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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拥有那么幸福的瞬间。是否仅仅因为这一点,我们像这样在一起生活就值得呢?”我问自己。

我把视线转向灯影里,看到从刚才开始便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的病人,几乎要窒息了。我离开灯光明亮的地方,静静地朝阳台上走去。夜空中有个小小的月牙儿。微弱的月光勉强照出云雾缭绕的大山、山丘和森林的轮廓,其余全部消融在墨蓝的夜幕中。但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些。那个曾经的夏日傍晚,我们依偎在一起,眺望着远方的大山、山丘和森林。以为带着深切的同情,就可以将我们的幸福坚持到底,此刻,那时的一切又清晰地在心中复苏,没有一丝遗漏。那一瞬间,仿佛连我们自己也成了风景。那些景物多次浮上我心头,不知不觉间已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不久,这风景又将随着季节的交替变成另一副模样。可有时我们的双眼几乎看不到它了……

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肯定是节子。但是我没有回头,仍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也什么都没说,站在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我却感觉她离我很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冰冷的风偶尔悄无声息地掠过阳台。远方的枯木发出沉闷的呜咽。

“可怜的节子……”我也不去整理抛在桌子上的草稿,继续思考。“这家伙似乎在沉默中看穿了我隐藏在心中的对生的欲望,并表示同情。这又让我开始痛苦……我为什么没能在她面前成功地隐瞒?我为什么这样脆弱?”

“你在想什么?”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但是另一方面,我在阅读这些东西的自己身上发现了另外一个我,那个我已经完全无法品味作为故事主题的我们自身的幸福,有种出人意料的不安。于是,我的思考不知不觉脱离了故事本身。“故事中的我们,品味着有限而又渺小的生之愉悦,相信仅凭这一点,我们便能通过独特的方式给对方幸福。至少我一直觉得,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能静下心来。但是,我们的目标是不是太高了?是不是太小瞧自己对于生的渴望了?就因为这样,我的心才无法平静吧?”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忽然转过脸看着她,含糊地笑笑,反问道:

我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写好的草稿,觉得自己想表达的差不多都写到了。还算满意。

“你应该清楚吧?”

十一月二十日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好像怕有陷阱似的。“不就是在想我的工作嘛。”我看到她这个样子,缓缓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结尾。我不想写让我们觉得自己白活了一回的结尾。怎么样?你能和我一起想想吗?”

我想着这些,心里难以平静,便熄了灯。正要从已入睡的病人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忽然停下脚步,端详着浮现在黑暗中的那张苍白睡颜。微凹的眼睛周围偶尔会痉挛,让人觉得她好像受到了什么威胁。或许是我自己那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产生的错觉吧。

她冲我微微一笑,但微笑中还是带着些许不安。

保持现在的样子?我想起在一部小说中读到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比幸福的回忆更会阻碍人们的幸福。”现在我们相互给予对方的幸福,与我们曾经相互给予的相比,已经变得那样不同!那是更加令人揪心的感伤,像是幸福却又与幸福大相径庭。这幸福的真面目尚未完全在我们的生活面前展露出来,我就这样紧追上去,究竟能否从中找到与我们的故事相符的结尾呢?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觉得,在我还没有完全弄清的生活的另一面,隐藏着对我们那种幸福怀有敌意的东西……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都写了些什么呢。”她终于小声说。

再过两三天,我大概就能把草稿写完。如果写我们自己现在的生活,那是永远也写不完的,为了暂时收笔,我必须要给故事想个结尾。但是,我不想给我们现在还在继续的生活安排结尾。不管什么样的结尾都不行。不,我不会写结尾的。或者说,最好的结尾就是保持我们现在的样子,以此作为结束。

“是啊。”我再次含糊地笑着说,“那最近给你读一段听听吧。但是,连开头都没写到能读给别人听的程度。”

十一月十七日

我们回到房间里,再次坐在灯光下,把我刚才扔在那里的草稿重新拿在手中看起来。她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把手搭在我肩上,隔着肩膀看着我手里的草稿。我忽然回过头去,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病人躺在床上,或许是发现了我欲言又止的眼神,没有微笑,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开始更长久地注视对方。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

“你该睡了。”

“然而,我最近却一心扑在工作上。即便像这样待在你身边,也从来没有想过现在的你。但我却对你,也对自己说,我会一边工作一边更好地为你打算。不知不觉我便得意忘形起来,开始为这个无聊的梦想浪费时间,却没有把时间花在你身上……”

“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然后犹豫着把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回到床上。

“是我的梦想让我将你带到这个地方的吗?”我心中充满近似后悔的情感,很难受,默默用眼神询问病人。

“感觉睡不着。”过了两三分钟,她在床上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一个人先吃了饭,然后将椅子挪到窗边,陷入了回忆。这时,我忽然将视线转向节子。她终于吃完饭,在床上支起身子,神情有些疲倦,茫然地盯着大山的方向。我看着她那张消瘦的脸和有些凌乱的头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痛心。

“那我把灯关了?我不看了。”我说着关了灯,朝她的床头走去,然后坐在床沿上,拉起她的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沉默。

今天早晨,我想到自己几年前这个梦想,眼前浮现出哪里都不可能有的版画般的冬日景象,在想象中让那个小木屋中的家具变换位置,在想象中和自己商量应该把家具放在哪里。然后,脑海中的背景终于支离破碎,变得模糊,逐渐消失。眼前只剩下有少许积雪的群山、光秃的树丛和冰冷的空气。梦醒了,唯有这些突兀地留在现实中。

风似乎比刚才大多了,呼啸着从周围的森林吹过,偶尔朝着疗养院的楼冲来,啪嗒啪嗒地敲打别处的窗,最后也敲响了我们的窗。她像是害怕,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松开。她就这样闭着眼睛,想让自己静下心来入睡。一会儿,她的手慢慢松开了。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微恙的姑娘还在熟睡,我便轻轻起身,精神十足地从山中小屋飞奔到外面的雪地上。周围的群山沐浴着曙光,染成了玫瑰红。我到附近的农家要些刚挤出来的羊奶,拖着快要冻僵的身子回到我们的小屋,然后把木柴放进暖炉。一会儿,暖炉中的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熊熊燃烧起来。姑娘听到这个声音终于醒来的时候,我正在用冻僵的手拿着笔,愉快地记录着我们在大山里的生活……

“好了,这回该我了。”我小声说着,走进了自己漆黑的房间,让和她一样难以入眠的自己上床睡觉。

我想起几年前常常梦想有一天能和一位可爱的姑娘,来到这样寂寥的冬日深山中,深爱着对方,过上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时我梦想着在那种别人都感到恐惧的严酷自然中,实现自小便无限向往的甜美人生。而且,只有在寒冬寂寞的大山中,才能实现我的那个梦想……

十一月二十六日

冬天到了。天空变得开阔起来,群山也愈发近了。只有群山的山顶有时会被一直静止不动的雪云覆盖。这样的早晨会有很多罕见的鸟儿,就像被山上的雪赶下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来到阳台上。有时,雪云消失后,山顶大概有一整天变成浅浅的白色。最近几座山的山顶开始有了积雪,醒目起来。

最近,我经常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醒来。这种时候,我总是悄悄起身,仔细盯着病人的睡颜。床沿和水瓶都渐渐染上一抹黄色的晨光,只有她的脸还是那么苍白。“可怜的家伙!”有时我会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好像已经成了口头禅。

十一月十日

今天早晨,我也是在将近黎明时分醒来,走到病人床边看了很久她睡觉的样子,然后踮着脚尖走出房间,进入疗养院后面那片叶子几乎落光的树林。每棵树上都只剩下两三片枯叶,无力地对抗着寒风。走出树林的时候,刚刚从八岳山山顶上升起的太阳,逐渐染红了低垂在群山上一动不动的云。但是,那里的曙光似乎洒不到地面。大山之间的森林、农田和荒地都变得光秃秃的,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夜晚。一盏灯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们已经习惯在灯下相对无言。我努力写着那个以我们的生之幸福为主题的故事。节子躺在灯罩后昏暗的床上,安静地睡着,就像不存在一样。我偶尔抬起头看她一眼,有时会发现她也在看着我,好像已经凝视我许久,眼神中充满爱意,似乎迫切地想对我说:“只要我能像现在这样,在你的身边就好。”啊,我们是多么幸福。这让我相信我们现在拥有的幸福,帮助我努力地让我们现在的幸福化作清晰的形态。

我在枯木林的尽头偶尔停下脚步,因为太冷,不禁跺着脚在附近走来走去。我想了很多事情,却记不清究竟想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已被失去了光彩的暗淡云层覆盖。刚才我一直在期待那束燃烧的美丽曙光到达地面,看到这样的天空,一下子感到无趣,快步回到疗养院。

十一月二日

节子已经醒了。但是看到我回来,她只是忧郁地抬起眼看了我一下,脸色比刚才睡着的时候还要苍白。我走到她的床边,摆弄着她的头发想要吻她,她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问,一脸伤心地看着她。但她似乎不想看我,或者说是不想看到我的悲伤,只管一脸茫然地看着虚空。

我们走进杂木林,树叶不停飘落。我偶尔停下脚步,让她走在我前面一点。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也是这样,仅仅为了多看她一眼,我便故意落后两三步,跟在她的后面。那时的点点滴滴浮现在脑海中,让我备感揪心。

过了一会儿,好像起风了,我们背后的杂木林忽然嘈杂起来。“准备回去吧。”我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对她说道。

只有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上午做完检查之后,我被护士长叫到走廊,这才听说早晨我不在的时候节子有过少量的咳血。她没有告诉我。护士长还说,咳血还没到危险的程度,但院长说为了以防万一,要安排一个贴身照顾的护士。我只好答应了。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看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以及悄无声息飞过山顶天空的候鸟,心中像初识时一般恋慕着对方。我们肩并肩伫立在那里,影子在草地上慢慢拉长。

我决定在这期间搬到正好空出来的隔壁病房住。在这个几乎一切都和我们两人住的病房一样,却又让我感到十分陌生的房间里,我孤零零地坐着写日记。我已经在这里坐了好几个小时,依然感觉房间里空荡荡的。就像这儿一个人都没有,连灯光都是冷冷的。

“但是,真的很不可思议啊。我竟然和你一起在山脚下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发现。”我不由得怀念起从前,那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正是两年前那个秋天的最后一天,我躺在茂盛的芒草丛中,遥望着清晰地浮现在远方地平线上的群山,心中带着近乎悲伤的幸福感,梦想我们有一天终能在一起生活。

十一月二十八日

“嗯。”

我把几乎完成的草稿扔在桌子上,不去碰它。我婉转地告诉病人,为了完成这个稿子,我们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比较好。

“啊,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我们很久以前在大山的那一边,就像现在这样一起遥望过那座大山。不,那个夏天我和你一起遥望大山的时候,山总是被云遮住看不见。但是到了秋天我一个人去看,却能看到耸立在远方地平线上的那座山了。那正是现在这座大山的另一侧。那时我根本不知道那座山就是这座。正好也是那个方位……你还记得那片长满芒草的原野吗?”

但是,现在惶惶不安的我如何才能进入状态,去描绘我们曾经那么幸福的生活呢?那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可能呢?”

我每天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到隔壁的病房,在病人的床上坐一会儿。但是,让病人说话对她不好,所以多数时候我们都不说话。护士不在时,我们也只是默默地拉着手,尽量不看对方的眼睛。

“我和你一起遥望那座大山,今天是第一次吧。但我却感觉我们已经这样看过很多次了。”

但不管怎样,总会有眼神交汇的时候。每当这时,她就像我们初识时那样,脸上浮现出有些害羞的微笑,但马上就转开视线,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看着虚空,一点也不抱怨现在的状态。她问过一次我的工作是否有进展,我摇了摇头。于是她露出怜悯的表情。但从那之后她再也没问过我工作的事情。这天和别的日子一样,平静地过去了,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和她肩并肩遥望着那座大山,忽然觉得思绪开始混乱。

而且,她甚至拒绝我替她给父亲写信。

她再次快乐地说道:“在这里能看见整个八岳山呢。”

夜里,我坐在书桌前,什么也没做,只是茫然地看着落在阳台上的灯影。透进窗子的光线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在黑暗中。这仿佛是我看到的,又仿佛只是我心中的感觉。我想,或许病人也没有睡,正在想我……

我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她旁边,看着同一个方向。

十二月一日

“就一次没事啦。而且我今天感觉特别好。”她努力做出快活的样子,定定地看着我回来的那个方向的山麓,“老远就看见你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最近喜欢房间里灯光的飞蛾又多起来。

“你怎么能这么乱来?”我看着她的侧脸。

夜里,那些飞蛾不知从哪里飞来,使劲撞着关紧的玻璃窗。它们在冲撞中不断伤害自己,却又在拼命求生,拼命地试图在玻璃上撞出洞来。我嫌它们吵,便关了灯躺在床上,但它们依然疯狂地扑打翅膀。然而过了一会儿,它们似乎没有了气力,攀附在某个地方不动了。第二天早晨,我必然会在那扇窗下面,发现一具像片枯叶的飞蛾尸体。

“我在这里等你呀。”她赧然一笑。

今天也有一只飞蛾,终于飞进了房间。从刚才开始,它就疯狂地围着我对面的灯转圈。一会儿,它啪的一声落到我的纸上,一动不动。又过了不久,它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活着,忽然飞起。看样子它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最后,它又啪嗒一下落到我的纸上。

“怎么啦?”我跑到她的身边,喘着粗气问道。

我感到一种异样的恐惧,但也不赶走那只飞蛾,漠然地任由它在纸上死去。

广袤无垠的山麓已经被倾斜的落叶松林完全染成黄色。到了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沿着这片松林急急忙忙往回走。远远地看到疗养院后面杂木林的角落里,有位高个子的年轻女子站在斜阳中,黑发在阳光中闪亮。我稍微停了一下。那好像是节子。但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她,便没有叫她,只是稍微加快了脚步。逐渐走近了,才发现那果然是节子。

十二月五日

一整天我都在思考一个主题。有关真正的婚约的主题——两个人在短暂的一生中,究竟能让对方感受到多少幸福?眼前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我们的身影:在无法违抗的命运面前,一对年轻的男女并肩而立,静默地低下头,互相温暖对方的身心——就是这样一对略显寂寞,却毫无悲伤的身影。除此之外,现在的我又能描绘出什么……

傍晚,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贴身护士刚刚去吃晚饭了。冬天的太阳已逐渐落入西面的山后,斜阳照亮了逐渐冰冷的房间。我坐在病人床边,把脚伸到取暖器上,弯着身子看手里的书。这时,病人忽然轻轻叫了起来。

今天下午我也是在山上度过的。

“啊,父亲。”

十月二十七日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她,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平常没有的喜悦。但我装作没听到她刚才的话,若无其事地问道:

过了几分钟,病人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每个黎明都是如此。我钻回自己的被窝,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不安,听着病人的咳嗽声。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

我想轻松地给她一个回答,转过头去,却看到她睁大了眼睛,一脸担心地看着我。轻松的言语顿时无法出口。我默默地离开窗边,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是,眼睛看起来更加有神了。

“你那样会感冒的。”她在床上小声说。

“那座矮山左边,有一小块阳光照到的地方吧?”她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在床上指着那个方向,又把手放到嘴边,就像要把难以启齿的话拽出来,“每到这个时候,那里就会出现和父亲的侧脸一模一样的光影……瞧,正好出现了,看到了吗?”

我稍微扬了扬声调,边说边轻轻放开她,走到不知何时已开始映入光亮的窗边。然后倚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任由刚才不知从哪只眼睛渗出来的温热液体顺着脸颊流淌。远方的山顶有几片静止不动的云,边缘已逐渐泛出浓重的鲜红。农田那边也开始有了动静……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很快就明白了她说的矮山是哪一座,但只看到斜阳中清晰浮现出的山的皱襞。

“啊,那原来是栗子落地的声音。就是那个声音把我吵醒的。”

“要消失了……啊,只剩下额头的部分了……”

“哎呀,栗子又落在地上了。”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着我小声说。

这时,我终于看到了她说的那块像岳父额头的皱襞。确实让我想起岳父那坚实的额头。“就连这样的影子,都能勾起她对父亲的思念吗?啊,她还在思念着父亲,呼唤着父亲……”

“呀,好凉啊。”她闭着眼睛,微微晃了晃头。头发散出微微的芳香。我们就这样紧紧地将脸贴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呼吸。

但一瞬之后,那座小山完全被黑暗笼罩。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

我用眼神告诉她没什么,然后慢慢弯下身子,就像再也难以忍耐似的,将脸紧紧贴在她的脸上。

“你想回家吧?”我脱口说出了心中想到的第一句话。

我透过攀着小飞蛾的玻璃窗,茫然地看着黎明的天空,两三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不久便觉得这样的早晨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寂寞。我悄悄起身,光着脚走到了隔壁昏暗的病房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想做什么,只是走到节子床前,弯下身看她睡着的样子。这时,她忽然唰的一下睁开了眼睛,仰头看着我,一脸奇怪地问:“怎么啦?”

我担心地看着节子的眼睛。她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眼神与我对视,之后忽然转开了视线。

天快亮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边有异样的响动,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我竖起耳朵,但整个疗养院如死一般寂静。但我已经完全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嗯,忽然想回去了。”她断断续续地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十月二十三日

我咬着嘴唇,不动声色地离开床边,朝窗子走去。

太阳终于西斜。我看到山谷中的小山村早已消失在覆满杂木林的山影中。我慢慢地起身走下山,再次过了吊桥,走到一个小山村中,那儿水车咕噜噜转个不停。我漫无目的地绕着小山村走了一圈,便沿着八岳山麓一片落叶松林的边缘,向疗养院走去。想着节子应该在着急地等我回去了,我稍微加快了脚步。

她在我的背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对不起只是刚才那一小会儿……马上就好了。”

我周围的一切所见所闻,都在宣示我们生命的果实已经成熟,催促我赶紧收获。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站在窗边抱着胳膊,默默无言。山麓已经凝固在黑暗中,但山顶上还有些微光。我忽然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猛地回头朝病人的方向看去。她用两手捂着脸。我觉得好像即将要失去什么,极度不安地跑到床前,强行把她的手从脸上拿开。她没有反抗。

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把病人留在病房中,离开疗养院,穿过农夫正忙于收割的田野,越过杂木林,来到山中小洼地里人迹罕至的小山村,过了架在小溪流上的吊桥,登上山村对岸长着栗子树的低矮山丘,在斜坡上坐下来。我心情愉快,平静地沉浸在接下来要开始的小说的构思中。下方偶尔有孩子一阵阵地摇晃栗子树,栗子一下子落了一地,巨大的声音响彻山谷,把我吓了一跳……

高高的额头、祥和的眼神、紧闭的嘴唇——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平时更让人感到难以侵犯。我反而像个孩子,明明什么事情也没有却如此害怕。我忽然间浑身都没了力气,扑通一下跪在床前,把头深深地埋进床沿,脸紧贴着床边久久不动。感觉病人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房间里也暗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