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拿给我一叠信,我把其中一封递给节子。她躺在床上接过信,眼睛忽然变得像少女一样炯炯有神,开始读起来。
“父亲来信了。”
“哎呀,父亲说要来呢。”
后面林子里的栗树被砍去了两三棵,留下一块让人稍感突兀的空地。然后,人们铲平那个小山丘的边缘,把土运到病房北侧陡峭的空地上,要把那个地方修整得平缓一些。人们正在着手将那里修成花坛。
旅行中的岳父在信中说,近几日会在回程的时候顺便到疗养院看看。
“虽说病情的严重程度仅次于前不久死掉的那个人,但是也不见得下一个就轮到我们。”我轻松地对自己说。
这是十月里的一个大晴天,只是风有点大。由于近来一直卧床不起,食欲减退,节子明显消瘦了许多。但是从这天开始,她努力地吃饭,偶尔靠在床上起身或者坐起来。她还不时像想到什么开心事似的,脸上浮起笑容。我明白,那是为了练习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展露的少女的微笑。我不打扰她,由着她自己高兴。
“原来轮到他了啊……”在十七号病房的患者去世后,我已经变得神经质了,听到在那之后不到一周发生的这起意外死亡事件,竟然不禁松了一口气。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这种凄惨的死亡本应带来的恐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的父亲到了。
那天,我偶然间听说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疗养院里的患者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据说那个令人害怕的抑郁症患者在那片树林里自缢身亡了。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的确,那个总是抓着贴身护士的胳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的大个子,以前每天总能看到几次,昨天却忽然不见了。
他的脸比以前又苍老了几分,驼背也更加明显了。他似乎有些害怕这个医院里的气氛。一到病房,他就坐到病人床边我每天坐的那个地方。也许是这几天活动太多,从昨天傍晚开始节子有些发烧。按照医生的吩咐,她从早晨起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压抑着内心的期待。
九月底的一个早晨,我在走廊北侧的窗边漫不经心地往后面的杂木林中看,发现平常从来没有人进去的浓雾笼罩的树林中,有几个人进进出出。我觉得奇怪,便问了问护士,她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没有特别在意,就忘了这件事。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又有两三个工人来到这里。我在雾中隐隐约约看到他们好像在砍伐后面小山脚下的栗树。
岳父似乎一直以为节子的病情已经渐渐好起来,今天却看到她这样卧床不起,表现得有些担心。他仔细地查看病房内部,盯着护士们的每个动作,甚至还到阳台上去检查了一番,好像在寻找病情不见好转的原因。但每个环节都没有发现问题,一切都似乎让他满意。过了一会儿,他看着病人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因为发烧开始泛红的脸颊,说道:“可是脸色很好!”他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似乎想努力说服自己,女儿的病情多少有些好转了。
蒙蒙的细雨又连续下了几天,季节已经转换。我们这才发现,疗养院当中有那么多患者接二连三地离开,现在只剩下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症患者了。疗养院又恢复了夏天以前的寂寥凄凉,十七号病房患者的死又让这种凄清深重了几分。
我假称有事要出去,让他们单独留在了病房里。过了一会儿,我回到病房,发现病人在床上坐了起来。被单上面放着很多岳父拿来的点心盒和纸包。都是她小时候喜欢吃的,岳父觉得她现在还喜欢,便给她带了许多。看到我,她像个做了坏事的少女一样,红着脸赶紧把那些收起来放在一旁。
但是,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中,我都没敢好好看一下病人的脸。我甚至觉得她其实看穿了一切,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偶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让我愈发痛苦。我们这样各自抱着无法分担的不安和恐惧,彼此的所思所想就会渐行渐远。我开始反省,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想努力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忘掉,但那件事不知不觉又浮现在脑海中。到了最后,我甚至想起原本已忘掉的她的那个梦。那是她在我们来到这个疗养院的第一天晚上做的梦。我原本不想问,最终却忍不住从她口中问出了那个不吉利的梦—在那个奇怪的梦中,她变成一具尸体躺在棺木中。人们抬着那具棺木,穿过陌生的荒野,走进森林。已经死去的她却能清晰地看到冬天完全枯萎的荒野和黑色的冷杉,听到刮过上空的凄凉风声……从梦中醒来,她依然感觉自己的耳朵很冷,感觉冷杉的喧杂清晰地充斥在耳中……
我有些不好意思,稍稍离开他们,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两人用一种比刚才更小的声音,开始继续刚才被我打断的话题,很多都是他们熟悉我却不知道的人和事。有些事情甚至给她带来我不可能体会的感动。
我小声地自言自语,终于从窗边离开了。
我就像看着一幅画,仔细地看着他们愉快的交谈。我发现她和父亲说话时,表情和声音的抑扬重现了极为纯情的少女的光芒。那种孩童般幸福的样子,让我开始想象她那不为我所知的少女时代……
“刚才外面有个护士冒雨去摘花。她是谁呢?”
当岳父偶尔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走到她旁边,趴在她耳边逗她:
“你看什么呢?那么入神。”病人躺在床上问我。
“你今天看起来就像一个陌生的玫瑰色少女。”
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束花消失在阳台下面,我依然呆呆地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
“哪有啊。”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用两手捂住了脸。
“这里病情最重的患者果然就是他吗?可是,现在他终于死了,那么这回……啊啊,要是院长不跟我说那些话就好了。”
岳父在这里住了两天便离开了。
到了九月,先是下了几场滂沱骤雨,下下停停。不久,雨开始连绵不绝。看样子,树叶还不及变黄就会先腐烂掉了。疗养院里原本在夏日都开着门窗的病房,现在都关紧了窗子。房间甚至变得有些昏暗。风偶尔敲打着门,后面的杂木林里发出单调沉闷的呼啸声。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我们终日听着雨水顺着屋檐落到阳台上的声音。在一个秋雨如雾的早晨,我站在窗边低头向下看。阳台前面的院子里,光线逐渐明亮起来。这时,一位护士在雨雾中随手采摘着盛开的野菊或大波斯菊,朝这边走来。我认出那是十七号病房的贴身护士。“啊,可能是那个总发出令人不快的咳嗽声的病人死了。”我忽地这样想。看着那个护士已被雨水淋湿,却依然带着几分兴奋摘花,我忽然感到一种揪心的痛。
出发之前,我做向导,带着岳父在疗养院周围转了转。其实我们是想单独说说话。那天晴空万里无云,八岳山多日不见的深褐色山脊清晰可见。我指指远方的大山,岳父却只是稍微抬起眼来,依旧专心地跟我说话。
那件事之后,又过了两三天,夏天忽然开始走向衰亡。
“这里该不会不适合她吧?都来了半年多了,我以为她的身体状况应该更好些啊……”
病人表现得和往常不太一样,有些怯懦地对我说。我们就这样一夜没有合眼,迎来天明。
“这个,也许是今年夏天到处气候都不好的缘故吧。而且,据说这种大山里的疗养院,冬天对病人最好……”
“不要离开。”
“看来还是在这里挨到冬天比较好……但她也许不能忍耐到冬天啊……”
她努力地微笑着,用一种我几乎听不到的细微声音说道。我默不作声地坐在她的床边。
“她好像也愿意在这里过冬。”我急切地想让岳父知道,这大山里的孤独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幸福。只是一想到岳父为我们付出的牺牲,就难以说出口,只好继续着这种有些别扭的对话。“反正,好不容易都到这里来了,尽量多住些日子吧。”
“还没事。”
“……可是,你能一直陪她到冬天吗?”
到了深夜,风暴似乎终于走向平息,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开始打起盹儿来。这时,隔壁的病人忽然神经质地剧烈咳嗽了两三声,就像一直都在强忍着似的。我一下子醒过来。她停止了咳嗽,但是我总觉得担心,便轻轻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似乎对独自一人感到害怕,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说,走到她旁边。
“嗯,当然。”
我知道现在像暴风雨一样席卷整个疗养院的是什么。我几次竖起耳朵,留心着隔壁节子的情形。刚才虽然已经熄灯,但她好像也和我一样没有睡着。节子似乎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甚至没有翻身。我纹丝不动地屏住呼吸,等待这场风暴自然停息。
“那真是麻烦你了……你的工作现在还做吗?”
八月也快要结束了,但是难熬的夜晚依然在持续。一天晚上,我们怎么都睡不着(早已过了九点的就寝时间),忽然听到对面那栋离得很远的病房楼下开始嘈杂起来。走廊里不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将病人按住时的低喊声和器具碰撞时的尖利响声。我不安地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那边终于平静下来。可几乎与此同时,在各栋病房中出现了与刚才完全一样的压抑的喧哗。最后,我们的下方传来了那种嘈杂之声。
“没有……”
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跟她讲起我每天在走廊里遇到的其他患者。少年们经常聚在阳台的栏杆处仰望天空,把天空比喻成赛马场,把移动的云比喻成形状相似的动物;有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个子高得吓人,总是抓住贴身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徘徊但是,我唯独没有跟她说起那个从未见过的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每次从他的病房门口经过,我都会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咳嗽声。我想,他很可能是这个疗养院中病情最严重的人……
“你也不能整天只照顾病人,自己的工作多少也得做一点啊。”
“天这么热,哪能出去散步啊。夜里出去的话又是一片漆黑。而且,我不是每天都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吗?也走了不少路呢。”
“嗯,我正打算……”我有些语塞。是啊,我的工作已经放下好长时间了。得趁着现在开始着手做一些了……我想着这些,心情沉重起来。然后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伫立在小山丘上,凝望着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从西方飘来很多鳞片一样的云,在头顶的天空扩散开来。
“你别总是待在我这个病人身边,偶尔出去散散步吧?”
片刻后,我们穿过叶子已经完全变黄的杂木林,从后面回到了医院。那天也有两三个工人正在那个小山丘上铲土。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岳父说了一句:“听说这里要修建花坛。”
“没什么啊。我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傍晚,我把岳父送到火车站,回来发现病人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正在剧烈地咳嗽。这样剧烈的咳嗽还是第一次。我等她稍微平静下来,问道:
“你最近的脸色好像不太好啊。”一天,她仔细地看着我说。“怎么了?”她这样问我,正中了我的意。
“怎么啦?”
那些晚上,当我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把手伸向自己的咽喉,做出按住那里的动作。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时竟真觉得呼吸困难。但这反而让我感到快意。
“没事……马上就好了。”病人费力地说,“给我点水。”
“嗯,我也打了个盹儿。”
我拿起烧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递到她嘴边。她喝了一口,稍微平静了一下。但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她又开始咳嗽,比刚才更加剧烈。我看着她几乎将身体探出了床沿,却束手无策,只能问道:
“你在这儿啊。”
“我去叫护士吧?”
我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在病床前守着她睡觉。这对我来说也几乎算是一种睡眠了。我可以痛切地感觉到她的呼吸在睡眠中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平缓。我的心甚至和她的心一起跳动。偶尔她在睡觉时会发生呼吸困难,她便慢慢抬起有些抽筋的手放到咽喉处,做出按住那里的姿势。我以为她着了梦魇,正在犹豫是否要把她叫醒,这种痛苦的状态便过去了,然后舒缓下来。这时,我就松一口气,她那平静的呼吸甚至让我感到某种快慰。当她醒来,我轻轻地吻一下她的头发。她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
最近,因为天气炎热,节子完全失去了食欲,夜里也有很多时候睡不好。我守着她睡午觉的时候,比以前更在意走廊里的脚步声或是从窗子飞进来的蜜蜂和牛虻之类的昆虫。连自己因为天气炎热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都让我坐立不安。
她的咳嗽停下之后,身体依然扭曲着,看起来十分痛苦。她用双手捂着脸,只是点了点头。
终于到了盛夏,山里比平原还要炎热。疗养院后面的树林里,蝉终日叫个不停,就像树林里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连树脂的气味也从大开的窗子飘进来。到了傍晚,很多患者为了让呼吸更舒畅一些,都把床搬到阳台上去。我们看到那些人才知道,原来最近疗养院里的患者骤然增加了不少。但是,我们依然过着不与旁人交流的二人生活。
我去叫了护士。护士把我丢在后面,飞快地跑进病房。我随后回到病房,看到病人在护士双手的支撑下,恢复了稍微舒服些的姿势。但她只是茫然地瞪大无神的眼睛。咳嗽似乎暂时停止了。
我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阵子。她一直注视着我,直到我终于再次抬起眼来。我躲避着她的视线,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从内心感到羞愧。
护士一点点地放下了架住她的手臂。我不知道该站在哪儿,只好呆立在门口。
我的心好像被这些话刺痛了,不禁低下了头。这时,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刚才一直让我焦躁不安的莫名的情绪,似乎终于在心中清晰起来。“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刚才觉得自然很美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我们。换句话说,其实是你的灵魂做了一场梦,一场透过我的眼睛,按照我的风格进行的梦但我竟然不知道你当时正在想象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只是任性地想着我们双双老去后的事,真是太……”
“已经没事了……先保持这样的姿势,暂时别动。”护士说着,开始整理被弄乱的毯子。“我这就去叫人来打针。”
“……刚才,我想起你以前说过,只有将死之人眼中才觉得自然真的很美。刚才的美景让我不由得也有了这样的感受。”她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
护士走出房门的时候,贴在我耳边说:“有点咳血了。”
“那你原本想说什么?”
我终于走到她的床边。
“我刚才原本想说别的事情来着……却不小心说了那种话。”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却给人一种睡着了的错觉。我帮她撩起那苍白的额头上打了卷儿的头发,轻抚了一下她冒着冷汗的额头。她似乎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温暖,嘴角浮现出一丝谜一样的微笑。
“没关系。”
绝对安静的日子在持续。
“刚才对不起。”
病房窗子上的遮阳帘完全放了下来,房间里变得昏暗。护士们都踮着脚尖走路。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病床前照料。夜里的陪护也是我一个人负责。病人偶尔会看看我,想说些什么。但每当这时候我都把手指竖在唇边,不让她说话。
那天晚上,我正要去隔壁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我。
这样的沉默,让我们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但是我们都非常清楚对方在想什么。我一直在想,这次发生的事情其实只是她一直以来无形的牺牲变得肉眼可见而已。但是我也清楚地感觉到,节子似乎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轻率,才让我们那样细心培育起来的幸福瞬间化为灰烬,并因此懊悔不已。
刚才那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心情,似乎逐渐变成了一种焦躁。我再次将视线转向远方的群山,但刚才外面的风景中生出的瞬间之美已消失不见。
节子并不把自己的牺牲当作牺牲,却为自己的轻率自责不已。她这种可怜的心境让我心痛。我让节子为我付出了那样的牺牲,自己却与躺在病床上随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的她一起品味和享受生的快感。我们相信,正是这种快感让我们无比幸福。但是,这真的能让我们满足吗?我们这一刻所谓的幸福,难道不是比想象的更加短暂和捉摸不定吗?
“对不起。”她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就把头扭开了。
夜里依然在照顾病人的我有些累了。在迷迷糊糊睡去的节子身旁,我一边想着许多事情,一边感到不安,觉得这段时间我们的幸福总会受到某种威胁……
我焦躁地小声呵斥。
但是,这样的危机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便过去了。
“你又说这种话!”
一天早晨,护士终于取下遮阳帘,打开了一部分窗子。秋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有些耀眼。病人为了适应光线眯起了眼睛。“好舒服啊。”那语气就像刚从床上复苏过来一样。
“刚才那是……”她也紧紧地盯着我,声音嘶哑,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稍微犹豫了一下,她忽然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像是要豁出去的语调接着说道:“要是能永远活下去就好了。”
我坐在她的床头打开报纸,心想:给人带来巨大冲击的事情,平安过去之后,反而让人感觉完全像在别的地方发生的一样。我这样想着,看了她一眼,不禁用揶揄的语调说道:
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再次出神地看着外面的风景。忽然觉得这样出神地看着风景的我,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一种难以言说、空旷而不着边际,又不知其名的痛苦涌上心头。这时,我依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又感觉那是我自己发出的。我回过头看着她,像是要确认一下。
“下次父亲再来,可不要那么兴奋了啊。”
“真的呢。”她欣然表示同意。
她稍微有些脸红,却老老实实地任我揶揄。
“我在想,若是我们在很久很久之后想起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啊。”
“下次父亲再来,我就该干什么干什么,才不管他呢。”
“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我身后的节子终于开口了。
“你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在那样一个傍晚,我站在阳台上,节子躺在床上,出神地看着刚刚没入大山后的夕阳为远方的群山、丘陵、松林和农田披上一抹鲜艳的红色,不可名状的铅灰色随之袭来。偶尔有几只鸟儿飞向森林上空,在空中画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我想,虽然一切都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些熟悉的景物,但是除却今日,我们或许再也不会这样满怀幸福地欣赏这初夏傍晚转瞬即逝的美景了。我梦想着将来有一天回忆起这个美丽的傍晚,定能从中寻觅到描绘我们幸福的完整画卷。
我们一起开着玩笑,就像在安慰对方,像两个孩子似的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她父亲身上。
那些日子里唯一的变故,便是她偶尔会发烧。这必然让她的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但是,在她发烧的日子里,我们试着品味那几乎毫无区别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缓慢,就像在偷偷品尝禁果的滋味。我们那带着几分死亡滋味的生之幸福,甚至因此变得更加完整。
然后,我们的心情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似乎这一个星期发生的事情不过是某个地方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差错。我们平安地脱离了这场不管是在肉体还是精神上都给了我们沉重打击的危机。至少我们感觉是这样……
或许也可以说,在相似的每一天不断重复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已经从时间中解放了出来。在这些从时间中解放出来的日子里,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琐碎的事情,都开始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魅力。我身边这个散发着芳香的温暖的人,她那稍微急促的呼吸,拉住我的柔软的手,她的微笑,还有我们偶尔的喁喁细语……那些单调的日子中,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了。但是,我深信我们所谓的人生,其实不过是由这些要素组成的。因为我和这个女孩在一起,我们才能仅仅因为这些琐事便如此满足。
一天晚上,我在她身边读书,忽然合上书本,走到窗边,伫立在那里陷入了沉思。然后又回到她身边,再次拿出书本读起来。
每一天都很相似,每一天都很美丽却又单调,所以当我试着回忆我们最初在一起的日子,以及我寸步不离照顾节子的日子,我几乎无法分清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了。
“怎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仿佛是要挽回之前落下的路程,季节忽然加快了脚步。春天和夏天像是忽然同时到来。每天早晨,黄莺或杜鹃的啼鸣把我们叫醒。接下来几乎一整天,四周树林的新绿把疗养院团团围住,连病房内都染成了清爽的绿色。在那些日子里,好像连早晨从山上涌出的白云,到了傍晚也会回到原来的山上去。
“没什么。”我若无其事地回答,装出沉浸在书里的样子。但是几秒钟后,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节子自从住院之后,就被医生要求静养,所以一直卧床不起。因此,与住院前只要身体状况好些就尽力起床的她相比,现在她更像一个病人了。但是,她从没想过病情恶化了。医生总是把她当成马上就能治愈的患者对待,院长他们有时也开开玩笑,跟她说:“我们要活捉病魔。”
“我在想,我来这里之后还什么都没做呢,接下来该开始工作了。”
我们奇特的爱情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对啊,你也要开始工作了。父亲还担心来着。”她一脸认真地回答,“别总顾虑着我……”
我走出诊断室,院长这些话依然在耳边轰隆隆回响。我就像失去了神志一样,脑海完全被那黯淡怪异的花朵的影像占据,至于院长那些话,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擦肩而过的白衣护士、在各处阳台上裸着身子晒太阳的患者、嘈杂的病房楼以及鸟儿婉转的啼鸣,似乎都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景象和声音。我终于到了最边上那栋病房楼,机械地放缓脚步,准备登上病房所在的二楼。忽然,一阵我从未听过的异样而可怕的干咳传入耳中。“咦?这里也住着患者?”我一边想,一边茫然地盯着门上的“NO.17”。
“不不,我要更多地为你考虑……“我正想着,这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部小说的构思。我一边紧紧追逐着朦胧的灵感,一边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道:“我想把你的事情写成小说。除此之外,我无法再想别的事情。我们像现在这样给彼此幸福——在大家都认为一切都已走投无路的时候开始的这种生之愉悦。我想把这种旁人无法体会、仅仅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感觉,转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懂吧?”
“病灶的扩散程度比想象的要大啊……没想到这么严重。这样的话,在这个医院里,她差不多算是病情第二严重的患者了。”
“我懂。”她似乎一直在追随我的思考,就像她也在进行同样的思考一般,立即回答了我。但是,接着她又撇了撇嘴,笑着像敷衍我似的说道:
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院长把我带到窗边,把那张片子的底版放到阳光下,对我详细地说明。右胸可以清楚地看到几根白色的肋骨,但是左胸几乎看不到肋骨。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病灶,就像一朵黯淡怪异的花儿。
“我的事,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了。”
这种大山深处的疗养院生活,会自然而然地带给人一种特性。它似乎始于人们相信自己已经走投无路。隐约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上这种陌生的特性,是在住院后不久,院长把我叫到诊断室,让我看节子患处的X光片的时候。
但是我却一本正经地把她的话当了真。
病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嗯,我当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啦……但是,这回我要写的东西,需要你鼎力相助。”
“昨晚您休息好了么?”护士长开朗地问道。
“我也能帮上忙吗?”
忙碌的护士长一脸热情地走进来。每天早晨,护士长都这样到每一间病房看望患者。
“嗯,想让你在我工作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无比的幸福。不然的话……”
这回轮到我回过头,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她不要说出来。
就像这样,比起一个人思考,两个人一起思考的时候,我的脑子会变得更加灵活。我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便开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就像被不断涌现在脑海中的想法推动着。
我马上明白了。她似乎正在勉强自己说些难以启齿的事。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就会像刚才那样变得有点嘶哑。
“你总是在我这个病人身边,人都没有精神了。偶尔出去散散步吧?”
“还有,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她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嗯,我要是也工作起来的话……”我兴奋地睁大眼睛,精神十足地回答,“要好好去散步。”
我装作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使劲把窗子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打开了。阳光很刺眼,打开门窗的一瞬间,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过了一会儿,我的眼睛才慢慢适应刺眼的光线,看到堆满积雪的阳台、屋顶、原野和树顶上升起薄薄的水雾。
我走出那片森林。前面有一大片沼泽,从那里再穿过一片森林,无边无际的八岳山山麓呈现在眼前。更远处,一个小小的山村和一片斜坡上的耕地,横亘在与那片森林相邻的地方。其间还夹着几处红色屋檐像翅膀一样伸展的疗养院建筑,虽然已经变得很小,但我能看得清清楚楚。
“嗯。”她朝我点了点头,“昨天晚上我吃了安眠药。总感觉有点头痛。”
我一大早就走出了疗养院,像灵魂出窍一般,一边任由思绪飞驰,一边由着双脚一直往前走,在一片又一片森林中徘徊。忽然间,秋天清透的空气将远处已变得极小的疗养院拉入了我的眼帘。那些楼群竟出人意料挨得很近。我仿佛猛地从魔怔中醒过神来,头一次跳脱出来,思考我们在那栋房子中天天被众多病人包围,却过得若无其事的异样生活。然后,在刚才就在心中涌动的创作欲的驱使下,我开始将我们不可思议的每一天转换成异常悲伤却又平静的故事……“节子啊,我从未想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相爱。因为从前我的生活里没有你,而你的生活里也……”
“早上好。”我同样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却装作很轻松地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我的思绪一时从我与节子的历历往事中掠过,一时又一动不动地停在一处,就像要永远这样踌躇不去。这期间,我虽然离节子很远,却一直在不停地跟她说话,也听到了她的回答。关于我们俩的故事,就像生命本身一样,没有终结。不知何时,这个故事好像忽然有了生命,把我丢在一边随意地展开,甚至经常把停留在某个地方的我丢在原地,开始编造生病的女主人公那令人哀伤的死亡,仿佛那才是它想要的结果。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却快乐优雅地努力活下去的姑娘;躺在恋人怀中,一边为留在世上的恋人感到悲伤,一边一脸幸福地走向死亡的姑娘——这样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稍微有些睡过头,我慌忙从床上跳起来,走进隔壁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着毛毯,脸红红的。
“男人试图让他们的爱情变得更加纯粹,劝说有病在身的姑娘一起住进了大山里的疗养院。但是,当死亡开始威胁他们的时候,男人逐渐产生了怀疑:即便他们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幸福,就真的能满足吗?但姑娘却在痛苦的弥留之际感谢男人一直以来真诚的照顾,带着满足的笑容死去。最后,男人终于被死者高洁的心地救赎,开始相信两人之间那小小的幸福……”
到达疗养院的第二天早晨,我在偏房中醒来,看到小小的窗框中,湛蓝的晴空与几座鸡冠状的雪白山峰交相辉映。窗中美景就像是从空气中凭空生出的一样,我不禁看得入了神。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房顶的积雪,但能感觉到它们也沐浴着和煦的春阳,不停地化为水汽。
这样的结局就像早已在那儿等着我似的。那个姑娘濒临死亡的画面忽然剧烈地刺痛我的心。我像忽地从幻想中醒来,有种莫名的恐惧与羞耻。像要赶紧摆脱这种幻想,我从山毛榉裸露的树根上猛地站起来。
疗养院南面的阳台上,可以遥望那些倾斜的山村和深褐色的耕地。晴空万里的时候,在周围一望无际的松林上方,还能看到从南面一直绵延至西面的南阿尔卑斯山及两三条支脉,在自身的云雾间时隐时现。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山、森林、村落和农田,这所有的一切都在秋天和煦的阳光中安静下来。远方那个看起来小小的疗养院中的一切,想必也恢复了往日的习惯。这时,节子孤寂的身影忽然浮现在眼前。我似乎看到她在那群陌生人中间,与那里平素的习惯格格不入,孤零零地等着我回去。想到这里,我忽然非常担心,急忙沿着山中小路往下走。
这个疗养院坐北朝南,建在广袤的深褐色山麓趋于平缓的地方,几幢副楼平行伸展。山麓的斜坡继续向前延伸,两三个小小的山村整体向山脚倾斜,尽头被数不清的黑松包围起来,一直通往从这里看不到的山谷中。
我穿过后面的树林回到了疗养院,沿着阳台转了几个弯,朝最靠边的病房走去。节子没有注意到我。她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摆弄着自己的发梢,一边注视着虚空,眼神里带着些许悲伤。我原本想用手指敲敲玻璃窗,转念一想没有那么做,而是出神地看着她的样子。她似乎在努力与某种威胁她的东西对抗,自己却又没有感觉,只是一脸茫然。我感到一阵心痛,紧紧地盯着她那陌生的样子……这时,她的表情变得明快起来。她抬起头,甚至露出了微笑——她发现了我。
话还没说完,只见躺在床上的节子像是要对我倾诉似的,看着我的脸,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我别再说下去。
我从阳台走进病房,走到她旁边。
我站起来,把半开的窗子关上了一点,脸贴在玻璃上看着外面的雪。呵气凝在玻璃上,视线变得模糊。然后,我离开窗口,回头看着节子,说道:“哎,你为什么这么……”
“你想什么呢?”
煤油灯终于点亮了。我们开始吃护士送来的晚饭。这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吃饭,显得有些凄凉。吃饭的时候,我们没有注意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只是感觉周围忽然安静下来。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没什么……”她用一种让我感到陌生的声音回答。
到了疗养院,我们被带到最里面紧靠杂木林那栋楼二层的一号病房。医生对节子进行了简单的检查,让她马上躺下休息。病房地板铺着油毡布,除了漆成白色的床和桌椅,就只有刚才勤杂工送来的那几个行李箱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一时平静不下来,也不想去给陪护者预备的狭小偏房,只是茫然地环视室内突兀的景象,几次走到窗边观察外面的天气。风艰难地拖拽着乌云,屋后的杂木林里偶尔传来尖锐的声响。我瑟缩着,很冷似的走到阳台。阳台上没有隔断,一直通往另一端的病房。一个人也没有,于是我毫不顾忌地边走边往每个病房里瞧。到了第四间病房,我从半开的窗户里看到一位患者躺在床上,便慌忙跑了回来。
接下来我没有说话,黯然地沉默了。这时,她似乎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用亲密的语调问道:“你去哪儿了?去了好久啊。”
节子微微抬起头,只是用一种带点担心的眼神,茫然地看了看那座建筑。
“那边。”我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阳台前方可以看到的森林。
我们的汽车穿过只有一排破旧房屋的小山村。前方是似乎没有尽头的斜坡,凹凸不平,一直延伸到遥不可见的八岳山山脊上。这时就在前方,一片杂木林前面出现了一幢红色屋顶、建有好几座副楼的大型建筑。“就是那里吧。”我小声说着,感觉车子开始倾斜。
“哎呀,你走了那么远工作有眉目了吗?”
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人是当地人模样,似乎在我们周围悄悄地说什么。我们上了车不久,那些人的身影就混进了村民中间,渐渐消失在村庄里。
“嗯,有……“我冷淡地回答了一句,又像刚才那样沉默了。然后,我提高了一点声调,突兀地问道:
“没有啊。”
“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累了吧。”
她听了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好像有些胆怯,不过还是仔细地看着我,点了点头表示确定,又一脸疑惑地反问道:
我搀扶着节子,走到车站前一辆很旧的小汽车旁。感觉她在我的臂弯里摇晃了一下,我却装作什么也没有觉察的样子。
“为什么要这么问?”
火车在山脚下一处和小仓库差不多大的小站停下。一个上了年纪的勤杂工,穿着印有高原疗养院字样的号衣,来车站迎接我们。
“我总怀疑我们现在的生活是不是我的冲动造成的。我将这些看得那么重要,可这样一来,你也……”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现在虽然才三点左右,但窗外已经完全昏暗下来。许多叶子落尽的落叶松之间夹杂着漆黑的冷杉。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在八岳山脚下了。这里原本可以看到大山,现在却看不到山的踪影。
“我不要你说这些。”她忽然打断了我的话,“你这么说才是一时冲动呢。”
“不,这个地方不一定不下哦。”
但是,我依然一副不满意的样子。她凝望着我这种消沉的样子,好像终于忍不住了,开口说道:
“都到四月了,哪里还会下什么雪。”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这里很满足吗?不管身体多么不好,我都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回家。如果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真的想不到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即便是在刚才,我也一直忍着,安慰自己说:你回来得越晚,看到你回来的喜悦就越多。但是,我觉得你该回来的时间早过了,你却没有回来。最后我便开始担心,甚至感觉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房间忽然变成了陌生的空间,让我害怕,甚至想跑出去……但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便稍稍平静下来。你以前曾经对我说过吧?如果在遥远的将来,想起我们现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美好啊……”
“感觉开始变冷了。该不会是要下雪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说完后,她扬起嘴角,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微笑,紧紧地盯着我。
我们乘坐的火车几度翻山越岭,一时在深深的山谷中沿着溪流行驶,一时又忽然来到某个广袤的高原,在成片的葡萄园中穿梭了很长时间,终于开始朝着看不到终点的大山执着地攀登。这时,天空变得更低了。之前像是凝固在一起的黑云,不知何时飘散开来,挡住了我们头顶的视线。空气也变得凉凉的。节子闭着眼睛,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埋进披肩里。我竖起上衣的领子,不安地看着她疲惫中又似乎带着一点兴奋的脸。她偶尔茫然地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一开始,我们会相视一笑,渐渐地,我们两个都不安起来,眼神刚对上便慌忙转开视线。然后她又闭上眼睛。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激动不已,但害怕让她看到我感动的样子,悄悄地走到了阳台上,在那儿深深地凝望着这一带的风景,那景色像我们在一起描绘出我们的幸福的那个初夏傍晚,可是又多了一种迥异的秋日晨光,清冷而意味深长。心中有种近乎幸福却令人揪心的莫名的激动,它带来的悲伤充溢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