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平安扣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王树生嘘了一声,爸妈对冯红有些殷勤过分。他悄声道:别瞎猜。好马不吃回头草,依小诚脾气秉性,即便小冯有想法,他也不会同意的。

大家一块碰杯。林智诚仰头第一个干了,坐下来,脸一阵白一阵青。杨丽华在厨房遇到来找勺子的丈夫,小声嘀咕:小诚好像有些不高兴。你说小冯来是不是有啥想法,爱国该不会往一块撮合他俩吧?

寿宴散后,林兆瑞问小冯怎么来的。冯红说歇礼拜,不好用公车,打车过来的。林兆瑞忙催儿子送送她。林智诚本打算让刘帅跑跑腿,意思一下就行了,没想到爸妈送冯红送出楼口。他只好先上了车,坐在了后排,这是他的习惯。冯红没坐副驾位,开门也坐到后排。尽管地方很宽绰,林智诚还是往里挪了挪屁股。

来,咱们全家敬小冯一杯。大冷天来给我这老头子祝寿,还献上这么美的唱段。感谢啊,感谢!

在林老面前唱小生,有点班门弄斧了,我捏了一把汗……车子开动,冯红打破车里的沉闷。林智诚没接茬,透过茶色玻璃往外看着。越野车庞大的车身,夹在小汽车车流中,就像一头大鱼劈波斩浪,他喜欢这种所向披靡的感觉。但是,今天冯红这个不速之客坐在身边,让他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一屋人屏气静声,听了这话都乐了起来。刘兰芝喜眉笑眼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想着冯红。她跟小诚岁数都不小了,听爱国说又离了婚,要是能跟小诚破镜重圆,那该多好。这么想着,她把孩子切给她的蛋糕,递给小冯。林兆瑞也想到了这层,看看冯红,又看看儿子。他让树生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缓缓站起身来,一桌子人也都跟着起立。

真中啊,你跟姓张的那么黏糊,还好意思在我爸八十大寿时候来凑这热闹?他终于说出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吃完寿桃,又切大寿糕。王斌、孙颖、刘帅,几个孩子闹嚷嚷的,攀着老人胳膊,让他吹灭蜡烛……这时茶几上的电话响了,王婷在北京正赶上考研回不来,电话里问爷爷好。林兆瑞拿着听筒,满脸是慈爱的笑:功课重要,就甭回来了。我和你奶奶呀,想你了就去北京看你。

密闭很好的车厢里,林智诚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冯红跟刘帅都听得一清二楚。冯红明白他意思,准又有什么闲言碎语传他耳朵了。不是唐城太小,而是命运太捉弄人,又把他们几个人扯到了一起。

杨丽华起身,把热腾腾的寿桃端上来,叫过来儿子:去,端好了给爷爷,让爷爷咬口桃尖。看着个头赶上他爸的大孙子,猫腰站在自己面前,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他像个孩子似的,低头夸张地咬了一大口。大家一齐鼓掌。杨丽华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爸,咬了桃尖,就再也没有为难着窄的事了,我们祝你老长命百岁!

她没有说话。

儿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林智诚转过脸来,冯红的沉默反倒让他不安起来。

爸,你老活一百岁没问题。林智诚插嘴道,横了斜对面的冯红一眼。听了儿子这话,林兆瑞大发感慨:一百岁,想都没想过!经过那么多大灾大难,沟沟坎坎,能活到八十,我就非常知足了。没有啥事比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更让我心甜的了。今天呢,当着大家的面,我也有几句话要叮嘱。树生丽华呢,你们也一把年纪了,别光想着别人,也要心疼自己,注意身体。小诚卫东呢,你俩事业有成,但也要时不时地停下来,检点下自己,哪些地方对,哪些地方不对。钱多少是多啊,官多大是大啊,不知足就永远不会高兴。要学会知足知不足,珍惜现在的拥有……

有那个必要吗?冯红反问道。这种事情,往往越描越黑,她不想解释。

唉,人老了,自然要淡出江湖,我把社会兼职都辞了。这把年纪,人生早就进入倒计时。有工夫把从前的本子整理整理,给后人留下点东西,再看着大戏院落成,我走着也踏实。

是,是没那个必要。林智诚叨咕道。到这份上,冯红当面承认跟柱子的关系,他觉得难堪,否认呢,也断然不会相信。嗐,我他妈吃饱撑的,这跟我有啥关系?他在心里骂着自己。

林兆瑞说着谢谢,一饮而尽。冯红又说:前些日子戏曲家协会换届,你这个名誉主席没参加,大家都念叨你呢。

车里全黑的内饰,让人觉出几分压抑,两人明显地感到心理上的距离。冯红这次上门,还是不愿放弃两人感情,想借给林兆瑞祝寿机会,拉近与这个家庭,与林智诚的距离。林智诚花边新闻不少,可毕竟是单身,再说哪个男人不吃腥,都可以理解。这些,她没搁心上,也不会计较。自己还没到人老珠黄的地步,相信林智诚愿意成家的话,她是最佳人选。从老两口和全家人对她态度上,冯红知道达到了一半目的。但现在,她觉出了希望渺茫,一种失落感渐渐笼罩了她。

老头子心脏不好,喝了一轮白酒后,刘兰芝还是给他换成了干红。全家人给林兆瑞敬完酒,冯红举起杯子:林老,论辈分,我是你晚辈;论行当,咱们是同行。这么多年,你又是排戏,又是出书,又是扶植新人,又是筹划大戏院,为振兴地方戏立下汗马功劳,你是唐城的大功臣啊。祝你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林智诚径自说着,不管冯红听没听,官场是这样,商场是这样,情场也是这样。以后,我得向冯处你学习。

刘爱国、王树生两家人敬过酒后,王卫东站起来:爸,感谢你老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怀教育,你叮嘱的话我都记下了。我长这么大,最敬佩的就是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老闺女祝你老健康长寿!

这话太扎耳朵了,冯红再也坐不住,她借口局里有事提前下了车。谢谢你来给老爷子祝寿。不过,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冯,我也不是原来的林智诚了,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林智诚说罢,车门嘭的一声关上。

你太姥姥啊,那酒量可是女中豪杰。兰芝,今儿个孩子们高兴,你也别控制我了,让我敞开了喝一回吧。林兆瑞说着,把半杯酒递到王树生跟前:来,这个也满上!

车子咆哮着卷起一阵沙尘扬长而去,冯红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王卫东一点不知道冯红跟柱子还有往来。她的朋友圈子,除了官员就是商人,请客吃饭连个挡酒的、活跃气氛的女伴都没有。意外发现冯红是块料,她有几分窃喜。冯红呢,感觉卫东不像林智诚那样小心眼,都是官场同道中人,两人很快黏到了一起,关系的密切程度甚至超过了从前。

林兆瑞不让晚辈动手,他亲自挨个倒酒,还特地给坐在对面的冯红斟满,他知道当官的都有酒量。王树生提议,酒不管多少,一会儿都得干了。大伙儿都响应。刘兰芝抿嘴看看老伴面前满满的一杯酒,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半杯,伸出手来调了个个儿:我替老头子喝满杯。孙颖叫起来:哇塞,太姥姥,你多大酒量啊?刘兰芝笑不滋的:我也知不道,反正没醉过。

几个月后,省里搞重点项目拉练,带队的是一位副省长。观摩完区里项目,王卫东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从领导频频点头中,她读出了上级的认可和满意。饭桌上,省领导心情不错,陪同的市领导也都松弛下来,杯盏交错间,酒精带来的愉悦在周身涌动着。瞅准机会,王卫东试探着问领导想不想听听家乡戏。

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寿宴开始。林兆瑞左手边王树生,右手旁刘兰芝。大刚厚着脸皮,想挨着舅舅坐,好跟他斗酒。王树生手一拨拉:一边坐去,这地儿给你小诚舅舅留的。

她早就打听好,领导的老家就在唐城。果不其然,领导放下酒杯,眼里放着光:好啊,我妈可是老戏迷了,《杨三姐告状》《刘巧儿》《花为媒》,大段大段的,她全能唱下来。成天受熏陶,我都能哼哼几句了。

客厅里,刘兰芝拉冯红坐到身边,问着孩子多大了,在哪儿上学。说起儿子,冯红一脸骄傲,这是一个离异母亲的支撑和依靠。儿子长得帅,继承了她的艺术天赋,刚上大学就四处演出,花插还在电视上露个脸。刘兰芝心里有些扎得慌,一个念头老在翻腾着:要是当初跟小诚能成,孩子怕也上大学了吧?

领导显然喝高了,一改平时的严肃和矜持,随口哼唱了起来: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

唉,时间过得真快。那会儿创作本子时,你可把我感动得掉泪。小环啊,你有今天不易啊,珍惜,好好珍惜吧……

尽管领导五音不全,跑调跑到了东北二人转,一桌人还是鼓掌叫好。王卫东悄悄给冯红发了个短信。不到十分钟,冯红就出现在门口,穿着鲜红的针织开衫外套,内着白色小坎儿,下身是一条雪白的长裤。她显然化了淡妆,如果扮上行头,那绝对是一个俊俏的公子。王卫东介绍完,冯红落落大方,不用劝,自己端起酒杯连干两杯。在掌声中,她右拳捶打了下前胸,豪气中又透出女人的妩媚:各位领导好,我姐叫我十分钟到,我不敢一刻钟来。我给大家清唱一段吧,大家喜欢评戏的话,我一张嘴,就知道唱的是哪一出了。

父女间的隔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产生了。现在,卫东听着林兆瑞既是欣慰,又不无遗憾的话,抚弄着稿纸,就像抚弄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她突然感到那只受伤残指,和心一样一跳一跳地疼。爸,我会好好收藏,好好珍惜的!

这回,她唱的是《马寡妇开店》中的狄仁杰唱段。字正腔圆,让服务员忘记了倒酒,让省领导举着筷子为她打节拍,让满桌人觉出了评剧音韵之美。王卫东心想,冯红啊冯红,往后你要帮我大忙了……从此,只要有重要客人,王卫东都会叫冯红过来。有当年科班唱旦角底子,评剧、京剧、越剧、黄梅戏,冯红学啥像啥,要什么有什么。连流行歌曲都学得惟妙惟肖——辣妹子从来辣不怕,辣妹子生性不怕辣,辣妹子出门怕不辣,抓一把辣椒会说话……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哟,辣辣辣!

随着王卫东一步步高升,从建委副主任、副区长,再到区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带回或让司机捎回的东西却越来越重,林兆瑞替她担心起来。女儿给他订了不少报纸,这些报纸林兆瑞派上了用场,他把自己看中的文章剪下来,贴到一个大本子上,还在上面用红笔勾勾画画。女儿回家,他会默不作声把那个大本子放到她休息的床头。王卫东翻开一看,一个个黑体字大标题,不是反腐就是倡廉,要么是一些干部贪污受贿被处理的案例。此外,还有共产党员修养之类。起初觉得老人家有点文人气,没理会,后来只要她一来,爸就会就把这个不断更新的本子放到床头。卫东嗅出了几分警示的味道,老人家在用他独特的方式,提醒她不要犯错误。卫东先是感激,再是好笑,后来甚至心生几分不快。爸呀,你沉浸在你的艺术天地中,又知道多少外面世界的变迁,知道多少官场的潜规则呀。要是都按这些标准去做事做人,那这官儿一天也当不下去。不过,再怎么着我有分寸,知道党纪国法的底线。不然,这么多年我岂不是白干了……当然,这些只是她的心理活动,她没法跟老人家解释。既然老人家不说,她也不挑明,只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越待越短。

就这最后一句辣辣辣,声音高亢嘹亮,并且习惯性地往上一甩头发,每次都能得到一片叫好声。这时,冯红已不是什么处长,而是一个进入角色的演员。

拿着棉线装订的厚厚的一沓稿纸,王卫东心里一热。在感情上,她爱拿林兆瑞跟她死去的老爸王天喜做比较。对子女的爱,王天喜是粗线条的,而且在家一言堂,动不动动粗,而林兆瑞的关心呵护,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和柱子的交往,出面化解了她和父亲的矛盾。当初,她在指挥部忙得脚不沾地,偶尔回家不是吃完就走,就是倒头大睡。有回她一觉醒来,下地穿鞋时发现一双开裂的鞋被缝好了。妈告诉她,是你林叔串门来,一晌午没歇着给你缝好了。嘴上没说啥,心里她觉得林叔真好,这也是后来她和爱国撮合老两口的一个原因。平时跟林兆瑞见面不多,也没有更深的沟通交流,可心里却实实在在装着这个最疼爱她的人。每次出差或是在外学习,她可以不给妈买东西,但一定想着给爸买些地方戏曲磁带、土特产什么的。

迷上了听戏唱歌,王卫东越发附庸风雅,一听说北京戏院有名角演出,便拉上冯红开车进京。这天散了戏,冯红顺便去大学里看了看儿子,时间太晚了,她们干脆找家星级酒店住下。两人洗了个热水澡,冯红打开化妆包,先是眼霜,后又保湿水,一遍滋养乳液,再又涂抹了全身保湿液。这么繁琐的一套下来,王卫东看得有些眼发直,她让卫东试试她的外国化妆品。王卫东像是应付差事,在脸上胡乱拍了点水,看着镜子里自己粗黑的眉毛和双下巴:行了,我这老脸抹啥都这样。冯红坐在床上说:姐呀,你可别这么说,人到中年更要学会保养。有人说女人活着给男人看,男人活着给自己看。不管对不对,我反正活着一天就美一天。

林兆瑞从箱子里拿出上次装订好的稿纸,递给卫东:这是地震前给你写的那出戏脚本,还记得吧?以前我想,总有机会能排出来这出戏。可现在看,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怕是做不到了。你留着吧,也是个纪念。

关了床头灯,窗外霓虹灯闪闪烁烁。王卫东睡不着,问冯红,你跟小诚还有戏吗?有戏?你不知道他说话有多噎人,简直是要多绝情有多绝情。我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现在彻底绝了念头。黑暗里,冯红幽幽地说。

说说笑笑正热闹,王卫东左手大寿糕,右手拎个鼓囊囊大塑料袋进家。袋子里是她给爸买的大衣,普通的黑色面料,内胆却是貂绒的,是当下不少官员爱穿的御寒外衣,低调却不低档,颜色样式也合林兆瑞的风格。只是吓人的价签,让她偷偷拽下扔掉了。林兆瑞没急着试衣服,招呼闺女进里屋,要说几句话。他冲坐床上正无聊摆弄着手机的儿子说:人家小冯大老远来了,你倒是出去说几句话,陪陪人家呀!

他呀,就那么个牛脾气。要我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你也要做百分百的努力。咱们这个岁数,有几个男人知根知底,肯跟你交心的?王卫东说。没想到冯红突然烦躁起来:姐,别提这些了好嘛!

连唱了几折戏,林兆瑞让小冯歇歇,喝口水。这时,宋乔拉着女儿凑过来,要跟冯红拜师学艺。冯红摸着孩子脑袋,问喜欢不喜欢唱戏,孙颖摇摇头。宋乔弄个大红脸,忙捅了一下女儿,你不是成天又蹦又唱想当明星吗?那我也不想唱戏,我喜欢流行歌曲,想当模特。孩子实话实说。

王卫东一怔,不明白冯红为啥反应这么激烈。在感情上,她是那种粗枝大叶的人,没留意到冯红此刻的复杂心情。卫东待她不薄,隔三岔五送她一些东西——名牌包或是首饰。有次,她随口念叨一句儿子想要个笔记本,第二天卫东就让司机把一个全新的笔记本电脑送到局里。卫东这么够意思,自己却为了几套房子,跟她视同陌路的前夫眉来眼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冯红的突然出现,让他心生不悦。可人家上门的理由冠冕堂皇,听听,代表局里!理直气壮,给足了老爷子面子,他当儿子的,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敢情刘爱国玄乎了半天,请的角儿是冯红啊,这让他后悔不迭,怪自己事先没问清楚。他觉得爱国做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就为冯红再进这个家门铺路。回头再跟你算账,林智诚恨恨地想。

半夜,冯红手机屏幕一亮,突然响起来。拿过一看,是张存柱,她赶紧关机,塞到枕头底下。好在卫东睡得死,没有听见看见。

见笑见笑,冯红像戏里的翩翩公子一样,抱拳拱手道。满屋里人,听懂没听懂评剧的也跟林兆瑞鼓起掌来。杨丽华听清楚了充满哀怨悔恨的唱词,偷偷瞭一眼林智诚,林智诚一声不响进了里屋。

第二天回到唐城,张存柱早等在办公室外。原来他相中了唐城煤矿,想趁着煤矿亏损严重,工人开不出支来,把矿买下来。他要冯红帮他游说一下王卫东,给主管副市长过个话。抱歉,你这忙我怕帮不了。冯红说。她对买卖企业这套不熟悉,怕张存柱做手脚伤害了卫东。

看老爷子这么高兴,刘爱国有点美滋滋的,于是拍巴掌附和着:真是不错。从前,冯处是唐城第一花旦,我看现在可以称得上唐城第一小生了。

现在讲国退民进,抓大放小,我也是在替政府卸包袱啊。张存柱开导着她,你想想,反正这个矿早晚都是卖,只是卖给谁,卖多少问题。现在,矿上找人做的资产评估,和我们做的相差太大,煤炭储量也被估高。这种亏损企业,别的地方都一卖了之、一送了之,就咱们这当成宝贝疙瘩,还好意思开出大价钱来。如果市里让他们破产,我两千万拿下,保证给你二十万。

老林的寿辰唱这样悲悲切切的唱段,爱国觉得有些不适合,可既然老林单点这出,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他也不便阻拦。一曲唱罢,林兆瑞起身鼓掌:真是绝佳的小生嗓儿,高音不破音,低音不塌嗓。好,好!

冯红有些动心,张存柱一看有戏,又加了十万。她瞟了一眼他:你这是跟我做生意?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王树生不敢相信,这苍凉的男声,竟然出自冯红。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舞台上的李铁梅,记得那句脆亮的奶奶,您听我说。这反差也太大了,他想。

张存柱一咬牙:本来我还要给方方面面的打点一下。那么多工人,人吃马喂,我还要养活。不过既然你肯帮这个忙,我也不能让你觉得我没诚意。这样吧,五十万,这下你满意了吧?

……

就这么定了,真能为亏损企业找条活路,你也算办了件人事。冯红答应下来,不过,你要是食言,做出对不住我跟卫东的事,我们有法儿治你。

恨只恨,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是,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姑奶奶你呀。柱子有些得意忘形,嬉皮笑脸往眼前凑,抬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放尊重点!冯红柳眉倒竖。张存柱赶紧退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带着讪讪的笑。

恨只恨,相逢恨晚姻缘断送。

扑哧一下,冯红笑出声来……

怪我痴,恨我傻,怪我痴傻在梦中。

她几乎没怎么费唇舌,王卫东就有条件地答应了这事:好了,我明白了。你告诉张存柱,只要他有这个实力,解决好遗留职工问题,就去走手续吧。

怪不得她还说对牛弹琴牛不懂。

冯红心花怒放,刚要走,卫东又叫住她,阴沉着脸:我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也不希望你介入他的事,这是最后一次!

怪不得她假做雌鹅叫哥哥,

这个从前王天喜干了半辈子的煤矿,这个盛产肥煤,年龄比这个城市还要长的煤矿,几经折腾,就这么易手卖给了张存柱。事成之后,柱子兑现承诺,办了张银行卡,把五十万打了进去。他咬着烟斗,嘴角绽出了一丝得意:多少钱都敢要,谁的钱都敢接,这样的女人,好摆平。

怪不得她说我像个呆头鹅,

顺着回旋向上的雕花铁艺楼梯,刘爱国一步步上楼。对林智诚建的这个美术馆,他一直有看法。大戏院还没完工,又弄个美术馆,这得砸进去多少钱?就算毕成是个宝贝,办个画展就行了,也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啊。现在钢材水泥都在涨价,你林智诚房地产摊子铺那么大,又搞这些,资金上有没有问题呀?

怪不得在观音堂中拜花灯,

一见面,爱国就忍不住发问。林智诚笑笑:大戏院地皮政府出,美术馆是现成地方,不用多少钱。钱这东西呀,就像女人的乳沟,挤一挤总是有的。

怪不得她说井中男女成二影,

刘爱国手指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他一绷脸: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一个?

怪不得她比牛郎织女星,

你就爱卖关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先说坏消息!

怪不得她羡慕鸳鸯成双对,

坏消息就是……刘爱国揣摩着林智诚的反应,斟酌着用词,冯红跟柱子好上了,两人黏到了一块,炒矿呢。林智诚瞪了他一眼,又问好消息。爱国说:好消息是——北京来个艺术品经纪人,是位漂亮的小姐。她对毕成的画很感兴趣,想约你吃顿饭。

千悔万悔,我悔,悔我当初心不明。

哼,这也算好消息。艺、术、品、经、纪、人,林智诚一字一顿,光惦记着别人的宝贝,当中间二道贩子那种人?

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

哎,这可不是一般的经纪人,漂亮、聪明、胆识过人。还有哇,她对你美术馆,对毕成的画,知道得倍儿清。你说这事啊,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穿着儿媳做的枣红色寿字图案织锦缎唐装,林兆瑞端坐在铺着棉垫的藤椅上,手边放着儿子给他买的金镶玉拐杖。他指头在茶几上敲打着拍子,哼起板胡前奏。冯红清了一下嗓子,亮出高亢的男声:

林智诚唔了一声。刘爱国醒悟过来,不该当他面提瘸子,忙抽了自己脸一下:该死,看我这臭嘴!

她问林老喜欢哪出。林兆瑞想了一想,说:我最早学戏,学的就是小生。既然小冯要反串,那就《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段‘说什么愧对愚兄一片情’吧。

林智诚没理他,打电话让把这几天美术馆监控录像调了出来。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太阳镜的短发女人出现在画面里。林智诚喊一声停,画面定格在她摘去镜子,驻足在一幅画的瞬间。杏仁眼,凹眼窝,嘴唇有些厚,丰润而性感。林智诚问是她吗。爱国嗯了一声,有些纳闷,她什么时候冒上来的?

这个家的氛围还跟从前一样,冯红觉得亲切、放松,有一种要融入的渴望和冲动。她站起来:刚才林老说了,想听听我的反串唱功。为给八十大寿增加些喜庆,我就献丑唱上两段,也没带琴师,我就干咬吧。唱得好不好的,大家多担待。

瞧见没,人家是有备而来。你呀,让人家卖了,还在帮人家数钱。这帮画商个个人精,跟他们打交道小心点……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刘爱国洗耳恭听。原以为听了冯红的事,林智诚会暴跳如雷,没想到竟然这么平静。现在,见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录像中的女子,爱国觉得有必要实话实说:这个画商小姐嘛,说起来拐弯抹角,还跟咱们有点亲戚呢。林智诚忙问哪门子亲戚。得知是张存柱的表妹,他摸着下巴,微笑挂在嘴边,半晌才道:这事儿,有点意思啊……

看小冯饶有兴趣地端详着那盆花,林兆瑞说:从前啊,你大妈爱拾掇些花呀草的。现在精神头不济了,顾不过来了。我呢只养这一种花,除了美化家居之外,还多了一个君子朋友。他说着,得意地介绍起养花经来:我这君子兰呀,她喜欢喝啤酒。啤酒中有二氧化碳,促进新陈代谢,里头还有营养物质,有益花卉生长。我舍不得喝,都给她了!

管艾父亲老早就当了铁道兵,她生下来就随军到处跑,铁路修到哪里,全家就安到哪里。她经多见广,十七岁上考进美院,后来又在国外待了几年,现在三十不到,就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品经纪人,把好几个画家介绍到国外,作品卖出了好价钱。很偶然的,她看到了毕成的几幅画,一下子掂量出市场潜力,这才来唐城寻觅这个画家。表哥向她推荐了刘爱国,说只要给爱国钱,没有他搞不掂的事。

林兆瑞一听这话,忙拱手说谢谢。王树生搬过来一把椅子,杨丽华沏上了茶水。林家搬家后,冯红还是第一次上门。一进门,就看到林兆瑞手书的三平堂几个大字。家里,客厅兼着书房,书架顶到了天花板,整整占了一面墙。上面除了书,还有一排评剧人物木雕,神态各异,惟妙惟肖。冯红挨暖气坐着,旁边洒满阳光的窗台上,一盆君子兰开得正旺。叶片肥厚油亮,橘红色的花朵,硕大而娇艳。

这么说,更得非见不可了?听了爱国不无夸张的一番介绍,林智诚也想会会这位小女子。

林兆瑞眉毛一挑:是嘛,由花旦到小生,由京剧到评剧,不容易呀。我倒想听听……爱国一看是时候了,忙插嘴:冯处今天来呢,一是代表局里,看望老艺术家;二呢,也是想给你寿辰增加些喜庆,汇报一下反串结果,听听前辈点拨。

必须的。我说,既然你跟冯红都是过去时了,也没有啥忌讳了不是。你跟柱子呢,也算唐城地产界两座山头。可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宁可让外人发财,也不给对方一点活路,为这失去多少市场?有句老话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么做值吗?我希望你们俩以后和平相处,一块儿挣钱,那该多和谐。

冯红说:练功倒是一直没丢,艺不压身嘛。林老,评剧是家乡戏,我现在尝试反串小生唱评戏呢。

林智诚哼了一声。

林兆瑞出来,后面跟着刘兰芝,老两口惊喜地叫了起来。冯红落落大方,嘘寒问暖。林兆瑞也没把她当外人:小冯啊,当初听说你放弃舞台,去搞行政,我们都很惋惜,可惜这副好嗓子。

他左手食指勾着,示意刘爱国近前。盯得爱国有些发毛,才说:老舅,我求求你,以后少跟我玩哩咯啷。冯红也好,冯绿也好,跟你跟我的生活没啥关系,知道不?刘爱国知道他还在为祝寿的事耿耿于怀,忙说:以后不了,都怪我,好心办坏事。

还不是小宋才刚化妆的功劳,杨丽华心想,她让冯红夸得脸上有些热,心里有点美。接过冯红手里的寿面,说屋里坐吧。转身,正看见小诚有些愠怒地瞪着刘爱国。爱国也不理他,冲里屋大声道:姐夫,看看谁来了!

算了,都过去了。林智诚一摆手,既然你这么爱张罗事,那就给他柱子点面子,吃这顿饭,顺便会会他这个表妹。

在杨丽华看来,这个从前的准弟媳妇变化并不大,只是身形丰满了些,眼角多了些细密的皱纹。冯红细而弯的眉毛显然修过,皮肤红润、透亮,好像砂纸精心打磨过。冯红伸过手来跟她握着,还和从前一样叫了声姐:有十几年没见了,姐你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一点不显老。

饭局设在了和平饭店。林智诚和刘爱国在穿着旗袍,模特一样高挑的迎宾小姐引领下,走进包间。尽管在监控录像中见过管艾,可一见真人,林智诚还是被她的气质吸引了。麦色的皮肤,中灰色的羊毛衫,美人骨前挂着一枚古旧的白玉吊坠,有种不显奢华的高雅。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小生,刘爱国在朋友饭局上愁眉不展。电视台老陆推荐了冯红,说人家冯处现在可不简单,当官之余粉墨登场,反串评剧小生,红得不得了。真要能搬得动她,不比啥角儿都有面子。爱国便给冯红打电话,本以为冯处长多少会端个架子,没想到她在电话里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

没想到经纪人居然是位美女,不去当模特可惜了。林智诚握着管艾的手,打趣道。

一会儿,刘爱国全家也来了。爱国亲自下厨掌灶,铲子炒勺叮叮当当。高压锅放汽阀来回转着,哧哧作响,满屋里鱼香肉香。这时,门铃响了。杨丽华以为是卫东来了,打开门,没想到外面站着的却是冯红。她一愣。刘爱国闻声赶紧从厨房出来,高兴地说:冯处,我还想去接你呢,你自己找来了。

林总过奖了,我想当模特,人家不要我;想当画家,又没当成,就成现在这样子了。

说到做到,寿桃上屉后,宋乔非给杨丽华擦上口红不可。又找出眉笔,仔细地给她画出眉型,勾上眼线,拉着舅妈去照镜子。杨丽华半是羞涩,半是兴奋地数落着,这孩子,净拿我打镲。刘兰芝笑瘪了嘴,夸丽华扮上妆还真俊。林兆瑞手搓着两个山核桃,赞同老伴说法。王斌瞅着他妈,哧哧笑着,扭头跟孙颖做了个鬼脸,悄悄道:我妈像个老妖婆。

还好,真要当了画家,毕加索就得去别处找饭碗了。

她没用过这东西,不知怎么才能让缩在精致黑管里的唇棒露出头。宋乔帮她旋转出来,忍不住说:舅妈,我觉得你这辈子忒委屈。人家又是烫发,又是美容的,你连个口红都没用过。以后呀,我可要好好给你捯饬捯饬。

真坏,林总你一见面就拿人家开涮。

宋乔洗了把手,帮她揪成一个个大剂子。两人把面团团成桃子形状,捏出桃尖,用刀背划出沟缝。等到一个个寿桃要上屉时,杨丽华才想起没有点桃尖的红颜料。她埋怨着自己老了,记性不中了。这钟点,商场超市都还没有开门,杨丽华想了想,问旁边的宋乔,听说口红能吃是真的吗?小宋不明白她问这个干吗,含含糊糊地点头。那太好了,咱们就用你的口红点桃尖。杨丽华说。

两人有说有笑,把刘爱国和张存柱晾在了一边。柱子握着烟斗,嘴角带着浅笑,看着他俩斗嘴,心中窃喜。刘爱国心里纳闷:小诚今天表现有些反常,看来,英雄也难过美人关啊。他轻咳了一声,拿过来菜谱:我向管小姐介绍一下,这家饭店是我们烹饪协会成员单位,它的特色呢是把宫廷膳食和地方菜点融合在一起,取料精细,原汁原味。

一个天气清冽的冬日,杨丽华一大早就起来和面。等全家人起床,一大盆子面已发起来,冒出了盆沿。她麻利地揣着碱水,捏起一块面,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听到对门叮咚的门铃声响,知道外甥一家上门,她便把饧好揉好的面团端到婆婆屋子。

管艾让林智诚点菜,林智诚冲爱国努努嘴:唐城美食家在场呢,他明白还是他点吧。刘爱国也不谦让,点了乳香扣肉、红烧裙边、酱汁瓦块鱼、金汤血燕鱼翅羹几个特色菜,凉菜要了腊八蒜鲜贝,糯米蜜汁莲藕等。我有糖尿病,你让厨师给我单做一个胡萝卜丁炒豌豆,要咸鲜味,不放糖。他吩咐服务生道。

这么多个夜晚,王树生把对老人的热爱与感激,化作了一刀一刀的人物刻画。他要送给老人的,不光是一份独特的寿礼,更是一份真诚的尊重和敬爱。他甚至孩子气地憧憬着,在爸九十大寿,一百整寿时,他那份爱还会让老爷子露出欣喜的笑容。那时候,也许父亲已经没有了牙齿,母亲也满头白发,可老两口的笑容还是那么一致:温暖而感动。

上次我们吃饭,一桌八个人,六个血糖高。张存柱由爱国的糖尿病引发感慨,不知为啥,现在糖尿病这么多。

夜深了,墙上钟表的秒针嗒嗒响着,一圈圈转着。王树生搁下雕刀,目光从一个个木雕上扫过,想起林兆瑞经常嘴边的一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知不觉,自己年近半百,回过头去看几十年走过的路,真是百感交集。这半辈子,不管是喜还是悲,都和林家有关。如果人生真是一出大戏,那么他和这个从前是岳父,现在是继父的老人的关系,就是浓墨重彩、充满亲情温情的一折。

唉,富贵病,营养过剩,缺乏运动,消耗不掉。现在,我总算琢磨出养生的十六字真经:汗要出透,水要喝够,饭要少吃,便要排清。刘爱国说出自己的经验之谈。

杨丽华瞪大眼睛,一脸钦佩。沉了一会儿,她说你雕吧,我不打扰了,又蹑手蹑脚回屋去了。

精辟!张存柱拍了一下巴掌,忙掏出手机来。记下这十六字真经,他抬起脸:钱也挣得差不多了,有个好身板,多享受几年是真的。我血糖没啥问题,就是三高,大夫抽血化验,一抽一管子油。

他从箱子里拿出几个栩栩如生的木雕:你看,这是《秦香莲》里的包公,这是《刘巧儿》里的刘巧儿,这是《夺印》里的陈有才,这是《杨三姐告状》里的杨三姐……还有赵丽蓉扮演的这个阮妈。我想雕刻八个评剧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给爸祝八十大寿。

他一脸关心地问起林智诚身板咋样,喜欢吃啥,林智诚拍拍自己的义肢:除了它,心啊肺啊肝的都没有啥毛病。我是杂食动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不吃的。敢吃蛇肉吗?他问一旁的管艾。

杨丽华拿过木雕端详着,夸着丈夫,以前光知道你会打家具,没想到还有这本事。王树生说:这不算啥,做木匠的都会这两下子。我下乡时的师傅,人家用木头雕刻的毛主席,那才叫一个像!

嗯,还行吧。

看着树生手中木雕,又看看摆他手边的舞台剧照,杨丽华扑哧一声笑了:这不是赵丽蓉吗?像,真是太像了!王树生夸她好眼力:对,就是赵大妈。现在她是小品明星,当年她可是凭着一部《花为媒》,红透大半个中国的评剧演员。

那再加个龙虎凤蛇羹。林智诚吩咐服务生,又对管艾说,这个有美容养颜作用,保证你越吃越漂亮。

连着几宿,丈夫在门厅里一待待到后半夜,才摸黑回屋上床,杨丽华开始没理会,后来忍不住起来瞧个究竟。你干啥呢,大半夜的不睡觉。王树生抬起网着血丝的眼睛:爸八十大寿了,我想送他份稀罕的礼物。

管艾礼貌地冲他一笑。林智诚问管小姐喝点什么,你在国外呆过,应该喜欢红酒。他招呼服务员上一瓶拉菲。管艾一听,忙拦住:太奢侈了。今天我陪几位大哥痛快喝一回,上白的。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外面偶尔有汽车经过,碾压井盖发出两声钝响,惹起零星的狗叫。王树生指头缠着橡皮膏,雕刀在桃木上铲挖剔走,一块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的粗坯,在他的手里很快显露出人脸的雏形。他全神贯注,连丽华站跟前都没发觉。

大家都说爽快。

看完电视剧,杨丽华打个哈欠,回屋睡觉去了。王树生悄悄搬出他的工具箱,茶几上垫块布,一排雕刻刀整齐摆好,然后就着落地灯光亮,在早就砍削成型的桃木疙瘩上雕刻起来。

艺术品经纪都干什么?林智诚看着管艾的名片问。管艾解释了一番,林智诚点点头:哦,明白了,就是把中国的好东西倒腾到国外。这不是卖国吗?

刘爱国没敢讨回自己的山核桃,答应一声,晃着身子走了。林智诚拿过手机找卫东。本来做好准备,热热闹闹地给老爷子庆贺一下,可爸现在这么低调过八十大寿,倒给两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在刘爱国看来,林智诚几乎在装傻充愣。管艾也一愣,忙辩解道:艺术品收藏是没有国界的,我也把国外优秀艺术品介绍到中国,这是一种很好的文化交流。

山核桃在林智诚手指间来回转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刘爱国有些舍不得,意意思思的。林智诚一瞪眼:还不快点去,别在钱上跟他磨叽,要多少都答应他。

菜陆续上来,服务生拧下酒瓶口的金属箍,挨个倒酒。刘爱国忙招呼说,还是抓紧对付美味佳肴吧。管艾先敬林智诚和刘爱国,然后又和表哥一块敬他俩。一杯酒她一饮而尽,杯底冲下,向两人叫着板。林智诚不甘示弱,口里絮絮叨叨叫着管小姐,一杯又一杯地干着。

这么说还真是个好东西?林智诚高兴起来,好,老爷子八十大寿,这礼物不错,我替他收下了。

一顿饭下来,酒酣耳热中张存柱暗自高兴,这顿饭吃得值。表妹真是个撒手锏,一招制敌,林智诚这老小子,不仅没计较他跟冯红的事,反而搂着他称兄道弟,跟管艾又留手机号,又约下次吃饭时间,整个一惦记着天鹅肉的癞蛤蟆。管艾没表哥这么兴奋,她对林智诚第一印象实在不怎么样,吹五大六,爱扯黄嗑,再次印证了她心目中的土豪形象。这号人她见多了,打心眼里有些瞧不起。不过,为了以后合作,还得捏着鼻子交往。

从前民间说:核桃不离手,能活八十九,超过乾隆爷,阎王叫不走。我正打算给你爸踅摸一对呢。搓搓核桃,增加手部灵活性,带动周身血液循环,还预防老年痴呆呢。

心情最复杂的要算刘爱国,他没想到林智诚会这么没成色。上了车,他说出了心里话:林总,今天你的表现顶多打四十分。人家都把高大光鲜一面亮给对方,你可倒好,往黑里丑里描自己,我有些整不明白。

林智诚啧了一声。

本来咱也不是什么好枣,装啥装?林智诚打着哈哈,搞得爱国云里雾罩的,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哎,你可别小瞧这东西。人家大清朝,文人玩核桃,武人转铁球,富人揣葫芦,闲人去遛狗。把玩山核桃可是排在第一,这是品位!

尽管手里有管艾的名片,林智诚却没有跟她联系。三天后,管艾憋不住了,提出来要他陪着去看毕成。林智诚并不着急,电话说让我秘书陪你去吧,我还有个重要会议。

你就爱附庸风雅,冬天不玩折扇,不养鸣虫了,又玩这个。有啥讲究吗?

管艾有点悻悻道,那就改天吧。第二天,就在她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女孩的电话,说林总上午十点在美术馆等她。

刘爱国这才如释重负。林智诚抓过来他手里油光光的山核桃,在掌心里转着搓着,问打哪儿找来的这破玩意。破玩意?爱国不爱听了,林智诚不识货,让他觉得有必要讲讲这对宝贝的来历。这可是我从古玩店吴胖子那儿,用个道光年间的笔洗换来的,据说是一贝勒爷的宝物。他说。

从监控录像里,林智诚看到管艾上楼,眼睛东转西瞅,终于来到他的门外。他从宽大的转椅上起身,上前握住了管艾的手:美女驾到,有失远迎,欢迎,欢迎。

林智诚一摆手:去吧,你赶紧去请,爱谁谁,只要我爸看得过眼就中。记住了,他可是行家。

上楼时,管艾注意到几个工人正往墙上挂着画。那些旧作呢,是不是被林智诚卖掉了,卖给了谁,她满脑子疑问,迫不及待地要见到毕成本人。两人走进毕成的工作室,屋子足有一个篮球场大,硕大的画案上,铺着一张雪白的三米多长的北极熊皮。这是林智诚花二十万元买下的。此时,蓄着长髯的毕成正躺在熊皮上,似睡非睡。林智诚近前小声叫了他两声,附在他耳朵边,说北京来的客人要见你。老毕眼睛都没睁,哼了一声,没见我睡觉吗,不见!

那什么,刘爱国搓着一对包浆光润的山核桃,小声叨咕,请角儿的事,估计要泡汤。林智诚耷拉着眼皮:我就知道你不靠勺。刘爱国忙解释,说中国评剧院新春演出全排满了,名角一个也腾不出时间来。他赔着小心道:要我说,祝寿祝寿,不就图个喜庆热闹嘛,干吗非大老远的打北京请。咱唐城的角儿除名头小点外,唱功一点不比他们弱。

林智诚转过身,冲管艾摊开双手,表示爱莫能助。两人悄悄地退出屋子。

回到公司,刘爱国正坐在门卫扯大玄。看林智诚车子进来,忙出来,跟他屁股后头一块进了办公室。林智诚绷着脸,没有搭理他。前段时间,他让爱国找个唱评剧的,在父亲八十大寿时候来家唱上几句,讨老人家个欢心。他给刘爱国三万块钱,爱国临走还顺走两条软中华和一瓶五粮液。他当时大包大揽,满口应允,保证请来北京最好的大牌。可现在,一个星期过去他才冒上来,林智诚有些不悦。

不愧是行家里手,管艾只看一眼毕成画了一半的画,一块石头便落了地。行,毕成正处在风格成熟期,还有创作潜力。接下来,她暗自佩服林智诚有眼光。毕成画作,符合国际流行趋势,只消炒作一下,几年后翻番不成问题。

许多事情并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在父亲面前,他有些惭愧。

两人走下旋转楼梯时,管艾开了口:林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林智诚笑了:你太客气了,有啥话尽管说。管艾道:我没少跟画家艺术家打交道,我不赞成你给毕成这么优裕条件。舒适环境只能让艺术家变懒,创作力下降。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老祖宗早就总结出来这个规律,磨难出力作。有首诗怎么说:为了那千秋万代的艺术哟,我们不能让艺术家生前过好。

林智诚把薄被给爸盖上,跟妈道了声别,上了车,鼻子还酸酸的。唐城连个像样的剧院都没有,老爷子以政协委员身份写过提案,建议市里重视这件事,为评剧演出搭建一个平台。他不止一次地拿给儿子看他亲手画的大戏院草图,还让树生开三马子拉着他,找市领导、找媒体呼吁。最后,林智诚出钱,政府出地皮,大戏院总算有了眉目。林智诚本想在父亲寿日时,送给老人家一座梦寐以求的大戏院,可繁琐的手续,让他的计划一再错后,最终还是没能赶上父亲的八十大寿。

林智诚不以为然:是画儿重要,还是人重要?如果二者取其一,我宁可不要画儿,也不能让老毕再回从前环境,再受二茬罪。

本来林智诚和卫东已经碰好,爸的寿宴要大办一场。他有些不甘心,正盘算着如何说服老爷子,父亲又问起大戏院来。已经开槽了,跟市里献礼项目挂上钩,工程进度就快了,你老心就搁肚子里吧。林智诚给爸吃了个定心丸。林兆瑞坐回沙发上,跟儿子说着话,一会儿就迷糊着了。

他看一眼面前这个小他十几岁的时尚女子,心想,你一辈子顺风顺水,连老天都眷顾,怎么能够体会到一个从炼狱中挣扎过来的人的心理呢。管小姐,你要是诚心赏画呢,你就在这儿看。要是想跟我做生意,打起买卖毕成的主意,你可是看错人了。他说。管艾刚想解释,被林智诚制止。他看了一下表说对不起,我还有重要约会,便丢下她匆匆走了。

退后一步,林兆瑞欣赏着画,眼睛也不看儿子:搞那么动静大干啥。铺张浪费不说,麻烦别人,自己也累得慌。我常说,平平安安便是至福。所以这些年来,我寿日一碗长寿面吃得香香甜甜,一个大蛋糕全家欢喜。我知道祝寿是你妈的主意,我数落了她两句,八十大寿还和从前一样过,不搞那虚荣,不要那排场。

刘爱国没想到,管艾会在林智诚那里碰一鼻子灰。他鼓着腮帮,转着眼珠想半天,才明白了原委:你说错话了。你眼里是先有画儿,后有人,而林总眼里先是人,后才是画儿。毕成一幅画儿再值钱,也不如他一个楼盘挣得多。养着毕成,是把毕成视为人才,真心实意地在帮他,而不是当成商品在经营。

林智诚帮爸把画轴挂在墙上:爸,我这次回家,是想跟你老商量一下。六十、七十大寿,都没正式过,八十大寿你有啥想法?你说吧,想怎么过,办多少桌都成,你儿子现在有这个能力。

管艾点头称是,又缠磨着刘爱国给她讲林智诚、毕成的故事。为这,特意又请他撮了一顿。

父亲的夸奖,让他脸有些发烫。其实,林智诚让毕成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既是心疼他是个人才,也是源于内心深处的同病相怜。经历过大地震,肢体残疾的他,和精神残疾的老毕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他要让老毕活得像个人样,更有尊严。为此,他把原来的售楼处拆掉,盖起一座三层小楼,挂上了毕成美术馆牌匾。这座苍黑、青灰两色的建筑,在遍布饭店商场的繁华地段很是醒目。他要让人们记住毕成,这个城市的天才画家毕成,他今天还活着,还在创作着。

管艾大学学的是油画,研究生却选的中国美术史。她懂得欣赏画,知道画的艺术价值。可自打进入经纪这个行当,艺术价值逐渐被市场价值取代,看一幅画作首先掂量值多少钱,看一个画家,首先看他是不是潜力股、绩优股。慢慢的,她不再摸画笔,同时悲哀地发现,过去在她心目中崇高的艺术品,现在只等同于¥或$后面的阿拉伯数字。在林智诚身上,她发现了早已稀缺的东西:情义。

没想到这张画还有这番讲究,林智诚搔搔头皮,傻呵呵地笑了。林兆瑞赞许的目光停留在儿子脸上:这还要归功于你呀。天灾人祸把毕成逼疯,你用你的爱心,让他变得越来越正常,重新使他的才华大放光彩。儿子,你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

半个月没联系,林智诚几次想打电话给管艾,又觉得没面子,拨了按,按了拨,就是没有打出去。就在他以为和管艾的关系就这么结束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管艾告诉他,星期三宾馆有个慈善拍卖会,邀请他参加。林智诚哈哈一笑:带支票还是现金啊?

猫和蝶,取的是耄耋的谐音。耄耋,古代是八九十岁的代称。曹操《对酒歌》中说,耄耋皆得以寿终,恩泽广及草木昆虫。意思是老人能够长寿,连草木虫鱼都能得到好处。哈哈,毕成是用这幅画,表达对我老头子的祝福啊!

只要你人来就好。

儿子摇摇头。

林智诚拍过房子拍过地,却从来没有拍过画,也没有见过一幅画竟然在拍卖中会让人这么紧张刺激。在拍卖师的一次次叫价里,京城画家孙飞扬一幅山水画,竟然拍出了二百万。

再看这猫、蝶,看出门道来了吗?

画家激动地起立致谢,在一串感谢的人名中,林智诚听到第一个就是管艾的名字。管艾上台,和画家一道,把拍卖善款交到市妇联春蕾计划负责人手中。一片掌声里,管艾要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她把胸前的汉代白玉吊坠摘下,交到拍卖师手里。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拍卖现场再次火爆起来,林智诚第一个举起牌子。

嗯,是有些像。

张存柱也来给表妹捧场,看林智诚这么执着,就一次次举牌,逗弄他多出点血,反正瘸子也不会在乎这点钱。白玉吊坠拍价一路飙升,管艾看着两个男人较劲,脸激动地红了。等拍卖锤落下,林智诚终于如愿以偿时,白玉吊坠已等同于一辆豪车价钱。

小诚啊,这可是一幅用了心的好画儿啊!林兆瑞声音有些颤抖。看儿子不解,他接着说:你仔细看看,老头儿这表情,这神态像不像我?

林智诚刚回公司不久,管艾就追了来。院子里的连翘满枝金黄,艳丽可爱,金灿灿地报告着春天的到来。管艾从车上下来,看着这满院金黄,哟了一声,你们种了这么多迎春啊。林智诚从屋里迎出来,纠正她:这不是迎春,这是连翘,一种药材。和迎春嘛很好区别,连翘花朵大,四瓣;迎春花朵小,六瓣。

林兆瑞拿过花镜戴上,细细端详着,从上到下,从画面到款识,看了又看。他一直挂念着这个工人新村的老街坊,毕成画展,他不光顶着大日头带着老伴参加,还自己掏钱买了个大花篮送去。儿子心里有些发毛。这毕成,说给老爷子祝寿画张画,没想到拿给他的,却是这么一幅跟祝寿没啥关系的东西。来不及再画了,林智诚只好硬着头皮拿回家。

哦。管艾贪婪地看着,我喜欢黄色,有一种让人窒息的美。每回看到这种颜色,不知为什么我都想哭。这种颜色让我想起童年的油菜花,想起小时候的歌谣,甚至想起我姥姥。美丽、忧伤、痛苦,不再……对了,偏爱这种颜色的画家很多,梵高笔下那一抹灿烂的金黄,早已成为美术史上的经典。

林智诚把毕成为老爷子祝寿画的画儿展开,有些忐忑,不知道爸喜不喜欢。画面上,一位老翁坐在藤椅上,摇着大蒲扇听着收音机。他微闭双目,一脸的陶醉,二郎腿高高翘起,夸张的大脚丫子打着节拍。藤椅脚边,一只大花猫好像被主人情绪感染,歪着脑袋看着他。左上角,是一簇开得正旺的牡丹,两只彩蝶翩翩起舞。

看着她在院里大发感慨,林智诚觉得很有意思:到底是学美术的,对色彩这么敏感。连翘在我们这儿,是春天最抢眼的植物。你看看,它形状像不像金光闪耀的绶带,所以古人又称连翘为黄绶带、黄金条。有首诗这么说的:四月春光无限好,庭院连翘金辉耀。管艾夸他见多识广,知识渊博。哪里哪里,我也是现趸现卖。林智诚搔着后脑勺笑了。管艾没忘来找林智诚的目的,她叫了声林总:现在你明白我叫你参加拍卖会的意图了吧。一幅画儿的生命和价值,是需要有人发现,并且吸引更多的人甚至全社会去认知的。孙飞扬是这样,毕成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艺术品经纪人的责任。林智诚点头,说有那么一点点道理。那你呢,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么喜欢的吊坠没了也不心疼?为了那些辍学女童能念上书,我一个吊坠又算什么?至于是赔是赚,明天你看看各家媒体对这次慈善拍卖的宣传,几个月后你再看看孙飞扬作品的价格,你就会明白的。这小女子,不光有市场头脑,看来心肠还不坏,林智诚想着低头不语。管艾十分诚恳:还是让我来包装毕成吧。他是块金子,我不愿他埋没在唐城这块土上,我要把他推向全国,推到世界……林智诚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带管艾进屋,拿出一个锦盒交到她手里:给,完璧归赵。锦盒里,是他拍下的那个吊坠,配上绛色丝绒,越发显得这个千年羊脂白玉温润,水头足。管艾心里一暖,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那是你一颗爱心换来的,我不能要。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物归原主吧。

林兆瑞搁下手里的活:丽华眼也花了,一大家子采买做饭,全是她一人里外忙活。这种小事,不劳烦她。再说,你爸还没老到使不动锥子。

管艾捋了下头发,笑着说:那好,你先替我保管着,等我给你挣钱了,再赎回来好了。林智诚答应一声,盖上盒盖,小心收好。管艾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他,看得林智诚有点不好意思。是这样,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趟,你敢不敢陪我进京?管艾忽然问。

爸,你老这大岁数了,就不行歇会儿?穿针引线的活计,让我姐干得了。林智诚说。

没问题,舍命陪美人。林智诚也正要去北京,清华大学办了个EMBA班,他听卫东劝,成为班上的学员,每月都要过去上几天课。另外,公司刚从四环外拿到一块地,还没考虑好是搞住宅还是写字楼,他要过去看一看。

爸戴着老花镜,坐在写字台后面,正用锥子攮着一沓厚厚的稿纸,穿针引线地装订着。这些手写戏本纸张泛黄,显然经过雨淋日晒。他专注地干着手里的活,没留意儿子站在面前。

北京正闹非典,你不怕传染上?管艾问。

这一年,林兆瑞满七十九岁。老人过寿为讨吉利,庆九不庆十,妈话里话外,流露出给老爷子办八十大寿念头。林智诚回家,就是专为这件事。这一程子,他老往北京跑,坐骑换了辆越野车。这车在老小区里太招摇,离楼口还有百十米,他就让刘帅停下。攥着刚装裱好的画,下了车,缓步朝家里走去。装上进口义肢后,甩掉了陪伴他二十几年的双柺,除了走路缓慢一些,他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不就是肺炎吗,我刚生下来就得过,听说专门送进恒温箱里待了一礼拜。怎么着咱也算死过几回的人了,死都不怕,还会怕啥非典?非典的事,林智诚没搁心上,管艾也没认真。要是知道后来林智诚为这差点送了命,她死活也不会要他陪着去北京。

每次走进父亲房间,林智诚都闻到一股老年人才有的汗酸味。这股与衰老形影相伴的味道,提醒着他,父亲在一年一年老去。这是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