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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娘俩搂在一起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刘兰芝抹抹眼角,问起孙子孙女来。杨丽华说:斌斌没啥事,婷婷在学校隔离呢,打电话来让放心。刘兰芝叮嘱别跟孩子说树生的事,杨丽华说知道。

丽华呀,树生他是不是有啥事儿呀?刘兰芝问,别瞒着妈,事情再大妈也能扛得住。妈……杨丽华叫了一声妈,捂着脸哭起来。她把树生、小诚得了非典,她去医院送东西,却没能看见两人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又问起小环来。杨丽华说:她调到市里管非典防治这摊呢。才刚还打电话来,说跟医院打过招呼,让院长关照着树生他俩。她嗓子哑的,都说不出话来了。咱家就她一个能跑能颠的了,她要再趴下,可就真完喽。刘兰芝捶打着大腿,话里透着担心。

可这么大事,又怎么能瞒得过刘兰芝呢。这些年来,儿子没有一天收工回家不过来问候的,赶上老两口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住在这边服侍着。现在一连几天不露面,就算是丽华说的感冒,输几天液也该回家了。加上杨丽华心急火燎地找平安扣,刘兰芝便猜出了八九分。虽然常常拿东忘西的,她脑子并不糊涂。这天,趁老伴午睡,她敲开了对面房门。杨丽华一看妈的神色,就知道准是为这事而来。

非典改变了人们的生活,看不见摸不着的病毒制造着恐慌,也在离间着邻里同事关系。上班电梯间里,以前亲热地打着招呼,吃着早点的同事,现在却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口罩上方是戒备的眼神。住家楼道里,有人轻咳一声,邻居赶紧把防盗门关严,唯恐飞沫进了自己家。这时候,就算亲戚朋友也少走动。可这天门铃突然响起来,吓了林兆瑞老两口一跳。惴惴不安地打开门,张万田站在楼道里,下巴上挂着口罩,手里扇着大草帽。脚旁篮子里放着茄子、西红柿和两个白萝卜。

刘兰芝进屋就忙着焯菠菜、拌粉丝,没有留意老头子的神情变化。此后,每天的新闻和疫情通报,成为林兆瑞必看内容。姑爷和儿子一前一后进了医院,让他揪心扯肺。就像当年的大地震,林兆瑞再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休戚相关。老伴身子不大好,他和杨丽华商量,一块儿瞒着她。

我侄子大棚里现摘的,尝个鲜儿。万田把东西拎进屋,高声大气道,地震那会儿没帮上啥忙。现在,咱们前后楼一块住着,往后买个油盐酱醋啥的,你们就尽管吩咐。在这人情淡薄、草木皆兵的时候,万田还惦着他们,不怕传染上非典来看他们,让老两口很是感动。林兆瑞给他倒着水:你也一把年纪了,别老在外头跑达了。还有,别老摘口罩。这玩意跟马嚼子似的,不习惯。张万田笑道,在电视上看到老闺女了,人瘦了一圈。现在唐城非典防控这块,全靠她来抓了。听说啊,她还亲自为隔离的学生送饭呢。大伙说起她,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听了这话,刘兰芝心里美滋滋的,不过嘴上还叨咕着:这孩子啊,从来都是不顾小家顾大家,谁让她当干部呢。得知王树生和林智诚在医院,老张忙问有啥要捎的东西没有,他自信腿脚比老两口利索,还能跑跑颠颠的。林兆瑞摇摇头,这光景万田能来家看看,还送来这么多蔬菜,老两口就忒知足了。临走,刘兰芝把丽华抢购来的板蓝根、84消毒液等,硬塞给老张,叮嘱他当心身体。

林兆瑞直觉一向很好,从丽华闪烁不定的眼神和慌里慌张的举动中,他看出了一些端倪。叫过来一问,杨丽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林兆瑞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树生是个有福之人,当年废墟里压那么多天都没死,命大。小诚呢,也命硬,他俩一定能扛过这一关的。话是这么说,杨丽华一出门,林兆瑞却捂着脸啜泣起来。刘兰芝在外面楼门洞里择着菠菜。怕老伴进来看到,哭了几声林兆瑞就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泪。他来到门厅供奉的观音菩萨前,虔诚地拜了几拜。菩萨是搬家时刘兰芝请进家来的,有一年她生病住院,跟他念叨:菩萨也会口渴饿肚子的,我不在家这阵儿,费心帮我给菩萨吃点饭,喝点水。他很认真地做了。有回他正在点香,张万田来串门看到,说:老哥咱们都是党员,无神论了一辈子,可不能退休后晚节不保啊。他笑了笑:老伴相信观音菩萨,我相信我老伴,所以帮她点个香。他不信鬼神,当时只是宽慰一下兰芝。可现在又一次面对大灾难,他真的希望有所谓上苍,在冥冥之中庇护着树生和小诚。

疫病的恐慌中,婚丧嫁娶的少了,刘爱国的婚庆公司索性关门大吉,谋划了一半的养生馆也搁下了。他天天躲在家研究周易八卦,鼓捣吃喝,今儿个赛螃蟹,明儿个红烧肘子。老婆骂他胡嘬,他叹了口气:别看咱现在大鱼大肉,小酒儿喝着,明天得不得非典还难说。先挣副好下水,就算死了,也做个饱死鬼。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惦记着树生和小诚,现在关在医院里不知死活;心疼姐姐姐夫,怕老两口在家想孩子,急出个好歹来。他让刘帅把做好的肘子端过去,大芬儿护犊子,忙拦着:不能去,儿子刚躲过一劫,险些让小诚着上非典,现在又往外头跑,万一有个啥闪失,咱俩连养老送终的都没有。败家老娘儿们,净说丧气话。他不去我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节气并没有因非典而停下脚步,夜晚空气中,能闻到淡淡的洋槐花香了。小区广场上,有人在器械上健身,有人打着羽毛球,更多的人加入到广场舞行列。非典让大家明白了健康的宝贵,参加锻炼的人也多起来。刘爱国端着红烧肘子从人群中穿过,也被节奏鲜明的舞曲感染。敢情外头比家里有意思多了,大芬儿她也不想想,再把刘帅关家里,孩子没病也得憋出病来。他想着,忍不住端着饭盒蹦跶了几下。

从医院回来,杨丽华六神无主。东西是送出去了,可却没见到丈夫和小诚,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肚子里装着事儿,还要竭力掩饰,照料好两位老人,她真的要崩溃了!

五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专家组看完王树生的胸片和各种化验报告,提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院长来病房,吩咐呼吸机可以撤掉了,他对王树生说:老王,你现在还不能说话,不过我告诉你,你从鬼门关闯过来了,真是命大呀!一周后,王树生、林智诚都出了院。

天快亮时,烧居然退了。看来不是非典,王卫东一下子来了精神,老领导去世引发的坏情绪也渐渐缓解,她又精力充沛地投入到工作之中。

睡觉前,杨丽华让丈夫把平安扣摘下来,借着灯光细细端详:没想到这宝贝,作用这么大。街坊们都说呢,有它保佑,我才平平安安,给你生了个儿子。你呢,这回也多亏了平安扣,才躲过了一劫。王树生没有反驳。许多现象,并不是科学就能解释通的;许多疾病,也不是大夫就能治好的。这层意思,院长也跟他说过。对这次染病住院,和后来的痊愈出院,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整个过程突然而蹊跷,就像当年那场猝然降临的大地震。苦思冥想后,只能归结于自己生命中该着的一劫。至于平安扣的作用,起初他并不相信,但经历了地震和这次非典,两次死里逃生,他真有些信服了。也许,真的是平安扣在冥冥中保佑着自己。

可王卫东毕竟是王卫东,就像刚下乡就敢一个人揣把镰刀,晚上走几十里山路一样,她没啥好怕的。发热她先当感冒治,没吃退烧药,喝了一袋板蓝根,又强撑着把里屋外屋地面擦了一遍,直到额头上沁出汗珠。

还有一点王树生没有料到,就是自己会再次成为新闻人物。非典活过来的人不少,但没一个像他这样富于传奇。记者把他亲属、工友、医生、护士都采访到了,有的甚至还去档案馆查阅当年的报纸,把他求生存,做好人,与灾难和病魔抗争的故事写得催人泪下,荡气回肠。林兆瑞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一遍,连声说:好,写得好!王树生也看了,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红了脸。文章一些地方明显拔高,自己远没有那么伟大、无私。

王卫东没听见这句话,僵持这半天,她已改变主意,做好了接纳温江的准备。这会儿她返回卧室,打开窗子通风,还把温江拖鞋找了出来。可打开房门,才发现楼道里空无一人。他真的走了!卫东的泪水一下子奔涌出来。

记者找角度时,不约而同地围绕着平安扣做新闻。一枚小小的平安扣,代表着亲人的关爱,也被赋予战胜疫病的神奇魔力。报纸电视这么一宣传,一家玉器厂嗅出商机,找到王树生想请他当形象代言人。王树生一口回绝,尽管对方许诺的条件非常丰厚。刘爱国听说后捶胸顿足,数落着树生: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发财机会,你就这么放弃了?你真傻呀!厂家不死心,模仿着王树生佩戴的平安扣,制作了几百枚投放市场,结果一天便告罄。趁热打铁,他们加班加点生产,廉价的翠玉价格被炒高了好几倍。刘爱国跑去跟王树生说:看见没,你要是跟人家合作,这笔代言费不强似你开几年三马子。唉,说你啥好呢。王树生说:啥代言,说白了就是瞪眼说瞎话,这笔不义之财咱无论如何不能要。刘爱国瞪了他一眼:犟眼子,真跟你没法儿沟通。迷信是担惊受怕的产物,而平安扣让人们看到了希望,求得了内心的宽慰。一时间,唐城人戴平安扣成了时尚和流行。无论男女老少,不管什么职业,有钱的没钱的,脖子上都挂着一枚平安扣。翠玉的、羊脂玉的、梅花玉的、金镶玉的、虎眼石的、紫水晶的、琥珀的……让人眼花缭乱。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养着,有事打电话。温江说。

到这份上,已很难说这股平安扣热,跟王树生有啥关系了。连杨丽华都受到传染,和当年抢购毛线、毛毯一样,加入到商场的排队大军中,为公婆、两个孩子和她自己,每人挑选了一枚平安扣。她一改节俭持家作风,出手非常大方。

让我进去吧,你要是非典,我跟你一块非典。温江在门外小声说。卫东眼泪直冲鼻子,公共场合,她是一言九鼎、一呼百诺的区长,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也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累了,渴望靠着他宽阔的肩头歇上一歇;烦闷了,渴望跟他倾吐一番。隔着屋门,她让温江先回去。再说,小区里人多眼杂,大白天的温江老这么在她门外转悠,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王树生、林智诚一样幸运。六月初,冯红从北京回来,捧回儿子的骨灰盒。她活泼乱跳的儿子,寄托了全部梦想和希望的儿子,演出时传染上非典,半个月后死在医院。

不用,你别来,我只是觉得憋闷,跟你说说话。温江说到做到,不一会儿,楼道里响起他熟悉的脚步声。他轻轻地叩门,像从前一样。卫东没有开门,她有些心疼温江,怕自己万一得非典传染给他。自打跟北京的媳妇离婚后,温江周围追他的女人足有一个班,这让王卫东醋意中又有些自卑。自己算啥,人老珠黄,脾气又暴,跟她在一起温江没有怨言已经不错了,她不指望着出现什么奇迹,更没有和温江结婚的打算。

她的天塌了!

我去看你。

听卫东说起这事,林智诚沉默良久,从抽屉里拿出张银行卡,让转交给冯红。卫东没有接:谁的钱她都没要。她说人都没了,看着儿子命换来的钱,有什么用啊。要是你心里还有她,就过去陪陪她吧。林智诚没说话。对冯红,他除了表达对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同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这种时候,任何人、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种中年丧子的切肤之痛,是别人无法想象的,也是根本体会不到的。

哭完了,她洗把脸,给温江打电话,发了一通感慨:顾书记今天过世了。都说人一走茶就凉,现在我总算看透了。那帮势利小人,老领导在职时,马屁拍得山响,现在,他没权了,他老了,走时居然没一个露面的。唉,鞠躬尽瘁、无私奉献也好,争名逐利、尔虞我诈也罢,到头来还不是一撮热灰打发了……她的声音悲凉发抖。电话那头温江觉察出不对劲,忙问你在哪里。王卫东说在家,感觉有点低烧。

还是让她一人冷静冷静吧。沉默了一会,他说,时间才是疗伤的良药。王卫东破例来公司找他,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关上屋门,她告诉林智诚,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过两年要退二线,空缺出个位子她想争一争。

她匆匆来到殡仪馆,正赶上遗体告别,只有冷冷清清十几个人。顾书记打一解放就在唐城任职,震后又领导了城市恢复建设。就算是非典期间,也该有个追悼会,有个市领导来送一程啊。可是没有!卫东很难过,把装着一万元的信封交到顾书记女儿手里,禁不住擦着泪。小顾反倒劝慰她:姐,别哭了,我爸走得很安详,他生前不是张扬的人,现在是非常时期,不搞仪式也算是随了他的心愿。姐你很忙,告个别就走吧。王卫东抱住小顾,鼻子发酸,眼泪又掉落下来。她坚持送老书记火化后,才离开殡仪馆。没回办公室,王卫东一个人回到家里,找个毛巾把嘴堵上,不让自己的恸哭惊动四邻。

这几年,我们区工业产值一年一个台阶,区财政在全市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所欠缺的,就是旧城改造这块,一直小打小闹没多大起色。我要争这个副市长,就要弥补这个短板,让城市面貌有个大改观。这方面,你可要给我掫车。没问题,老姐你尽管吩咐。

中午泡了一碗方便面,王卫东边看疫情通报,边吃着。这时电话响了,是顾彬书记女儿打来的,说她父亲凌晨犯心肌梗塞去世了。还没消化掉的面条,一下子全吐了出来,王卫东胸口好一阵难受。在她生命中,有两个人恩重如山,像亲生父亲一样,一个是林兆瑞,一个是顾彬。顾书记就是她成长过程中的指明灯和守护神。

王卫东告诉他,自己有个宏大构想,就是投资百亿元,在城市北部打造一个二百万平米的城市综合体,有五星级酒店、商业广场、豪华电影院、SOHO办公区等。这样,我们区不仅仅是唐城工业中心,同样是商业中心、文化娱乐中心,进而推动区域经济转型。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咱姐弟联手大干一场?卫东的话,激起林智诚的雄心。他攥起拳头,一捶桌子,表示宁可放弃北京项目,也要全力支持老姐。卫东长出一口气:这才是我弟。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掉链子,不会给我泼冷水,更不会给我使绊子下套子。我一生就有三信:信亲戚,信朋友,信关系……对,最不能信的,就是政府招商。

王卫东以区长身份调市非典防治领导小组,不久便临危受命,接替病倒的主管文教卫生的赵副市长,成为领导小组副组长。她一身迷彩服,吃住在办公室。桌上铺开一张大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着,哪些是防控重点,哪些是疫区,哪些正在隔离,一目了然。虽说市里发现二十几例非典病人,但因措施得力,没有扩大传染范围。防控工作有条不紊,这也多少得益于当年下乡时她学过一阵赤脚医生,懂得些疾病预防知识。另外,身边有个得力的专家组。

王卫东道:别瞎扑哧了,我想请新来的李书记打高尔夫,他对这个项目也感兴趣,你一块去。为证明自己跟正常人没啥区别,甚至比他们还强,林智诚这些年游泳、乒乓球、保龄球样样都学会了,高尔夫球技更是登峰造极。姐俩到了高尔夫球场,戴着防晒围巾的球童早已列队,迎候在会馆门口。因为是几对一服务,熟悉每个会员的车子和习惯,这阵儿,她们忙上前从车里抱出球具。

王卫东一天好几个电话,询问哥和小诚的病情。知道林智诚病情好转,哥气管切开上了呼吸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会儿,李书记的越野车出现在面前。王卫东迎上前,把林智诚介绍给他。

真是爆炸了,咣当一声。随即,一股凉意流遍全身,出气也顺畅了些。他手脚并用,胡乱地划拉着水。朦胧中,看到林智燕、丁媛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站在面前,跟他辞行。王树生一把没拉住,林智燕的声音在水面回荡:树生,我们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晴空耀眼,太阳把她们的身影镶上了金边,晃得他眯起了眼睛。林智燕和丁媛如褪了色的照片,影像渐渐模糊,消失在烟波浩渺中。像拉上了大幕,王树生使劲地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群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防微粒口罩和防护镜的大夫护士。

林智诚?知道知道,我一到唐城就听说你这大名了。一提这城市质量最好,最抢手的楼盘,大家就提到你。李书记握着林智诚的手,差点叫他林瘸子——这一在唐城叫得山响的外号。

原来她们没死!他惊喜万分,顾不得口渴,向两人跑去。发现有人来,她们一脸惊恐,拉起手,向湖心走去。他拼命地追,喘不上来气,腿也像陷入泥沼,拔不开步。他急忙大喊着:燕儿、媛媛,危险!丁媛回过头来,眼神中似有眷恋,林智燕拉着她说别理他。两人越走越远,身影消失在浩渺的水面。王树生急得一头扎进水中,奋力游过去。水是沸腾的,听说南大洼地下有温泉,可没想到这么灼烫,他顾不得这些了。在农村插队时,他学过几下狗刨,这会儿拼命朝两人方向扑腾着。水慢慢地上涨,淹没了他的头。他感到阵阵窒息,身子被捆着,伸展不开四肢,出不来气,肺部憋得像是要爆炸。

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大家哄传,我只是尽了一个民营企业家的本分。嗯,这句话说得好。如果我们的群众心系发展,我们的干部恪尽职守,如果大家都能尽本分,齐心协力,何愁唐城各项工作搞不上去。王卫东在一边听了心里很舒坦,书记夸奖小诚就等于夸奖她。李书记说着说着,掐掐林智诚的胳膊:都是疙瘩肉,当年林总一定是个热爱运动的帅小伙。没有,就是瞎玩。林智诚坦白,偷偷冲卫东挤挤眼,他原以为知识型官员不好处,没想到新来的一把手会这么随和,容易打交道。

忙乱的白色身影,杂沓的脚步声,不甚清晰的紧张对话。嗡嗡嗡,咣咣咣。渐渐的,一切都远去了,只有嗓子渴得难受,在冒烟,在着火。王树生脑海里浮现出太阳烘烤下的南大洼,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他干咽着唾液,残存的一点意识提醒他,这水太脏,不能喝。哪儿来的水声?他吃力地寻找着。不远处,两个姑娘在水边戏耍,弯着腰,裤腿挽到膝盖处,互相向对方身上撩着水。他努力地辨认半天,才认出是一个是林智燕,一个是丁媛。

他们上了电动车,车子缓缓前行。路两边修剪整齐的草坪刚浇过水,湿漉漉的,长出一些顶着小伞的蘑菇。呼吸着带有青草味的湿润空气,林智诚不由得心生感慨:妈的,活着真好!王卫东在旁边杵了他一下,这小诚,总是在不经意间爆粗口。这些口头禅,在他捞第一桶金时是资本,是混迹江湖的标志。可现在,却可能一下子毁了他在领导面前精心塑造的形象。

不过……林智诚有些哽咽,姐夫,万一我有个好歹的,我是说,万一我先去了,你照顾好咱爸咱妈!林智诚悲壮地交代完这些,觉得身子更烫了。两人同时高烧,医院再度紧张起来。专家会诊后,用上了大剂量激素。林智诚体温逐渐降下来,可王树生却持续高热,进了重症监护室。

没有想到林智诚球技这么好,李书记有些喜欢上这个率真的老板了。他跟专业的、业余的,甚至明星都打过,唯独没有跟残疾人下过球场。这一场一局的下来,他对林智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休息时,他问起林智诚地震时多大,受伤后在哪里治疗的,现在恢复得如何,企业运行有什么困难没有。口气不像是执掌着七八百万人口城市的一把手,倒更像一个认识多年的兄长,让林智诚心里暖暖的。

林智诚咽了一下唾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要能活着出去,马上向管艾求婚,说服她嫁给我。我们一块生个大胖儿子,再养个乖巧女儿,过上舒舒服服的小日子,再不用大家为我操心。看姐夫一脸惊喜,林智诚越发来劲:我现在算想开了,啥钱不钱的,狗屁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从前爸说过我,丁媛也提醒过我,她说人若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用呢……林智诚无意中提到丁媛,让王树生心里又是一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想一想,哪一个他都心存着感激,哪一个他都无以回报。

可领导对城市综合体项目只字不提,卫东有些着急。瞅空子,她试探着问起书记对林智诚参与城市综合体项目的态度。李书记看了看林智诚,又看看王卫东:建好一个城市综合体可不那么简单。智诚啊,你公司的综合实力、业绩,在这个城市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综合体涉及多种商业业态,你的运营能力,你的经验,是无法跟一些国内成熟的房地产企业相比的。还有,卫东同志,建这么大面积的城市综合体,势必涉及到拆迁。你说的那个位置,我也看了确实不错。可是,要动迁多少居民,影响到多少家企业呀,你有承受压力的心理准备吗?见两个人有些紧张,李书记话锋一转:当然了,事在人为。我的原则是:谁为唐城增光,我们就支持谁;谁有实力和魄力,我们就把项目给谁。你们把基础工作做好,还是有机会的。俗话说:布怕做鞋,官怕去政协。王卫东马上奔五十了,她不愿去政协或人大养老。城市综合体对她来说是天赐良机,尽管书记没有给他们明确答复,但话里话外王卫东林智诚都听出了希望。卫东觉得这场球没有白打,如果城市综合体项目上马,她就会多一个竞争副市长的筹码,仕途再升一格,还可以多干几年。至于困难嘛,她相信只要跟小诚联手,没有啥克服不了的。她越想越兴奋,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断指。不知从何时形成的习惯,只要一激动或有心事,她就爱抚弄那截光溜溜的指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断指是让她转运的宝儿。

林智诚双手抹了一下脸,问姐夫,你这辈子就没有啥遗憾的事?王树生身子又开始发热,他情知不妙。听小诚这么一问,他想了想说:有。一是愧对你姐,跟她在一块生活的半年时间,没能好好地关心她,爱她。活着的时候,连她怀孕我都不知道,我太粗心了;二是丽华这块,这么多年,她吃了不少苦,付出很多,我也没有什么回报的。要是我真走了,她可怎么过呀?还有老人和孩子……王树生抚摸着胸前的平安扣。玉石光滑温润,抚摸着她,就像抚慰着自己的灵魂。不管怎么,自己也要和小诚一块活着出去,他不能辜负生命中两个对他最重要的女人给他的希望和厚爱,不能就这样放下一家老小撒手合眼走了。

送走了李书记和王卫东,心里的澎湃激情慢慢减退,林智诚突然凭空生出一种空虚感。倒不是这综合体项目投资巨大,前途未卜,而是一想到要回自己的别墅,回到那空荡荡没有女人的大房间,他就感到一种无边的压抑。

片刻的沉默后,王树生说:这两天我心里很难受,晚上一闭上眼,就看到你姐……二十多年了,从没像现在这样,离她这么近。你老纳闷我为啥那么逆来顺受,听凭命运摆布。我是这么想的,跟那么多地震没了的人相比,我们活一天都是赚的,更不要说这么多年。我们吃过他们没吃过的好东西,我们穿过他们没穿过的新潮衣服,我们可以在大超市里随意挑挑选选。冰箱、电视机、手机、电脑,这些他们没听过没见过更没用过的东西,我们都有。我们过的日子比他们在时好多了,跟他们相比,还有啥不知足的?还有啥磨难不能接受,还有多大困难不能克服?老天爷既然没有收走我们,我们有啥理由不好好活着?王树生的话深深触动了林智诚。姐姐,咀嚼着这个亲切而显生疏的词汇,他涌过一丝甜蜜和痛苦。孤独的少年时代,如火的青春年月,林智燕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依靠。重温着过去一幕幕,他想,姐姐竟然已经离开他二十多年了,而他自己也已四十好几,满脸沧桑,内心伤痕累累。

也奇怪,出院回家第一宿,他就梦见了管艾。管艾去医院接他出院。从车上下来,戴着口罩,踩着猫步款款走来。白色连衣裙,水钻镶嵌的腰带,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纤细美丽的脚踝,戴着这座城市还很少见的脚链。这么多天你连个信没有,去哪儿了?林智诚忍不住埋怨。管艾摘下口罩,冲他笑而不语。林智诚上前一把搂住她,管艾只挣了一下,就由着他没头没脸地亲着……醒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梦,他怅然若失。北京解禁了,可管艾却没有一点音讯。连张存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舅舅家电话根本没人接。

林智诚说了一个多钟头,才像卸下了心头包袱,长出了一口气。这时,他很想听姐夫说说他自己,想知道王树生面对命运的打击,为什么那么平和地接受,能够如此沉得住气。

树影里停着他的车子,两只蚂螂首尾相衔,错把亮漆面当成水面,翅膀扇动着,尾巴一点一点地产卵。看他过来,正开着空调在车里玩游戏的刘帅赶紧出来,手轰赶着蚂螂。

王树生过去,弯腰拾起手机,把摔出来的电池搁进去:别这样,小诚,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辈子我相信,存好心,说好话,办好事,人会有好报的!姐夫平静坚忍的眼神,让他稍微安静下来。林智诚躺回到床上,一肚子话,只有跟王树生倾诉了。他说起管艾,说起毕成,说起美术馆和大戏院。两人很久没有这么推心置腹地交流过了。没时间,没精力,没共同语言。现在,在同一间病房里,面对无法预测的未来,两人身份和距离模糊了。又一次面对死神,两人像是回到生活的原点。

林智诚坐到车里,随口问密码箱里还有多少钱,刘帅说差不多十五万。赶紧去补上。以后你记住了,凡是跟我出来,密码箱里必须装满三十万,你才能启动车。林智诚吩咐道。

窗外是春天浅灰的天空,白云丝丝缕缕,如梳理过的羽毛。杨树的叶子,闪着油润的光泽,在微风中颤动。树下面是纤细的杂草,一片片顶着小黄花的苦荬菜。林智诚贪婪地看着。此时,他多想拉着管艾的手,在春光里痛痛快快疯跑一气,舒舒服服在草地上打个滚。然后,抖落抖落草叶泥土,冲着天空高喊:管艾,我要跟你结婚!可眼前现实让他彻底绝望:厚厚的双层玻璃,把他和春天隔绝开来;几百里空间距离,让他得不到管艾一点音讯;什么时候治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我他妈快憋屈死了!一怒之下,他把手机掼到地上。

刘帅答应了一声,又问刚才那个戴眼镜是谁呀,好像是个大官。林智诚说啥大官小官的,小小年轻别学的那么势利。刘帅眨巴几下眼睛,看出他有些烦躁,就说:是,干爹,管他多大的官呢,在你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他从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林智诚,猜摸着干爹听了会很受用,没想到林智诚闭上眼睛面无表情。

跟外面音讯隔绝这么长时间了,林智诚赶紧把自己的手机卡取出,换到新手机上,短信一个接一个响起来。他来不及看,先给管艾打电话,那头关机。翻看短信时,看到管艾发过来的一条:我很好,勿念!他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看日期又紧张起来。原来是他回唐城那天,管艾回复他的短信。现在她在哪里,是不是也染上了非典,还是……这两天脑子里全是生离死别,林智诚不敢再往下想。

刘帅问去哪儿,林智诚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想了想,他让刘帅先回公司,晚上来接他,他想再打几杆球,消磨掉这个漫长的白昼。下车刚走几步,迎面遇上中国城老板,福建人大金牙。林总,要不要去我那里玩,见识一下新来的小姐?他一脸的谄媚。

白天没事干,看床头桌上有几页空白病历纸,王树生拿过来,要教小舅子叠千纸鹤。林智诚说:姐夫,你真是心路宽,现在死活还是个未知数,还有心思叠这个?其实叠千纸鹤,还是当年林智燕教给王树生的。他还记得燕儿那句半开玩笑的话:你叠好一百个,我就嫁给你。等他们结婚时,他数了数,他叠的加上林智燕叠的,不多不少整一百。在一张张纸的折折叠叠中,他们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亏他还记得怎么叠。王树生扬起叠好的一只,笑着招呼小诚:来呀,叠一百个,咱们就出院了。护士捎来家属带给他们的东西。毛巾、香皂、牙膏、剃须刀、内衣,都是双份的,不用问,肯定是杨丽华送来的。一个新手机,是卫东让人捎来的。护士特意告诉林智诚,他公司送来不少鲜花,怕有过敏源大夫给拦住了,只把一张写满名字和祝福的卡片拿给他。林智诚如获至宝地收藏起来。护士又把一个信封递给王树生:嫂子特意嘱咐,要我亲手交给你,要你一定戴上。王树生打开一看,竟然是那枚平安扣。他叫过来小诚:给你戴上吧,这个平安扣已经保佑过我一回了。林智诚拿过来平安扣,捋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姐夫,我不戴。第一我不信这个,你看媛媛那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什么因果报应,我一概不信;第二,我也不是啥好枣,就算有神灵保佑,也该保佑你,而不是我;第三,这个家庭最需要你,你是全家的顶梁柱,所以你无论如何要活着出去。说着,他执意给王树生戴上。树生知道小诚的脾气,也就由他去了。

林智诚说不感兴趣。既然萌生与管艾结婚的念头,他就要告别从前的荒唐生活。大金牙咬耳朵:保证没病,是个雏儿,还在念大学呢。见林智诚没反应,他提高了声音:兄弟,人活在世,享乐二字,真要是等你玩不了女人,喝不进去美酒,又赶上地震非典什么的,快死翘翘了,再后悔可就晚喽!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智诚。他一咬牙,上了大金牙的车子。金碧辉煌的中国城,生意比非典前更加红火。顺旋转楼梯而上,两旁花枝招展的女子笑靥迎客,先生好的问候此起彼伏。林智诚心想,都说非典可怕,其实可怕的不是非典,而是非典之后人们的生活一切照旧。

天亮后,林智诚、王树生的体温都降了下来,这让大夫们多少有些惊喜。对于这种病,临床上还没有特效药,只能用红霉素喹诺酮先顶着。如果药管用,病人命大;抵挡不住,也没有啥法子。这多少有些听天由命的意味。

那女孩出现在门口时,林智诚下意识地端坐到了沙发上。一看就知道是学舞蹈的,那外八字的步态,让他想起当年部队文工团的舞伴。她径直走过来,软手熟练地搭在他肩上,他还沉浸在回忆中没有反应过来。她俯下身,热气吹拂着他耳朵:先生,你要我怎么做?林智诚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这暧昧的表情,带有职业化的语气,和她清纯的长相是多么不协调。他拿开她的手,命令道:转过脸去,我问你答,多大了?二十二。

又一次面对死亡威胁,林智诚反倒没有什么恐惧了,只是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完,心有不甘。大戏院刚建了一半,父亲的梦没有圆;北京的项目停留在纸上;还有,与管艾的感情还是个未知数……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非典,就像当年大地震一样,要夺走他的全部。夜深了,趁王树生睡着,他向护士要来纸和笔,偷偷留下遗嘱:现金存款留给父母;自己名下的不动产,留给王树生夫妻和王斌;公司财产及业务交由董事会负责……他签下林智诚三个字后,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可躺床上闭上眼睛,两道泪水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了结了?

他盯着纤细的腰身:谈过恋爱吗?

王树生劝说了半天,林智诚怒火才有些平息。得知姐夫来这里的经过,他数落道:你呀你,让我说啥好,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傻实在上。咳嗽病人现在躲都来不及呢,你可好,反倒送人家来医院。找病,你这是自己送上门的!一个钟头过去,隔离区又送进来几个人。大家都饿着肚子,也没人过问吃没吃饭。或坐,或站,或蹲,他们都在等候着时间的裁决,期待着一个可以让悬在半空的心安全着陆的结局。林智诚焦躁起来,来回转磨,不停地打手机。王树生拉了他一把,说你安静一会儿吧,就你闹腾。林智诚悄悄道:咱们在这儿很危险,谁脑门上也没写着字条儿,得的不是非典。赶紧走,能早走早走,不能走咱们也要单间。一听这话,王树生也紧张起来,啧着嘴,搓着手。林智诚电话没搬来救兵,最后给卫东发了个短信,手机就没电了。这下,更加不安起来,喊半天大夫没人理睬,他跳到长椅上,用那只义肢把窗玻璃踹碎,这才惊动了两个白大褂。他从手包里掏出一张卡,隔着破碎的玻璃窗,递出去小声道:上面有一万块钱,密码是六个6,求你们给我和那个人……他一指王树生,安排个单间。上岁数的大夫是传染科主任,他说:快收起来吧,这不是钱的事。刚才王卫东区长,现在她是市防治非典领导小组成员,给我们打电话了。我们能够照顾你们的,尽量照顾。可是,我们传染病房就那么十来间,疑似病人都满了,实在腾不出地方来。最后,还是主任把自己的休息室腾出来,里面又加了张床,才将二人安顿下来。按流行病处理只能这样了,好在都不是从疫区来的,应该不会有啥大问题。唉,现在这状况,我们也无奈,设备老化,床位太少,传染病防治这块,政府多少年没拨过钱了。主任走了,林智诚更加烦躁不安,吊着输液瓶子,他叨叨咕咕的。王树生过去想看个究竟。别过来!林智诚一声喊,吓了他一跳。王树生道:你看你咋咋呼呼的,没病也让你吓出病来。林智诚说:不行,我不能在这里。王树生试图说服他:小诚啊,你就将就将就吧,现在是特殊时期,人家已经给咱们不少照顾了。林智诚叫了声姐夫,突然间一脸歉意:没准我会害了你,麻烦你快点叫大夫过来!得知林智诚刚从北京疫区过来,而且有发热症状,医院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大夫护士换上了连体防护服,林智诚接触过的人,全部进行流调。有情况的送医院,没情况的就地隔离观察。几个小时后,林智诚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王树生开始发烧。随后,两人同时被确诊为非典,转到了定点医院。

没。

回到唐城,直接去了自己的别墅,他想理一理头绪。坐在空旷的客厅,他身子有些发冷,一阵阵哆嗦。给管艾发个短信,想说的话千言万语,落实到屏幕上只有短短一行:我平安到家,你多保重!他没叫刘帅,出门拦辆出租去了医院。本以为要点药,打一针就没事了,可没想到被留院隔离观察。

有过真心喜欢的客人吗?

坐到车上,林智诚对自己说,我要谈恋爱了,丘比特这一箭射得真他妈厉害!不惑之年,他又体会到那种怦然心跳的感觉。原以为自己心如槁木,没想到一点点火星,一样会让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突如其来,力大无比,可以让一个硬汉变得脆弱不堪,让一个成年人变成孩子一样幼稚可笑。林智诚这时才明白,自己从见到管艾第一眼起,心就被她搅乱。管艾这个年纪,这样的人生经历,肯定是有故事的女人。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要的是她的现在和将来。

没。

她主动伸出手,林智诚轻轻握住,心里一阵悸动。柔软无骨的纤指,玫瑰红的美甲,让他感觉到年轻生命的尊贵。他突然想到,不知此一别,会不会永远失去这双手,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管艾有些不自在,在抽自己的手。林智诚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热说还是跟我回去吧。她浅浅地一笑:我家在这里,事儿再大,我也要跟父母在一起呀。再说,我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呢。林智诚眼神里透着牵挂和担心,让管艾觉得很温暖:没事儿的,一切都会过去。过些日子我就回唐城,咱俩还要继续合作呢不是?她回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为什么做这一行?

我?管艾一笑,我没事的。

她突然放肆地笑起来,花枝乱颤,扭过脸来:先生,我要问你了,你来干什么?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是来寻找纯洁爱情的?在这儿,我是你的消费品,准确点说,是你买的一次性商品。我的身体,你的钱,咱们是在做笔交易。这些话把林智诚噎住了。看他不说话,她一屁股坐在林智诚大腿上,手无意间触着他的义肢。先是一怔,看了他一眼,用手捏了一下。

那你呢?

林智诚的火一点点往上拱。

到北京后,管艾带林智诚去了一处会所,约京城几个画家吃个饭。打了十来个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听。最后,只有两个画家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地来了,其中一个是孙飞扬。一见面,他就说:小艾呀,你还不知道吧,现在非典闹得厉害,学校放假,工厂停工。听说,明天就要封城了。林智诚这时也得知EMBA班停课,自己公司北京办事处的人都在家休息。管艾刚把服务生叫过来点餐,对方一脸歉意地告诉她,厨师都回家了,午餐没法做,明天会所也要关门歇业。管艾只好要了四杯咖啡。京城已让非典闹得草木皆兵,两位心不在焉的画家闲扯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管艾没想到会是这样,便劝林智诚赶紧回唐城。

先生,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是残障人士,做不了。你看,换一种方式怎么样?她夸张地努起红唇,跪在他面前,要给他宽衣解带。

病房相遇,两人都愣住了。

火腾地蹿上来。林智诚一把揪起她,扔到大床上,像狮子扑击猎物一样压在身下,撕扯掉她的裙子:贱女人,你不是喜欢钱吗,我有,全都给你!他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么疯狂,是她的话跟表情伤了他的自尊,还是经历过死亡和情感的挣扎,要拼命地抓住现在。他显然弄疼了她,她尖叫起来,身子往外挣着,但他没有停止粗鲁生猛的动作。他把对死亡的恐惧,对孤独的难以承受,对管艾的思念和埋怨,尽情地宣泄出来……她把脸埋在被单里嘤嘤地啜泣。林智诚把手包扔给她:除了卡,你可以把钱全部拿走。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

他给杨丽华打了个电话,极不情愿地进了隔离区。大病房里,只有几张条椅。王树生坐那,心乱如麻。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来苏儿味、饭菜味、隔宿的寝室味,沉淀于记忆深处的痛苦喜悦,伴随着这股味道一股脑地泛上来,让他眼睛湿漉漉的。正胡思乱想着,外面一阵嘈杂,有人在嚷嚷:我只是普通感冒,就这么关起来,还有王法吗?我一天损失多少钱,你们负得起责任吗?找你们院长!这不是小诚吗?王树生正要往外张望,门一开,戴着蓝口罩的大夫把林智诚送了进来。

别等我反悔了,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林智诚说。

歇了一阵,眼见的没啥生意,他要收工回家。正这时,一个斜背电脑包,戴眼镜捂着大口罩的小伙子,不由分说地上了车,轻咳着说去市医院。送到了目的地,王树生发现三马子电瓶出了点问题,蹲地上鼓捣半天车子才发动。可没出医院大门,他就被追了回来:那个眼镜怀疑得了非典,确诊之前,密切接触者要隔离。王树生一下子懵了,原以为离自己很遥远的非典,居然这么快就出现在身边。

她拿起手包,一看吓一跳,至少有两万多。她抽了一沓,剩下的又放回去,有些胆怯地看着面前这个粗鲁而又出手阔绰的老板。这张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面孔,要是出现在练功房或是舞台上,林智诚会很怜惜,甚至愿意亲手为她拭去泪水。可现在,看到的却是一颗被金钱扭曲的灵魂。他挥挥手,示意她走人。

过去老辈人讲,笑贫不笑娼,这个职业是随着煤矿开采就存在的,几乎跟城市同龄。不管承认与否,这部分人已融入这个城市,这个职业也成为一部分外来女子的谋生手段。王树生把三马子停在公交站点,摘下口罩,捧起保温杯喝着浓茶时,还在想着这件事。非典闹得这蝎虎,还有人在寻欢作乐,这不是嘬死吗?他哼了一声。

和来时一样,她套上裙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大床上,只剩下林智诚一个人,刚才还充满攻击性的男性器官,现在却像认错一样耷拉着脑袋。疯狂的纵欲换回一身虚汗,他感到有些乏力,胳膊肌肉一阵阵地抽搐。这些年来,围着他转的女人很多,良家妇女却碰都没碰过,反倒是风月场的女子,更能撩拨起他的欲望,让他没有丝毫负罪感。

我这岁数可以当你爹了,年轻轻的,干点啥不好!王树生一甩胳膊,开车走了。

可这回不一样,原以为彻底疯狂一回,就能减轻恐惧、无聊和思念,可当肉体欲望满足后,心灵的空虚和疲惫却又一次笼罩着他。

吃罢午饭,王树生拎着一大保温瓶茶水往外走。杨丽华有些担心,劝他非典闹得这蝎虎,别去拉脚儿了。他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哪儿来那么多非典,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张万田正在车棚门口抽烟。他叫住王树生,巴掌拢着嘴小声道:听说没,咱这也有情况了,地震死那么多人都没闹瘟疫,难不成现在要找齐?树生啊,这时辰出去拉脚儿,可要当心啊!张叔有意无意把地震跟眼前看不见的瘟疫联系一起,让王树生上了心,他掏出口罩来戴上。街上空空荡荡的,偶有几个行人,也和他一样大口罩捂着脸。空气干燥,飞絮如雪,让人眼睛痒痒的。转悠到下午三点,才在中国城门口拉上一个脚儿。那女子睡眼惺忪,上车便摘下口罩抽起烟来,王树生提醒她烟灰别乱弹,后头挂着易拉罐做的烟缸,她没言语。等到了租住的房子下车,女子才说包里没零钱,要不下回再给。王树生说了声算了,掉头要走,跟这号人他不愿多费口舌。可她一把拽住他,大哥你真好,进去坐坐吧,说着抛过来一个媚眼。

这不是我想要的,这不是正常人的生活。林智诚嘴里嘟囔着,管艾呀管艾,看来只有你来救赎了!

这个春天有些异样,才进四月就燥热起来,空气里透着紧张。几百里外的京城闹起瘟疫,唐城小道消息满天飞。说这种怪病有些邪门,只要跟病人打过照面,就会着上;说这种病啥药也不管用,着上只有等死。也不知是谁,给这种传染病起了个含含糊糊的名字:非典型性肺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