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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王树生喝得红头涨脸,脚下有些打绊。出来方便的时候,正看见妹妹和小诚在走廊里有说有笑。等他从厕所出来,妹妹已没了影子,小诚抽着烟想着心事,嘴角浮着笑容。啥美事,看把你乐的,王树生一捅他。林智诚实话实说。

林智诚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着。卫东关切地问他腿怎么样,小诚拍拍假肢说没问题,比真腿也不柴。卫东说:别人眼里你是残疾人,可在我王卫东眼里,你比正常人不知要强多少倍。你现在欠缺的,就是没文化、读书少,有时间你要充充电,不能总是小打小闹,我还指望着你进军房地产市场呢。

这合适吗,亲戚里道的,别人会不会说闲话?

不挣钱工程给你干啥,让你搭人搭工搭料,我傻呀我?卫东亲昵地推他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让你挣这钱心里舒服。

有啥不合适的,举贤不避亲嘛。凭我的实力,凭我林智诚这些年打拼出来的信誉,什么工程都不在话下!

那是。老姐你放心,我宁可不挣钱,也要争口气,盖个质量过硬的住宅楼给全市人民看看。

儿子四岁时,王树生一狠心送进厂幼儿园。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带大婷婷已经不容易了,再拉扯个孩子吃不消。王斌叫着爸爸,哇哇的哭声针一样扎着他的心,王树生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不容易才说服妈,他知道,只要自己心一软,所有努力都会前功尽弃。儿子倒还乖,很快适应了幼儿园,只跟爸提出一个要求:晚上第一个来接我!

王卫东点头,又叮嘱他:你呢,这些年盖了不少楼,活干得怎么样,我比谁都清楚。除了城建中专工程有点拉稀外,可以说是个个都是精品。现在不少人等着看我笑话,说我这个建委出来的,在区里肯定玩不转。希望你别给我撤劲,帮你也是在帮我。

儿子不在家,白天轻省不少。秋天风干物燥,正是装修的好季节,王树生抽空把爸妈屋子粉刷一遍,换了铝合金窗框。老人不喜欢滑溜溜的地砖,他没动水泥地面,只改了上下水,安装了淋浴器,换上了坐便。自己屋子没怎么动,只铺上了方格瓷砖。杨丽华拿墩布墩着地,累得满头大汗。在厕所哗哗地涮着墩布,她问丈夫,小石也三十好几了吧?

对,永远是我姐,我老姐,咱姐俩联手,无往而不胜。

他跟小环同岁,小四十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那个,我还是你姐。

杨丽华有意给丁媛说媒。她不知道,地震后小石追过丁媛,当时丁媛心有所属,惦记着王树生,委婉地回绝了他。现在听媳妇说出想法,王树生含含糊糊,说你有点瞎操心。杨丽华把墩布拧干,晒到阳台上:怎么叫瞎操心呢?媛媛是我儿子干妈,我的好姐妹,我可没你那么心狠,她的终身大事,我这当姐的不管谁管?

林智诚兴奋得直搓手,连声说好:卫东,不好意思,以后当人面我得叫你王区长了。

杨丽华是个热心肠,说做就做。丁媛听她说完,只是笑了一下,这在杨丽华看来是羞涩,是默许。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丈夫,催他抓紧问下小石啥态度。王树生到厂里还没来得及跟石柱说,厂办就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趟,说石厂长找他有事。进了厂长屋,石柱扔给他一根烟。嚯,红塔山。王树生捏手里没舍得抽。石柱说:还有多半条,你拿走。

凤凰新村项目很重要,关乎我能不能在区里站住脚。对于你,也是个机会,以后你就搞房地产开发,别只盖楼不卖楼,净为他人做嫁衣了。

嘻嘻哈哈说笑了几句,石柱脸一绷,问起大家对改革方案的意见。厂子减员增效方案职代会上已表决通过,可下面抵触很大,实施不了。王树生说:下岗这事摊谁头上都不干。我今年四十五了,也在你分流的年龄段,我想问一下,你们当官的订这个方案时,有没有为我们工人想过?大伙为厂子打拼了这么多年,除了炼钢不会干别的,这么一下子把无一技之长的老工人轰到社会上,他们靠什么谋生?这年龄上有老,下有小,说不好听的全家人靠这份工资养活。这么做,不等于把老工人逼上绝路?你们搞得是不是过分了?

喝过几杯酒,卫东脸上只带出些红晕,一点事没有。多年的官场应酬,练出了她的酒量。她把林智诚叫到外面,区里要搞全市第一个商品化住宅小区,她有意把工程交给他。

炉长,我的大炉长啊,你不了解全面情况。搞减员增效,是上面压下来的任务,也是根据咱厂现状不得已而为之。下岗自愿,厂子没有轰谁走的意思,富余人员分流到三产等辅业,干好了没准工资拿得更多。这些,都是有制度保障的。

宴席开始,王卫东满面春风,陪哥嫂挨桌敬酒。大家把盏叙谈,好不尽兴。宴席的主角王斌躺在童车里含着奶瓶睡着了,贴身穿着奶奶做的五毒兜兜。上面用彩线绣着个葫芦,葫芦嘴对着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五种毒虫。据说百日戴这种兜兜,可使孩子避免毒虫侵害,不生病。刘兰芝、林兆瑞吃了几口饭,替下来杨丽华,坐在一旁轻轻摇着童车,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热热闹闹的大厅。老两口不理解,一个吃奶的孩子过百天,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小环现在的行事做派,让他们有些不适应。

制度是一回事,执行落实又是一回事。谁还不知道,下岗分流就是变相失业。还有,减员光减工人,你们当官的怎么不减?刚才我上楼,每个办公室都满满当当的,可都在干些啥?织毛衣的,看报纸的,侃大山的,就是没干正事。说增效,你们少吃一顿大餐能省下多少钱?

都是小环的同事朋友,听说她得个大侄子,非来庆贺不可。刘爱国穿件绣着五福捧寿图案的唐装,一脸喜色地跟树生两口子解释。另外,小环调到区里当副区长,大家也想表达一下心意,你们两口子就甭想那么多了。

两人的思路就像两股道上的车,越跑越远。石柱本想让王树生帮他底下做做工人们工作,现在看他抵触这么大,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就说:好了,不抬杠啦。炉长,上次你要去二工区我没答应,想知道为啥吗,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王树生两口子推着童车到饭店时,这里已聚集了不少人。一见主角到场,大家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夸着孩子。有人悄悄给杨丽华红包,有人干脆把钱塞到婴儿车的小被子下,杨丽华没想到这么多上礼的人,有些人看着面生。她偷偷打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一看,脑门沁出汗珠来。这钱给忒多呀,这是冲谁来的?她悄悄问丈夫。树生摇摇头,也不知道咋回事。

汽车沿厂里的水泥路前行,路两边树木杂草蒙着一层灰,钢锭、线材凌乱地堆放着。现在钢铁行业不景气,号称十里钢城的厂区,一些高炉已经停产检修,车旁走过的工人也都懒懒散散的。王树生不禁为企业捏了一把汗,产能过剩,钢材滞销,照这么下去,厂子非黄了不可。不过蓝色彩钢屋顶的二工区倒是一派热火朝天景象,好几层楼高的、上面标着醒目外文字母的转炉机轰鸣作响,车间里却看不到一个人。王树生正纳闷呢,石柱带他走上旋转铁梯,原来工人都在空中操作室里。屋里开着空调,透过弧形玻璃墙,能清楚地看到几十米外的转炉。他不禁心生感慨:同是炉前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自己和兄弟们挥汗如雨干半天,炼出的钢却卖不动,人家在这里轻轻松松的,生产的特种钢还没出厂就找到了婆家。

转眼,王斌三个多月了,卫东寻思她这个老姑自打孩子落生就没帮上什么忙,怕嫂子挑理,便掏钱在饭店张罗百天宴。爸妈怕影响不好,王树生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卫东说:谁没有仨亲俩厚的,就算当领导,也要讲个人情味。爸,妈,哥,你们就别担心了。

操作台上,几名工人熟悉地操控着电脑,调整着炉内温度,不时敲击几下键盘添加辅料。头顶几个大屏幕,显示着各道工序。看厂长来了,有人起身让座,石厂长说忙你们的,边问起生产情况。这时脚下微微震颤起来,外面炉火熊熊,钢花四溅,一炉钢开始出炉……王树生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了,没想到以前他和石柱憧憬过的全封闭自动炼钢已经成为现实。再不需要炉前鏖战,再不用长勺取样,再不用肉眼判断钢水温度,而且终点碳、温度命中率90%以上。既然先进到这份上,还要他这个经验炼钢的技术大拿干啥?王树生感慨着,也许自己真的老了,落伍了。面对这些年龄比他小二十来岁的炉前工,他的心里发生了波动。

王树生自愧不如,虽然婷婷是他抱大的,可他还真不知道小婴儿这么难侍侯。看来,带孩子也是门学问啊。

杨丽华还惦记着介绍对象的事,回家就问小石的态度,没想到丈夫先犹犹豫豫地说出厂里减员分流的事。杨丽华一下子急了:不行,谁下岗都中,你不能下。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你看你,眼睛整天红的跟兔子似的,手上胳膊上经常带着燎泡,腰腿也让电扇吹出了毛病。到头来厂子就这么对你,说轰走就轰走,这太不公平了!

孩子哭声惊动了对门刘兰芝,忙过来,说看看是不是尿了。果然,孩子裆里的褯子又湿了。刘兰芝麻利地换着尿褯子,嘴上也不闲着:葫芦吊着长,孩子叫着长。哭的时候啊,你们多看着点,注意听哭音。要是小声啼哭,嘴唇动着,说明肚子饿了;绵绵的哭,眯着眼睛,那是困了;哭声带有鼻声,停一会儿哭一会儿,是在撒娇;突然放声大哭,手脚颤动,肯定受到了惊吓……

杨丽华越说越气,像温顺的小狗露出了牙齿:石柱,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拍着胸口想想,这么多年我们树生对你咋样?从前一个组时,树生处处关照你,把提干机会让给你。你当了官,树生又处处维护你,从没找你办过事,给你添过麻烦。没有树生,你能有今天的风光?树生对你那么好,你却拿他开刀,你还是个人吗!

王斌咧咧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杨丽华抱着儿子来回悠着,唔,唔,斌斌乖……又冲丈夫道:你不能小声点?就你积极,就你进步?

王树生拉住媳妇,杨丽华一甩胳膊,说我去找他,让大伙评评理。王树生在门口挡着媳妇:这么晚了,闹腾啥。一刀切的几百号人呢,又不是我一个,他当厂长的也有难处。

现在,媳妇给石柱打这种电话,不会让厂长觉得自己有情绪、耍大鞋吧。可这层意思还不能跟丽华说。家里、厂里一码是一码,我不能因为当了爹,影响厂子工作。不能因为厂长是我调教出来的,我就跟别人不一样,搞特殊化。他说。

咱家就没难处?孩子越来越大,过两年送个好一点的小学,一年要上千块钱。婷婷马上要上大学了,正是花钱时候。爸妈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以前有单位兜底,看病住院花不了几个钱,现在医改改的,一场大病就能拖垮一个家庭。这时候你要下岗,一年少开多少钱,这个窟窿拿啥补?

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他把最后这句话咽了回去。丽华在市政单位上班,不了解他厂里什么个情形。厂里新引进一套德国全自动转炉,给了冶炼二工区。王树生给小石打电话想去那里,不想被断然拒绝:不行,那边炉前工最低学历是大专。一键炼钢法,计算机控制高炉运转,这些你懂吗?王树生十分恼火,这小子当厂长后说话不知深浅,有这么撅人的吗?当劳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他不行,王树生气得鼓鼓的。

怕把儿子吵醒,王树生让她小声点,拉丽华坐到床上:炉前工你也知道危险性,打结婚那天起,你就为我牵肠挂肚的,我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身体不行了,离开这个岗位,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总不能为了那点钱,把你老公整个人都搭上是不是?

王树生进门正听到个话尾巴,很不高兴:你跟石厂长说这些干啥,厂里上万号人,哪个没点儿困难,关照得过来吗?

一番话说得丽华眼泪汪汪:树生,这我都懂,你就是一分钱不拿回家,我也不说啥。我这是气不忿,觉得让人家赶走很窝囊!

树生白天精力明显不够,杨丽华怕他出事,打电话找小石。石柱回厂后,很快提拔成了管生产的副厂长。你哥他不比从前,现在拉家带口的,晚上让孩子磨得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麻烦你给车间打声招呼,有个请假早退的,多担待着点。她说。

做了一晚上工作,杨丽华才勉强同意不去厂里闹。不过她想,有些话还是要找找石柱说道说道。这时,儿子踢蹬了被子,迷迷瞪瞪说尿尿,王树生拿过来尿盔。他从厕所倒尿回来,杨丽华问介绍对象的事怎么办,他说接着进行啊,明天我就去和石柱说。

妈,你才让我心疼呢!王树生心里说着,忙搀妈回家。看着熟睡的儿子,他想:这么个小东西,才多大就这么缠磨人。哭声就跟哨子一样尖利,只要一响,全家总动员,都跟着他忙活。从前觉得外甥难缠,现在跟儿子比起来,大刚还算很乖呢。王树生想,真是不养儿不知道父母恩。

第二天王树生去厂长办公室,石柱一脑门褶子埋在一摞报表中,左手捏着半截烟,烟缸里满是烟头。王树生打开窗子,驱赶着满屋子的烟,你少抽点吧,烟瘾比我还大。石柱唉了口气:改革,改革,总是费力不讨好。本来我是抓生产的厂长,减员增效这摊子活不好干,都推给了我,谁叫咱年轻呢。

王树生晚上下班,路灯底下正撞见。他叫了一声妈,吓了刘兰芝一跳,忙把手里纸条团成团。王树生看了一眼电杆,心里很不是滋味。妈知道是迷信,可人家都说这法子灵验,试试又不损失啥。再说,妈不是心疼大孙子,心疼你嘛。刘兰芝忙解释说。

他递给王树生一根烟,自己又叼上一支:嫂子一上班就打电话来,狠骂我一通,我该骂。不过炉长,我真没有轰你走意思。厂里改革原则是精干主体,剥离辅助,组织劳务,发展三产。上次没说清楚,我想让你去三产管事,那儿摊子刚铺开,需要像你这样负责任的人把舵。

王斌比婷婷小时候难侍侯多了,夜里缠磨人,王树生一宿折腾起来七八次。刘兰芝求人写了好些黄纸条: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亮。她也没跟老伴儿子说,便摸黑贴到小区的电杆上。

不去。我想好了,买断工龄走人。因为我对厂子有感情,才不希望它倒闭,盼着你们能改革成功。今儿我来呢,是有别的事情,你就没想过成个家吗?

王树生下班回家就洗脏褯子,仔细刮干净上面的屎,打上肥皂,细心地揉搓着。他从来不用洗衣粉,说这东西碱性大,刺激儿子小屁股。经过一番洗洗涮涮之后,把褯子一一晾晒到阳台衣绳上。媳妇,我才发现,晒干的褯子有股太阳味儿。有回他摘着褯子,冲杨丽华大发感慨。丽华正拿奶瓶喂着孩子,听了一撇嘴:你快要成爱国第二,要当诗人了。

你怎么问起这些来?石柱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一笑,想啊,当然想,就是这么多年,没遇上合适的。

儿子一天天长大。王树生睡觉时,要握着他的小脚丫才睡得着。孩子烦,踢蹬着,有天一脚踹到老爸脸上,吓他一跳。杨丽华笑着说:该,谁让你发贱呢。

王树生问他还得记丁媛吗,以前当护士的那个丁媛。石柱当然记得。王树生讲了讲丁媛的近况,说了杨丽华的意思:都老大不小了,眼瞅着青春也到了尾巴,你们就别再挑挑拣拣的了。

杨丽华刀口药线是丁媛来家拆的。王斌三个月时,得过一回肺炎,又是丁媛安排住院,悉心治疗才好的。宝贝儿子倒睫毛,甲沟炎,气管炎,小病不断。为儿子的事,杨丽华隔三岔五打电话咨询,要不招呼丁媛来家。一来二去,丁媛又成了这个家庭的常客,还被丽华撺掇着,认了王斌当干儿子。跟杨丽华前后脚,大刚媳妇宋乔生了一个女儿,又是丁媛接生的。似乎是命里注定,丁媛要跟他们家有着扯不断的联系。

石柱在烟缸里磕着烟灰,王树生催道:痛快点,你看你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拿出改革的勇气来,你要同意见见,回去我去跟那头说。

王树生也有这种感觉,比起同龄人来,丁媛确实要憔悴一些。从前脑门光洁,皮肤像白瓷一样发亮。现在呢,皱纹显现,虽说细心保养,肤色还是有些晦暗,甚至长出隐现的斑点。唉,没结过婚的女人,就像无人赏识的花朵,总是那么寂寞。想到这里,他有些为丁媛难过。

石柱点了点头。

丁媛是比我漂亮。不过,你有没有觉出,她比上次我做手术时老多了。我纳闷,这才几年光景啊。

王树生去医院找丁媛,丁媛刚好下班,两人顺着林荫道往家属楼走着。这是地震前的老路,两边长着高大的槭树,焦干的翅果在秋风中摩擦着,发出铮铮声响。不知不觉天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丁媛在树影里停下脚步,一路上净是王树生说了,现在她总算开了口:既然你们两口子这么上心,那我就跟小石处处。

瞎说。

王树生松了口气,有一丝怅然袭过心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把石柱的寻呼机号留给丁媛,让他们自己定见面时间地点。小石咱们知根知底儿的,人也不错,现在是管着上万人的副厂长,比地震那会儿成熟稳重多了,我觉得你俩很合适的。他说。

嚯,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人家当初年轻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特开朗,特随和。我听大刚说过,全家人都喜欢她,你一天不见人家就想。怪不得婚后总瞧我不顺眼,挑三豁四呢。

他不知道,丁媛同意见面,只是不愿看到他和杨丽华失望。小四十的她其实已抱定独身打算,像她所景仰的妇产科前辈林巧稚一样。这倒不完全是为了事业,而是另有苦衷。就在林智诚拉起包工队那一年,她查出了肿瘤。无数个夜晚以泪洗面后,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一个人走进位于唐城一隅的教堂……手术切除了女性重要的器官,也彻底斩断了她恋爱成家的念头。

到底是妇道人家,想法都这么格路。王树生劝她还是算了吧,人家这么长时间没结婚,肯定有原因。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俩不合适了吧?真的,我们真没那层关系。他说。

前面就是丁媛的住处,既然任务完成,王树生告辞要走。别走!丁媛一把抓住他,她的手那样有力,吓了王树生一跳。也许觉出自己的异常,丁媛脸一热,松开了手。下意识的,王树生挪开两步。

从丁媛家出来,杨丽华掉了几滴泪。她埋怨丈夫,都是你害的人家。不容他分辩,又说:不行,这么好的人,这么清清冷冷地一个人过,我瞅着就难受。我要给丁媛介绍对象,你已经对不住人家了,我不能不弥补。

我能叫你哥吗?树影微弱的光线里,丁媛眼睛闪着光。王树生说:我一直把你当妹妹呀。

丁媛热情地沏茶,问起孩子情况。两口子有些心猿意马,眼前老晃动着那幅受难图。媛媛的父母信教,王树生是知道的。他对宗教的认识,仅停留在劳动人民鸦片程度,一想到媛媛皈依了基督教,他就有些发冷,仿佛热情的丁媛,变成了一袭黑衣的神秘修女。坐椅子上,两口子浑身不自在,好像他们也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我有些冷,抱抱我。丁媛抱拢肩膀,声音颤抖显得没有底气。提出这样的要求,连她自己都吓一跳。那次手术后,主刀医生给她看病理结果,她连看都没看。她不再理会上帝留给自己多长时间,就算现在走,她也不会觉得遗憾。因为她实现了父亲遗愿,成了一名出色的医生,把爱给孩子们的同时,也收获了事业的成功。可在这样一个凉意袭人的秋夜,在这样一个自己曾经寄托全部感情的男人身边,丁媛一下子变得非常脆弱。仅仅渴望得到一个拥抱,哪怕只是应付和安慰的拥抱呢,她就知足了。

两人一路打听,才在医院后身家属楼里找到丁媛家。丁媛住着一间七五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只有卧室一半大小的门厅。一进屋,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来苏儿味。过道墙上,贴着基督教会印赠给教友的年历。正对着门口,是一幅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图。王树生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眼神。唐城人家就算是再寒酸,也要养上一两盆草花,可丁媛家一盆花都没有,像手术室一样洁净、清冷。

还是别介了,咱们都四十来岁人了……王树生有些慌乱,眼睛下意识地左右看看。

坐完月子,杨丽华跟丈夫商量,想买东西去看看丁媛。树生劝她在家歇歇,再说也没这个必要。丽华嫌他不会来事:现在住院生孩子,哪个不打点大夫?可咱给媛媛的红包,人家原封不动退回来不说,还搭东西来看我。虽说你跟她的事,我心里疙疙瘩瘩的,可该看还得看,咱不能没有良心。

丁媛轻轻叹了口气。

进屋来试体温的护士,看着这个来去如风、揣不准年龄的孩子老姑,啧着嘴说真趁钱啊。看大家有些不解,护士解释说这个足金生肖龙,要四五千块钱呢。王树生和杨丽华对视一下,小环这礼物太重了。闺女在儿媳面前给自己长了脸,刘兰芝高兴地说:嗯,这还不大离,像个老姑样子。林兆瑞没言语。小环喜欢孩子是真的,但出手有些大,让他有些担心她入乡随俗,在官场上这个大染缸里沉浸久了,会漂洗掉从前的质朴单纯。

我下岗了……王树生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知道,此时丁媛的要求很纯洁,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除了觉得这样做对不住丽华外,还在于他在丁媛面前非常自卑。国企大厂这么多年,潜意识里王树生已把自己当成一颗螺丝钉,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不像丽华,还偶有往上抓挠抓挠,想竞聘财务室主任念头,他只想老老实实找准自己定位,从不奢望当官发财,或是什么机会突然改变自己命运。当年他配不上丁媛,现在更是这样。下岗工人与名医,这中间鸿沟实在太大了,不要说谈感情,似乎连做一般朋友都没有可能。

这时,王卫东的寻呼机嘟嘟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是市里通知她开会。临走时,她掏出个小锦盒,把一个金晃晃的生肖龙搁在孩子枕头边:我大侄子属龙,祝他龙腾虎跃,比他爸有出息。说完便匆匆而去。

关于下岗,王树生其实有一肚子话要对丁媛说。离开钢厂后,他特意留了一套簇新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家里没人时拿出来,穿上对着镜子端详着。这时,他觉着自己还是那个毛头小伙子,带着激动、兴奋和忐忑,好像厂子随时可能招呼他回去,继续在炼钢炉前挥汗鏖战。直到瞧见镜子里自己夹杂着白发的鬓角,红红的好像汪着泪的眼角,有些佝偻的长身子,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脱掉散发着风油精味道的工装。在丽华和爸妈面前,王树生要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的焦虑和压力给家庭带来影响。家里还和从前一样,饭桌上有说有笑,晚上边逗弄儿子边和丽华讨论着电视剧,度过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一切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可在一个人独处时,王树生有了眼泪,有了无法与人诉说的心事。现在,他很想跟丁媛道出实情,就算他同意下岗走人,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委屈和窝囊。他想说自己因为好面子,因为男人的自尊,不好意思去驳石柱;因为要无愧于劳模称号,要为厂子卸下包袱,才第一个带头办了下岗,为此还要背负骂名;因为对再就业前景感到渺茫,对未来命运无法预测,他时时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怕,有时甚至从恶梦中惊醒……可丁媛并没有听他往下讲,只说了声再见,就像影子一样飘进楼道,消失在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中,王树生觉得心口发闷。

一家人都说好。

秋老虎尾巴翘三翘,手里扇子摇三摇。刚凉快了没几天,闷热天气再次来袭,一连几天都是三十几度,这让参加下岗再就业招聘会的人们叫苦不迭。

王树生看着爸,他着急要去给孩子上户口。林兆瑞想了想:我希望大孙子将来长大成人,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能文能武,你们看叫王斌好不好?

工人文化宫露天广场上,撑开了一把把遮阳伞。伞下是市里民营企业的招聘摊位,小黑板上写着用工需求、工资待遇什么的。王树生举着一张宣传单遮挡着毒辣辣的日头,连问了好几家,人家一听是炉前工都摇头,他们只要车钳铆焊。人群里挤出一身汗,他感到燥热难耐,于是走到毛主席塑像的阴影里凉快凉快。

她抱过孩子,亲了又亲,亲出了一脸泪水,弄湿了孩子的小脸蛋。林兆瑞拉拉老伴,刘兰芝顿时明白:唉,自个儿咋这么没眼道色的,忘了小环离婚这个茬。

这是六十年代的水泥塑像,地震时没倒,后来别处的都拆了,不知为啥这个单单保留了下来。塑像足有十几米高,毛主席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站直高大伟岸身躯,向着刺眼的晴空挥着右手。王树生招呼骑车子卖冷饮的小贩过来,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连喝了几大口才觉出凉快些。

卫东连忙解释,她去外地考察刚回唐城,听到信马上赶了过来。王树生说不晚,正好孩子还没名字呢,姑姑帮拿个主意。王卫东说:我初中都没毕业,想不出啥好名字,还是爷爷奶奶取吧。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给厂子卖了一辈子命,到老了一脚踢出门。旁边一个老工人眯起眼睛看着塑像,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会有这事?

丁媛端来纱布和药水,让男人们回避一下,给杨丽华刀口换了药。她刚走,卫东匆匆赶来,刘兰芝有些不高兴:你这当姑姑的总赶马后炮,丽华生孩子最缺人手时,连个影儿都不见,打几回电话都没人接。

旁边一个白头发嘬着牙花子:啥也不怪,怪自己命不好吧。上学赶上文革,毕业赶上下乡,回城赶上地震,搞对象赶上晚婚,生孩子赶上计划生育。现在可消停了,又赶上下岗……该着咱们倒霉!

甭管是花生仁儿还是花生角儿,我大孙子就是人见人爱。看看,长得多随他爸。刘兰芝道。

这话让王树生产生些共鸣,他刚要插嘴,有人在叫他姐夫。原来是林智诚坐在乌黑锃亮的小车里冲他招着手。搞房地产缺少策划营销人员,正好也给政府招聘会捧捧场,林智诚便要了个摊位。明知道不会有啥收获,他路过时还是顺便来看看。他招呼王树生坐进打着空调的车子。车内外温差太大,王树生摘掉墨镜,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清鼻涕流了出来,接过小诚递过来的纸巾擦着。他的遭遇,惹出林智诚一番感慨:

树生乐了:现在小脸焦黄,是炒熟的花生角儿。

一万块,不过是当官的胡吃海塞一顿饭钱,这点钱,就把你一辈子的贡献结算了?姐夫,你太傻,太老实,太容易被糊弄了。什么砸三铁,什么下岗分流,什么减员增效,都他妈的扯淡。折腾来,折腾去,肥了当官的,倒霉的是你们这些小工人。有句话一点不假,国企改革历史,就是一部中国工人阶级血泪史。

你妈一听说得个大孙子,啥病都没了,精神着呢。林兆瑞把保温瓶放在床头柜上,里面是新炖的鸡汤。这时孩子醒了,咧开小嘴要哭。来,大宝尖,奶奶抱!刘兰芝把孩子抱起来,笑开了满脸皱纹,人家孩子刚生下来,皱瘪的像小老头,看我这大孙子,跟大白花生仁儿似的。

王树生没有接茬,自己毕竟每月还有三百块钱劳模补助。那些老工人,比他更倒霉,连厂长八辈祖宗都骂上了。

不累不累。我寻思啊,这东西比买的好,纯棉布的,软乎,当褯子不烧屁股。

既然回来了,你也犯不着跟石柱这路往上爬的官迷一般见识。林智诚说,这样吧,我那儿摊子越铺越大,正好缺人,你来吧,跟爱国搭伙。

刘兰芝在家时,把大刚、婷婷穿过变小的秋衣背心什么的翻出来,裁成一条条褯子。这会儿,从袋子里掏出一摞,王树生忙说:妈你也歇歇,这几天倒换着陪床,净累着你了,回家还闲不住。

王树生摇摇头。迎来送往,耍笔杆子,那是爱国的长项,要他坐办公室,还不几天就憋出病来?林智诚又出主意:要不你去学个车本,我给你买辆车跑出租。王树生摇摇头:我眼神不中。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时间长了视力都完了,见光流泪。

丁媛吃着石榴笑着,她知道王树生吃相很不雅。婷婷凑近小弟端详着,亲了一下他的脸蛋。

林智诚瞅瞅他红红的眼角,唉了一声气:你们炉前工啊都这毛病,就冲这点厂子做得就不对。那,你看干点什么好,本钱我出了,算咱俩合伙也中。

正说着,林兆瑞和刘兰芝带婷婷来了,拿来好几个铜皮大石榴。树生拿过一个掰开尝着,夸着好吃给媳妇递过去。坐月子怕凉不能吃这东西,不是给你媳妇吃的。刘兰芝拦下,招呼着丁媛:媛媛,这给你带来的,咱家小花园结的,你尝尝——我家树生就这么没成色,吃东西知不道让让客人,吃石榴啊也不吐籽儿。

这番话,让王树生顿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慨。当初,小诚办病退回家,自己也这么劝过他,甚至说的话都一模一样,这才多少年!眼见着小诚发达起来了,还当上了优秀民营企业家。凤凰新村竣工上了电视,市长都去给他剪彩,真是风光无限啊。而自己却在原地踏步,不,甚至在退步,连工作都没了。王树生想,小诚出钱帮他真心实意,这点钱对小诚来说不算回事,不过他还是不习惯干个体。觉得那不是正经营生,他还是愿意过体制内生活,哪怕给哪个单位看大门呢。

三天后,孩子粉红的小脸突然变黄,像涂上一层蜡。王树生吓了一跳,忙把丁媛招呼过来。丁媛看一眼说:没事,新生儿黄疸,刚出生几天的小孩都这样,过些日子就消褪了,平时多晒晒太阳。

他谢绝了小诚的好意,去区政府找妹妹。刚进大门,就被白头发的门卫叫住。王树生自报家门,说找王卫东王区长,我是她哥。

杨丽华麻药劲儿还没过,手凉凉的。王树生拿起她的手,焐着,贴到了自己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你是她哥,我还是她大爷呢。门卫耷拉着厚眼皮,区长有你这路哥?下回编瞎话编得圆满点。你们这号冒充亲戚找领导上访的,我见得多了。走,走!

孩子还在酣睡,脸上沾着些血渍,乌黑的头发沾在粉红色的小脑门上。他攥着小拳头,一点不理会激动的、大气不敢出一下的父亲。这是自己的血肉啊,王树生感到孩子微弱但有力的心跳,跟自己心脏共振着。儿子没豁嘴儿,没六指,没有丽华梦见的尾巴,却长着俊俏的小鸡鸡,就像胡萝卜上顶着一粒花生米。王树生忍不住乐出声来,傻呵呵地。笑声吵醒孩子,他眼睛微张,目光游移,好像不解地看着爸爸。

所有政府机关都有这样的门卫。老花眼睛先掂量来人身份,进而决定自己的态度,是笑脸相迎、点头哈腰,还是颐指气使、按规矩办事。王树生掏出红塔山递过去,赔着笑脸:我真是她哥,亲哥,我叫王树生,要不你打电话核实一下?

门一开,丁媛抱着孩子出现,笑吟吟的:儿子,六斤八两!又冲王树生:放心,嫂子没事。

不知道是烟卷起了作用,还是看他不像撒谎,门卫抄起电话。电话通了,他立刻换副面孔,连声音都温和起来。放下电话,忙跟王树生握手连说对不起,告诉他王区长在几层,怎么走。又毕恭毕敬领他进了大楼,送上电梯。

终于,王树生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一下子蹦起来:我儿子,是我儿子,没错!

副区长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个人。王树生在门外等着,妹妹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刘兰芝拉儿子坐回到长椅上:媛媛手艺高,满医院人都夸她,她做手术不会有事的。你就老实等着大胖儿子出来吧,我让你爸在家熬鸡汤呢。

你们到我这儿为止,别再往上找了。都熟头巴脑的,我跟你们也不见外,有啥说啥。你们想想,当初进商业局,没领导批条子过话,就你们几个能进得去?能当上科长处长?单位红火时候,你们天天发鱼发虾。老百姓谁吃过那么长的鱼,那么大的虾呀,听着都眼馋。你们说别发了,家里没地方放。单位又给你们发冰箱。冰箱满了,又给你们发冰柜。你们商业局的那个牛啊,走路碰到熟人打招呼都装没看见,恐怕人家求你要冰箱票、彩电票。实惠和好处,这么多年你们没少享受,国家对你们不薄了。现在搞改革精简机构,取消合并一些处室,你们利益受点损失,多多理解吧!

有啥事,丽华又不是头一次生。女人哪,生孩子就是瓜熟蒂落的事儿。我生你那会儿,正赶上唐城解放。我们扭着秧歌从小山一直扭回家,放下红绸你就落生了。你奶奶烧了点热水,在炕头上接生的你,用做针线活的剪子剪的脐带。

王区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我们也是没别的法子,才来找你上访的。

他忍不住问妈,你说丽华她不会有事吧?

虽然你们局归我管,可机构改革这块不归我,上访的事我更管不了。这些日子,我没少往下面跑,跟那些厂子倒闭,一个月只拿一二百块钱的工人比,你们该知足了。起码你们还有个饭碗,不必为吃喝发愁。还是回去吧,听从组织安排。

手术室外面有两排长椅,王树生和妈坐椅子上等着。这一个来小时,是王树生一生中最难熬的时辰。就像当年埋在地震废墟里,他不知道苦熬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儿子平安降生的喜讯,还是丽华出事的噩耗?这两天,左眼皮老在跳,他搞不清是跳灾还是跳财,只在心里祈求,两者我都不要,只要丽华别出啥事,孩子平平安安落生。他几次把手术室门推开个缝,往里张望。妈在一旁说:树生你消停会儿好不,弄得妈心里乱糟糟的。

王树生在门口听了半天,才弄明白怎么回事,闹了归齐,也有人在为下岗的事找妹妹。只不过人家要官,要好位子,他只要一个工作。王卫东送几个人出来,看到哥,一下子猜出他的来意。拉哥进屋,卫东说:听说你下岗了哥?累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歇息歇息了。要是想干点啥呢,我给你在哪家企业,找个坐办公室的轻省活计吧。

丁媛和刘兰芝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幕。这段时间,丁媛有些头晕,精神恍恍惚惚的。这会儿,她觉得躺在手术车上的不是杨丽华,而是她自己。头顶是明晃晃的日光灯,面前的白被子散发着洗净烘干后棉布的味道。手术车胶轮吱吱响着,在水磨石地面滚动滑行,来往的病人和家属避让着车子。进了手术专用电梯,幽暗,封闭,一股水泥和生铁混合味道。身子往下一沉,电梯一层层上升,红色数字变换着。她觉出脚部被子没有盖严实,有一丝凉。叮咚一声,电梯一顿:到了。手术室门无声开启,墙砖发散着蓝荧荧的冷光,像冬天满月时清冷的夜晚,这是让人最孤独的时刻。无影灯哗地打开,她晃得一下子闭上了眼睛。这时,听见有个声音响在耳边:丁大夫,手术准备好了。

刚才在门口,王树生已打定主意不再麻烦妹妹。他说:现在我还不想干啥,我是路过顺便看看你,又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到了手术那天,王树生把那枚珍藏好久的平安扣找出来,小心捋顺红丝线吊绳,拿到病房要给媳妇戴上。护士忙拦着,手术中不能戴首饰。杨丽华接过平安扣,焐了一下,交到丈夫手里。王树生伏下身子,嘴唇触到丽华脸颊:平安扣保佑着你,我们大家保佑着你。丽华,我在外头等你,等你和儿子平安出来!

卫东给哥倒了杯茶水:忙,忒忙。以前在建委忙,现在到区里更忙。本来我分管城市建设,现在田区长身体不大好,经济这摊儿又给了我。这我是外行,我是学中干,干中学,整天追得脚打后脑勺。

好了好了。王树生拍着媳妇手背,哄着她,怀了儿子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看把你愁的。

王树生真渴了,一口气把一杯子茶水全灌进去。卫东有些心疼,又倒了一杯:哥,还是你的事要紧,想好了干啥来找我。你妹妹不怕麻烦,如果连自己亲哥都帮不上,我这个区长白当了。

还有我婆婆跟咱妈,老为教育婷婷的事儿掐。我婆婆天天盯着她写作业,逼她练琴、上外语班,担心婷婷受不到良好教育;咱妈呢,又没那么心疼孙女的,怕累着孩子,能玩会儿就让她多玩会儿。有我在中间调停,还好些,我要是没了,你夹在俩老人中间岂不更加作蜡?

她又问哥,听说你和嫂子在给丁媛张罗对象,王树生嗯了一声。卫东对丁媛印象始终不错,上次区机关组织查体,丁媛陪着她又透视又做B超:听说斌斌从落生到现在,她帮了不少忙,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哥,我有时后悔,当初为啥那么着急把嫂子介绍给你。

不会有事的,别胡思乱想了。

当心你嫂子听见不理你了。王树生笑着说,没啥后悔的,婚姻都是缘分,不信命不行。

我不放心这个家,不放心孩子。还有爸妈,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我走了,谁来照顾他们?你成天在外面跑,我还能给你灌点热茶水,做口热乎饭带着,我要没了,谁管你?杨丽华抓着丈夫的手,一脸凄然。

哥提到缘分,让王卫东想起了自己的婚姻。不过,这世界上真有缘分吗,她有些怀疑。

丁大夫不是说了嘛,不会有啥大问题的。王树生忙拦住媳妇话头,她主刀,会负责到底的。

虽然跟妹妹待的时间不长,可王树生已想好自己该干什么。从区政府出来,他直奔小山。现在的小山,与林智诚配钥匙那会儿比,变化真是太大了。二三层的小楼挤挤插插,密不透风。当年摆地摊,一口凉水一口馒头的人,现在都趁个百八十万的,在市中心繁商区买了店铺,只把这里当成了库房。还是在大刚上初中时,王树生给他买自行车来过一趟小山,现在他在迷宫般的街道上迷失了方向,好容易才找到那个车行。门口一排锃光瓦亮的进口摩托车。伙计正在试车,轰轰轰的咆哮声里,腾起一股股蓝烟。王树生进到幽暗的屋子,自行车三轮什么的都搁在里面。

王树生千恩万谢地走了,丁媛内心涌起一丝悲哀。这个在她生命中曾经无比重要的男人,已被庸常的生活磨得没有棱角,脸上写满柴米油盐,和满大街的男人没什么两样……天气转凉,杨丽华住进产科病房。情况有些复杂,出现了妊高症,胎儿脐带绕颈。趁病房里没人,她有话要跟丈夫说:树生,我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照顾好婷婷……

王树生买了辆带棚的三轮车蹬回家,三轮车好像经不住他高大身坯,车身颤颤巍巍的,一进小区就惹得不少人围观。杨丽华盯着三轮看半天,才说:存小区车棚吧,放楼口不安全。

王树生站下,回过头来。丁媛一肚子话,可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放心,嫂子的事我负责到底!

车棚是张万田承包的。原来的村委会变成居委会,他退休后闲不住,找了这份差事。老两口吃住在车棚,看车子连带卖点香烟饮料啥的。树生要存三轮自然没二话,虽然占地方,他只收个自行车钱。

石柱来看嫂子,带来两只北京烤鸭。家里吃了一只,另一只王树生给丁媛拿过去。病人家属给大夫送东西都懂门道,东西搁医院门卫,捎个话让大夫自取,免得旁人看到说闲话。王树生不懂这套,愣头巴脑把烤鸭拎进了医办室。丁媛只好先收下,客气了几句便送他出来。王树生在树底下开了车锁,推着车子往外走。丁媛心一软,叫了声树生。

王树生把三轮车装饰得漂漂亮亮,还弄个小音箱,放上几段马泰唱的评剧《夺印》或《金沙江畔》。就这样,他开始了再就业生涯,早出晚归,每天拉脚儿能挣上七八十块钱。杨丽华权当他活动活动筋骨,并不指望他养家糊口,唯一要求是早晚接送一下儿子去幼儿园。

杨丽华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鼻子两边长出茶褐色蝴蝶斑。王树生问媳妇爱吃酸的还是辣的,杨丽华正在台灯下作账,随口说辣的。看丈夫神情黯然,忙又改口说酸的,爱吃酸的。这下把王树生逗乐了:主要是妈抱孙子心切,我倒无所谓。其实闺女也不错,像婷婷一样懂事就中,正好小姐妹还是个伴儿。正写作业的婷婷接茬道:肯定是儿子!杨丽华说:去,啥事都有你。

很快进了冬天。这天,后面有辆黑色奥迪一直跟着他,让王树生心里直打突突。这种车在唐城是官车,里头坐的都是头头脑脑,他惹不起。王树生贴着路边蹬着三轮,手搂着闸,小心地避让着。不想车子超过他,在前面停下,妹妹从车里下来。

王树生哭笑不得,忙说:你就是生个蝎虎鲁子也是我儿子,我也养活着。一旁的丁媛扑哧一笑,抬腕看看表,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检查结果各项指标都还正常,杨丽华轻出了口气,王树生道:怎么样,我说没事吧,你还不信。

让负债和不景气的企业兼并破产,甩下政府包袱,是王卫东这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平时对厂长们讲话,说起改革阵痛来,她总是滔滔不绝。市场经济,企业破产司空见惯,工人下岗失业,天经地义,这是社会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她一直这么认为,也这么做着属下的工作。平时她忙,很少过爸妈这边来,没看到小区里下岗和买断工龄的闲人越来越多,大家聚一块没日没夜地打牌下棋,除了数落对方手臭,就是骂当官的瞎整。她不知道,在改革阵痛背后,是多少下岗工人的眼泪,他们为了谋生又有着怎样的辛酸。

丁媛给杨丽华做了检查,说问题不大,又带她到功能科。做B超要憋尿,杨丽华把丁媛端来的一大搪瓷缸子水喝了进去,坐椅子上等着。她刚捶了两下有些酸痛的小腿,王树生就过来,虚捏着拳头,替她轻轻捶打着。杨丽华有些忧心忡忡:树生,听说高龄产妇最爱生畸形儿。昨天我做了一宿恶梦,梦见生下来的孩子长了个尾巴,肉乎乎的吓人。我哭着说一定是搞错了,可你说没错,就是咱们的儿子。

坐在小车里,乍一看到蹬着三轮的哥哥,王卫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黑墨镜,棉护耳,白线劳动手套,皮护膝,大头鞋,王树生全身披挂。这副装束的三轮车夫,唐城满大街都是,惹得的哥不满,嫌抢了他们生意。市里早就想取缔黑三轮,可现在没活干、没钱赚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是为社会稳定呢,也迟迟没有下手。蹬三轮,在王卫东眼里这是没啥本事,不求上进,又没多大本钱的下岗工人和外地民工才干的营生。万没想到,她一向引以为自豪,省劳模、又是八级技工的兄长,居然也加入了这支队伍。

一听去找丁媛做检查,杨丽华心情特别复杂。可除了丁媛,妇幼医院他们又认识谁?没熟人关照,看个病做个检查那么容易?刘兰芝推推儿子:我这两天腰腿疼得厉害,明天你陪丽华去医院。

哥,闹了归齐你现在就干这个呀,你才四十几岁啊!看着花里胡哨的三轮和摘下墨镜冲她憨笑的兄长,她说不出心里啥滋味。从暖和的车子一出来,衣着单薄的王卫东一下子觉得寒风刺骨。三轮车里,马泰还在唱着:

早在上次手术后,她已觉出杨丽华对自己有几分戒心。大刚拉结婚证前,宋乔不愿意做婚检,丁媛替她解了围,代开了一张婚检证明。结婚时,她也随了份子,可借口有手术没有参加婚礼。过去的就过去了,这样顺其自然的结束也好。现在,大妈的请求让她既为难,又不能拒绝。难道命里注定,非要她给王树生媳妇接生,非要把她和王树生一家人再次扯在一起?

我良言苦口将你劝,

毕业回唐城后,怕见到王树生,她努力说服自己不去看望刘兰芝和林兆瑞。可那天在街上偶遇林智诚后,她却心乱如麻,下班时鬼使神差拐进王家附近的市场。她问着菜价,眼睛却不住地朝钢厂的方向张望。最终她看到了这样一幕:王树生推着车子,车大梁上坐着一个女孩,旁边一个妇女拎着一网兜苹果,浓眉大眼的,想必就是杨丽华了。乍看上去比王树生岁数大,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又让人觉得还年轻。女孩举着一根冰棍,娇嗔地叫着爸,王树生低头咬了一口。女孩又伸过去胳膊让妈尝,杨丽华摇了摇头。他们越走越近,丁媛忙背过身去,弯腰看地上的蔬菜。等幸福的一家三口从身后走过,她才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问茄子多少钱一斤。

你是水火不进不愿听。

大一后半学期的一天,她意外收到林智诚的来信,说王树生结婚了。尽管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可她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揣着信走出宿舍,已是黄昏,天空洒落着细小雪粒,湿润的空气已经能嗅出春天的气息,那是夹杂着泥土腥气和植物叶芽酸涩的一股味道。她在空旷的校园里溜达着。如果是多愁善感的男生,也许会觉得一个美人独自撑着伞,漫步细雪中很有诗意。可任谁都不会猜到,漂亮的女大学生丁媛,会再次被一个男人扰乱了心扉。就像这上海的二月天气,朦朦胧胧,捉摸不定。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

送大妈出了病房,丁媛心乱如麻,回到医办室关上屋门,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在长满高大悬铃木的医学院,她是学习最用功的一个,连吃饭时间都不留。从食堂到宿舍,端着一碗稀粥边走边吃,她能在一分钟内连个米粒都不剩下。他们这届高考恢复后招进来的第一批大学生,男生占了一多半,有的已为人父,有的正追赶着青春末班车,要在校园里收获爱情。女大学生丁媛要招架的,就是这类同学的攻势。但最终他们悻悻地放弃努力,丁媛整个一冰美人,脑子里只有系统解剖啦,组织与胚胎啦,生理学啦这些课程。那张漂亮的脸蛋,长她身上简直是浪费!

你不遭蛇咬不动心。

儿媳毕竟岁数不小了,又有过一次小产,刘兰芝思谋了半天,去找丁媛拿主意。医院走廊里,她攥着丁媛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丁媛才明白:大妈你别急,高龄产妇是有一定风险,不过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一般不会有什么事的。这样吧,回头让嫂子来找我,我带她做个全面检查。

你被人引上了独木桥,

杨丽华刚把怀孕的事告诉婆婆,刘兰芝就念了声阿弥陀佛,转身走到供奉的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显灵了,老王家终于有后了!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杨丽华暗自思忖:就是豁出去自己这一百多斤,也要把她和树生的骨肉生下来。

叫你喊你你不回程。

没想到,就这么一次,杨丽华真就怀上了。从医院出来,王树生一遍又一遍看着化验报告,喜不自禁:我有儿子了!他悄悄摸了一把媳妇肚子。杨丽华躲闪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她不好意思这么亲近。你就那么肯定是儿子,还兴许是闺女呢。她心里有些没底。王树生道:指定是儿子,我们爷俩有心灵感应。

你被人蒙上了一双眼,

元旦前一天,厂子里搞会餐,在食堂摆了三十多桌。又是厂长,又是车间主任的,轮流敬酒。王树生多喝了两杯,到家有些醉意。媳妇刚洗完澡,正在门厅镜子前梳头,一身喷香。树生一把搂住她,没头没脸地亲着,丽华眼神温柔,说怀孕了怎么办。树生说我想要儿子,我现在就要儿子,一下子抱起媳妇,放倒在卧室大床上。

自己人不认自己人

放心,早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王树生笑着把妈搪塞过去。

……

自打杨丽华上次做手术,大夫叮嘱几年内不能要孩子后,夫妻生活变得小心翼翼。刘兰芝盼孙子心切,花插着就敲打儿子几句:你都四十了,这岁数要着从前,都当爷爷了,你倒是上点心啊。丽华她也不小了,再不抓紧,岁数越大越不好生。

她觉得寒风里满脸沧桑的哥,一下子进入了凄凉的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