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戏弄意味,张存柱何尝听不出来。他眼皮神经质地跳了两下,恶狠狠地抓起枪。坐他旁边纹着眼线的那个小姐,扳着他的胳膊撒着娇:张总,别玩了,我怕!
他把枪递过去,柱子傻坐着,没接枪。啪地一下林智诚把枪搁在茶几上,枪身闪着金属光泽。他拖着长声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哪个拉屎不用纸。张老板,大家都看着呢,人生本身就是豪赌,没啥好犹豫的,来吧!
一屋人呆愣愣的。到这份上,派出所所长老王觉出有点意思,倒真想看看结局。温江跟两边都熟络,忙插言道:张总,还是换一种方式吧,弄一屋子血不好。又冲林智诚使眼色,意思是适可而止。林智诚明白他意思,自己对头只有柱子一个人,犯不着得罪一群人,尤其还是有实权、要经常打交道的一群人。他说:温局说的也是,要该着张总倒霉,轰出脑浆来,也让大家恶心的歌都唱不下去。这样吧,我跟张总赌条左腿。
一身冷汗!
左腿就左腿,还怕你不成。张存柱把枪对着自己大腿,闭上了眼睛。小姐吓得背过脸去不敢看。
林智诚举起枪,我先来。枪口抵着太阳穴上,冷冰冰的,咯得生疼。血管在突突地跳着。只有六分之一生存机率,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亲人的面孔,健在的和死去的……最后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冯红。舌头紧紧顶着上颚,林智诚心里默念,认命吧,一狠心扣动扳机。啪嗒,左轮枪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几乎虚脱,好久才觉出心脏又开始跳动,温热的血液逐渐涌上后脑勺。
可半天柱子还是没敢扣动扳机,枪柄让手汗浸湿有些滑手。最后,他丢下枪,仰靠在沙发上,一脸虚汗:林智诚,算你有种,我认栽!
大家都瞪眼瞧着呢,他柱子不能当这个怂包,张存柱一咬后槽牙:赌就赌,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怕你不成?
一屋人都轻出了一口气。
林智诚说:哎,这轮盘赌很残酷,也很公平。你输了,乖乖把地给我吐出来;赢了,我把命给你。怎么样,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林智诚把左轮枪扔在沙发上,冲老王说:王所,枪我交了,给你个立功机会。刚才多有冒犯,改天摆桌单独请你算赔罪。又对大家道:我跟张总的土地转让,大家一块做个见证。张总,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这路浑人一般见识,我感谢你了,回头我派人去公司跟你交割。
林智诚一对豹眼逼视下,张存柱连忙避开目光。他在电影上看过这个场景,这可是玩命的游戏呀。一个小姐吓得花容失色,忙拉他胳膊:张总,这太可怕了。求你,别玩了!
林智诚转身要走,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无数金星转啊转的。他撑着柺闭着眼站了足有十来秒钟,眩晕劲才过去。面对着一屋子人惊讶表情,他笑笑说没事,你们继续唱,迈开步子向门口走去。温江抢步上前给他开门,小声耳语,别跟你老姐说我来这儿。
林智诚哗哗转动着弹膛:这把老左轮有些年头了,但不至于卡壳。柱子,我和你玩一下俄罗斯式轮盘赌。看好了,里头只有一发子弹,咱们两个轮流转动弹膛,对准自己的脑袋开枪。
林智诚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屋里还有地税局、规划局、土地局几个处室的头头,平时大家都熟。温江见这情形忙打和:都是兄弟,低头不见抬头见。小诚,有话好好说,别伤着和气。
在门口,林智诚趔趄一下,肩膀撞到门框上。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你还知道有个王卫东啊?林智诚把枪口抬起,呵呵,到底认这门亲戚了。柱子,我要真开枪的话,算我逼你,对你不太公平。这样吧,当着大家的面,咱俩玩个小游戏,一赌论输赢。
小区里的合欢树开了花,云蒸霞蔚一般。六月的天气有些热,树荫下,刘兰芝择着韭菜,王斌、孙颖捡着绒线一样的落花玩。俩孩子都快上小学了,斌斌越长越随他妈,浓眉大眼,虎头虎脑;孙颖倒像大刚小时候,奔儿头,尖下颏,小脸瘦瘦的。一到周末,老太太就把俩孩子揽到身边,由她照看着。她不时抬起头来,瞭一眼孩子,叮嘱他们别跑远了,瞅着车。
枪管抵到大腿上,柱子汗哗地下来了,可嘴里依然嚷着:王卫东跟你没完!
这时她看见林智诚,她的儿子架柺出现在面前,刘兰芝惊喜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地站起来:你这孩子,真不经念诵。才刚说中午蒸你爱吃的包子,想让你爸打电话叫你呢。
打死你?不会。我枪法不好,打脑袋没准会打你腿上。不过正好陪我,我没右腿,你没左腿,咱俩做伴好不?
要不说我有口福呢。妈,我早上饭还没吃呢,这回一块吃个够。林智诚把两个柺并在一起,腾出手来擦着汗。看到王树生的三轮用根铁链子拴在楼口,他问斌斌爸怎么没去拉脚。刘兰芝道:两口子去看丽华婆婆了,家里来电话说不行了。给婷婷也打了电话,孩子正往回赶,亲孙女,怎么也得让老太太临走前见上一面吧。说着,她叹了口气:婷婷这孩子,上大学后心飞了,又惦着考研啥的。唉,孩子越出息呀,离你就越远!
打死我你也好不了。
林智诚忙给妈解心宽:不怕,孩子就像风筝,飞得再远,还有根线牵在父母手里。就算她以后出国,根也在唐城。
这可是你说的。要在外头我还真不敢,可这KTV隔音这么好,我倒真想试试。
这话让刘兰芝听着舒心,她招呼孙子别跑远,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真格的,你的事咋样了,啥时给妈领个媳妇来?林智诚说:不急,这么长时间都等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儿。虽说咱条件不济,可怎么着也不能划拉到篮子里就是菜吧。刘兰芝抿嘴点头:嗯,是这么个理儿。
你有种就开枪。
屋里传出板胡声。刘兰芝说:爱国来了,跟你爸在屋里又拉又唱的,他们老哥俩倒投缘。进屋去吧,顺便也劝劝你爸,前些天开啥评剧研讨会,北京来的专家说地方戏没市场,要任其自生自灭。他不爱听了,立马抬起杠来,脸红脖子粗的,差点犯心脏病。唉,人都退了,还争竞个啥?
我认为你会给。林智诚笑得很瘆人。
林智诚有些日子没见刘爱国了。爱国开了家婚庆公司,买卖想必不错,又在别处买了房子,只是花插着回来看看姐姐跟姐夫。人显得瘦了些,穿件黑色天丝印花唐装,稀疏的头发油光水滑,黑黪黪的脸庞油光光的,还架上个金丝边眼镜。看到林智诚进来,他忙搁下手里的板胡,拱手寒暄。林智诚不懂这套礼数,胡乱地拱拱手。
别以为拿这破玩意对着我,我就会给你,做梦!张存柱又想起十来年前,林智诚过年给他送猪头插刀子那码事。妈的,舞刀弄枪的,这瘸子尝到了甜头怎么着。
爱国扭头冲林兆瑞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要说搞文化,林总才是行家。多才多艺,啥也不怵头。老哥你是不知道,上次公司搞联欢,大家把林总推上台,他即兴编了一段快板。那竹板打的,真是上下翻飞,看得我眼都直了。
我要是非要呢?
啥林总,还是叫我小诚舒服。林智诚说,我那点能耐啊,还是当年在部队学的呢。要不怎么说,部队是个大学校呢。。
林瘸子,不要以为搞了几个楼盘,你就能上天了。明告诉你,这块地,我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
还有副好嗓子,我从没听小诚唱过歌。那天,他上台唱了首《水手》,唱得简直比郑智化还地道。说着,爱国就学唱起来: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双臂摆出架柺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林兆瑞爷俩都被逗笑了。生理缺陷对普通人来说,是自卑之源,是无法承受的痛苦,而在成功人士那里却是个性和特点。一条腿干出两条腿干不出的大事业,一条腿成就了地产界的林瘸子。现在,林智诚坦然接受了残疾这个现实。
林智诚松开他:你跟卫东离了,可怎么着也是我前任姐夫。亲戚里道的,我呢要求不高,把那块地给我,钱按拍卖价付给你,一分不少。
见到大忙人林智诚回家,林兆瑞一高兴,和爱国又唱了几出。林智诚一旁鼓掌叫好,又给爱国沏上茶水,给爸晾好白开水,刘兰芝加了勺蜂蜜。唱累了,林兆瑞喝着水,问起儿子公司情况。得知又开发了几个楼盘,他连声说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让老百姓都住上结实敞亮的房子,也算做了件善事。他看了一眼爱国,对儿子说:爱国有大志,要搞文化产业呢,你可要帮帮他。
他一只手把捏着话筒的柱子拽过来。胳膊粗壮有力,张存柱淘空的身子让他拽得一栽歪。姐夫,林智诚叫着,还亲热地搂了他一下。柱子在他怀里挣扎着:我没你这弟弟。
林智诚问你不搞婚庆了,刘爱国说:婚庆当然要搞。操持红白喜事,我在唐城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比同行起码超前两年。可现如今,越来越多人涌入这个行当,我思谋着再搞点别的。这年头,啥都是假的,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真的。可咱们毕竟不是四腿动物,不能为吃而吃,得吃得明白,吃出品味,吃出艺术来。这么说吧,我想弄个素食馆或养生馆啥的,把饹馇文化发扬光大。没别的要求,你帮我找个地方就行。
你私藏枪支……违法。伴奏音乐中,老王还在干嚷嚷。平时狐假虎威惯了,到这会儿还肉烂嘴不烂。林智诚没理他:今天冤有头,债有主。我跟柱子两个的事,跟大伙没关系,最好别掺和进来。
这没问题,新楼盘空着的底商有不少,林智诚答应下来。他又问起爸的身体咋样,最近有没有去医院检查。林兆瑞说还是老毛病,一阵一阵的心悸。林智诚说:听说国外有种心电监护仪,能随身带着,回头我让他们从香港捎一个过来。爸,你老岁数也大了,别老往外头跑了,有些事也犯不着生气。
王所,你最好别动,咱井水不犯河水。林智诚上前把老王的枪下了,示意服务生关门。
市里器重咱,领导上门请我出山,我不干行吗?你看啊,戏曲家协会这块,我是挂名主席,评剧节我是筹委会成员,市里新排的几出大戏,我又是艺术顾问,还有大学发了聘书,我这个挂名教授得给孩子们点真东西,我不上心不在外头跑行吗?累点倒没啥,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些人甚至一些所谓专家,居然瞧不起地方戏曲,说要让它自生自灭!
一个俊俏的男服务生,领他走到一处包房。包房里光线幽暗,张存柱正声嘶力竭地吼着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灯一打开,一屋人诧异地朝门口看过来,正看到林智诚手里左轮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几个小姐嗷的一嗓子,扔下手里的沙锤。服务生没料到这一幕,呆站在门口。温江想不到会在这撞见林智诚,忙推开怀里的小姐。还是向阳路派出所所长老王反应机敏,回手去腰里掏枪。不过枪还没拨出来,就被木柺抵住了喉咙,林智诚劲大了点,他差点背过气去。
唉,林子大了啥鸟没有,爸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要总出去的话,我给家搁辆车,给你配个专职司机。
黄昏,林智诚招呼刘帅开车出去一趟。临出门,他从保险柜里取出个物件揣在腰里。天空灰蒙蒙的,浓重的水汽裹着尘灰压向地面,让人透不过气来。汽车鸣着喇叭,飞快地穿过街区,在一处古堡样的KTV前戛然停下。林智诚下车,抬头看看闪烁的霓虹灯,架柺上前,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迎面大屏幕上,变幻着五颜六色的图案。
不用,我坐公交挺好,实在不行,还有树生的三马子呢。至于身体,你爸我一时半刻死不了,看不到家乡戏振兴那一天,我就算死也闭不上眼……
这块梦寐以求的土地,林智诚并没有拿到手。拍卖刚结束,还没办交割手续,就接到市政府通知,土地手续不全,取消拍卖。金钱干不过权力,张存柱凭借上头有人撑腰,最终把这块地据为己有。砌好了一圈围挡,他并没有挖槽开工,而是囤起来等待日后升值。
刘兰芝的菜包子已热腾腾地下屉,端过来说:瞧这爷俩嗑唠的,吃饭!爱国起身下厨又弄了几个小菜,给俩孩子做了个拔丝苹果。刘兰芝带孩子去里屋吃,林兆瑞开了瓶杜康,三个人边喝边聊。爱国一沾酒话就多,絮絮叨叨说着他的饮食经。说着说着,忽然问林兆瑞爷俩还记不记得老街坊毕成。林兆瑞眉毛一挑,连忙问他现在怎么样?
枣红色拍卖槌重重落下,闪光灯一片耀眼。在拍卖师的要求下,林智诚站起来,抿着嘴,双手拿着号牌,上身转了半圈展示了一下。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张存柱,柱子把号牌丢在座位上,起身走了。
病是好了,可怪癖难以去根,一个人过日子很艰难啊。刘爱国说,小诚啊,你可以搞搞文化扶贫,帮帮老毕。不夸张地说,他就是中国的梵高!
四千万元一次,四千万元两次,四千万元三次……成交!
爱国平时云里雾罩的,大话说惯了,林智诚并没往心里去。饭后,父亲让儿子跟爱国一块去看毕诚:他地震创伤太大,你不要刺激他。还有,生活上有啥困难,你一定要帮他。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妈呀,八十万一亩,这么高的价格拿地,盖楼的成本是多少?不要说唐城,就是在一线城市也少有过。全场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似乎已听到拍卖槌那一声脆响。林智诚举着号牌没抬头,他知道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此时,他已不计成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拿下这块地,打败柱子!
从前的工人新村,现在已变成一片红砖楼,把边的几栋是陶瓷厂家属楼。刘爱国推开一层一户人家,林智诚先闻到一股咸哄哄的臭味。昏黄的灯光下,毕成拥着皱巴巴的被单坐在床上,就着干巴馒头,正用牙和手指撕扯着一条炸得焦煳的小鱼,口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看到他们进屋,老毕也没起来,只是举着小鱼,含含糊糊地让着:你们不尝尝吗?好吃,唔,真好吃!
林智诚把嚼了一半的大中华扔到地上,又一次执着地举起号牌。拍卖师夹着笔的右手高高扬起,冲着林智诚的方向,兴奋地喊道:88号,四千万元!
林智诚看看刘爱国。爱国一下拽开窗帘,大声道;老毕快起来吧,林总来看你、帮你来了,你以后不用再这么过苦日子了!
当林智诚叫出三千万时,志祥房地产公司老板因为紧张过度,捂着胸口出溜到座位底下。旁边的人忙喂速效救心丸,打120叫急救。刚才还沉浸在现场氛围中的晚报记者,这会儿回过神来,忙传呼报社,叫快派摄影记者过来,有大新闻!救护车鸣笛来到,大厅里一阵忙乱。停顿了十分钟后,拍卖继续进行,屏幕上那块地已叫到三千五百万,张存柱举牌的胳膊有些发抖。
说完,竟有些哽咽。林智诚来这里只是碍于爱国和父亲面子,出于道义想帮帮原来的老邻居,并不指望陶瓷厂美工能画出什么大作来。看到从前的老街坊沦落到这步田地,又联想到自己,心里一阵酸楚。他看了看屋里随处涂抹的画,从手包里拿出一万块钱,让老毕改善一下生活。毕成看了一眼,没接,起身奔向大衣橱,拿出卷好裹着旧报纸的几幅画硬塞给他。
开始还有不少人跟进,等过两千万后,只剩下林智诚张存柱几个人。唐城历史上头一次土地拍卖,就出现了这让人惊愕的一幕,拍卖师兴奋的报价声中,谁都能感觉出浓烈的火药味。前来坐镇的温江有些坐不住了,和局里几个头头交流一下目光:这哪儿是拍卖,简直他妈的豪赌啊!
这老毕,有点意思啊,送我画儿是表明不能白要我的钱吗?回到公司,林智诚叨咕着,随手展开了毕成送他的画。他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这他妈哪儿是人画的,简直就是天才!
拍卖会渐渐笼罩上一层紧张气氛,那块五十亩的地块终于出现在屏幕上,拍卖师报出底价五百万。张存柱第一个举牌:五百五十万。拍卖师话音未落,林智诚那边报出六百万。
林智诚懂画,在部队时抽调到军区帮忙,给参加全军美展的画家打过下手。裁宣纸,研墨,调颜料,耳濡目染,知道什么画好,什么画不好。如今当上老板,要跟方方面面周旋,少不了附庸风雅,恶补了一些艺术方面的知识。他一下子估量出毕成的价值,跟爱国说,要买下毕成全部作品,由他养着老毕。
斗嘴归斗嘴,两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皮。现在冤家路窄,隔着一排椅子,他们互相瞪着眼,运着气。
刘爱国夸他有眼力,是个好人:这下老毕生活上不犯愁了。还有一件事,老毕刚出山,画得再好,没人知道,没人赏识也不行,我想让你再出点血,给他办个画展,冯红在文化局管这摊儿……
凤凰新村工程完工后,又拿下了两块地,坚定了林智诚搞房地产的信心。他想出一句宣传语——盖最结实的房,住最安全的楼,天天花钱在电视上播。林智诚的搅局,让柱子坐不住了。瘸子,你这是成心要跟我对着干啊?他给林智诚打电话。林智诚呵呵笑着,像猫咪戏弄着老鼠:是有那么点意思。你自己挣钱多没劲儿,我陪你玩玩好不好?柱子道:别蹬鼻子上脸,跟我玩,你会死得很难看。林智诚说:走着瞧,不见得咱俩谁死谁头里。
林智诚忙拦下,说不劳烦别人了,我直接去找宣传部和文联。小诚不想见冯红,刘爱国听出这层意思,也就没再坚持。
林智诚瞅着二十米外的柱子,始终没有举牌。他的牌号是88号,这是个吉利数字。刘帅递过来一支大中华,他接过,习惯性地放在鼻子前闻闻,搁嘴里一点一点地嚼着,这是他戒烟后形成的习惯。就像狮子出击前埋伏在草丛中,蕴蓄着力量,他等待着致命的一击。
自从那年卖盗版磁带被冯红查扣后,林智诚就刻意回避着她。虽然同在一片天空下,但城市这么大,各有各的生活圈子,两人碰一块并不容易。没想到,半个月后的端午节,市里搞纪念屈原诞辰两千三百四十周年大型诗歌朗诵会,晚宴时两人又一次坐到了一块。
拍卖开始,投影仪屏幕上,依次打出要拍的地块信息。拍卖师充满磁性的声音,不无夸张地介绍着。竞买席上,这里那里不时举起牌子,拍卖师一遍遍重复着攀升的价格。就算处在食物链最低端,鱼虾们也不会饿着肚子。这些十来亩二十亩的碎地,最终被几家小公司瓜分。
林智诚进大厅时,时间尚早。几个诗人作家还沉浸在朗诵会的兴奋中,指点江山,品评时事。林智诚坐下,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本来活动安排他讲话,他没露面,让一个副总代劳。这类活动无非假文化之名,官员要政绩,企业出风头,鬼才知道屈原到底多大岁数,跟这个北方城市有啥关系。在书店门可罗雀,高雅艺术无人问津的年代,他不相信单凭几个诗人、几首诗歌就能把文化振兴起来。这就跟父亲成天为评剧奔波,要盖大戏院一样,都是在做无用功。不过既然爱国来找他,要他冠名赞助,他也不好意思回绝。刘爱国现在不得了,挂着好几个协会理事或秘书长头衔,什么活动都少不了他掺和。还操持出了本《唐城文化名人辞典》,他自己也位列其中。林智诚签好支票,推给他:爱国你歇歇好不,老这么咋咋呼呼瞎忙活,我担心你的饹馇宴永远也吃不上了。刘爱国一笑,显得莫测高深:都是文化产业,慢慢来,急不得。
有人小声在问,这是谁呀,够嚣张的。你不知道?林智诚,大名鼎鼎的林瘸子!旁边人告诉他。张存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林智诚不会缺席今天场合,他也一直想有机会跟瘸子较量一下。人一旦有了钱,心中积攒的怨恨就有了释放的动力,更何况林智诚几次招惹过他。来得正好,新账老账一块清算。张存柱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林智诚,看他在第三排把边位子落了座。
那帮文人不认识林智诚,也就口无遮拦。一个留长发的说:哎,今天文化局冯处朗诵得很精彩啊,没想到她一个官员还会写诗。
下午两点,拍卖开始。拍卖师正在介绍拍卖规则,大门哗的一声被推开,响动大了点,满屋人齐刷刷地回过头去。外面阳光射进来,晃得大家眯上了眼睛。逆光里,头戴棒球帽,身穿红色阿迪达斯运动衣的林智诚,架着双柺缓慢沉稳地走了进来。大厅一片安静,木柺的橡胶头在地面敲击发出咚咚钝响。
一个戴眼镜的说:你们啊,少见多怪。咱唐城最早写诗那拨人中,就有这个冯红。笔名叫啥着?忘忧草。那还是八几年呢,现在身体写作好像很前卫,很时髦。人家冯红才是前辈呢,赤裸裸,火辣辣。我还记得这么两句:读了你的上身,又读你的下身……
张存柱坐在竞买席第一排,笑呵呵地跟熟人打着招呼。市中心的这五十亩地,他早就惦记上了,这回是小罐掐王八——十拿九稳。当了几年城建中专校长后,他出人意料地辞职下海,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大家的嘀咕猜疑,他不予理睬,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取消福利分房后,商品房建设进入一个高潮期。搞房地产,凭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几年下来弄个几百万上千万不是太难的事。当官不也是为搂钱嘛,还要提心吊胆,哪像干这个容易。再一层意思,他也是做给王卫东看。是,没你提携,我进不了城,更当不上官,你们王家人老觉得柱子亏欠着你们。现在,我倒要让你看看,离开你王卫东,我是不是活得更滋润?
几个男人叫起好来。
唐城首次土地拍卖,在土地局一楼举行。竞拍现场,除了跃跃欲试的地产界老板们,就是几家媒体的记者。拍卖这行当刚刚恢复,大多数人还不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况且土地不比字画古瓷玉器,感兴趣的人少,身家不足千万的根本不敢问津。
什么诗人,整个一公共汽车。一个秃头阴冷地发了话。林智诚认识他,文联的一个作家。还在他当年小山摆摊时,读过这作家写右派的小说,印象里右派除了挨饿,就是想女人,食色两方面都饥渴难耐。
卫东早晚还得吃亏。他嘀咕了一句。
男人说起这类话题总是兴趣盎然,大家围拢过去,催秃头说说怎么个公共汽车。秃头比比划划:她冯红什么出身?戏子呀。你们想想,卖弄风骚是老本行,不知跟多少男人有过一腿。那回唐局退休,局里干部合影,京剧团赵团在她背后举起一只鞋子,开个玩笑,她登时跟人家翻了脸。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
车子驶出了区政府。林智诚心想,女人啊,就是一情感动物,当她真的动了感情,会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不要。他早就瞧出卫东跟温江有那么点意思,手机无意中泄漏了两人的秘密,佐证了他对女人的看法。卫东身为副区长、女强人,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很有魄力,可在感情上却相当弱智,男人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她糊弄了。林智诚叹了口气。卫东跟柱子的婚姻当初他不看好,现在他同样对这个健硕的博士局长有几分不放心。温局长仪表堂堂,公众场合不苟言笑,从不跟女同志贫嘴,更不要说开粗俗玩笑了。可道貌岸然的人往往最自私,为维护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几个男人品味着这个细节,都笑起来。
刘帅正在车里听歌,看见他,忙开车门叫了声干爹。刘爱国在公司干了两年,小挣了一笔后,开了一家婚庆公司。他把职高毕业,一门心思要当明星的儿子送过来,让林智诚栽培栽培。正好瘦猴接替刘爱国管办公室,手头缺个机灵点的司机。林智诚看这孩子脑袋瓜好使,嘴皮利索,就送他去学本子,回来给自己开车。刘帅提出要给他当儿子。这不乱了辈分,林智诚当时觉得好笑没答应,可孩子还是一口一个干爹。这会儿,林智诚皱皱眉头:当你爸面别这么瞎叫。
你们想想啊,要是不搂粗腰,不抱大腿,她冯红从前一个唱戏的,能当上处长?有天下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她敲开某领导家门,半个钟头后领导送她出来,还亲自把雨衣披在她肩上。啧啧,真是怜香惜玉啊……
姐俩说着家常,温局长在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手机。林智诚无意中瞥一眼,一下子就看出是摩托罗拉的最新款,比大哥大精致小巧了很多。他一怔,这不是送卫东的那个吗,皮套上白色英文字母他记得一清二楚。上回王卫东嫌张扬没要大哥大,打听到有新款手机问世,林智诚把唐城第一台抢到手。难道……他留意到温江这会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着王卫东要张嘴。卫东一蹙鼻子,阻止了温江。林智诚肚子里划个魂,起身告辞。王卫东送他到电梯口,提醒土地竞拍要及早准备,既要达到目标,也不可太张扬了。
你当真雨里守了半个钟头?有人问。秃头有些自得:当作家嘛,就得有这种执着精神。
你和我一样,让山珍海味惯坏了。说真的,我倒真想吃碗妈做的疙瘩汤。一丝一缕的蛋花,跟面疙瘩缠缠绕绕的——真难为妈咋能绞出那么大小均匀的面疙瘩来,再点缀几片西红柿,淋上一点点香油。啧,那个香,甭说吃,闻到味儿就流哈喇子……
林智诚再也听不下去了,走上前,用柺重重敲了下椅背,吓了几个人一跳。有意思吗,一群大男人背后议论一个女人?他说。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认识他。秃头道:好像今天是作家诗人聚会,没请残联的。哥们,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这儿不带你玩。
我怎么感觉像被甩出了这个家庭?她对林智诚说,不光话不投机,饭菜也不合口味。以前,就是清水熬茄子,也吃得喷香。现在可倒好,家里一桌子饭菜,哪个都没胃口。
你说什么?林智诚一把抓住他衣领,脸色铁青,不带我玩?你他妈再胡说八道,我掐死你信不信?
说到过年,卫东有些不舒服。一年当中,也就春节、五一、十一,她才有时间回家待上一半天,吃上一顿饭。就这不长的时间里,她还要频频应对传呼回电话。一家人围着桌子,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席,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现在,一晃又几个月没回去了,只在电话里问候一下爸妈。下面的单位送来对虾、螃蟹什么的,就让司机送回家。司机捎话来,妈说不缺东西,不缺钱,就缺她这大活人。爸妈一年比一年老了,让她有时间多回家看看。
林智诚的手粗大有力,秃头喘不上气来,脸憋得通红。这瘸子恶狠狠的,明显是来找茬的,没准还跟冯红有点瓜葛。想到这层,秃头汗都下来了,冯红知道非整死他不可。他嘴唇打着哆嗦,忙告饶:兄弟,我胡说八道,我嘴欠,别跟我一般见识。
林智诚摇摇头:没用,我给他找过几个活儿,挣钱多的,轻闲的,都有。可他牛脾气,就认准蹬三轮一条道。你忘了,过年酒桌上,为这事还差点跟我掰扯起来呢。
还不快滚!林智诚一搡,他跌倒在椅子上,忙不迭拿起自己东西跑了。其他几个人见来者不善,也跟作鸟兽散了。
她又想起哥来,让小诚有时间劝他干点正事:蹬三轮累不累放一边,也给我丢脸。外人知道,一定会说风凉话:连抓经济的副区长亲哥都下岗蹬三轮,你说她政绩怎么样吧。
这顿饭吃着没啥意思了,林智诚想回去。转过身来,才发现冯红扶墙站着。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
王卫东哦了一声。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帮家伙……林智诚摇摇脑袋,冯红冲他挤出个笑容。人们背后的指指戳戳,她已习以为常,可今天当着林智诚面,她还是很不自在。她要了两瓶矿泉水,递给他一瓶。
林智诚当然不会放弃。卫东提醒他资金上要有充分准备,他踌躇满志:银行都是咱铁哥们,孙胖子,大老李,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放心,钱上没问题。
林智诚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他并不渴。多少年前,他曾憧憬过自己功成名就,跟冯红见面的那一刻。而今,当初的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和冯红坐在一起,平静的连他自己都奇怪。服务员进来,往铺好红桌布的圆桌上,摆着白酒、饮料和写有客人名字的桌牌。林智诚跟冯红聊着屈原,聊着文化产业,心里在想着,眼前的冯红和传说中的冯红,到底哪一个更接近于真实的她?凭他对女人的认识和了解,现在还难以做出结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眼角有摺,鼻头油光,越看越陌生的中年女人,与当年那个敢爱敢恨,和自己耳鬓厮磨、生死与共的姑娘,确实不是一个人了!
你看好的市中心那五十亩地,不少人盯着呢。打那儿主意的,都有来头,哪尊神土地局都得罪不起,我们几个头头一商量,既然上面要求土地市场化,干脆挂牌拍卖一把。这是块肥肉,价抬得再高,你也要争争。虽说现在房地产市场不景气,烂尾楼不少,可大家看好以后发展,都在抢着囤地。
冯红主持晚宴,代表文化局答谢诗人作家和企业家们捧场。她周到细致,挨桌敬着酒,还特意与林智诚、刘爱国对饮两杯,感谢他们对文化事业的支持。刘爱国夸冯红那几句诗写得好,冯红说嗨,我那两下子拿不上台面,在诗人面前班门弄斧了。说着她一甩头发。就这个习惯动作,林智诚又看到了当年她的影子。他低头喝了一口酒,苦涩涩的。五粮液,好酒,不该出这股味啊。
林智诚这几年顺风顺水,正想往大里干。温江知道王卫东跟这个弟弟走得最近,为讨好林智诚,他透露了一些新情况:
他醉了。
林智诚倒不像卫东那样老把这事搁心上。没办下证的楼盘又不是一两家,他才没工夫过问呢。业主算啥,说白了就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不过,既然温江冲他示好,他不能不领这个情,笑笑说了声谢谢。
冯红从林智诚手里拿到两套房转手倒卖,挣了三十来万。孩子在北京念书花销大,又惦记着日后出国,她需要钱。离婚后她没再成家,空旷的房间里,虽然偶有外人留宿,却始终缺少一位理想的男主人,林智诚的出现,让冯红萌生重温旧梦的念头。这天回到家,带着微醉她把顶灯、落地灯全打开,从衣柜找出一堆衣服,站到穿衣镜前挨个试着,左看右看端详着自己。嗯,样子不磕碜,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她冲镜子里自己抛了个媚眼,哼唱起早已不唱的《宇宙锋》:
温江掏出烟来,林智诚一摆手,说戒了。温江有些不相信。王卫东把烟灰缸放他面前:你得向小诚学习,人家办事嘎嘣其脆,说戒烟,咯噔一下子就戒了。温江点上烟,冲林智诚道:凤凰新村土地证,下周就能办妥,你老姐非叫你过来吃颗定心丸不可。
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摇摇,扭捏向前。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哇,随我到红罗帐倒凤颠鸾……
林智诚来了,冲卫东叫了声老姐,又朝温江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王卫东起身倒着茶水,示意温江也坐下。谁都知道王区长的行事做派,亲戚朋友来了一定避席,亲自倒茶,陪着说话。属下或平级单位来人,她坐办公桌后面,公事公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自打那回喝酒后,林智诚始终回避着冯红。买房的事,也是打个招呼让她自己跑的。物是人非,林智诚不愿重温震后那段撕心裂肺的感情。
还有一个章,马上办妥。温江亲昵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站一边去!王卫东不习惯打情骂俏的小动作,虽然两人关系已超越了朋友。她拿起电话,叫林智诚过来一趟。温江摇摇头:你们姐俩啊,干什么都这么心急火燎的,没一会儿安生。要不,怎么活得比别人累呢。
你就不想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一天晚上,冯红邀林智诚过去聊聊,林智诚推说公司忙没时间后,她在电话里幽幽地问。
王卫东明白他所指。这是办公室,不是自家床上,她板起面孔来:叫你来还是为土地证的事,那帮子业主快疯了,你倒是抓紧啊!
林智诚回答: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要是老回头看,会很累。这时候,他对冯红婚姻为啥不幸福,一个人过日子是不是艰难,已经不感兴趣,更不想深究原因。尽管不完全信那些传言,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还是觉得冯红跟那些官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温江意味深长地一笑:你老吗?
冯红握着电话听筒的手在颤抖,她没想到林智诚这样铁石心肠,无情无义。自己最珍贵的青春年华都给了他,可他居然如此轻描淡写,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从前的事,从前的回忆,真的能轻而易举的一笔抹掉吗?她鼻子发酸,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温江看看她,关切地说你有些憔悴,我给你找些阿胶补补。王卫东有些无奈:连大夫都诊断我更年期了,老喽,补什么也没用,青春已逝,韶光不在呀。
如果换成别的女人,婚前失身或许可以遮掩过去。可她遇上的,偏偏是个放浪形骸的海员,什么都瞒不住他。新婚之夜,冯红始终不肯说出那男人是谁,她怕愠怒的丈夫会杀了林智诚。
正在温江无聊、孤单、寂寞的时候,他遇到了来土地局求助的王区长。一来二去,温江和王卫东熟络起来,证没办下来,两人已有些浓得化不开的意思了。温江寂寞,怀才不遇,需要个知冷知热,可以倾诉的对象。外表粗犷的女强人不是理想情人,可王卫东那股姐姐待小弟般的疼人劲儿,让他找回了从前的感觉。从卫东这方面讲,没正经读过大学,是仕途上无法弥补的短板。虽然对高学历的人,本能的有种抵触,可对温江却不反感。小时候,王天喜厚重的巴掌收拾过她的叛逆。因为这个缘故,从前王卫东不喜欢高大威猛的男人,反倒欣赏白净文弱有才的异性,就像当初的农村知识青年张存柱。领略了温江之后,她才明白,这才是自己需要的男人。
这件事给婚姻罩上了一层阴影,就算冯红再爱他,在丈夫眼里也可能是逢场作戏。他每年有两个月长假在家,喝过酒后变着法折磨她。就像经历过寒冬蹂躏,在春光里肆意疯长的野草,丈夫不在的日子,她就跟那帮子文人混到一起,反正也要被人嚼舌头,她不再顾及自己形象。后来做了母亲,当上科长、处长,才有所收敛。结婚第十个年头,丈夫提出离婚,他在沿海某城市又找了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冯红只提出一个条件:儿子跟她,由她抚养。她没要丈夫一分钱。
原打算在唐城干番事业,可盘根错节的官场,很快让他一个外来干部碰得头破血流。好几宗土地案不了了之,意气风发变成心灰意懒,他有些后悔来趟这浑水。一周回一次北京,平时最难熬的就是夜晚,除了推杯换盏大吃大喝的饭店酒楼,市里连个像样去处都没有。没有夜生活,没有咖啡屋和轻音乐,而低廉的大众舞厅、录像厅,温副局长又不屑光顾。
电话那头,林智诚模糊地听到几声啜泣。他说:冯处,我很尊重你。咱们好歹也算公众人物,注意一些影响。
温江是个美男子,长得带点女相,鼻子又挺又直,眼神飘浮。他个头跟王树生一样高,因为常年健身,六块腹肌凹凸有形。大概为了秀自己身材,无冬历夏,穿得都很单薄。他读完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最后读成博士,始终在女人的宠爱中。小时候是幼儿园阿姨、学校老师,大了是班上的女生,同校的师姐。该玩的玩了,该闹的闹了,最后正儿八经地谈起恋爱,有了一个贤惠的媳妇和同样帅气的儿子。可正应了那句话: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三十好几了他才混上个科长,在官员多如牛毛的京城,仕途不见一点光明前景。看到唐城面向全国招县处级干部,他一咬牙应聘,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
冯红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人家就是想跟你待会儿,说会儿话,没别的意思。
直到温江进来,她眉头才舒展些。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可对不起,我晚上真的有事不能去。还有,那两套房我听说你出手了。你买房时怎么说的?你说家里间量小,想换大平米,说儿子将来结婚也要预备套房子,我才按成本价给的你。可以说除了市里的头头,跟我们公司利害攸关的几个人,你是唯一破例的,就算我亲戚也不会这个价给他。你倒好,一倒手卖了!当然,房子你交了款,就是你自己的,投资也好,自己住也好,跟我没啥关系。不过我告诉你,做人要实诚,这辈子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欺骗我!
妈的,昏官、庸官,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过得挺滋润。你想干点事,说风凉话的,穿小鞋的,起哄架秧子的,都来了!王卫东愤愤不平,常委会上几乎拍了桌子,回到办公室还喘着粗气。
两人的关系一下子生分起来。
楼盖得不错,还拿了个省建筑质量奖。可因为占用的是农田,手续不全,土地证一直办不下来。两证不全,房子总好像不是自己的,凤凰新村业主们三番五次地到区政府上访。同僚们袖手旁观:你王区长不是能吗,看怎么擦干净这个屁股?
这时,尝到炒房甜头的冯红已经上瘾,既然林智诚不给面子,她转而去求张存柱。柱子喜出望外,爽快答应帮她。
凤凰新村竣工后,林智诚偷偷给她留了一套三居室。连房钥匙一块送来的,还有一个大哥大。卫东惦着砖头一样重的大哥大,自己用这个太招摇了,便让小诚拿走。钥匙她留下了。原来的房子让给了外甥,她不能老住宿舍或招待所,需要有个自己独处的空间。
当初第一眼看到冯红,柱子就有些心猿意马。冯红大眼睛顾盼生情,额头那道伤疤,倒增添了几分俏丽和妩媚。再看王卫东,自己的老婆,皮肤粗糙黝黑,就算回城当了干部,也摆脱不掉农村土渣味。有回,跟建设局几个头头喝酒,大家开玩笑说他娶个女强人、丑老婆。他一拨拉脑袋:好使就中,老婆又不是花瓶摆设,丑点怕啥,关上灯都是杨贵妃。大家呵呵笑着,为他这个杨贵妃理论碰杯。可打心里,张存柱对林智诚是又羡慕又嫉妒,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他一个瘸子,大老粗,凭啥?
人到中年,王卫东添了新毛病:失眠多梦,烦躁易怒。去瞧大夫,说是更年期综合症,开了些汤药调理。难道自己这么快就步入了更年期?王卫东死活不承认这点,她把病症归结于工作压力大。
从前,冯红在柱子眼里遥不可及,她也没正眼瞅过王卫东这个对象。现在,张存柱看到了希望,既然她渴望挣钱,喜欢钱,那么一切都好办。盯着冯红依然年轻的背影,他像看到一只小兽,在奔向早已布好的陷阱,心里涌动着报复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