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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他愿意干,就让他试试呗。刘兰芝没动,也不着急,她在温水里涮着抹布,干个体一样有出息,小诚不是干得挺好的。

事情经过跟妈学说一遍,王树生还在喘着粗气:我是没辙这小子了,妈,只有你老亲自出马了。悠着点,别让他气出个好歹来。

妈,你是不是老了,糊涂了?小诚那是迫不得已,背水一战,可大刚不一样。国家干部不当,铁饭碗不要,非喜欢上个泥饭碗,连看病、养老都没人管。这事只有傻子、疯子才干得出来。

刘兰芝隐隐听到对门声响。她正用抹布沾着淘米水擦着柜子,儿子推门进来:放着挺好的班儿不上,非要干个体,妈你给评说评说,大刚他这是不是有病?

妈没老,也没糊涂。你想想看,打小大刚就在咱们眼皮底下呵护着,穿少了怕冻着,回来晚了怕饿着。咱是待他不薄,可从大刚的角度呢,长这么大,没一件事是自己做成的,就连上学都是你替他选的专业,他咋想?他也有自尊啊,也想独立做成点事儿。他不是小孩子了,这回,咱就放开手,让他自己试一把吧。老大不小了,总不成管他一辈子不是?

王树生差点没被噎死,站起来,有些发抖的手点着外甥:你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管不了你了?

刘兰芝看出儿子脸上的疑惑:上次丽华住院,媛媛跟我唠了半天。别看你那么待人家,人家还关心着我跟你爸,惦记着咱大刚。媛媛比你有文化,看得比你远,知道该咋教育咋爱孩子。你呀,得好好跟人家学习!

舅,我跟你说了我不想去,我的事我做主。就算你亲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也替他当不了这个家。

又提丁媛,王树生忙说:妈,你还是说说现在该怎么办吧,大刚还在我屋呢。刘兰芝道:树生啊,有时你比妈还不开窍,一根筋。记住,强扭的瓜不甜,就是硬逼大刚去教书,他打心眼里不情愿,也教不出来好学生。误人子弟,咱罪过可就大了。

你怎么还提那事儿,早跟她没联系了。大刚摇头否认。看孩子不像在撒谎,王树生这才把心搁肚里:没那事儿就好,趁早打消摆摊的荒唐念头,收收心,再有几个月毕业了,毕业就直接上班,学校那头我已经说好了。

那,你意思是任由他折腾?

草率,荒唐,王树生摇着脑袋,对大刚的想法一百个不理解。摆摊好像现在挺光荣,成了没本事人下海的唯一选择。可他不理解,外甥,一个即将毕业前途似锦的大专生,为啥要这样做,该不会找那个高中时早恋,让他和杨丽华拆散的女孩吧——她倒是在市场上摆摊卖布头。

不试,咋知道人家成不成?实在不行,干个体这条道儿行不通,再让你妹妹找找人,大刚回学校也不迟。

舅,你这老脑筋也要改改了,摆摊做买卖的又不是毒蝎猛兽,你把人家想象得太坏了。现在国家鼓励干个体,致富光荣,不是啥丢人现眼的事。

王树生气鼓鼓地回到屋,外甥已不辞而别。黑暗里,他自言自语着:

我们供得起你!王树生打断他的话,真要惦着家,你就别丢了旱涝保收的铁饭碗,别惹我们生气。你出去看看,外头摆地摊的都是些啥人,噶咋子,琉璃球,跟他们一块混能有好?

小兔崽子,你这是生心眼子气我啊。你以为一个大专生,进重点中学当老师那么容易。我为你跑前跑后,求爷爷告奶奶,才没让你去后勤,没让你去教体育。没有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你就这么任性犯混,四六不懂!是,当初要你考师范,没尊重你意愿,舅是武断粗暴了些,可我还不是为你今天有个正式工。你倒好,说不上班就不上班,一点不听人劝,还有点良心没有?

大刚拖长声,叫了声舅:我这么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愿站讲台,不想当老师,愿意过没说没管的生活。还有,也是想给家里着把手,多挣点钱养家糊口……

地震后没撒手送大刚去育红院,主要是刘兰芝的意思。王树生对于外甥,责任重于感情。他还记得最早给大刚洗小脏手时,摊开手掌,发现孩子掌心横纹,他咯噔一下子:这孩子心硬!妈念叨过不止一回,你姐是为了护着大刚砸死的,可孩子当时愣没掉一滴泪。妈说这些时,眼泪汪汪的,说树生,咱别拉扯出来个白眼狼啊。他安慰母亲:大刚还小,不知道啥叫生离死别,大些就懂事了,不会忘恩负义的。

啥,你意思是不去学校?把口琴搁桌上,王树生火往上拱,你不想想,政府对你们孤儿多好,从小有抚恤金,大专毕业照顾你上班,专业又对口,谁有这么好条件?说句不好听的话,你这条件还是你妈给的,是她用命换来的,你不去对得起爸妈吗?

现在大刚也二十大几,个头快赶上自己了,王树生万万没想到,会给他来了这么一出。他越想越难受,从前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翻腾出来,忍不住对着黑暗想跟姐姐说上几句心里话:

舅,我在学校实习了几个月,才发现我的脾气秉性不适合当老师,学校也不适合我。我想好了,自己创业,去市场上卖服装。大刚开门见山。

姐,你走了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埋哪儿,不能给你上坟,我们只能在忌日带大刚给你烧烧纸。知道你学医的不信这个,后来次数越来越少了。其实,我知道,把大刚培养成人,才是对你和姐夫最好的纪念。为这,我跟你儿子没少冲突。小树不修不直,不剪枝不成材,你在也会赞成这么做的,是吧?看大刚大了,上大学有出息了,原以为我成功了。可今天大刚的表现,加上妈的一番话,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失败。我没当好舅舅,我不配当这个舅舅。姐,你理解我也罢,埋怨我也罢,你弟弟我就这点脓水,我尽力了!

礼拜六晚上,杨丽华带婷婷去买文具还没回来。王树生收拾屋子时,翻出他的口琴,找出块布精心擦拭着。这时候大刚回家,要跟舅舅说说自己想法。王树生很高兴,忙给外甥拉把椅子。大刚比高中那会儿壮实多了,下巴长出黑森森的胡子茬,一股成熟男人味。都说男孩随妈,可大刚长得却像他爸,想起多才多艺的姐夫,王树生心里有些难受。

黑暗里,王树生潸然泪下。

王树生这些日子一直为外甥上班的事奔波。当初大刚考大学,他帮着拿主意,外甥才报的师范专科。还有几个月大刚就毕业了,地震孤儿有政策照顾,可以顶替父亲当老师。这工作受人尊重,不用上夜班,一年还有两个长假,王树生觉得自己太有先见之明了。

全家人只有卫东能降服住大刚,可王树生不想因为这事麻烦妹妹。刘爱国自告奋勇:我去劝劝他,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保证让大刚回心转意。

你去财务支三千块钱,拿着这东西去新开张的百货商场买台冰箱,送到我姐夫家。

第二天,爱国跟他一道回家,招呼过来大刚,摆开了长谈的架势。本来王树生还抱点希望,不想爱国越劝越走偏,最后竟然站到王树生的对立面,支持起大刚来。还说自己也想提前办退休,到小诚的公司帮忙。

他架柺走到窗前。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挺拔的雪松披着一树积雪,银装素裹一般,煞是好看。枝干间,是这座城市很少看到的蓝天。林智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冰箱票交给瘦猴:

我成孤家寡人了。得,爱干啥干啥吧。王树生心灰意懒,冲外甥摆了摆手。

林智诚想了想,把枪留了下来。不过你要知道,他对瘦猴说,这年头啊,钱才是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那可是杀人不见血啊!

爱国小声跟他耳语:

林智诚问还有谁知道。瘦猴摇摇头,他谁也没告诉过,包括大臭儿,他怕枪在老大手里惹事。林智诚把枪还给他,让收好,瘦猴一脸诚恳:林哥你留下吧,用它防身,关键时候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看谁还敢刁难你。

不是我说你,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不就是大刚不要铁饭碗,要端泥饭碗嘛,这有啥呀。树生,现在政策在变,观念在变,孩子们想法也在变。咱们都往四十奔的人了,观念太老太旧了,跟不上他们的思路想法。当初,小诚办病退咱们不也是揪着心,七上八下的。现在你再看,人家做得对呀。树生,以后对孩子把握个原则:你不赞成的事,保持沉默就行了,你反对也没用。

这还能有假?从前我家旁边就是武装部,地震后我钻到废墟里掏出来的。后来收缴了几次,我都没交。子弹我打了两发,还剩下三发。

正好这时林智诚的电冰箱送来了,缓解了家里紧张气氛。刘爱国在食堂摆弄过冰箱,对这玩意不生疏。他用指节敲着冰箱外壳啧啧称赞:小日本的东西就是经使,这进口电冰箱现在要托人弄脸才能买到。

这玩艺真的假的?打从离开部队,林智诚还是第一次摸到真枪。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掂一掂还挺有分量。

杨丽华一脸喜色,看时间不早了张罗着做饭。大刚饭后要回学校,她叮嘱着天黑路滑,路上加点小心。又找个饭盒,给外甥夹了几块煎带鱼。想着搁宿舍窗户外头,明天就粥吃。要在家住就好了,搁冰箱里不容易坏。她说。

林智诚刚回公司,搁下电话他把会计叫过来,吩咐明天抓紧去结算工程款,免得夜长梦多。会计走后,瘦猴闪身进屋,笑得很诡秘。林智诚讨厌装神弄鬼,皱着眉头问有事吗。瘦猴关上房门,掀开鼓囊囊裤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递过来。

几年前,因为树生背着她借钱给小诚,杨丽华赌气住到了单位。后来林智诚上门说情,她这才回家。林智诚有了钱后,第一个还了姐夫,这回送个冰箱,也算是给杨丽华赔个不是。

姐夫,你这话不对。林智诚没想到王树生经历那么多磨难,还这么善良单纯,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在这世界上,要成功,需要朋友;要取得巨大成功,需要敌人。卫东现在恨柱子恨得牙根痒痒,她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他张存柱啥人?一个劁猪的,顶着一脑袋高粱花子的乡巴佬。想当初,卫东把他从山沟沟里弄出来,找了工作提了干,才有了现在的人模狗样。别说念及什么亲情,要是稍有点良心,他也不该背叛卫东。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我还用对他客气吗?

饭后,两口子研究半天说明书,才给冰箱插上电。杨丽华做梦没想到,自己家也会用上冰箱。她想起科里小李结婚时,婆婆买了一台冰箱,光一个进口压缩机就够小李说上一礼拜的。她眼睛放着光,不停地擦拭着看不见的尘土。

小诚啊,人在社会上,多个朋友多条道,少个敌人少堵墙。柱子再玍玍古,也算半个亲戚,哪怕看在小环面子上,也别跟他闹僵了。

你说小诚哪儿来这么多钱。前两年还四处筹措,现在却富得流油,一下子送给咱们个大冰箱。她问丈夫。

林智诚没有分辨,他已给姐夫添了很多麻烦,不想再让他为自己操心。

人家搞工程嘛,自然有钱了。你没听出爱国的意思,连他都想办病退,跟小诚一块干呢。杨丽华找出块素色碎花布,比划着要蒙在冰箱上挡尘:难怪现在都说,富了海边的,肥了个体的,美了当官的,苦了上班的,就咱们挣死工资的受憋。

放下电话,王树生让自己稍微平静些,给小诚打了一个电话:咱们应该吸取大臭儿的教训,别动不动舞刀弄棍的,啥事都武力解决。有啥纠纷,不会好说好商量,谈不拢的话,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也行呀。

谁让咱没那个魄力呢,真要是干个体,咱舍得铁饭碗吗?王树生说。后面的话刚到嘴边,他又咽回到肚子里。你以为挣钱就那么容易呀,真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一分汗水三分苦啊。他想起小诚与柱子的冲突,想起柱子一口一个死瘸子的咒骂。

王树生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威严。张存柱叨咕道:他让人好好说话吗?动不动玩刀子,你当姐夫的再不管管,这么无法无天,他早晚会折到大牢里去。

他跟外甥怄气,也是因为了解林智诚创业的艰辛,不愿意大刚再遭受那番磨难。小诚身体残疾,上班不适应,迫不得已干起个体,而你孙志刚有啥必要冒这个风险,让全家人替你揪着心。不过,他还真有些佩服这小子的决断,这点随姐。当初王玉洁跟孙博昌搞对象,就不管他家在农村,爸妈强烈反对,硬把他招过来当了倒插门女婿。

开始王树生没吱声,听他没完没了地骂,才回了他几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小诚这事办得欠考虑,回头我说他。柱子,你跟我们家也算沾亲带故,怎么好意思这么咒他。别说小诚,我都不爱听,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王树生坐沙发上,招呼媳妇歇会儿:

林智诚刚走,张存柱就把那个猪头连着蛇皮袋一块扔了出去。进屋,王艳已缓过气来,摩挲着胸口,连说吓死我了。跟王卫东离了后,两人的关系闹得沸沸扬扬,张存柱干脆跟她结了婚。他没理媳妇,拿起电话找王树生,叫他管管这个无法无天的小舅子。电话里,他说着小诚刚才的蛮横无理,一口一个死瘸子。

大刚上班的事,就这么着了,依他。可他以后搞对象,咱们得把把关,不能再迁就他了。他已经丢了工作,真要是搞个待业青年,真够咱们一呛的。丽华,你在单位扫听扫听,有没有合适的,一定要父母双全,将来有了小孩也好有人照看。

城建中专项目,成了林智诚一桩心病。这之后的很长时间,他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同样的场景不知出现过多少次:教学楼轰然倒塌,腾起冲天烟尘。在人们惊呼声中,他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中,无助地喊着救命……直到十几年后,在旧城改造中他买下了这块地,看着楼房被拆楼机的巨臂捣得支离破碎,变成小山一样废墟,又被一车车拉走,他才真正睡上了踏实觉。

外甥这回倒没让舅舅舅妈操心,自己搞上了对象。他对象叫宋乔,小学音乐老师,父母健在,有个姐姐已出阁。小宋扎着马尾辫,细眉薄唇,唇边有个小痦子,一看就爽快泼辣。她一个人住学校宿舍,交往没多长时间,就悄悄搬到大刚这里。每天蒙蒙亮时辰,大刚送她回学校。两人蹑手蹑脚下楼,大刚骑上车子,宋乔一蹦坐在后座上,手搂着他的腰。

瘦猴不时从车镜里瞟上他一眼。林智诚心理变化全写在脸上。一会儿怆然落泪,一会儿咬着后槽牙发狠,一会儿又高兴地哼哼唧唧。他仿佛触摸到了林智诚那颗复杂而又脆弱、敏感的心。

杨丽华起得早,在厨房烧水正看个满眼,她小声招呼丈夫,指了指外头。王树生张开巴掌挡住媳妇视线:操这心干啥,现在年轻人,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杨丽华还是忍不住叨咕着:在这儿过的夜,你当是小事?要是我闺女,非打折她腿不可——唉,现在的姑娘,咋都这么开放,认识没几天就睡到一块。

他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当鸟儿逃出猎人射程的时候,才是最强大的。对于他林智诚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只有挣钱一条路。社会上混这些年,他明白了金钱的力量,见识了对金钱顶礼膜拜的各种嘴脸。钱,能让人把黑的说成白的,丑的说成美的;钱,可以让人不顾廉耻,不择手段;钱,直截了当,可以撕去道貌岸然的那层表皮。权固然可以生威,可在金钱面前,不是照样要低下头去。想到这里,林智诚更加坚信,自己能挣越来越多的钱,自己前生一定是只恶狼,而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车窗外天色亮了一些,雪花片片飞舞着。林智诚心情欣快起来,哼起在部队文工团时最爱唱的歌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说归说,慢慢地杨丽华还是接纳了宋乔。两人确定关系后,小宋经常来舅妈家串门蹭饭,进门拿起笤帚墩布干这干那的。大刚对象不错,聪明伶俐,又有眼里见儿。杨丽华跟婆婆夸着未来的外甥媳妇。

细雪变成了棉花套子雪,城市一片迷蒙。车子发动起来,林智诚胸中的愤懑也在积聚膨胀。他早已没了当初创业时的谦逊和耐心。刚支起这个摊子的时候,为讨要工程款,可以低声下气忍受任何屈辱,而现在他只想快刀斩乱麻,哪怕孤注一掷,不惜武力解决。工程款的事落实了,可坐在车里,反而滋生出挫败感。柱子刁难他、欺负他,不就是因为手里那点权吗?林智诚啊林智诚,你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做人有了尊严,可社会上任何一方权势,都照样可以骑在你头上,你跟那些盖楼的、卖苦力又有啥区别?想着想着,两行清泪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淌下来。

到了年底,大刚开始筹备结婚。一个星期五的中午,王卫东突然出现在外甥的小店门口,瞥一眼门口挂的同行莫入、面斥不雅的木牌,拉开了铝合金推拉门。大刚正招呼着顾客,王卫东冲他摆摆手,坐在塑料方凳上等着。等外甥忙完,她拉着他说有点事,一块去家里说吧。

虽然只在柱子屋里待了几分钟,可林智诚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女人的气息。虽然那女人一直没露面,但他猜想一定是横刀夺爱,从卫东手里抢走丈夫的那个小寡妇。

大刚的店离小区不远,两人走着,东一句西一句的扯闲篇。还是在给老姨搬家添宅时,大刚跟舅舅他们一大拨人来过姨家一次。平时很少见到王卫东,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姨就是个影儿人,感情上总觉得隔了一层。王卫东太忙,连妈那里她也是说来来说走走,匆匆忙忙的。大刚记得姥姥曾经不无辛酸地说:我是给共产党生的这个闺女,她应该姓党。

保证书飘落到地上,林智诚费力地拾起来,薄薄的一张纸竟是这样沉重。那条好腿承受着整个身体重压,有些麻木。断肢又在疼痛,提醒着他天气的变化。这种痛是切割神经的疼痛,厉害起来服用任何止痛片都不起作用,足以让他脑袋撞墙。可现在,肢体的疼痛比不过他内心的疼痛。本来,他当初拉队伍时就想干好工程,人前人后不止一次表白:咱们地震活下来,就得积德做点善事,做老实人,盖结实房。可万没想到,这么重要的工程却出了纰漏,让他面对柱子的刁难底气不足,非使出下三烂手段才能拿到工程款。他心里难受啊。

王卫东打开家门,一股尘土味直冲鼻子,大刚连打了几个喷嚏。沙发、家具蒙着白单子,一看就有日子没有人住了。王卫东撩起双人沙发上的单子,让外甥坐下:大刚啊,你要结婚了,我这个当姨的平时忙工作,对你关心不够,也帮不上你啥忙。这房子比你住的大一些,你们就在这儿结婚吧。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公家会差你这点钱?张存柱叨咕着,只好带他进屋。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林智诚就是这号不要命的人,这点柱子很清楚。从前两人下军棋时,林智诚最爱对碰——同归于尽。每当他杀气腾腾举起棋子时,柱子就有些胆怯,心理上先输了一着。他找出张白纸,按林智诚意思写好保证,签上自己名字,推过来:咱们两讫了,就一回,以后别让我看见你了。

大刚一听赶忙说这可不成,你住哪儿呀?王卫东说:你别管我,我有地方。家具呢,你看着处理,有用的就留着用,没用的,送人也好卖破烂也好,我不管。房子我已买下来了,过些日子老姨有时间了,跟你一块办个过户手续。

林智诚要他写个结算保证书。

大刚有些心酸,他隐约听说了老姨离婚的事。

张存柱只穿了件毛衣,让寒风细雪一打,哆哆嗦嗦的。林智诚的话软中带硬,也让他不得不掂量掂量。他悄悄捻了一下信封,里面撑死一万块钱,少是少点,可总比不给强,让瘸子出血已经很不容易了。他长吁了一口气:遇上你算倒血霉了。好吧,明天你让会计过来结算吧。

一晃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地震前有年春节我回家,你淘气往我脖子里塞雪团,喊的确凉的事。那会儿,你可比现在欢实多了。王卫东笑笑,我姐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想干事的儿子。现在改革开放,鼓励人们去闯去试,你放弃大锅饭,自己到外面闯荡世界,老姨支持你!

林智诚说着,把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在他手里。

童年的事孙志刚很多都忘了,可这个淘气举动却记得一清二楚。皮肤黝黑粗糙,耳垂长冻疮的王卫东,当时在他眼里就是个突然冒出来的乡下野丫头。他笑她土气,带着城里孩子的优越感欺负她。老姨的话,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王卫东突然看看表,说下午我还要开个会,你走吧。说着站起身,拿出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五千块钱,你看看结婚买点什么——房钥匙也在里头。

这楼盖得咋样,你我心里都有数。我竭尽全力,几乎倾家荡产做了补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吹牛逼,这楼且比别的公司盖得结实呢,就算有一天真的出了纰漏,上法院、坐大牢,我一个人扛着,决不连累你!林智诚语气放缓和些,柱子,实说吧,我那百十号人等米下锅,小工们等钱回家过年。大伙急嗷嗷的,你就算帮帮我行吗?我不知道官逼民反啥样,不过你要是见死不救,就不是我一个人来了,他们可没我这好脾气。

外甥不要,推让着,可架不住老姨有力的胳膊和手,把他连人带信封推到门口。大刚,你结婚头儿想着给你爸妈烧个纸,告诉他们一声。王卫东叮嘱道。

哼,要工程款,你还好意思提工程款?没把你的事抖搂出去,够给你面子了,你还有脸登门来找我?

大刚嗯了一声。

张存柱盯着林智诚,你是在威胁我?林智诚晃晃脑袋:没那意思,只是想早点要回我们的工程款。

还有,我问你,是真心爱那个姑娘吗?

当官的不打送礼的,既然我大冷天来了,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想不到印象里非常正统的老姨会问起这些,大刚脸一红:那还能有假?

我不收礼,这东西你拿走。

祝你们幸福,走吧。她几乎是把外甥推出了房间。

林智诚把空蛇皮袋一扔,笑了笑:现在你当大校长,人家都给你拜年送礼,我不来随大溜行吗?

王卫东说谎了,一下午的时间她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也没有到单位去。她颓然坐在落满尘土的房子里,想沉静下来,一个人整理整理过去。屋里很暖和,很安静,风轻轻吹进来,尘埃在阳光中跳舞。光线很好,能看清楚屋里每一个细节,可现在给她的感觉却是那么陌生,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她的婚姻,就像这落满尘埃的房子,想打扫,却又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张存柱吓了一跳。猪头收拾还真干净,两耳支棱,嘴巴朝天,就像刚刮干净下巴要入洞房的新郎,小眼还笑眯眯的。他当年干过杀猪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这玩意见得多了。他嘴角浮出一丝笑,脚一拨拉,猪头翻个个儿,竟露出颈部插着的一把刀子。刀深及柄,凝固的鲜血蹭到雪地上,殷红一片。柱子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故作镇静:甭跟我玩这个哩格楞,直说吧,你想干啥?

她起身撩开写字台上的单子,随手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剪子、橡皮膏、卷尺、钳子、不出水的钢笔,什么都有。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绛红色的精致方盒上。打开,里面是她戴过的一块海鸥女表,表蒙已经磨花。她拧上发条,表针居然又嗒嗒地走起来。随手戴到腕上,表带明显有些紧了。十来年过去了,她感觉自己哪儿都胖了。

现在,柱子明白林智诚的来意,他身子挡在门口,丝毫没有往里让的意思。官场混久了,张校长自然带着几分官气,眼泡浮肿,白白胖胖的像个太监。跟他站一块,林智诚觉出自己的狼狈,头发乱蓬蓬的,皮夹克肩头落了不少头皮屑。这段时间,他添了个新毛病,一着急就爱挠头。我给你拜年来了。林智诚像是没看出他的反感,说着腾出一只手解开麻绳,一提留袋子底,一个白呲裂骨的冻猪头滚到了雪地上。

就在卫东摘下手表的刹那,无意中看到盒子里还有一截表带。她心像针扎了一下,立马想到了柱子……手表是那年林兆瑞去农村采访她时,母亲托他捎过来的。这东西金贵,当时要用商品票才能买到,是刘兰芝背着老伴给闺女准备的陪嫁。父女俩闹掰了,可再怎么说小环也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生再大的气,刘兰芝还是心疼这个任性的闺女。她抓住亲家的手,再三叮嘱他劝劝闺女回心转意,说爸妈惦记着她,希望她找个好婆家,这手表就是个明证。那天中午跟林兆瑞吃完饭,柱子要开拖拉机送她回县革委会,卫东说不急,迫不及待地把表亮了出来。表带长了些,有点逛荡,柱子说等等,从工具箱里翻出小钳子,掐下一小截,又重新安好给她戴上:卫东,我向你发誓,以后我张存柱有了钱,一定给你买块瑞士梅花表,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张存柱离婚后不久,城建技校升格为中专,他当上了一把手。学校要在原址扩建,好几家建筑公司盯上这块肥肉。林智诚也不例外,硬着头皮去找他,烧香上供,总算拿下了这个项目。可没想到,后来工程出了纰漏。虽然林智诚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可柱子多精明啊,毕竟在建筑口混了这些年,一眼就发现了问题。当初他把工程包给小诚,不是念及旧情,而是觉得拿回扣更安全一些,瘸子嘴紧不会出卖他。没想到林智诚请他吃了几顿饭,送了块瑞士表后,闭口不谈钱的事。真是个抠门鬼,钱都穿肋骨上不成?眼下的工程质量问题,让他找到了借口:我对你这么信任,把工程给了你,你却给我上眼药。说说,这楼到底咋回事?林智诚也不隐瞒,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经过,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张存柱瞪了他一眼:我相信你,谁他妈的相信我?我可不想陪你一块坐大牢。屁股上的屎自己擦,你把事情解决好了,再来找我。本该结算的工程款,就这么拖了下来。

王卫东的眼泪滴到手上。柱子的承诺倒是实现了,那块瑞士梅花表现在就戴在她另一个腕子上。可婚姻呢,应该是一辈子的婚姻,现在却没能走到头。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婚姻的失败也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回城后,环境的变化,地位的变化,性格差异的显现,让她越来越看不惯柱子了。如果抽出来时间多陪陪他,如果还像当年一样依恋他,如果为他放弃自己一些追求……唉,已经没有了如果!

林智诚拎着东西上前敲门。敲了两下,见没啥动静,干脆攥着拳头咚咚咚捶了起来。里面响起拖沓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睡眼惺忪的张存柱出现在面前。

王树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哪儿还像个班前会。大家嘻嘻哈哈,没说几句炼钢的事就跑了题,交流起做点什么买卖,有啥发财路子上了。他实在看不过,忍不住开了口:

老万跟老两口说这些的时候,林智诚的银灰色桑塔纳正驶过闹市区,拐上一条邻近市场的小马路。天空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车里挂着的毛主席像吊饰,来回摆动着。车子在一处独门独居的小院门口停下,林智诚下车。瘦猴从后备箱拽出个鼓囊囊的蛇皮袋想跟着,被林智诚制止了。

都给我收收心吧。农民不种地,工人不炼钢,老师不教书,战士不摸枪,都惦记着怎么发财,这世界非乱套不可。今天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在家爱干啥干啥,来这炼一天钢,就得给我把心搁这儿。你是炉前工,聚精会神还有可能让钢水舔个皮焦肉烂呢,更不要说分神了。真要是为挣钱闹心,弄出个三长两短来,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住儿女,中间对不住媳妇——你就是趁几万、几十万也是扯淡!

林兆瑞说:老万哪,你讲得好。你要是不说这些,我们还真想不到,从前那个娇生惯养、爱使小性的小诚长大了。行,有责任、有担当,这才是我林兆瑞的儿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收敛了刚才的嘻嘻哈哈。兄弟们都还听话,这让王树生这个炉长稍感宽慰。可没几天,摇炉工强子就不露面了,写来假条说是老丈人有病住院要陪床。狗屁!二助向炉长打小报告,强子他老丈人早死了,就瞒着你一个,他这阵儿跟主任合伙倒腾螺纹钢呢。

林兆瑞搞文艺,戏里戏外是个很感性的人;刘兰芝更是看戏流泪,听古伤怀的女人。老万绘声绘色地讲述,让两位感动得一塌糊涂。万师傅递过来一条手巾:你看看我,你二位好不容易来一回,又惹你们伤心抹泪的。

王树生铁青着脸,找到车间主任。主任一看他脸上阴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强子的假条是我批的,你们人手不够我从别的小组调剂一下。我知道临时换将需要磨合,没准还会影响钢材质量,可树生啊,现在是卖方市场,就是狗屎也有人抢。不要说咱们大企业,就连小作坊出的钢材都不愁销路。

那次,林经理是真急了。他说:‘都他妈的这么干活,糊弄人,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传出去咱们还有没有脸在唐城混?’你们听听,真是话糙理不糙啊!老万感慨道,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从前也只在戏文里听过。我们林经理一点不次于诸葛亮,他说谁砸我牌子,我就砸他饭碗,当即把二胖开了,一点不顾及哥们义气,谁说情都不中。做老实人,盖结实房,这可不是句空话,现在一提到林经理,我们就会想到这一出……

主任,我可听说强子跟你合伙做买卖呢!王树生语气很重,没接主任递过来的水杯,你们做啥我没权过问,可我搞不明白,自己的事难道比厂里事更重要?人活着仅仅是为了钱?

……

主任呵呵笑着,把他摁椅子上:树生啊,如果我没记错,当年进车间还是我挑得你呢。那时我跟你现在一样正值壮年,想法也简单,就是为国家炼出更多好钢,哪怕豁出我这一百多斤。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落了啥?当初跟我一块进厂的,人家给私人老板干,一年挣十万八万的。我呢,除了这点死工资,就是一身伤病。不瞒你说,我儿子大学快毕业了,要找工作,要结婚,要房子,哪样不要钱?你嫂子天天磨叨,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烦哪!树生,现在东西天天涨价,往后啥走势,谁也说不好。不趁着乱乎劲儿,多抓挠点钱,会后悔一辈子的。

挨个看看,你们哪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是震漏儿,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是,老天爷不长眼,该咱唐城倒霉,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地震。可房子要是结实点,会一摇晃就倒,会死那么多人吗?从前唐城房子啥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房石头墙、焦渣顶,屋顶过重,房子结构不合理;不多的砖混楼,也一样脆弱,混凝土空心楼板,直接搭在砖砌承重墙上,经不起剧烈晃动。这就是地震后盖楼,为啥搞内浇外挂、砖混加构造柱,提高地震设防烈度的原因。人命关天的事,就得二小穿马褂——规规矩矩。都是搞工程的,这些道理难道你们不懂?保不齐啥时还会忽悠一下子,房子再抗震还怕不结实呢,你们竟敢偷工减料。你们这么做,不是在糊弄别人,是在坑你们自己,坑你们的子孙后代!

主任跟他不见外,才说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再磨叽下去,就有些不识抬举了。王树生知道好歹,他起身告辞。主任拍拍他肩膀:放心,人我今天就给你解决。不过树生,现在不比从前,厂子的事搁心上,家里的事情更要搁心上。

风沙里,大伙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林智诚看着这些灰头土脸,脸被小刀子一样的寒风吹得通红的手下,语气放缓和些:

到家时天已擦黑。楼口路灯下,妈正佝偻着腰,吃力地往屋里搬着东西。旁边堆着被面、毛线、毛毯什么的,光小铝锅就有三四个,一看就是商场积压品。王树生问妈你这是要干啥?

寒风从裤口往上灌,断腿处一阵阵隐痛。这几年,企业从包工队扩大成建筑公司,外人看着很风光,可谁又知道他这个总经理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大罪。为了拉工程,摆平方方面面关系,他拖着假肢,成天在外奔波。不方便上厕所,平时很少喝水,嘴唇老是皲裂爆皮,实在渴了就啃一两口萝卜或者吃个梨。什么生意都离不开酒桌,他硬是锻炼出来酒量。喝酒喝的胃出血,有回闹急性胰腺炎差点死了……这些,他们都知道吗?

树生啊,现在钱毛了,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家家都在抢购东西呢。你爸成天不着家,你跟丽华又上班,剩我一个人不想着抓挠点咋行。今儿个还真没白挤白排队,你看抢到这么多东西。我央求蹬三轮拉脚的,帮我拉回来。刘兰芝捶打着后腰,脸上带着心满意足。

林智诚全身重量压在双柺上。摘掉假肢站起时,身子一打晃,他这才发现自己对这条腿已经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和所有残疾人一样,他不愿把自己的缺陷示人。当初丁媛给他伤口换药,每次他都像手术前备皮一样羞涩,疤痕累累的残肢,等同于处男的秘密。因此,他从心里把丁媛视为最亲近的人,甚至超过有过肌肤之亲的冯红。

妈,你真是的,今年没犯病就这么不吝惜身体。买这些东西有用吗,这一大堆用得完吗?

他一嗓子吓得二胖腿一软,跪到地上,像要给那条结实、光滑的仿真树脂小腿磕头。大家只看了一眼,目光就躲闪开,谁也不敢再正眼瞭那条腿。

大刚不是眼瞅着要结婚嘛。他用不了,将来给你儿子。都是用的东西,经搁,又不会生虫发霉。

都给我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血的教训!

我儿子?他还在他妈肚子里转筋呢。妈,你们上岁数的就爱起哄,有点风吹草动就上心,瞎抢什么呀。我们组里小石他妈,也跟你一样见啥买啥,光尿盔就抢了一打,没处搁只好塞床下。他爸凑热闹,抢购了一大桶蜂蜜没处搁,结果尿盔派上了用场。现在,他家天天从尿盔里舀蜂蜜吃,你说好笑不好笑?

工地静得出奇,风刮得防护网扑扑作响,天色晦暗。忽然,扑通一声,大家吓了一跳。林智诚把假肢卸下,扔在了冻土地上。

刘兰芝扑哧乐了:这孩子,净拿你妈打镲。别光站着了,赶紧着把手,帮我把东西搬进屋。

尽管林智诚的一声吼被空旷的工地消解了,大伙还是吓了一跳。拆掉,想都不敢想,损失搁谁头上?大家忙打圆场,说二胖也是为公司着想,不在建材上抠门一下,就咱们这点家底,支撑不起来这栋大楼。而且,现在不比刚地震那会儿盖楼要求严,家家公司都这么做,水泥能便宜就便宜,连钢筋都敢用地条钢,没听说谁出过事。林智诚圆睁二目,一句话不说。在他逼视下,人们话都不利索了,求情的勇气一点点消失。最后,几个人话没说完就闭上嘴,都低下了头。

东西归置好,刘兰芝跟儿子商量:大刚结婚,你这当舅的光给钱可不中,他买东买西,一个人抓挠不开,你就不兴踏几天班帮帮他?

拆掉重盖!

妈,不是我不帮他,刷房子,铺地砖,哪样不是我干的?你要我干别的我真没时间,今儿还为这事跟主任叽歪呢。现在车间没几个人上班,大伙都去挣钱了,都请假,我再踏班咋好意思张嘴。

看瞒不住了,二胖咽口唾沫,辩解道:水泥沙浆比例没问题。林哥,水泥我也不瞒你,是从我二舅厂子进的,标号是低点,可我也是想给公司省点钱。再者说,学校又不是政府机关,房子不倒就行,要那么好干啥?

大刚再大,他也是个孩子,终身大事你这当舅的不伸把手,他还指望谁?看妈又要眼泪汪汪,王树生忙说:中中,我请假帮帮他还不行嘛。

还——行——吧?林智诚拉长声,重复了一遍,用木柺把水泥块拨拉到二胖脚边。这小子也算最早跟他干工程的元老了,林智诚看着他,心里袭上一丝悲哀,真是老天不帮自己呀。因为城建中专项目重要,林智诚盘算再三,才相中了学建筑的二胖,把项目经理担子交给他。他几乎把身家性命压在这个工程上,没想到平素老实巴交的二胖给了他一个窝心脚。他哼了一声。

他到厂里请假,主任倒挺痛快:树生,我知道你不会瞎掰,你是真有事,愿意待几天待几天。不过呢,老哥我还是要提醒你几句,外甥事儿忙完了,挣钱的事儿也要上上心。这年头,人太老实、太本分、太守规矩了,不是优点。

二胖心虚地瞟了他一眼,还行吧。

其实,外甥那里也没啥活计,就剩下采买家具、家电这些大件。孙志刚抽着烟,跟王树生说起店里歇业一天损失多少钱,他去商场排队时间耗不起,等等。言外之意,要舅舅跑腿代劳。王树生一口应承下来,既然妈跟前已经打包票,外甥再多要求,他也要满足。不过,大刚的话他有点不爱听。你才开了几天店,又是为自个的事,张嘴闭嘴谈损失,掉钱眼儿里怎么着。你损失多少,你没问我为你踏一天班少开多少钱?

二胖正在工地角落一处板房里打牌。听说林智诚驾到,慌忙胡撸一把桌上的钱,边往裤兜塞边往外跑。寒风里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都冻麻了双脚,在偷偷跺着。林智诚的脸比天气还阴,他问起施工情况。

他想跟媳妇念叨念叨。一进家门,杨丽华正收拾着一床一地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湿得头发沾到脑门上。得,又一个抢购狂,王树生一下子头大了起来。

他火腾地冒上来,把水泥块扔地上,让把项目经理二胖叫来。工人们面露难色,二胖下午根本没照面。林智诚吼道:我腿折了,你们的腿也折了?给我去找!把公司的人全叫来,我在这儿等着,三点谁不到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

这些天杨丽华为涨价闹得眼睛发直,心神不安。也难怪,那么会过日子的人,省吃俭用好容易攒了点钱,可一夜之间票子忽然贬值了,她怎么想?丽华是会计,只知道钱会生钱,没想到钱一样会缩水。她很难接受这个现实,怎么也想不通。她再没有从前的淡定了,下午从银行取出钱,风风火火直奔商场。又找了辆车,把抢购的东西拉回家。

一个风沙天的下午,林智诚突然出现在城建中专工地上。这段时间外头应酬多,没有过来,他着实放心不下。眼前的大楼,被脚手架和防护网包裹得严严实实。工地上机械轰鸣,这里那里响着敲敲打打的声音。刚刚浇筑好的楼房,阴冷潮湿,带着土腥的水泥味道直呛鼻子,可林智诚却觉得亲切。到了转角处,他站下歇会儿,随手用木柺戳戳墙壁。水泥墙发出空洞的声响,林智诚吓了一跳。他凑近一用劲,竟然把墙角一小块水泥掰了下来。

这回咱们也奢侈一回,享受享受!她对丈夫说。王树生觉得这钱花得浪费,没必要,杨丽华反倒来劝他:别心疼钱了。现在就两个地方人多,银行和商场。银行取钱,商场花钱。你看我瞎买东西,可比我疯的有的是,好像东西都不要钱,电视有图像就抱,电扇能转就买,冰箱有凉气就要……

这是去年冬天的一档子事。

你们在给商场打扫积压品。

起初,林智诚对建筑一窍不通,不过他的勤奋很快弥补了知识上的欠缺,谁也糊弄不了他。开公司后,买了辆二手桑塔纳,他让胡浩开车,常去各处工地转悠。项目经理们一听说他来了,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迎接。林智诚架柺走得很慢,但脑筋转得却相当快,貌似心不在焉听着介绍,可一旦项目经理话里打了埋伏,他会立马停下来,皱起眉头。大家都有些怕他。

杨丽华不爱听这话:人家老爷们都在打头阵,抢购时冲锋陷阵。你倒好,不鼓励鼓励我,不说帮帮我,倒在家当甩手掌柜,说风凉话。

老万又卷了一支旱烟:老哥老嫂子啊,看来你们到现在还不了解你们的儿子,我给你们讲讲我们林经理的故事……

啥甩手掌柜,王树生苦笑了一下,今儿个后半夜我就去排冰箱。大刚生意忙,妈抓我这个差,我也是苦大力一个。

刘兰芝笑得合不拢嘴。林兆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谦虚道:小诚几斤几两,我这个当爹的还不知道?他就算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都是你们大伙儿帮衬着他干。

他大小伙子自己不会去,妈忒惯着他。你呀,一个劳模请着假干这事儿,领导工友知道会咋看你?

老万絮絮叨叨说,林兆瑞嗯啊地应答着。刘兰芝说万师傅,我家小诚爱着急,他其实心眼不坏,有啥对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老万说哪里呀,是我们让林经理操心了,养活几十来号人,不容易呀。他竖起大拇指:你们教育出来的儿子忒仁义。说起我们经理一桩桩,一件件事,没人不说这个的。老哥,老嫂子,你们儿子真行!

爱咋看咋看吧,我当舅舅的,反正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说起来,我跟林经理也是老交情了,打小山摆摊那会儿我们就熟。我卖刮胡刀片、劳保手套,他修锁配钥匙。我家里吃饭的嘴多,日子过得紧巴,天天早上去郊区挖野菜给大饭店送去挣点钱。后来有回在家门口遇上林经理,拉他进屋喝口水。他看到门后挂的月份牌,上头我用圆珠笔记着每天挖野菜收入。他问我:老万,你就想这么过下半辈子?我说还能有啥法,人的命,天注定,我们老两口就是一辈子给儿孙驾辕拉车的命,穷命!他说,要这么着过日子,我宁可一头碰死。他说老万,人是可以改变命的。他让我来这儿打更,说是缺人手,帮帮他。其实,他是想帮我,给我一份固定收入啊!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东方地平线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辉,他就出了家门。快晌午王树生才回来,头发蓬乱,脸上带着血痂,领口扣子少了一个。杨丽华吓了一跳,忙问出了啥事,冰箱呢?

出门时,老万提上一个红色暖壶。经理办公室就在一层把边位置,原来是体育教研室。门一打开,一股潮霉的寒气迎面扑来。林兆瑞四下瞅瞅:没暖气吗?老万说:一楼暖气烧得不好,林经理腿脚不利索,又不愿意上楼,整个公司属他这最冷。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老板桌,三把椅子,一个三人沙发,一个茶几,一个书橱。老万让老两口坐沙发上,从茶几底下拿出两个白瓷杯子,沏上茶。他递过来一支自己卷的旱烟。林兆瑞摆摆手,嫌劲大,掏出了自己的烟。

王树生一脸阴沉,说了句别问了,一头扎到里屋,带上了房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声低沉的哽咽。

看门的万师傅告诉他们林经理一大早就坐车出去了。老两口有些失望,东西搁下要走。老万说那可不中,大老远来了,再怎么也得歇歇脚,喝口水。走,我带你们上林经理办公室看看。老万说着摘下墙上挂着的一串钥匙。

杨丽华挓挲着手,站在门口也不敢进去问个究竟。正在吃饭的婷婷搁下饭碗,说我爸这是发什么神经。杨丽华一把捂住她嘴,推到奶奶屋里。直到晚上王卫东上门,杨丽华才知道,丈夫排队时因为有人加塞,看不惯说了几句,结果打起架来。后来还是卫东出面,才从派出所里放回来。一个受人尊重的劳模,一个曾经的新闻人物,竟然闹到差点被拘留地步,杨丽华理解丈夫的羞愧、懊悔和自责。

挂念半天,还是看上一眼才放心。第二天老两口蒸好爬豆米饭,炖了红烧肉,装饭盒里给儿子带去。林兆瑞拎着换洗的衣服。半个钟头后,两人来到儿子的公司。早先这是一所小学,因为小区没多少生源,并校后闲置起来。两年前,林智诚租下这个学校。周边是高大的毛白杨,校园里还有几棵雪松。林智诚一下子相中这地方,他喜欢夏天推开窗子就能看到绿荫。

进了正月,王树生总算把大件中的最后一件——十八英寸彩电搬进外甥的新房。大刚从卧室看到门厅,从厨房看到卫生间,挨个屋看完,忽然搂着舅舅呜呜地哭出声来。

差不多小一个月了,林兆瑞去推儿子房门,门总是锁着的。他跟老伴念叨,小诚心野了,这长时间不着家,也不知外头干得咋样儿,我七上八下的。刘兰芝说:这孩子忒要强,遭多大罪也不吭声,不诉委屈。一瞅见他搁家的轮椅,我就挂念。

王树生轻轻拍着外甥后背,等他平静下来后说:总算把你拉扯大了。这么多年,你姥、你姨、你舅妈和我,就盼着这天。你成了家,我们也卸下了担子,以后的日子要靠你们小两口自己了。记住,你是顶门面的男人了,要像个爷们,负起男子汉的责任来。

这一番话,王卫东是听进去了,可对这桩婚姻,她真的不再抱一点希望了。这年冬天,她平静地跟张存柱办了离婚。

大刚抬起泪眼点点头。舅舅为他踏班,为他跟人家打架,受了那么大委屈,他有一肚子感激要表达。王树生不容他说话,胡噜一把外甥的头发:都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邋遢。去,把头发理理,精精神神的,也像个新郎官的样子。

你要尽量拉近你们的差距,缩小你们的变量。在你看他不顺眼时,想想他过去对你是多么重要,多想他的优点、长处。夫妻,不怕同时进步,也不怕同时止步,就怕一个老是往前冲,一个人原地不动。其实,这对婚姻的杀伤力,不亚于感情背叛。小环啊,你得拉他一块进步,让他没有心思搞用不着的。

大刚面露难色,王树生看着他:咋,留长头发忒好看?

王卫东摇摇头。

人家都说,正月理发方……舅。外甥吞吞吐吐。王树生笑了起来:去吧,我不信这个,你舅舅命硬,不怕方。

我还记得你那时说的一句话:如果没有柱子,我是挺不过来的。孩子,我非常理解你。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时间、身份在变,人不可能一成不变,婚姻、感情也一样。那时候,他在你眼里不说是最好的,也是你最需要的。现在,你们都变了。他有没有外遇,是不是对婚姻不忠先搁一边,你察没察觉你的变化?

他的豁达让大刚突然想起尘封的往事,想起这么多年舅舅对他的好来。鼻子一酸,他捂住了脸:舅,我对不住你。从小你管我,我没少咒你地震砸死,出门车轧死。我怎么那么不懂事,我混蛋……唔唔……

时间过得真快呀!林兆瑞感慨着,问卫东还记不记得他当初到县里采访她的事情:

王树生又乐了,轻轻一搡他:你舅不怕咒,越咒越长寿。好了好了,去捯饬捯饬,把泪擦干,理个发,今天你不是还要去小宋家吗?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尽量弥合破碎的婚姻,是大多数亲戚朋友的态度,林兆瑞也不例外。跟老伴相比,他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和树生商议后,他到建委找到王卫东,爷俩边散步边说话。

大刚结婚的日子是姥姥挑的,二月二十日,一个无论阴历、阳历,还是月份、星期,都是双数的日子。住楼房没地方办桌,刘爱国找了家熟悉的饭店。都是朋友,还同意他们试吃,先尝尝婚宴菜肴,有啥问题再做调整。

刘兰芝长叹一声,费老大劲才平息了哮喘。

除了王卫东没时间,全家人都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桌,由丰盛的饭菜扯到了物价,爱国说起刚听到的一个传言。说郊区有家养猪户,前些日子杀猪时,猪竟口吐人言:今年我贵,明年米贵,后年房子没人睡。

妈脸上透着一股护犊子的狠劲。树生见平素温顺和蔼的母亲,为闺女受委屈挨欺负这么激动,忙劝道:妈,你老也歇会儿,着啥急,小环又不是孩子,会处理好自个儿事的。

王树生拦住话头:胡说八道,造谣,爱国你也跟着起哄?

卫东叫了声妈,王树生赶紧冲她使眼色,让去他屋待会。闺女出去后,刘兰芝嘴唇还在哆嗦:气死我了,这么大了,还让我不省心!她又想起姑爷来,骂道:忘恩负义的柱子,还有那小寡妇,不能轻饶了他们。别让我遇见,见到非把他俩脸挠花了不可!

杨丽华看了一眼婆婆,冲丈夫直使眼色。刘兰芝信这些,这几天老在菩萨面前上香许愿。这会儿,她忍不住对儿子说:爱国他可没胡说,我也听说有这么档子事儿,说要放炮仗才能避邪,小孩子要吃桃罐头。我让你爸买了两瓶桃罐头,桃就是逃,婷婷吃了能逃过灾星。

她一屁股坐椅子上,捶打着一起一伏的胸口:你走吧,地震没砸死,我不能让你气死!

王树生说准是卖桃罐头的造谣。

刘兰芝端着桃子进屋,听了这话,把盆往柜子上一蹾:丫头,你真疯了。要说从前父母包办的,过不到一块儿情有可原,可他是你自己选的女婿呀。当初,宁可跟你爸闹掰了也要嫁给他,啥容易的事。现在说离就离,吃亏的不是他柱子,是你,背后人家不定咋戳你脊梁骨。

林兆瑞轻咳一声,说出他的担忧来:每当谣言盛行时,国家就出问题。你看现在,大改大革,又没有规矩约束,结果人性中丑恶的东西全都释放了出来。人人想着挣大钱,不择手段,全社会不思进取,只知享乐。国家要是这样,不出问题才怪。还有这物价,控制不住,我真担心早晚会出乱子。

就这样,王卫东留在建委当了二把手。单位刚有起色,万没想到后院起火,柱子来了这么一出。面对哥的询问,她叹了口气:我还能咋办,离婚。反正我俩早分居了,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这次我铁定不原谅他。

原以为老爷子心里只有评戏,没想到这么忧国忧民,王树生钦佩地看了一眼父亲。见话题有些沉重,爱国忙打岔:姐夫说得不错,不过国家大事不是咱平头百姓能左右的。今天咱们是试吃婚宴,还是评判一下这桌饭菜怎么样吧。

老领导抿着嘴,听她发完牢骚才说:卫东啊,有些话咱们只关上门说说。现在不同你下乡那会儿,也不同于指挥部,光有工作热情不够,还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对于现在的改革,许多事我看不明白,你还年轻,思想观念上要跟得上形势。

大家都说不错,又实惠又够档次。刘爱国冲着林智诚道:这里头属你去大饭店多,最有发言权,你也说两句。

论工作成绩,论工作经验,他一个教书匠哪点儿比我强?坐火箭上来,升这么快,他凭啥?现在说干部知识化,他不就靠学历一张纸嘛。我就不相信,学历等于能力,学历等于水平?

我去啥大饭店,都是让人头疼的应酬,菜肴也品不出好坏来。爱国真的,你来我们公司吧,我很想让你管后勤,把大伙儿伙食再提高一个档次。

老领导的话语,让王卫东产生一种倾诉的愿望:

王树生说:爱国会去你公司那小破食堂,屈才啊,正经还是给他个乌纱帽戴戴吧,我看办公室主任就中。

王卫东感激地看着顾书记,当初要没他保护,自己那段造反派历史很难过关。在成长道路上,老领导给了她太多的帮助。顾彬看出了她的意思:你别谢我,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你。于公,想让懂行能干的人去建委,把城市越建越好;于私呢,我是看着你成长起来的,多少有点偏心眼。你是个好干部,希望下去多少年,我没有看走眼。

爱国嘻嘻笑着,也不接茬,他把筷子插到刚端上来的红烧肘子上:无肘子不成宴席,又要煨得烂糊,又不能趴架,你们看,插上筷子不倒才行。两根筷子交叉,他把整块肘子切割开来,冲大刚和宋乔道:你们小两口也发表发表意见。小宋啊,我跟你爸有过一面之交,这红烧肘子他最爱吃,肥而不腻,你也尝尝。

这一点老领导很清楚。他说:我马上要退下来了,市委让我去当顾问。我说,顾什么问,退下来就是退下来,一天不待。建委主任是上常委会通过的,我左右不了,可这副主任,我会力荐你的。

散席时已经天黑,市区到处响着鞭炮声。春节已过,鞭炮声本该消停了,这会却猛然响起,带着些驱邪避灾味道,也给早春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担心和忧虑。杨丽华看着砖红色的夜空,悄声问丈夫,你说,该不会闹什么灾星吧?

撤消建设指挥部后,她本该去新成立的建委牵头。可没想到城建技校——就是柱子那个学校的校长,一下子提拔成建委主任,她却被派去妇联。王卫东找到顾彬书记,没说几句就掉了泪:我不是争这顶乌纱帽,也不是工作挑肥拣瘦。你知道,我王卫东不是那种人。可我在指挥部这么多年,对城市建设有感情,也有经验,干这行能更好地开展工作……

不会!王树生肯定地回答。虽然跟过去比,他这个家庭的顶梁柱有诸多烦心事,压力很大,可他还是坚信日子会越过越好。有亲人相伴,再大的灾难都能扛得住。

卫东这段时间的心路历程,其实很有代表性。进入20世纪80年代,她始终处于彷徨、无助、无奈之中,只有繁重、忘我的工作,才让她精神有所寄托。现在一切都在变:从原来尊崇的神一样的毛主席,到盖棺定论、功过三七开的评价;从一大二公、让她为之奋斗抛洒青春和汗水的人民公社,到把集体财产一分了之,村村实行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从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到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这些,让她这个当年的铁姑娘、下乡知青的典型很难接受。她不止一次地参与报纸上的大讨论,试图为自己从前的信仰辩解。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发现世道变了。要不被淘汰,她只有追上时代潮流。

大刚结婚这天,天空中飘起了雨夹雪。一大早,林智诚找来的红色桑塔纳就准点停在楼前。大刚被大学同学簇拥着下楼,扎着红领带,穿着藏青色西服。刘兰芝有些心疼外孙子:大冷天知不道心疼自己,外头也是套件棉袄啊。小青年们起哄:姥姥,你就甭管他了。大喜日子,他心里揣着一团火,冻不着他。

王卫东脑子一团乱麻,她也说不清楚,回家也是想让亲人帮拿个主意。她想不到生活会这样一团糟。

半个小时后,大刚把新娘平安接回新房。楼门洞前,他撑着伞,宋乔管王树生夫妻叫舅、舅妈。一旁的刘兰芝忍不住擦擦眼角,叨咕着:要是大刚他妈他爸在,该有多高兴啊!

一对狗男女,一对狗男女!卫东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王树生等她稍稍平静,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宋乔穿着一身红色套装,大大方方过来叫姥姥、姥爷。刘兰芝、林兆瑞忙把手里捂了半天的红包递了过去。刘兰芝啧嘴点头,说还是红衣服喜兴。旁人不知道,宋乔自打拍完结婚照,就惦记上了那身白婚纱。来家里吃饭时,还念叨着像国外新娘一样,结婚也穿这么一身该有多浪漫。大刚泼冷水:这可是二月天气啊,你穿那么一身,是浪漫了美丽了,可也真冻人。外头温度跟冰箱似的,你受得了吗?宋乔说:我愿意!看俩年轻人要斗气,刘兰芝忙说:白色不吉利,喜事必须大红色,红红火火的,这有老例儿。听姥姥这么一说,宋乔才改变了主意。那天,林兆瑞代表老两口,给了两个孩子五千块钱,让他们结婚添置些东西。刘兰芝又把外孙拉到她屋,偷偷塞给他一个存折,说姥姥偷偷给你攒的,别让你舅妈他们看见。从中学到大学,大刚没啥孝敬姥姥的,反倒不止一次接过姥姥给的存折,从几百到上千,都是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刘兰芝说:快拿着,姥这把年纪,吃啥东西都不香甜,你要结婚,花销大。大刚叫了一声姥,泪花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没有流出来。

原来,前些日子两口子又吵起来,王卫东赌气和从前一样搬到单位住。柱子没几天就找上门,又扇自个嘴巴又赔罪,还请老领导过来说和。几次三番,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卫东很没面子。为了挽回影响,她悄悄把行李搬回家。万没想到打开房门第一眼,竟然看见丈夫急慌慌地往身上套衣服,被子里还藏着一个女人……尽管她简短截说,省略了不少细节,王树生还是听明白怎么回事。这个茬口柱子显然跟他隐瞒了,光说自己一面理。王树生咂着嘴,连连叹气。妹妹的脾气秉性,他真是太了解了,打小争强好胜,从来没向谁示过弱、服过软、诉说过委屈。这桩婚姻,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今天到这步田地,打碎的牙宁可往肚里吞,她也不会跟别人诉说其中的苦涩和不幸。

唐城从前婚嫁有一套老规矩,提亲、换贴、定亲、催妆、迎娶、拜堂、酒筵、闹房、回门,一个环节不能少。拿拜堂来说,新娘过门后要拜见天神地祗、男家祖宗、公婆及尊长和夫婿。拜堂时,新郎在左,新娘在右,一拜天地,二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夫妻同牵红绸挽的同心结入洞房。新郎揭去盖头,新娘开始坐福。晚上呢,新郎新娘还要吃饺子和面条,有个说法叫子孙饽饽长寿面,祈求多子多福,长命百岁。饺子故意煮八分熟,还要追问新娘生不生,新娘必须照实回答:生。

这话一下子捅到王卫东痛处,她抽泣起来:哥,不离还能有啥法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如今日子富裕了,这些旧风俗又变相回归,不过精减合并了不少。门口新娘改口仪式过后,大刚挽媳妇上楼,接亲的童女婷婷挂上了红门帘。床上已铺好红缎被褥,宋乔脱鞋上床坐福。陪新亲的杨丽华,让外甥给媳妇剥块糖。大刚乖乖照办,把糖塞到媳妇嘴里,挨她坐下一块照相。照完相,宋乔笑问新郎官在想什么,大刚悄悄耳语:老婆,我就想跟你睡觉。去你的!宋乔拧了他一把,大刚夸张地咧嘴叫了起来。

今天柱子找我了,说你要离婚,一个大老爷们吧嗒吧嗒直掉泪。离婚可不是件小事,你们都是当领导的,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俩孩子这么亲昵,一点也不背人,王卫东脸有些发烫,忙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房间曾是她和柱子的家,现在经过装修看不出一点从前痕迹。在门厅镜子里,她看到在胸前红花衬托下,自己的脸显得有些憔悴。新烫成大花的头发上落了些花纸,她用手掸着。这时,婷婷过来告状:姑姑,我说你显老了,我妈她掐我!王卫东心里一酸,孩子眼里不揉沙子,她猫腰摩挲着婷婷头发:你都快上初中了,姑姑怎么能不老呢。

妹妹没言语。

话音刚落,地板忽地沉落了一下,王卫东认为是附近建筑工地施工,正寻思这么大动静会不会扰民。等看到吊灯在来回晃动,有人惊喊地震了,才明白怎么回事。她扶住了门框。大刚和宋乔搂在了一起,心怦怦跳着。地震给他们童年留下的阴影还在,在这漫长的十来秒时间里,已萌生同生死的念头。王树生正给新亲——宋乔的舅舅点烟,打火机刚吐出火苗。他手抖了一下,握着了对方腕子,把烟点着:没事,余震。

王卫东红肿着眼坐床上,不用问王树生就知道为什么,他坐她旁边:两口子过日子,勺子哪儿有不碰锅沿的?我跟你嫂子也常为一些小事隔叽,过去就过去了,都让一步啥事没有。

刘兰芝执意要看看外孙的新家,好容易爬上六楼。这阵儿刚喘匀气,楼一晃悠心脏又抽紧了,她抓住了老伴的手。林兆瑞倒不太紧张,他头脑很清醒,估量着地震的程度,再大些的话,就招呼大家到厨房、厕所这些间量小,相对结实的地方躲避。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住楼房就得认命,他想。楼慢悠悠地晃着,最后又来了一下小加剧,才戛然而止。这时,林兆瑞才感觉心脏不太好受,涌上一股轻微的恶心感。

这些天,你爸天天晚上坐电视前,看有没有你节目,都快魔怔了。她对儿子说。正咕咚咚地喝着温茶水的王树生,心里打个沉,忙把茶壶搁桌上,问我爸呢。还不是为评剧那点事,中午饭都不回来吃。可倒好,挂个啥主席的衔,退休了反倒比从前上班还忙活,说要操持评剧节,排几出大戏呢。对了……妈压低声音,你妹妹来了,里屋呢。

老天爷,这折腾个什么劲儿。刘兰芝念叨着。

王树生心里七上八下的,下班路上给妈买了几个大桃,顺便想说说妹妹的事。刘兰芝把桃子搁盆里,撮了一点盐,在水龙头下洗干净,又挑出饱满圆润的一个,摆在端庄慈祥、手持净瓶杨柳的观音菩萨面前。

地震过后,新房一套礼仪照样进行。去饭店的路上,大家还在说着地震,但已是紧张过后的兴奋。大厅装饰着红气球和花花绿绿的彩纸,弥漫着煎炒烹炸味道。小青年们闹闹哄哄的,逼新郎喝下兑醋放盐掺和辣椒油的健力宝。宋乔被大刚的哥们推来推去的,轮流搂着照相。刘兰芝笑眯眯地瞅着,对老伴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原以为小宋刁势,发愁大刚降服不住她,没成想这孩子却是好脾气。

头一天回厂子上班,柱子就找了来,说卫东要跟他离婚。他又抹眼泪又擤鼻涕,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他一个兽医,本来在农村显山显水,进城后呢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学校应酬听喝不说,还要在家里受窝囊气,处处被卫东贬损。这些,我都忍了,可卫东她现在得寸进尺,又要离婚,你当哥的一定要拦住她!

你这老脑筋哪也该换换了,现在妻管严是美德。大刚在外头做生意,也是个没嚼子的马驹,媳妇管得严点儿是好事。林兆瑞说。

自打上次劝架已经小一年了,妹妹妹夫始终在冷战中,王树生这个当哥的想问又不敢问。

林智诚躲在角落里,端着杯子微笑着,看着这场热热闹闹的婚礼。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冯红,那个让他心痛不已的初恋。如果没有那场天灾,如果没有他后来的固执和偏激,他和小冯也会有一场像这样热闹的婚礼吧,也会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大刚叫了两声舅舅,他才回到现实。俩孩子端着酒杯站在面前,眼里充满感激。所有亲戚中,就数林智诚这个没一点血缘关系的舅舅给钱最多。他把鼓囊囊的大信封交到大刚手里:舅舅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是你长辈。结婚是大喜的事,给你这个数,也别嫌多也别嫌少。回家一数,足足两万块钱,吓他们一跳。留下五千,把余下的送回来,林智诚当然不干,不容分说把小两口轰了出来。这会儿,大刚、宋乔举起酒杯,说老舅,我们敬你。林智诚缓缓地站起来:我敬二位新人。记住了,一定要珍惜爱情,珍惜健康,趁年轻干些事。

虽然很有耐心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王树生有时还是走了神——他又惦记起妹妹的事来。

王树生满脸通红,正跟石柱碰着杯。小石的脸也跟关公一样,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雾。他在树生手下当了十多年一助,现在保送出去,在钢铁学院学习。他夸炉长辛辛苦苦把外甥拉扯大,劳苦功高,抓过酒瓶又给他满上:我还要感谢炉长你,要不是你当初把提干机会让给我,我不会有今天……

他和林智燕的结婚照,被妈搁到衣柜中;而那幅见证着当年爱情的国画,也挂到了爸的书房。王树生还记得婷婷刚来他家时,曾用黑黑的眼睛盯着画儿看。城里长大的孩子,老半天才认出上面的燕子。钢铁工人与女护士的爱情故事,就像黑白影片,完全留在了地震前。这段婚姻留给王树生的影响,更多体现在行为习惯上,他的毛病一一被林智燕扳了过来。现在他甚至有些洁癖,一天不知要洗几回手,不能容忍家具上有一丝尘土。这点,连杨丽华都自愧不如。

王树生拦住话头:都是工友,好哥们,这话就外道了。再说我俩孩子,留在一线炼钢也是为了多挣俩钱,养家糊口。

接待了几拨采访,重复过几遍当时情形后,王树生的泪水凝固在脸上,话语也平静起来,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啊,过去的事再大,也变成遥远的模糊的回忆。就像涨潮过后的海滩,只留下模糊的纹理,印证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小石把杯子里酒喝干,眼睛有些潮:炉长,我现在真有种紧迫感,越学,越觉得自己懂得东西太少了,到外面一看,才明白咱们炼钢工艺落后了好大一截。

这个时候,王树生的生活注定不会平静。记者、作家、电视台的人,一拨儿接着一拨儿,每天家里挤得满满的。他一遍遍回忆着当年的情形,说到和林智燕的生离死别,眼泪滂沱。杨丽华悄悄起身,到外屋抹眼泪。这些事她从没听树生说过,特别是他前妻的死。记者是香港一家报纸的,听着听着眼泪掉到采访本上。对不起,她用化妆棉拭着眼角说。

好,多学点本领,将来厂子就指望着你们了。这年头,光靠经验炼钢不行了,还得要讲究科学。

杨丽华说没事的,我不嫌乱。

炉长,我有一肚子想法,有时间咱们好好聊聊……石柱越说越激动。这时,杨丽华过来拉树生,让他过去陪陪新亲,别怠慢了人家。

一块往家走时,王树生说:领导今天找我,这些日子不用上班了,要我在家配合记者采访。你嫌乱的话,下班晚点回来。

王树生喝了几杯回来,正遇上新郎新娘举杯子挨桌敬酒。他叫住外甥,说悠着点,别让那帮子同学算计了。大刚脸红红的,让舅放心,这点定力他还有。舅,我跟小宋商量好了,后天我们一块去广州。小宋有婚假,想到南方玩玩,我也想顺便考察一下服装市场。以后从那边直接进货,少了中间环节,利润更高一些。

不远处给爸妈烧着纸的大刚,突然哭出声来,大小伙子像孩子一样嗷嗷地哭着。杨丽华走过来,看丈夫用木棍把纸灰敲打灭,又浇上点水,才说去劝劝大刚吧。王树生没动:没事的,让他宣泄一下子吧,这孩子心事重。杨丽华小声问,他知道他妈为救他没的吗。王树生摇摇头。

杨丽华听见忙说,别忘了晚上来家吃饺子。大刚说:耽误不了,我们后天晚上的火车。话没说完,又被同学拽走了。王树生瞅着他背影,嘴角含着笑。嗯,像个干大事的人,没准真能折腾出名堂来。

可晚上呢,当夜幕降临,唐城才是真实的唐城、悲恸的唐城、阴阳相隔的唐城。当街、路口,到处跳动着焚烧纸钱的火光。纸灰呛人,升空的烟尘被城市灯光染成了锈红色。王树生和杨丽华也在烧纸的人群中,相距几米远,蹲在地上烧着纸钱,祭奠着前妻前夫,纪念着曾经拥有的、恍如隔世的夫妻恩爱。

从饭店回家,王树生舒适地把身子放倒在床上。外甥结婚,给正月划了个完满的句号,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歇歇了。过去的一年,厂里生产没出过什么纰漏,家里的日子过得也不错,爸妈和丽华没有犯过病,小诚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刚搞上对象成了家,婷婷当上了三好生……除了妹妹离婚后还孑然一身外,家里一切都顺风顺水的。他盘算了一圈,心里美滋滋的,禁不住哼起评戏来。

唐城的街头,搭起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坛。崭新的城市,新盖的楼房,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装饰,好像在迎接着什么节日。早上遛弯或是街头玩牌的人们,甚至有些兴奋地议论着,哪些大领导会来参加纪念活动。不能责备他们感情麻木、善于遗忘。当年在学校操场,在亲人坟茔中,还没从失去亲人痛苦和大地震惊悸中解脱的唐城人,不是一样专注地看着文革电影《芒果》嘛。没这股没心少肺劲儿,谁也熬不过那段悲惨时光。

杨丽华把热茶递给他,让他醒醒酒:不能喝你就少喝,你看你,傻实在,谁敬的酒都喝。

导演是个白头发、灰眼睛、乐呵呵的老头,想还原王树生震后求生情形,特意找来当年那种木床,要他对着镜头把床头木撑掰断。可王树生脸憋得通红,怎么也掰不断。导演无奈地摊开双手叨咕了几句英语,翻译解释:他说,人在求生瞬间爆发力是惊人的,这是无法复原,也是无法导演的。最后还是导演有招,拿锯子把木撑锯开个豁口,王树生一使劲才弄断了。

我高兴,这么多年,这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天。大刚完婚,我总算对得起姐和姐夫!

要不是地震十周年,谁又会记起他王树生?这天,厂党委的人领着几个外国人找到他,说英国一家电影厂要拍地震科教片,要他配合一下。翻译跟他说,电影名字叫《大地在怒吼》,反映地震惨烈和人类的抗争。这名字很传神,王树生想,大地震来临瞬间,大地确实从胸腔发出低沉的咆哮,这声音足以让人魂飞魄散。

还真别说,我冷眼看,你外甥这些日子变化真不小。都说女人生育后懂事,男人结婚后懂事,一点不假。今儿个在饭店,他醉成那样,一溜歪斜了,可看婷婷爱吃鱼香肉丝,非让厨师再炒一个带回来。散席时,抓着小诚司机的手一个劲儿叮嘱人家,开车送姥姥、姥爷时车子开慢些,还说姥姥不习惯坐小车,晕车。

单看外表,王树生和那些已有家室的工友没啥区别。每天蹬着车子上下班,中午热热自带的饭菜,或是去厂食堂改善一下伙食。有些不修边幅,有些嘻嘻哈哈,偶尔还会跟管物品发放的大姐们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车间常有外地钢厂进修人员,问起大地震来,他总是轻描淡写,不愿多谈,让人家怀疑他是否经历过那场骇人听闻的灾难。他和内心饱受创伤的唐城人一样,把过去埋葬在记忆深处。

王树生喝了几口茶,点着头:这还不大离。这小子,有点兄长样儿,知道惦记妹妹了,姥姥、姥爷没白疼他。

王树生就是后一种人。下乡、回城、丧偶、再婚,对三十几岁的他来说,可谓经历坎坷,并且注定日后还会有新的磨难在等着他。可他本性善良,乐观豁达,好像从不知道犯愁。在他看来,每天能看到阳光,呼吸到新鲜空气,就是福气。除了没有亲生儿女外,他可以说没啥遗憾的了。

杨丽华刚要说话,胃里突然有东西往上翻涌,她急忙忙奔向厕所。听到丽华干哕声音,王树生欠起身,担心地问是不是吃东西不对付。杨丽华没回答。不一会儿她从厕所出来,脸上闪出一丝羞涩。

有的人的生活就像湍急的溪流,总是在兴奋和激动中度过。有的人的生活则像大海一样,就算内心世界风高浪涌,表面也是波澜不惊。

树生,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怕是又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