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你也是领导了,办什么事都要讲证据吧,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要冤枉一个好人,况且还是自己家里人。
哥,你不了解他,他本质就这样。从前就爱往大姑娘堆里扎,现在见小寡妇更是走不动道。
听哥说这话,卫东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好了哥,我知道怎么处理了,忙你的去吧。
这种事两人都不便细说,含糊其词的,可王树生还是听出话外音,他拉妹妹到里屋小声道:柱子再坏,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道德败坏的人。你说你,为这点事弄得家里跟战场似的,值吗?
王树生走了。卫东从柜子里找出几件换洗衣服,塞进人造革包里:我也跟你打够了,这段时间我住单位,咱们都反省一下,看看这日子有没有过下去的必要。
王树生摆着两手,让他俩都别吵,慢慢说。原来自打结婚后柱子就想要孩子,可王卫东不想这么早当妈,她操心的事太多,没这份精力和耐心。时间长了,叔伯兄弟们背地说柱子那方面有毛病。张存柱心里跟明镜一样,对他进城吃上商品粮端上铁饭碗,这帮人是既羡慕又嫉妒。可说别的不在乎,指摘他生理上有缺陷,作为大男人他受不了。为要孩子的事,跟媳妇吵了几次。卫东烦了,怕他有想法,用损招,同床次数更少了。一来二去,家里受冷落的张存柱与学校会计、前年丈夫得病去世的王艳打得火热。小王还比照着他身量织了件毛衣。都是一个系统的,风言风语很快传到王卫东耳朵。回家审问丈夫时,两人言语不和,动了手,哥敲门时打得正热闹。
她看都没看丈夫,说完便哐当一声带上门走了。
哥你听见没,当你面她还骂人呢。
没想到遇上妹妹妹夫吵架,王树生心里有些烦闷。他带着一身汗下楼,挑着树荫走,尽量避开正午火辣辣的太阳。
这下轮到卫东急了:嘿,你他妈别把不是当理说!
一晃,在这个小区住了快两年了,他喜欢这里的环境。树木葱郁,绿化很好,既有加杨、洋槐、泡桐这些老树,也有新种的合欢、玉兰、白蜡。从春到秋,迎春、蜀葵、紫薇、扶桑、万寿菊,热热闹闹地开着。尽管从外表看楼房一模一样,都是墨绿色水泥砂浆外墙,方方正正堆满杂物的阳台,可每户格局还是有着细微区别,每一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
我干啥事了,怎么就没脸见人了?柱子粗脖子瞪眼,站起来嚷着。王树生拽他坐下:有理不在声高,从头到尾说说,到底咋回事?张存柱避开他的目光,支吾着:不就是跟女同事走得近点嘛,她就不依不饶……
搬进新楼房不久,市里开始搞房改试点,号召大家把租住的公房买下来,职工、单位、政府各负担三分之一。王树生跟爸妈一合计,掏了这笔钱。虽然租房一个月才二十来块,他还是觉得花上万把块把房买下来更踏实。这才是自己的家,能够在这里繁衍生息,把终生托付的家。至于土地多少年使用期,他不是很在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七十年,他只希望在这里住的时间能比工人新村长一些,不再折腾,不再闹天灾人祸……这么想着,到了自家楼下。刚要拉防盗门,王树生忽然想起昨天冯红捎话来,让他下午两点去趟文化局。他一拍脑袋,嗐了一声,饭也没吃便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
挠他是轻的。你问问他,干的那事儿,还有没有脸出去见人。
冯红已在传达室等了他好长时间。当年风光一时的样板戏演员,现在成了精明干练的机关干部,王树生不由得想起地震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穿着印花的确良上衣,拖着一根大辫子的姑娘。在心里,他为林智诚叹了一口气。冯红手边放着一辆手摇轮椅车。看到王树生,她把那天查扣林智诚经过跟他讲了一遍。
小环,哥我也说你两句。你在外头官再大,在家也是人家媳妇。‘文革’还讲要文斗不要武斗呢,你看你,柱子再怎么有错,也不该动手挠他啊。你看这脸,他怎么出去见人啊?
你劝劝他,别干那事了,别自暴自弃好不好?冯红说。
是是,哥批评得对。张存柱鸡啄米似地点头。
搬着小诚的轮椅,王树生好不容易找了辆汽车拉回来。他先回家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然后敲开小舅子房门,把轮椅搁在屋地上。
我说柱子,你也小三十了吧,就不兴手脚勤快点?你看厨房沫即的,地面脏得粘脚。刚结婚那会儿我就批评过你,你看看,都几年了,老毛病还是没改。
小冯今天找我了,说你连轮椅都不要了,气性很大呀。
张存柱桌下轻轻踢他一下,直使眼色,样子可怜巴巴的。王树生只好又坐下来,掏出烟来,柱子赶紧递过打火机给他点着。
别提她!
两人坐在椅子上,沉着脸,谁也不动筷子。不知道妹妹妹夫为啥吵,王树生只好和稀泥:你们哪,都是部门领导,家里这点事还搞不好。动不动摔盘子砸碗,左邻右舍听到了成何体统。好了,趁热吃吧,我回去了。
咱正经做点买卖行吗,别再偷偷摸摸干违法乱纪的事了。王树生说。
家里盘子碗的,多的没地儿放啦,使不了给我。王树生开着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气氛。他把饭盆搁门厅桌上,问咋回事。王卫东冲丈夫一努嘴,你问他。张存柱别过脸去,也不吱声。王树生到厨房找来碗筷:都坐下,尝尝妈做的菜包子,啥大不了的事,吃着饭慢慢说。
林智诚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他有一阵子没去小山了,可当着王树生面,嘴还是很硬:这算啥,卖几盘盗版磁带叫违法乱纪,那天底下没有遵纪守法的事了。况且,这东西满大街在卖,又不是我一个人。
两家只隔了几栋楼,王树生爬上六层,敲了老半天门才开。张存柱腮上带着两条血道子,身后一地盘子、碗的碎碴儿。王树生刚要开口问,卫东迎了出来,头发蓬乱得像个雄狮。
谁卖我不管,你不能卖,我要对你负责!话一出口,王树生鼻子有些酸,一下子想起了林智燕。见他变了脸色,林智诚赶忙认错,连说以后不卖磁带了。王树生让自己平静一下,把话收了回来:卖,可以,咱们规规矩矩做买卖,我支持你。
小区北边有一块野地,刘兰芝带着婷婷,顶着毒日头掐了一袋子人揪菜嫩叶回来。这是北方常见野菜,她剁点肉馅,加了些韭菜,蒸了几屉菜包子。包子搁搪瓷盆里,刘兰芝叫过来儿子:给你妹妹端过去。柱子贼懒,小环又没工夫做饭,吃上是能凑合就凑合。喏,让他俩尝尝妈做的菜包子。
林智诚笑了笑,姐夫毕竟不了解这里头的玄机。
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嗅着雨后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林智诚的心像被初升的太阳抚摸着、烘烤着,暖暖的,一种幸福而甜蜜的感觉在他的周身涌动。
临出门,王树生悄悄把刚领的工资撂在了枕头下面。林智诚发现,追到门口塞给他:我不需要,真的。姐夫,你信不信,我挣的钱,半年不出摊儿都能养活自己。
太阳出来了,小花园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小世界。蚯蚓在蠕动翻地,蜗牛顺着墙根往上爬着,蚂螂蜜蜂晒干了身子,翅膀一抖升到空中。花木也从暴雨洗礼中苏醒过来,扑簌簌抖落枯叶,直起浆汁饱满、富有弹性的枝干……所有的生灵都在忙碌着。
握着门把手,王树生觉得有必要再叮嘱他几句:别跟大臭儿来往了好吗?他那号人早晚得出事,你不要跟他沾包。
怎么不能?林兆瑞用剪子指点着,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都长出青葡萄珠了。这葡萄啊,从扦插、苗肥,到开花、坐果,总得有个时日。这跟做事一样,不要奢望一口吃个胖子……
你别听别人瞎咧咧。
好在他只是偶感风寒,过了一宿就退了烧。晨光照亮窗子,林智诚没和往常一样摇着轮椅出门,而是打开阳台小门,架柺来到小花园。暴雨过后,一地花瓣,枝头余下的几朵月季蜡制一般,似乎一碰就碎,空气中有一缕细细的甜香。团团簇簇的石榴花,饱含水分,红艳可爱。细密的石榴叶子里,藏着两只酣睡的金蝇。葡萄架下,林兆瑞正拿着果树剪修枝。站在父亲身后,林智诚没话找话,问今年能吃上葡萄吗?
小诚,我是为你好。大臭儿再风光,也是秋后的老扁儿,他是啥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林智诚拉起被子,蒙住了脸……
姐夫,你观念太落伍了。林智诚忍不住打断他的话,现在啥年头,甭管黑猫白猫,拿到耗子就是好猫。你老提人家当初偷鱼吃腥的事儿,没意思!
回到家,他发起烧来,一个劲儿说胡话。刘兰芝熬了姜糖水,一勺勺喂着。又抱过来被子给小诚盖好掖严实,让他发汗,这才去对门招呼刚下班的儿媳去医院拿药。
看说服不了他,王树生只好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带上门出来。楼道里阴凉阴凉的,有两只苍蝇在飞着,空气中有股来苏儿味。他有一肚子话,想跟爸念叨念叨,这个家里他们爷俩观点最相近,能说到一块。王树生刚要按门铃,又转念一想,老两口身体都不好,还是别给他们添堵了。转身掏钥匙,开了自己家的门。
箭杆子雨连天接地,倾斜而下。林智诚扔下轮椅和磁带,架着双柺,大步走入雨雾中。雨水没过脚面,裹挟着冰棍纸、空烟盒,哗哗地冲到坡下。湿透的白衬衫贴着肉,大雨点子打在身上生疼。他不管不顾地走着,脑子只有一个模糊念头:他和冯红谁也不欠谁的,从今而后不再会有任何交集。他哆里哆嗦,在大雨中疾走,歇斯底里地喊着:林智诚,你不能倒下,你要挺住!
林智诚把轮椅推到墙角,才注意到坐垫磨破的地方都补上了。针脚细密,显然不是姐夫手工,他也没这功夫。他心一动,冯红的影子出现在眼前。尽管那天只是短暂的对视,而且那么慌乱匆忙,林智诚还是看出来,小冯比从前腰身丰满了,有些双下巴,眼睛也更显大了。他打听到冯红结了婚,嫁给一个跑外轮的海员。直觉告诉他,她生活并不幸福。
冯红好像没听见。
林智诚躺倒在床上,看到一只蛾子在下午四点钟的阳光里飞来飞去。他手摸索着,按下桌上录音机播放键。
当着属下的面,这一幕有些难堪,冯红佯装没听见,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云隙间扯出一道闪电,紧跟着炸雷在头顶响起,噼啪的大雨点子由远而近砸下来。青年人机灵,看出科长跟这个瘸腿小贩很熟,或许两人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大个子连忙把那包磁带搁在轮椅上,催林智诚赶紧走,又招呼科长:雨下大了,咱们还是回局里吧。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怎么对我不理睬。请你轻轻告诉我,不要叫我多疑猜。噢……哎……我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的歌还在屋里回旋,他已经泪流满面。
和冯红分手后,林智诚很少想过去的事,他不愿触及这道伤疤。可命运就是这么巧,偏偏在他最不想见她的时候,安排了两人的邂逅。她是执法者,衣冠楚楚,又当上了科长;而他,可怜巴巴,是个跟小偷差不多的,卖盗版磁带的小贩。巨大的反差,让他无法面对,冯红怜悯的眼神,也深深地伤了他的自尊。拿走吧,不用你们可怜!他丢下布袋,直撅撅回了一句。
小冯,小冯……他喃喃道。
冯红万没想到,会在这么一个尴尬场合见到林智诚。要不是那副磨得发亮的木拐,要不是看到木拐上,自己当初淘气用小刀刻下林智诚名字的缩写字母,她几乎认不出这张原本清秀现在却写满沧桑的面孔。
跟冯红的相遇,使林智诚对自己现在做的一切产生怀疑,他想堂堂正正干点正事。病好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刻意回避着大臭儿一群人。
放开他!那女人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两人松开了手。大个子说:科长,我们盯着好久了,这瘸子卖违法磁带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女人道:他一个残疾人,怪可怜的,算了。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小冯?林智诚惊讶地睁开眼站起来,忘记了自己只有一条腿。身子一晃,冯红要扶他,他拨开她伸出的双手,一把抓过来双柺。
八月底的一天,大臭儿在一次械斗中,后脑勺被人砍中了一刀,送医院不久就咽了气。林智诚听到信,立刻赶了过去,帮着料理后事。这里面既有感情因素,也因为小兄弟们眼巴巴求他,让他内心深处滋生出几分豪气。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智诚默念着唐城人最爱说的这句话,坐在轮椅上,微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架势。来人也不废话,兜起床单哗啦把磁带扔车上。一个小青年过来拽开林智诚,掀起轮椅坐垫,拎出一个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是走私的原版磁带,林智诚留给老主顾的,不知怎么这秘密被他知道了。林智诚心疼钱伸手去抢,两人撕捋在一块。再捣乱,连轮椅一块没收!另一个大个子恫吓着,过来摁住林智诚胳膊。
从火化厂回到小山,林智诚在屋里找出两块比石头还硬的核桃酥,敲碎,一人分一块,去去邪气。核桃酥噎得大家直翻白眼,就这么在马扎上傻坐着,后来的几个人干脆蹲在地上。群龙无首,大家已把林智诚看成了老大,希望他挑头干。
林智诚正手指头蘸着唾沫,数着脏乎乎的票子,大臭儿来了,肩膀亲昵地碰他一下。林智诚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大臭儿已经知道昨天的事,以为他生理上有啥问题。唉,本想犒劳一下老弟,结果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见林智诚不大高兴,他尴尬地抓了抓脑袋,想起来这目的:赶紧收摊,今天风声不大对,有人来查。帮林智诚把音箱、磁带搬进屋,大臭儿一溜烟走了。林智诚心有不甘。看了看热热闹闹的整条街道,他想查就查吧,这年头混口饭不容易,谁还会跟一个瘸子过不去?这么想着,他又把磁带用破床单兜出来,哗啦倒在地上,返身在门上加了锁。这样就算被查扣,损失也不大。下午两点,西边天色又阴了上来,闷雷咕隆隆响着。林智诚抬头看看天,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东西收起来,突然由远而近一通杂沓的脚步,摆摊卖旧书杂志的、卖磁带光盘的、卖计算器电子表的,卷起东西就跑。也就十几秒工夫,刚才讨价还价、人声鼎沸的偌大一条街,只剩下林智诚和一个孤零零的摊位。他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收起来,一辆白色双排座在他面前戛然而止,车上跳下来一个女人和两个小青年。而另一个路口,也被一辆灰色面包车堵住。
十来双眼睛眼巴巴望着他,林智诚内心来回折个儿。大臭儿的世界像眼深井,阴暗不见天日,掉进去就出不来了。而且这帮人,哪个都不是善茬,都不好摆布。大臭儿没了,这时他只消拍拍屁股走人,这拨儿人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从前的烦恼一了百了。可冥冥中又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他想抓住什么东西。自己眼瞅着就三十了,发财机会不可能再遇到了,不管好坏,他要抓住这次机会,和命运搏它一搏。
早饭后,林智诚连连打嗝,妈给了他几个生花生仁也没止住。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去了小山。雨停了,虽然天气还很阴,水泥地面倒是干了,没存一点水。和往常一样,林智诚从屋里夹出笨重的音箱,水泥地上铺个床单,磁带哗的一声倒上面。他摁下录音机播放键。噢……哎……爱你在心口难开。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爱你在心口难开……张蔷软绵绵的歌声传出来,混在了一片嘈杂的叫卖声中。
大伙既然信得过我,我可以挑头试试。它有一宗,丑话说头,咱干就干正经事,违法乱纪的事不干,提着心吊着胆的事不干。谁要再跟从前一样,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别怪我翻脸不认祖宗!林智诚思谋半晌,才开口说了话。
干啥!他挣了一下身子,用肩膀撞开那女人,夺路而逃。木柺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险些摔倒……这一夜,林智诚身子滚烫,闭上眼就是安全旅馆一幕。奇怪的是,当夜色浓重,夏季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敲打着窗子时,白天的厌恶竟然变成一种强烈的生理渴求。那个身材娇小,像是没发育成熟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他梦中,叫着他大哥。他和她在床上翻滚,滚来滚去,她居然变成了冯红……醒来,林智诚浑身是汗,床单上一摊冰凉。望着黑魆魆的屋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近过女人了。腿有残疾,可生理上没毛病,他也有男人的需求和渴望。白天如果不是下意识地逃走,一迟疑之间,难保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是,那是。一屋人连连点头。
屋里大白天挂着窗帘,黑咕隆咚的。林智诚问货在哪儿,女人拉开灯绳,衣服随即滑落下来。大哥,你看这货怎么样?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张开胳膊黏了过来。林智诚脑袋轰的一声,眼前浮现电线杆上红红绿绿根治花柳病广告。又难堪,又窘迫,又懊恼。
放录像和翻录磁带不能再做了,他问大家有啥别的挣钱路子没有。瘦猴胡浩脑瓜活泛,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说他有个来钱的道儿:现在唐城到处在盖楼,不少援建的外地施工队走了,正好有空缺。咱们要是拉起一支队伍,包工程,管保比从前挣钱多。
摩托车停在一处挂着安全旅馆招牌的小平房前。一个小个头、抠眼窝、高颧骨的女人迎上来。好好招呼招呼我兄弟,大臭儿说着推林智诚下车,把双柺递给他。林智诚还没反应过来,大臭儿说了声回头我来接你,一踩油门,突突突开走了。
盖楼?就咱们几块料,连鸡窝都没有垒过,能盖起楼来?你当小孩过家家呀。有人泼冷水。林智诚拦住他,叫瘦猴说下去。瘦猴说:盖不了高的,咱们盖矬的,两三层总成吧。我二舅在县里当包工头,那套路数我熟。
到了小山,大臭儿正汗脖流水地满世界找他,说要去个地方看货。他拽林智诚上了摩托就走。车子钻胡同,过铁道,左拐右拐,颠颠簸簸。大臭儿看来心情不错,哼起文革时候流行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只是歌词让他改得一塌糊涂:大老爷们爱老婆,提起老婆乐呵呵。三十多岁的大小伙儿,没有老婆叫我、叫我怎么活……林智诚坐后座上,瞅着他后脖颈子隆起的两道肉折,不明白他为啥这么开心。
林智诚盘算一下,点点头:瘦猴主意不错。好,咱们就干工程!
还是算了,我打一辈子光棍得嘞。林智诚笑着,摇轮椅出了厂门,心情格外舒畅。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林智诚充满惊涛骇浪的房地产生涯,就这么莽莽撞撞平平淡淡地开始了。录像厅转租出去,卖了摩托车,翻录磁带的设备也出了手,即便如此,添置施工机械的钱还是凑不够。手下都是有一个花两个的光棍,这笔钱只有靠林智诚想法子筹措。
他买了块绸子,回厂子看了看李姐。李姐又说起对象的事:有啥条件尽管跟姐说,少条腿算啥,咱有钱垫着呢,要啥条件的找不着?
他推开了父亲房门。沙发上,林兆瑞正给刘兰芝捶着腿。咪咪蜷在转椅上,睡得正香,鼻翼轻轻抽动,像是婴儿扯出细微的鼾声。自打搬进楼房,大刚就把猫搁到姥姥这里了。
有钱不花,死了白搭,是大臭儿这帮人挂在嘴边的信条。林智诚也不再抠抠搜搜,有一个敢花两个。不少唐城人还记得林智诚当时的装束:叼着阿诗玛,穿着雪白衬衫,轮椅靠背上挂着三洋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或是张蔷的好好爱我,不要犹豫,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招摇过市。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是他残疾后最惬意的时光。
妈,你的腿……林智诚关切地问。听到小诚叫妈,刘兰芝心里泛起幸福的涟漪。她坐起来,拿开老伴的手:不碍事,就是上岁数了,腰腿酸疼。
杨丽华偷偷拉了丈夫一把。
要是难受别挺着,去医院烤烤电,我常做理疗的那家医院就挺好。
那路人少搭理,就是再有钱,也不是好来的。别看他现在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没那么娇贵。刘兰芝说着起身往外走,要给小诚找点吃的。她猜想儿子上门肯定有事找他爸。林智诚感激地看她一眼。尽管残疾后脾气不好,他却从来没有跟妈发过火,甚至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林兆瑞曾讨教老伴,小诚在她面前服服帖帖有啥秘诀。刘兰芝说,娘俩是上辈子的缘分,是心交心处出来的感情。林兆瑞当时有些不解,后来他才慢慢搞明白,老伴是儿子最忠实的倾听者,从来都是站在小诚的立场想问题。
没影儿的事,我怎么会跟他糨在一块?
他问儿子怎么了,好像有心事。林智诚欲言又止,借钱的事就是跟亲爹也难以启齿。林兆瑞脸上带笑:有啥不好开口的,有中意对象了?
兜里有了钱,林智诚给家里每人买了件东西。大刚喜滋滋地摆弄着索尼板砖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倒着带子。王树生用小舅子送的电动剃须刀,刺刺啦啦刮着胡子,问他:我怎么影影绰绰听人说,你跟大臭儿有来往?
林智诚摇头。
入夏,大臭儿弄来台翻带机,翻录港台歌曲。这营生不错,林智诚动了心,便租个临街门脸,跟大臭儿搭伙干起来。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不知不觉间,他和这帮人混到一块,大事小情帮着拿拿主意。这是一群头脑简单、崇尚暴力的粗人。地震前唐城每条街、每个学校的半大小子中,都有一两个用拳头打出来的霸王。就是这些人活过了大地震,经过短暂牢狱之灾,然后散落在社会上。他们无牵无挂,敢于冒险,最早找到挣钱门道,也最早体会到了花钱的快感。当发现单打独斗已不适应这个社会,他们纷纷投到大臭儿门下。偶尔,林智诚跟他们一块出去胡吃海喝,冷眼看着他们骂街、耍横、胡嘬,吼着跑了调的流行歌曲。他觉得这个时代简直就是为这路人准备的,挣钱容易,活得滋润。他搞不明白这个社会到底哪儿出了问题,父亲、姐夫教导他老实做人,守本分,挣良心钱,可他看到的、接触的却是规规矩矩的受憋,胆大妄为的发财。
想回去上班了?
市场露天厕所离得远,林智诚内急,偶尔去附近大臭儿开的录像厅方便一下。录像厅厕所在后院,不过是半截破缸埋在土里,上面架着两块青石板。闻着呛眼睛的尿氨味,乒乓嘿哈的拳脚声和女人的浪声浪语听得一清二楚。大臭儿在臭椿树下打沙袋,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肥肉。看见他说,过会儿锁上门放毛片,你也进去瞅瞅。林智诚摇摇头,不就是光屁股女人,有啥好看的。大臭儿拽过脏毛巾擦着汗:你呀,还是个童男子吧,有空儿哥带你开开荤,人活着不能憋屈了自个。大臭儿蹿跳着,沙袋击打得来回晃悠。他眼睛不看林智诚,问你姐夫还练没练武术,有工夫会会他。林智诚吓了一跳,大臭儿呵呵笑起来:我可不是找他寻仇。你姐夫挺仁义的,就冲地震后,你姐没了还照顾你们爷俩,我就宾服他。说着,噗地一拳打在沙袋上。
林智诚还是摇头,坐在竹椅上扭了扭屁股,椅子吱呀吱呀作响。在父亲催问下,他才低着脑袋小声道:爸,我需要些钱,你那儿有的话帮帮我。林兆瑞有些耳背,没听清他啥意思。林智诚鼓足勇气大声说:爸,我是说,我想干点正事,你手头有钱的话借我使下。说好了啊,算是你老人家投资。
到小山时已快晌午。轮椅刚停稳,大臭儿开着一辆红色嘉陵摩托,挟烟带土地冲过来。车子嘎的一声停下,他没下车,扔下条烟走了。林智诚拿出一根阿诗玛叼嘴里,心想,这小子倒有几分哥们义气。
一听这话,林兆瑞激动地站起身来:我儿子想干事,当老子的当然要倾囊相助。我和你妈买房后还有五千块钱,明天,不,你要是着急,现在就去取。
林兆瑞站在门口,手挡着嘴轻轻咳嗽着。林智诚轻轻推爸出门,说你就放心吧没事,以后我注意就是了。父亲回屋,林智诚连忙收拾好工具,摇轮椅出门。他怕自己承受不了父母的关心。
说着,就去拿存折。林智诚喜出望外,掰着指头算起买搅拌机、翻斗车等设备的花销。林兆瑞一听,忙问你要干什么。
长再大,在爸妈眼里你也是个孩子,一个人在外头闯荡,要加点小心。以后呢,走道慢点,配钥匙又不用赶点儿,着啥急?
包工程,干建筑啊,现在唐城最火的就是盖房子。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镜子里一看,膀头肿脸的,有点吓人。要不要继续出摊,林智诚有些犹豫。倒不是这副模样怕见人,而是不想跟大臭儿走得太近。可好不容易有个营生,他又不愿放弃。正盘算着,爸推门进来,听说儿子摔了一跤,不放心过来瞅瞅。林智诚说:没事儿,一点皮外伤,我妈就爱大惊小怪。
你?林兆瑞盯着儿子的残腿有些犹豫。刘兰芝抱来盛饼干的铁筒,里面是他们爷俩最爱吃的蜂蜜麻糖。林智诚伸手要从里头抓,妈递给他一双筷子,嗔怪道:你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躺沙发上歇会儿,刚好爱国送来点排骨,我给你炖上,伤筋动骨得补补。刘兰芝说完,去厨房里忙了。林智诚坐在沙发上,看着旁边鱼缸里的金鱼。金鱼有黑的、有红的,大肚、鼓眼、双尾,在水草中缓慢游动,嘴不时露出水面,吐出几个气泡。不一会儿工夫,排骨的香味就飘了过来。林智诚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鼻子一紧,眼窝又湿了。
林兆瑞看了看老伴,说出自己的担心:小诚啊,还是干点力所能及的吧,包工程这……他不指望说服儿子,而是说给刘兰芝听,意思是帮他劝劝,打消小诚不切实际的念头。
下午生意冷清,林智诚酒劲儿上来,歪在轮椅上打了个盹。醒来看见街道上空荡荡的,一只黄狗夹着尾巴溜了过来,在他轮椅上嗅嗅闻闻。他起身,把大臭儿踹歪的辐条一根根掰直,看没啥生意,便摇着轮椅回家。迎面车辆挟带着阵阵沙土,脸上的擦伤越发火辣辣的疼。与大臭儿相遇,勾起了不少往事,心里很不好受。胃里也在翻腾,口渴灌进去的凉水和先前饱食的大鱼大肉发生反应,翻江倒海似地往上涌。忍半天没忍住,轮椅停在路边,他扶着一棵刚抽出嫩叶的小叶杨,剧烈呕吐起来……到家,刘兰芝刚好出来倒垃圾,看到他吓了一跳。林智诚推说路上摔了一跤,叫她别跟爸说。妈帮着把轮椅推上坡道,推进屋子,一边找着二百二,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在家多好,又不是缺钱花,干啥非出去配钥匙。林智诚听凭她摆布,把半拉脸涂红了。
刘兰芝盘腿坐到沙发上,看着吃得正香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照我说,只要是咱家小诚认准了的事,就放心大胆的让他去干。不试试,咋知道行不行?她看了眼林兆瑞,接着说:老林啊,我那儿还有点儿体恤钱,都给儿子!
记住,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大臭儿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抓起桌上那沓钱喊领班,给我奏十遍《地道战》!小乐队得令,一通忙活。毕竟曲子不熟,合没两遍,节奏就有些乱起来,乐手累得前仰后合。大臭儿一抬手把钞票扬到空中,大笑着扬长而去。
对这个后结合的老伴,林兆瑞一向是言听计从。看她这么说,他只好点头同意。不过说好了,咱可不许剥削人家。他叮嘱着儿子。包工头这个词,让他联系到为富不仁和一夜暴富。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一哆嗦。
林智诚揽到的第一个工程,是给一家工厂盖食堂。一个多月后,工程完工,除去垫付的红砖、水泥、沙子钱,他已经拿不出钱来给工人开支。拖着残腿,他一趟一趟地跑,希望早点结算工程款。他整宿整宿睡不着,担心大伙的血汗钱打了水漂。
酒喝了不少,两人眼珠都充了血。结账时,大臭儿好像随口说了句:还记得你救的那个娘们吗,她在文化局呢,恐怕早把你忘记了吧。
好像早就料到小诚会上门,王卫东没等他开口就说:怎么样,遇到难题了吧?当初我就跟你说过,建筑这碗饭不那么好吃,要你有思想准备。现在,需要我干什么?
按说凭他的酒量,喝半斤八两没问题,可这天大臭儿还是醉了。请林智诚吃饭,他也是摆摆阔。打小,大臭儿就受穷。他家在工人新村最后一排,门前水沟里流着热气腾腾的污水。灰白浑浊的水,从矿上澡堂子排出来,散发着浓重的硫臭味。家里孩子多,他总穿着哥穿剩的破衣服,鞋子永远露着脚趾头。他妈从来就不曾缝补过,成天不是盘腿坐在炕上,用熏得发黄的手指头卷烟,就是对着镜子用火筷子卷头发。小伙伴们追着他唱:大臭儿他妈,真邋遢,洗脚的水,熬倭瓜;擦屁股的纸,糊窗花(户)……上中学时,他翻墙偷了粮店十块钱,大方地请同学抽烟。半截烟还没抽完,就被警察揪进了派出所。回到家,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皮带,妈在一边跳着脚说活该,小死花子咋不去死!地震两年后,他从监狱出来,一家人早已不知埋在何处。满街都是待业青年,大臭儿成了真正的无业游民。他在煤场拉过排子车,火车站扛过大包,最后在小山扎下根,开了个录像厅,带小兄弟们收市场管理费,帮忙维持秩序。他觉得自己挣了脸,人五人六的很是风光。
问题不是出在我这,那家工厂也不是不给钱,就是拖你,你急他不急。眼看工钱都发不出来,刚开板儿,我不能让人觉得林智诚不讲信用。
说着,他把一沓钞票拍在桌上:这年头,没人问你钱从哪儿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钱就是大爷!
先喝口水。卫东说,就冲你这句话,我还真看好你。说吧,缺多少钱,我先垫上。
大臭儿随手把烟灰磕在空碗里。不远处的舞池中,一支小乐队奏着轻音乐。在这本该优雅的环境里,高声大气的大臭儿格外扎眼。林智诚脸有些发烫,自己真是犯贱,为一顿饭来这儿丢人现眼。大臭儿瞧出他心思,夹着烟卷的手指点戳着大厅里不多的客人:我跟你说,甭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的,脱下裤子都是流氓。翻翻他们的兜看看,钱不比你哥挣得干净。
林智诚眼里放着光芒,连说谢谢。第二天,王卫东送来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里面正好是十五个人的工资钱。林智诚有些担心,问柱子他同意吗?咱家的事,轮不到他外人操心。卫东一摆手,好像很烦提到丈夫。
林智诚没吭声。大臭儿猛抽口烟,青烟分成两股从鼻孔喷出来,他手点着林智诚:我知道你小子死倔,你要愿意配钥匙,也没人逼你。不过有我罩着,以后小山这片,没人敢找衅你。
林智诚找笔要打个欠条,被卫东制止:别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了。你就好好干你的,有了钱想着还我就是了。
大臭儿似乎早把两人的过节丢在脑后了,他递过来一支阿诗玛。林智诚说我有,掏出大前门。大臭儿一脸不屑:抽我的!我说,你甭配钥匙了,跟着我干吧。我吃肉绝不给你汤喝,别的不敢说,保管天天抽阿诗玛。
林智诚还没捂热这笔钱,就接到那家工厂会计打来的电话。会计是一个好心的大姐,看他整天架着柺来要钱,三番五次地拿不走,有点可怜。她压低声音:有一笔款子到账了,你抓紧找领导签字吧,要不夜长梦多。
土岗上一家门楣上雕着带翅膀小天使的豪华饭店里,大臭儿给林智诚倒着白酒。林智诚肚子也饿了,不吃白不吃,他一仰脖把一盅酒灌了进去,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葱烧海参。大臭儿催菜,要烟,吆五喝六,使唤着服务员。林智诚闷头吃着喝着,心想: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这路人地震居然没砸死,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他想起刘兰芝诅咒恶人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嘎嘣的,咋不替好人死去!
林智诚连声道谢。电话那头又说:谢啥,我弟弟跟你一样,地震伤了腿,可他整天呆在家里,就知道管爸妈要吃喝。你一人跑出来干活,不容易啊!
不过当时他俩还没这交情,林智诚被大臭儿的热情搞得一头雾水。心想,去就去,怕你不成。他架起双柺就走。
大姐给他出点子:我还是担心你拿不走,老弟呀,姐给你出个主意:你包个红包,比你跑十几次几十次都管用。
林智诚后来问大臭儿,那会儿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想起来请我?大臭儿回答:因为你,我坐了三年大牢,捶死你的心都有。不过呢,倒让我躲过了大地震,捡了条小命,没拍死在工人新村石头房里。你说我不该请你?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林智诚从卫东信封里,抽出了一千块钱。再次走进厂长办公室,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一张报纸下面,让厂长买条烟抽。厂长说:你太客气了,你们房子盖得那么好,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哪能让你破费呀。领导样子很诚恳,林智诚脸有些红,送礼这一套他还没学会,总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林智诚也认出他来。大臭儿比地震前更加彪悍,头发跟短麦茬一样,脸上疙里疙瘩,眼鼓鼓的放着精光。腿上伤疤在发痒,血一下子涌到林智诚脸上。大臭儿像是没看到他的愤怒,捡起另一根柺递给他:真是不打不相识,咱哥俩算有缘分。走,哥请你撮一顿。又冲看热闹的一胡噜胳膊:看你妈啥看,走走走!
领导拿起电话,嗯啊了半天,笑着对他说:小林啊,你回去耐心等两天。我向你保证,最迟礼拜四,钱一分不少地给你。
嚯,一个瘸子也敢跟我玩命?大臭儿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林智诚。他突然乐了,摘下蛤蟆镜:哟,是你小子呀,混到这份上了?
林智诚一听,觉得钱没白花,总算听到了承诺。可同时又犯了愁,工资必须马上发。手下这帮人,就像没嚼子野马,游手好闲惯了,好容易拢到一起,真正的凭力气吃饭干了回正事,他要不兑现工资,人心马上会散。可这一千块的窟窿,上哪儿去弥补呢?
林智诚扶着轮椅站起来,脸蹭破了,火辣辣的疼。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一把绰过木柺。旁边卖刮胡刀片的老万看他要惹事,忙攥住他胳膊:兄弟,在这儿混饭吃,你就得打掉牙吞肚里,胳膊折了囤袖里——这帮人,咱惹不起!
他最不愿向姐夫开口。王树生再好,毕竟他身边已经不是他姐林智燕了,总像隔了一层。而杨丽华又是特别会过的人,结婚这么多年,没见她添过啥衣服。买菜总是赶晚,等摊贩着急回家,菜都成堆处理时再出手。每次吃完饭,剩下的菜汤、盘底子她都胡噜到嘴里。除了给俩孩子买学习用具,年节给老人添置些新衣,她几乎没啥花销。
看热闹的围拢上来,有人替林智诚说情。大臭儿嚷嚷得越发厉害:我不管他缺胳膊还是短腿,就是天王老子在我地盘出摊儿,也要交管理费!
晚上,林智诚招呼姐夫去他屋喝酒。就着花生米,两杯酒下肚,王树生望着有些憔悴的林智诚:听说大臭儿没了,我早说,他那路人不学好,没个好结果。
大臭儿在街面上混好几年了,头一次碰上这么不识相的。他上来脾气,一脚踹在车轴上。轮椅一侧歪,林智诚没提防,连轮椅带人一块倒下。妈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啥叫管理,这就叫!大臭儿又朝轮椅解恨地踹了两下。
林智诚说喝酒,今儿咱们不提他。
要不是大臭儿突然出现,自己后半辈子也许真就搁在小山了,林智诚后来想。记得大臭儿当时戴着硕大的蛤蟆镜,才四月天气就光起了膀子,只在外面披了件草绿色军褂子。那天,他脖子上吊着黑色人造革挎包从坡下上来,一路敛着摊贩的钱,随手撕着小票。到林智诚跟前,开口要管理费。林智诚头也没抬:啥管理费,我不用人管理。
王树生问你工程搞得怎么样,要是太累,太操心就别干了。林智诚摇头: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儿。咬咬牙,什么困难都能挺过去。
在贴满根治花柳病小广告的电线杆旁,林智诚摆开了摊子。半个多月下来,他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每天机械地锉着磨着,指头上沾满铜屑铁屑。周围的嘈杂渐渐过滤,眼前一个个铜的铁的钥匙模子变得模糊起来。他直愣愣看着,好像洞悉了自己的将来:孑然一身,陪伴他的只有轮椅和这再简单不过的营生。白天辛苦一天,晚上回到小屋,家徒四壁,满目凄凉……你也就这点脓水,没啥大作为啦!一想到这里,林智诚心都凉了。
有啥事,一定要跟我说啊,姐夫永远是你亲姐夫!
刘兰芝用海绵给儿子做了一个加厚坐垫。她在灯下缝补着,边和老伴说着话。说起小诚由一个顽皮孩子到英俊的小战士,由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咯噔一下子变成残疾人,感慨万千。你说在家多好,非去啥小山配钥匙。他腿脚不灵便,外头又那么乱,我揪着心啊!她说着,用牙咬断了线头。林兆瑞陪着她叹气:他把班儿都扔了,看来是铁了心想做点事。一个大活人,老在家憋屈着不中,由他吧,走哪儿算哪儿。实在不行,咱们还养得起。
林智诚跟姐夫碰了碰杯。他知道,眼前这个被他称作姐夫的人,只要他张嘴,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任何事情。果不其然,他开口借一千块钱,王树生连奔儿都没打。够吗?王树生问,你当头儿的,不能啥事都可丁可卯,手里总得有点应急的钱。家里买房子后,存折上好像还有三千,也没啥花项,你先拿去用吧。
林智诚盯着花蕊上忙碌的蜜蜂,说春天了,我也想出去活动活动。听了他修锁配钥匙的打算,王树生没表示反对。他清楚小舅子的脾气,小诚要干的事,连爸都拦不住。他找来砖头水泥,把楼门口坡道加宽延长,便于轮椅进出。杨丽华在小诚屋子坐了会,叮嘱他:以后上货我跟你姐夫包了,你不用管。路那么远,车那么多,赶上刮风下雨的就别出去了。
王树生没有跟媳妇说,把家里存款取出来全借给了小诚。杨丽华知道后,老大的不高兴,下班回家也不做饭,闷闷不乐坐在沙发上。树生心里有鬼,下班进家一声不响到厨房忙活起来。杨丽华叫他,他两手滴答着水站在她面前。还记得咱们结婚时商量的事吗?杨丽华盯着他。
找了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吃罢晌午饭,他招呼姐夫出来。楼前小花园姹紫嫣红,林智诚深吸一口饱含花香的空气,说想到外面闯荡世界。王树生上下看小诚一眼,小舅子的发财梦他一直觉得很幼稚:家里又不缺你这点钱,实在想干点事,咱们办个照,在家刻个图章啥的不是挺好吗?
王树生嗯了一声。
林智诚买了一盒刮胡刀片,又配了一把钥匙。揽活配钥匙的,是清一色残疾人,坐着跟他一样的轮椅,看情形比他还厉害——地震截瘫!他观察了一会儿,这活计不需要啥技术,一套简单工具,再批发些钥匙模子,一天挣个吃喝钱不成问题。恼人的柳絮漫天飞着,林智诚轻快地摇着轮椅,他总算知道自己该干啥了。
连同上回丁媛的事,你这是第二次瞒我,我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夫妻间要是连这点坦诚信任都做不到,那还叫夫妻吗?
几天后,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去了小山。小山其实是个黄土岗,几十年前随着附近煤矿开采,逐渐形成一个方圆七八里地,三教九流聚合的杂八地,成了城市商业和娱乐中心。地震后城区西移,这里才蜕变成单一的集贸市场。南方过来的倒爷,外县进货的小贩,逛街买便宜货的市民,在嘈杂的吆喝声和软绵绵的流行音乐中,摩肩接踵,拥挤不堪。
王树生避开媳妇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擦着湿手。这个小动作暴露了他的心虚。杨丽华知道他爱干净,一天不定洗多少遍手,而且一定要在毛巾上擦干。王树生确实心里有愧。对于这个小家庭来说,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自己纵有千万个理由,也该先征求一下丽华意见,怎么就那么鬼使神差、急急忙忙让小诚把钱拿走呢。
嘿,我还没法你了!林智诚掷过去蝇拍。啪的一声,塑料蝇拍掉下来,苍蝇盘旋飞起。像是嘲笑他的无能,那只灰蝇居然示威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了两下,才一掉身子,奋力向门外飞去。林智诚扑在墙上,不停地捶打着:你怎么这么废物,连只苍蝇都敢欺负你!
思来想去,他还是怕丽华不同意。虽然林智燕已成为遥远的记忆,可因为有这层关系,小诚在他潜意识里永远是需要照顾的亲人。那么倔强要强的人,好容易向他——这个从前的姐夫张回嘴,就算要月亮要星星,他王树生也要想法满足。瞒着丽华向外借钱是错了,可要他开口向媳妇认错,打死也不干。一个大老爷们要连这点道行都没有,还算一家之主吗?特别是杨丽华又扯出丁媛来,让他老大的不高兴。于是,王树生选择不吭声,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
比起洗衣房的寂寞孤单,无所事事更让他难以忍受,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白昼。打着饱嗝回自己屋,一只苍蝇撞到他脸上。林智诚火了,抄起蝇拍,架着双枴奔来突去,追打着苍蝇。苍蝇飞了一圈,落在屋顶上,翅膀抖动两下,抬起一只前爪搔着复眼,好像根本没把他放眼里。
你倒是吭一声,老这么装聋作哑,想蒙混过关呀?
心灰意懒,一晃他在家耗了小半年。搬进楼房后,越发没意思。春天来了,外面小花园鸟雀叽叽喳喳,花香连屋里都能闻得见。林智诚却赖在床上,看着照在白墙上的晨光愣神,直到妈敲门招呼吃饭才爬起来。饭桌上,爸给他盛粥,妈给他剥咸鸭蛋,殷勤得有些过分。老两口关切眼神在他身上逗留,可他抬起头,两人又急忙避开他的目光。
任凭媳妇说得口干舌燥,王树生就是不说话,既不辩解也不认错。杨丽华腾地站起来,找衣服穿上:你看着办吧。婷婷又该轮住我婆婆那儿了,我去学校接了她送过去,直接回单位加班不回来了。
那天充满豪气跟姐夫碰杯时,林智诚并不清楚自己能干啥,后来吹嘘的市场调研,也没了下文。唐城倒是有一拨人,靠倒腾钢材煤炭发了。可单凭他,一个办病退的小工人,没这路数和能耐。从外地进货卖服装吧,腿脚又不利索,经不住舟车劳顿。发财的路数是不少,可掂对半天,没一条适合他林智诚。
说完,她把丈夫晾一边,搬车子出了楼道。天高云淡,秋意正浓。路边开着一片片黄灿灿的万寿菊,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药香。几株粗大的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籽粒饱满的脑袋。她蹬着车子,还在想方才的事。树生呀树生,你怎么就不能认个错、低个头呢?我不是嗔怪你往外借钱,我是生气你不该大事小事背着我,拿我当外人。我平时对小诚咋样,你也看到了,就是亲姐也不过如此吧。他缺钱,我会摇头拒绝吗?别说借,他就是开口要,我也会一点不打奔儿的。我杨丽华在单位跟钱打交道,却不是眼里只有钱的人;我平时会过不假,可不是那种不近人情、斤斤计较的人。科里姐妹都说我家里钱匣子管得松,说男人不能有钱,有钱就学坏。我从没上过心,没问过你工资奖金。因为我相信你,可现在……杨丽华喉头有些发紧。她越琢磨越委屈,这回一定要扳扳树生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