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急了:房子是分给唐城灾民的,按户数盖的,你爸妈是灾民吗?不行,这房子没他们份!
叫了辆汽车,王卫东回家就让丈夫收拾东西。张存柱上回做出让步,是因为有自己小算盘。既然城里人不愿意住楼房,他想多整出一套来,把乡下的爸妈接来。这会儿,和卫东把锅碗瓢盆往车里装着,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好,好,王卫东,你就这样,房顶开门,六亲不认!好,你自己搬吧,我回家,我要告诉我爸妈,儿子没本事,在城里连套给你们养老的房子都弄不上!
谁说不搬了,我钥匙都拿到了。你看着,我马上搬家,不光搬,今晚上就住在那儿!
咣当一下,他把东西扔车上掉头走了。王卫东望着柱子背影,气得一脚踢倒了身边的暖壶。
老李说完,盯着王卫东:王主任,你问我这么多,我也想问下,老让我们下头干部带头,你们指挥部的头头咋不搬?
二十多年后,唐城房价扶摇直上,直逼一线城市。人们说起当年分房没人要的事,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刘爱国跟大刚的女儿孙颖吹嘘:管房的是我们厂老李头,我去要房,他把一串房钥匙扔给我,让我随便挑,还问我怕不怕死。我说都死过一回啦,还怕啥,我命硬,不怕死。唉,早知道当时多弄几套,现在一出手挣个一两百万,还用开什么养生馆挣这几个小钱。
可我听说你家具都搬过来了,晚上还回简易房睡觉,为啥?王卫东问他。老李脸一热,承认自己有点害怕:我搬是因为我是厂长,咱得带个头吧。可都说这楼房抗多少级地震,谁也没试验过,真要是再来场大地震,能不能顶住还两说着,还是回简易房住保险。
孙颖一撇嘴,吹吧你。爱国忙拉一旁的王树生作证,王树生说:是真的,唐城搬家最麻利的就算他了,还当了典型上了报纸呢。
结实!钻头都打折了,还不结实?你方才不也说了嘛,外浇内挂,每层都有圈梁,就算倒了也会像板凳一样,不会塌梁。
事实上,刘爱国痛快搬迁,还是王卫东示范的功效。她前脚住进楼房,后脚就做家人工作,突破口选择了亲舅舅。话刚起个头,就被爱国拦住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啥意思。就冲我外甥女带头搬进点式楼,住上最不好的楼层,我当舅的也该配合你工作。搬!回头就去找我们厂老李头要钥匙,你们让搬哪儿我就搬哪儿。
结实不结实?
王卫东心里一热:那我舅妈……
咋样?有厨房,有厕所,有暖气,又干净,又豁亮,剃头不用刀子一推(忒)好!老李实话实说。
简易房生火做饭、拉屎尿尿都不方便的日子,你舅妈早就过够了。再说,她也挺起大肚子了,那块光打种不长庄稼的盐碱地,这么多年才怀上孩子,容易吗?她可不愿孩子一落生,睁开眼就是破败的简易房……刘爱国唾沫星子四溅,拉开了话匣子。看卫东没工夫听他白话,忙收住话头,冲外甥女竖起大拇指:好,你这头带得好,当舅的跟着你没错!
看火候差不多了,王卫东又提起搬迁的事。一屋子人回避着她的目光,闪烁其词,都说回去再商量商量。卫东叫住钢厂管后勤的李厂长,问新楼房咋样。
王卫东又给哥打电话,说了舅舅搬家的事,意思让哥也带个头。想想简易房破旧不堪,家里人多确实窄憋,王树生应承下来,答应和妹妹一块说服媳妇和妈。下班到家时,太阳快落下去了,工人新村低矮的简易房,东倒西歪的院墙,有些发蔫的江西腊和草茉莉,谁家铁丝上晾晒的大红、碎花的衣服……一切都沐浴在余晖中,像是被舞台射灯照亮。一想到就要搬家离开这里,王树生有几分依依不舍。几个孩子在跳着猴皮筋,悦耳童声一阵阵传来:小皮球,踢三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婷婷老远看着他,一下子扔掉手里的皮筋:我爸回来了,不玩了!她喊着跑过来,脸红扑扑的。王树生一手扶把,一手抱起女儿,搁在车子大梁上。爷俩高高兴兴地进了家门。
眼看成片的楼房闲置着,小区里长出半人高的蒿草,王卫东十分焦急,拉上街道干部和居民单位的头头一块参观新小区。讲解完小区规划,介绍完房子格局,她让工人扛着冲击钻在墙上打眼儿。一会儿工夫,打折了两根钻头,墙壁只出现一个小坑。大伙看傻了眼。
屋子里有股饭菜香。看丈夫回来,杨丽华撩起围裙,擦了一把下巴上蹭的煤烟,过来跟他商量:爸这两天犯心脏病,婷婷老去那头看电视,又招来一帮孩子,我怕影响他休息。要不,咱们也买台电视机吧。我打听了,咱唐城出的黑白电视,一把交,三百六十块,分期交三百九十块。
几十栋楼房矗立在田野上。按照规划,这个唐城最早的居民小区能容纳万把居民,配套的粮店、副食店、热力站、煤气站、小学和幼儿园都已建成。晒甲坨村民高高兴兴搬进新居,成了市民户,可原定搬迁倒面的工人新村居民,却不肯挪窝。
买,一把交。王树生说。
中,谨遵媳妇教诲。柱子连连点头。
妈出去串门,还没回来。饭菜摆桌上,王树生没有像往日一样坐那儿狼吞虎咽。他在屋里叨咕着走柳儿,一会儿说过冬的煤块还没备齐,一会儿又抱怨屋子窄,转个身子都困难。丈夫今天心里有事,杨丽华瞧了出来,但没问。家里大事小情都是树生做主,她明白有些事,就算自己知道也帮不上啥忙。再说,树生没有瞒着她的事,早晚会说出来。果不其然,刚搁下碗筷,王树生就说起搬家的事来:这小屋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厂子分房呢,先要的随便挑,爱国已经拿到房钥匙了,我也想住楼房。
你那是愿意。王卫东看他让了步,气也消了,转身面对着丈夫:正经的,你往后少喝点酒,这东西伤肝。你也别怪我老骂你,我是为你好,我不疼你谁疼你呀!
杨丽华连连摇头。从前唐城为数不多的楼房里,有过她一个两居室,一个温暖的家。可地震楼房晃悠散了,水泥预制板塌了,父母、弟弟还有丈夫都死在里头。她亲眼看到,对门的爱玲跳下来,却被可恶的预制板叼住脚跟,活活吊死。还有华头他妈,扣在混凝土废墟中,没伤着一根头发却活活闷死。你愿意去你去,我们娘几个还有妈不去,就是说出大天十六个点来我们也不去。这辈子说啥不上楼了,还没砸疼啊!
卫东一抬肘,别搭理我,语气却缓和多了。张存柱嬉皮笑脸:不搭理你搭理谁,你不是我媳妇嘛。你知道你累,我也不轻松呀,天天喝不情愿喝的酒,说不想说的话,见不愿意愿见的人,你以为搞行政就只管写材料啊?
王树生泄了气。媳妇这关都过不了,还怎么说服妈呢?
返城后,王卫东瘦了很多,肩胛骨都从内衣撑出来。望着媳妇凹凸有致的侧影,张存柱突然来了兴致,扳着她肩膀:中,听媳妇的,你说住几层就住几层。
十一月初的一个早上,杨丽华围巾、口罩裹得严严实实,蹬上借来的三轮车去买白菜。树生请不出来假,她只好一个人去排队。虽然现在逢年过节,饭桌上能看到几样细菜,可整个冬天,唱主角的还是大白菜。身为家庭主妇,她不提前谋划不行。菜店门前,码放着盖着棉被和草帘的大白菜。台秤旁边,售货员和顾客都忙得不可开交,菜帮子擗了一地。
一只蚊子从耳边飞过,张存柱欠起身追打着。啪的一声,他洋洋得意地招呼卫东看他手上的血。王卫东连看都没看,她在生柱子的气:搬迁进展缓慢,自己急得嘴上都长泡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杨丽华把几百斤白菜弄回家,一棵挨着一棵码好。又挑出没长成的空心菜,洗净,烫一遍放进厨房的大缸里,加上水,又在菜上压好条石。杨丽华下乡时吃酸菜吃顶了,可丈夫、婆婆和林家父子好这口儿,每年这时候,她都会积上一缸酸菜。她喜欢看树生一碗一碗吃她做的酸菜粉时的贪婪,最爱听婆婆和林兆瑞夸她做的酸菜好吃。想到这些,她心中生出一丝成就感,连隐隐作痛的肚子好像都不疼了。
不行,那不是欺骗群众吗,我王卫东不做阳奉阴违的事。你呀,别光知道扒拉自个小算盘,也该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等到黄昏,太阳收走最后一缕清冷的光线时,她已累得直不起腰。肚子一阵阵绞痛,佝偻着身子,她捂着肚子爬到床上。就在这时,下体一热,她心说坏了,赶紧去拿尿盔。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敢确定,也没跟丈夫说。现在,肚子一阵接一阵绞痛,明显跟来例假的感觉不一样。会不会是先兆流产?她脑门登时冒出一层冷汗,不禁后悔自己方才干活太猛。她在床上一动不敢动,眼泪打湿了床单。
张存柱连连摇着脑袋,这样做太吃亏了。盘算半天,他才试探着说:要不这样吧,咱们先搬进去做个样子,等有人搬了,我们再调换套好点的。
王树生到家时,已经天黑。他看没亮灯,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车子没放稳,就噔噔噔跑进屋。拉开灯的那一刹那,他看见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杨丽华。我不行了!杨丽华只说了一句,便昏死过去。拉菜的三轮还搁在院子里没还,王树生背着媳妇出来,蹬上三轮直奔妇幼医院。
这才是替群众着想呢。柱子,顶层再差劲,也比现在住的简易房条件好吧,你刚才不也说领导该带个头嘛。
没想到,接诊大夫竟然是丁媛,两人都一愣。丁媛还是老样子,只是比从前清秀了些,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而王树生鬓角发根已经掺杂了不少白发,加上一脸焦急疲惫,两人好像隔辈人。丁媛没时间跟他客套,忙着查看病人。过了一会儿,叫王树生到走廊,告诉他病人先兆流产。
没想到丈夫这么通情达理,王卫东转过脸来,跟他商量打算选六层。柱子咂了一下嘴:你脑袋让驴踢了,大顶层,冬天冷夏天热,图希啥?咱第一个搬家,那么多好楼层、好间量,不打着把式随便挑?
什么先兆流产,她怀孕了?王树生问。
谁叫你当领导呢,是该带头。张存柱说,这事呢我这么看,人的命,天注定,该死住简易房照样死。搬吧,我不反对。
丁媛瞪了他一眼:我还想问你呢。也不知你这丈夫怎么当的,媳妇怀孕了都不知道。
哎,跟你商量点事。卫东没有看他,像是在跟房顶说话,晒甲坨那边第一批楼房盖好了,可大家嫌远,又怕地震,都不愿意去住。我管搬迁,想带个头搬进去。
王树生脸腾地红了。
愿意管人就管吧,王卫东心想着,自顾自地躺到床上。丈夫虽然对技术不感兴趣,不过写材料、管人还是有点能力的。到学校几年,就当上办公室主任,听说还有希望提拔副校长。人各有志,柱子个性又强,她不想为这些事置气,便不再吭声。酒后话多,张存柱已调动好肌肉、唾液,准备好好跟媳妇理论一番。现在看她没有应战的意思,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扔掉炊帚苗子,地上转悠了几圈,闷声上床。
按照惯例,术前医生要交代病情,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丁媛一脸严肃:孩子肯定保不住了。现在要做清宫术,避免流产不全。
能写材料就是本事。柱子梗梗着脖子,跟媳妇抬杠,我问你,全市建设口谁笔头有我硬?这年头,会干的不如会管的,我就适合坐办公室,管人!
杨丽华一把抓住丈夫,眼泪唰地下来:树生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老王家……
卫东上前,啪的一声关上半导体:你看看现在,图书馆和夜校都挤满了人,大家都如饥似渴地学习。你可倒好,一回家就盯着听评书,这能当饭吃?我跟你说,坐办公室不是长久之计,文凭到手也不能算到头,趁着在学校这么好环境,你干吗不学门本事?
丁媛让劝劝她,便出去准备手术了。王树生安慰着媳妇:别瞎琢磨了,咱们有婷婷一个就够了,最要紧的是你没事。
张存柱洗完澡,从厨房撅根炊帚苗子,剔着牙进屋。看卫东关了半导体,他一把抢过来,忙着换台。他爱听评书《岳飞传》,要把喝酒耽误的枪挑小梁王一段补上。
说完,他哆哆嗦嗦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丽华宽慰着婆婆,其实,她也有些替小姑担心。这个张存柱,别看表面很谦恭,但绝对不是个善茬。卫东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是没有主见,靠丈夫工资养活的家庭妇女。他俩过日子,针尖对麦芒,早晚有一天会掐起来。
杨丽华推进了手术室,王树生坐在门外冰冷的长椅上,仿佛又回到与林智燕生离死别的那一年、那一刻。也只有在此时,杨丽华——这个偶然走进他生活的女人,才显出异常重要。从不迷信的王树生,在心里为这个与他走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朝夕相伴的女人祈祷着:老天爷,上帝,阿弥陀佛,保佑丽华过去这一关吧,这个家不能塌,不能没有她呀!
妈,人家现在都结婚了,说这些还有啥用。再说了,你闺女现在是领导,啥人没见过,啥场合没经历过,还降服不了一个柱子?
直到丁媛站到面前,他还没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丁媛说:没事了,看看你媳妇吧。清宫会对身体有损伤,注意给她增加些营养。她身后,护士正把杨丽华推出手术室。
自打柱子上门,刘兰芝心里就一团乱麻。她一肚子话,只是当闺女的面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她时不时地跟儿媳念叨几句:丽华呀,你说小环这对象咋样?我一瞅着他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就心发忙,恐怕小环吃亏。
医院是新盖的楼房,漆着豆青色墙围,有一股油漆味道。病房提前给了暖气,很暖和,可杨丽华老嚷嚷着要出院。王树生寻思媳妇一定是住楼房害怕,便说:这楼是内浇外挂结构,结实着呢。人家天天在这儿上班都不怕,咱们怕啥?再说,有我陪你呢,我跟领导请了假,一直陪你到出院那天。
别光耍嘴皮子,要是往后还跟现在一个样,吊儿郎当,家里弄得跟猪窝似的,我可饶不了你!
其实,杨丽华着急走还另有原因。丁媛经常来问寒问暖,还给她买来大包的卫生纸,特意熬了鸡汤送来。丁大夫为啥对她这么好,她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要说跟树生熟悉吧,两人又从来没叙过旧,哪怕是客气话都没有,谈的全是她杨丽华病情;要说跟树生不认识吧,丁大夫看他的眼神又有些不对劲儿,树生也是扭扭捏捏,目光躲躲闪闪的,像是回避着什么。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张存柱白面皮上腾起一些红晕,挠着后脑勺:哥,你放心,往后家里活我全包了。
正在杨丽华满腹狐疑之时,来看儿媳的刘兰芝给出了答案。老太太看到来查房的丁媛,喜不自禁,拉着手说:孩子,你啥时回来的?这几年过得好不?咋不回家看看呢。又忙着跟儿媳介绍:这是媛媛,以前燕儿的同事,经常来咱家串门。
王树生皱着眉头四处看看,把柱子叫到院子里:以前在我们家,你是客人,做饭做菜从没使唤过你。现在你是我妹夫,是有家、有媳妇的人了,再和以前一样当甩手掌柜可不中。男人刷刷碗、扫扫地,不砢碜。
丁媛不想让树生媳妇看出大妈对她的亲热,客气地回答:回来一直很忙,没时间去看你跟大爷。我还得查房呢,大妈改天再聊。
新房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个铁书架上面放着《城市建设》《英语900句》等书。外屋桌子没收拾,早饭用过的脏碗脏筷子泡在搪瓷盆里。杨丽华倒点碱面,顺手刷起碗来。王卫东脸上有些挂不住,忙说嫂子我来,杨丽华说:你歇着吧,整天班上那么忙,哪儿有功夫干家务。
从大夫护士的嘴里,王树生探听到丁媛近况:她还没成家,一个人住在医院家属楼。与从前热情开朗、口无遮拦的护士丁媛判若两人,她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热情而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丁媛也小三十了,身边不乏追求者,可她不给任何人机会,失望之余他们背地送她一个绰号——姑子。在唐城话里,这是尼姑的意思,是说她清高、不合群,还是咒她一辈子独身?王树生不知道,他心疼起丁媛来,想劝她早日成个家。可一看到床上躺着的杨丽华,心想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屋子里,张存柱坐电镀椅上,跷着二郎腿,正悠然地嗑着瓜子听评书。王卫东抱着被子进来,踩他一脚小声说:你看你没眼道色的,哥嫂送被褥来也不打声招呼,帮着往里搬搬,你八辈子没嗑过瓜子呀?柱子这才一笑,把一枚瓜子仁扔到空中,伸嘴接着,吧唧着嘴起身。
出院回家,杨丽华追问起丁大夫怎么回事,王树生一五一十向媳妇坦白了过往的一切。丽华嘴上说没事,都过去了,心里还是有些吃醋和不快。吃完午饭,她突然趴在床上,捶打着枕头大哭起来,吓得婷婷一头扎到爸怀里。王树生傻站在旁边,明白丽华还在为这事闹心。刘兰芝听到动静,在外头敲敲屋门:丽华,是不是树生欺负你,我说他!杨丽华忙收住哭声:妈,我没事,肚子有点不好受。
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这么做。柱子刚上班,他要抓紧奔个文凭,不然在学校站不住脚。我比他还着急,现在干部讲知识化,像我这样的下乡知青,抓紧充电紧赶慢撵还跟不上呢,哪儿还有时间带孩子啊。
她痛快地哭完,一抹泪坐了起来:以后不准你再去找她!
王卫东不好意思麻烦嫂子,也不想这么早要孩子。杨丽华说:那咋行,你不比我跟你哥,有累赘,暂时不要孩子也是没办法。再说,柱子同意吗?你公公婆婆同意吗?
王树生忙举手发誓:以后决不去医院,不见丁媛,骗人是小狗!
我好啥,是妈和你哥好。杨丽华往下抱着被褥,我时间比你宽裕点,往后家里有啥活计招呼我,要是怀孕的话,可不能再像从前那么拼命干了。
杨丽华被他的举动逗乐了,嗐了一声:我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啊,就你这傻大黑粗的,我相信人家也不会看上你。
嫂子,你真好!
就是。王树生忙随声附和,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不消说,这顿饭大家吃得五味杂陈。几天后,王树生蹬着三轮,和杨丽华一道把婆媳俩做好的被褥送过去。路上结着薄冰,来来往往都是拎着年货的人们。王卫东住在指挥部盖的简易房里,听到车铃声她迎出来,跟嫂子亲热地搂在一块。杨丽华道:妈说了,当初你哥结婚有多少条被褥,你也要有多少条。这不,我们娘俩赶了几宿,总算做好了。你看,一共是四铺四盖,棉花可都是暄腾的好棉花。
晚上,王卫东拎着桂圆和红糖来看嫂子。她进屋跟杨丽华说了会儿话,出来坐在饭桌旁,跟正做饭的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王树生问柱子在忙些啥,好长时间没见他人影了,卫东没回答。他抬头一看,妹妹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刘兰芝示意爱国坐下,扭头看着老闺女:小环啊,妈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搞这么长时间对象了,也该结婚了。只是,今个儿这事太突然,妈没一点准备,我和你嫂子给你做的被褥还没做完呢。
刘兰芝回家,看见小环这模样,心疼的不行,非留老闺女在家住一宿。卫东打着呵欠,说还有事,就匆匆忙忙走了。杨丽华半夜醒来,推推丈夫:小环来好像有啥心事,欲言又止的。
王卫东忙解释: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柱子爸妈不知道。他不在,就是回家专门送信去了。
还不是为分房的事。不光她愁,我也愁,厂子动员搬家,大家都在观望,只有管分房的李厂长和爱国两家搬。厂子找我好几次,想让我带这个头。
也许是酒辣,刘爱国眼里闪烁着泪花。娘亲舅大,哪有一声不吭就把外甥女嫁出去的道理。借着酒劲,他吵吵着:不行,我找姓张的算账去。小环这么优秀的人,委屈下嫁给你,不说吹吹打打迎娶进门,风风光光操办个婚礼,怎么也得正式拜见一下娘家人吧。我还要问问柱子他爹他妈,孩子不懂事,怎么当父母的也这么二百五?
不搬,就是不搬!
好!林兆瑞最先打破沉默,好啊,小环总算成家了。家庭是事业的基石,小环事业有起色了,家庭也要跟上去,这是好事!
树生干咽了口吐沫:房子质量没问题。再说,大地震百年不遇,不可能再震一回。小环她早搬了,挑上最不好的楼层,为这事柱子跟她差点闹翻了。
一语即出,满座鸦雀无声。外面响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不知道谁家在办喜事。刘兰芝心里刀剜一样难受,抓住了旁边儿媳的手。王树生满脸惊讶,难怪爸说全家蔫主意最大的就是小环呢,结婚这么大事,事先她连放个口风都没有,害得他白操了半天心。林智诚干吧嗒嘴不知说啥好。他柱子啥人?一个油嘴滑舌、满嘴跑火车的小白脸而已,卫东竟然跟他结婚了!
你就那么想搬家?
眼泪在王卫东眼眶里打圈,她咬牙挺回去了。一口酒下肚,她鼓起勇气:有件事我想跟大家说一下,我和柱子结婚了。
家里炉子烧得再好,也不如楼房有暖气。你身子这样,不能老在冷屋子养病啊。
刘兰芝放下杯子拉着女儿的手,抹了一把眼泪。爱国晃晃悠悠站起来:来吧,大家敬她们娘俩吧。祝我姐身体健康,冬天不再咳嗽喘;也祝小环当更大的官,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我再想想吧。
妈……王卫东刚想说什么,又被爱国打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外甥女也不容易。在唐城扫听扫听,一提王卫东,谁不挑大拇指:好人,好干部!
中午,王树生在食堂碰到刘爱国,爱国一脸喜气地邀请他礼拜天去新家参观:住楼房好,还是住楼房好啊。你去了就知道了——别忘了通知大家一起去啊。
王卫东自己倒酒,站起来要敬大家。刘爱国拽她坐下:我先说两句。外甥女,不是我说你,你就知道工作了,家的事儿你可没操一点心。要敬酒,得先敬你妈——我的劳苦功高的大姐一杯。
宽阔平坦的大道一直往北,直通晒甲坨新建的小区。唐城人恭贺乔迁之喜,按老例儿要去添宅,拿上条鱼象征日子富富有余;送上些锅碗瓢盆日用品,也是份心意。林兆瑞带来了一口请人打制的炒勺,刘兰芝给弟妹五十元钱,王树生两口子买来了鱼和肉。林智诚费力上了三楼,塞给爱国一个小红包。唯一的例外是上高中的大刚,他从学校宿舍直接过来,就带着一张嘴。
林智诚觉出卫东有些反常,挨她坐下后,小声问你没事吧。王卫东摇摇头。又问柱子怎么没来,卫东没回答他。一会儿,王树生打篮球回来,大家围坐到桌旁。刘兰芝看着两大家子高高兴兴,破例端起酒杯:来,我跟大伙喝一口,祝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平平安安、顺顺溜溜的。
刘爱国两口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芬儿挺着肚子,更显得人高马大的,骄傲地领着大家参观客厅、卧室、厨房。厨房就是北阳台,爱国最得意这点,不挨油烟呛,往后在家煎炒烹炸很方便。大刚对水冲厕所很好奇,来回踩着脚踏板,看着水哗哗地流出来。王树生叫了一声大刚,大刚有些不高兴:别老叫我小名,我叫孙志刚!
不到十二点,姑嫂俩就弄出一桌丰盛的午饭。刘爱国两口子和林兆瑞爷俩脚前脚后到了。爱国背着手围圆桌转了一圈,吸溜着鼻子,称赞色香味俱佳。又夹了一个鸡翅膀,夸有股农村纯正味道。他媳妇大芬儿也夸卫东这几年没白下乡,啥饭都会做了。咪咪大概也感觉出来过节气氛,在厨房里赖着不走,这儿嗅嗅,那儿嗅嗅。大刚把它抱起来,拿了一片肉,一半喂了猫,一半自己嚼巴嚼巴咽了。
王树生愣了一下:好,孙志刚,还是给你舅姥爷省点水吧。他拉外甥出来,又问林智诚,这几天白天老不着家在忙些啥。林智诚神秘地冲姐夫一笑:在搞市场调研,也许用不了多久,唐城又会多出一个万元户来。
她去菜市场转了一圈,回来一手拎着一只白条鸡,一手拎个网兜,里面是白菜、葱头和一条肋板肉。刘兰芝看到很少回家的老闺女喜不自禁,嗔怪她瞎花钱。王卫东说快过年了,叫林叔、小诚还有舅他们过来团聚团聚。大刚乐颠颠地跑去通知。刘兰芝想搭把手,王卫东不让:妈,你去听评书吧,我和嫂子一块做饭。
王树生想起点事:听说大臭儿没砸死,地震后放出来了。那小子是个混球儿,报复心强,你加点小心。
柱子哼着小曲坐上回家的汽车,王卫东却看着结婚证掉了几滴泪。结婚这么大的事就这样匆匆决定,她真有些不敢想以后的生活会怎么过。不过,这段时间她也体会到一个女人的难处。有个男人也就有了个家,有个家就摆脱了很多烦恼。她不用再被人关心、议论,也省去了亲友们的操心和唠叨。
林智诚不以为然,我怕他啥。
双喜临门,张存柱大喜过望。他也有好消息要告诉卫东,当铁道兵的舅舅随部队集体转业,全家定居在北京,舅舅前两天还来信问过他的婚事呢。婚事简办可以,但结婚后一定要去看看舅舅。他提出个小要求,王卫东答应了他。
里屋,刘爱国给刘兰芝、林兆瑞沏着茶水,征求他俩意见。刘兰芝夸奖屋子干净,瞅着像个家的样子。她不习惯住楼房,往下看有些头晕。林兆瑞说:不错,就是间量小点,眼看有了孩子,回头再调换个大些的。王树生过来问通知没通知小环,刘爱国还没答话,就听见卫东在外头敲门叫舅舅。
张存柱被安排到学校搞行政,卫东这些天净忙晒甲坨的事,还没来得及跟他说。眼下,看他脸上堆满笑迎上来,她没搭理他径直上了楼。进屋,王卫东说:过会儿跟我去办点事,办完你就回家。张存柱一愣:又咋啦?嫌我,讨厌我,要撵我走?王卫东气乐了:你想哪儿去了,小心眼!一会儿我们一块去拉结婚证,让你回去是告诉爸妈好消息,也不要你家彩礼,不要大操大办,你人过来就行。还有,你工作已经安排好了,回来就去城建技校报到。
吃完午饭已是下午两点,大家怕影响大芬儿休息要走。王卫东说:一块到我家看看吧,离这不远,就是楼层高点儿,要爬楼梯。
可城里待业青年那么多,不少知青回来工作都没着落,让柱子上班谈何容易?王卫东犹豫半天,只好去敲顾书记的门。老领导从县上调过来,担任市委副书记兼建设总指挥。听卫东说完,看着她黝黑憔悴的脸,顾彬鼻子一酸:卫东啊,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明镜似的。你为这个城市,为安置这些灾民付出了多少。别说是你爱人,就是一般亲戚,我也会管!
刘爱国不无夸张地说起卫东如何大公无私,带头搬家,住最差的房子,如何在群众中有威望,口碑好。卫东制止了他。刘兰芝埋怨着闺女:你这丫头啊,啥事儿都不跟妈吱声。
这个柱子呀,真是让她头疼。他进城后没工作,天天来家里蹭饭。这倒没啥,不就添双筷子嘛。可他好大喜功,啥事都想插一杠子表现表现。前些天正赶上咪咪闹春,他便自作主张,买来药械,给猫做了去势手术。等全家人发现,已经晚了。刘兰芝道:又不是谯猪、骟牲口,这是小猫,你真下得去了手!大刚搂着病恹恹的猫,心疼得直掉泪。他刚学的司马迁《报任安书》,明白这手术怎么回事。他恨透了这个叫柱子的男人,跑去向老姨告状。王卫东火上大了:柱子啊柱子,你这不是吃饱撑的,没事闲的。不行,老这么闲逛不叫事,必须给你找个事干!
妈,这又不是啥大事,早搬是搬,晚搬也是搬,别人不搬我得带头搬,谁叫我当干部呢。
腊月里,王卫东又去过一次晒甲坨。在她提议下,施工队驻扎在村外,在周边集群备料,等开春村民搬迁后再进场施工。回来的路上,王卫东心情不错,好像看到高楼林立的新城市就在眼前。汽车停在指挥部楼前,王卫东下车,一抬眼看见张存柱站在台阶上咧嘴冲她笑。她的心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回到家,杨丽华坐在床边,闷头不语。王树生知道大芬儿怀孕的事刺激了媳妇,便安慰道:爱国他们不是结婚这么多年才怀上嘛,咱们来日方长,不争这一时半会。
三天后,老张拿来了九十八户村民按了手印同意搬迁的保证书。不过他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楼房要保证质量,不能一晃悠又塌了;二是村里青壮劳力,市里要给安排工作。王卫东一一答应下来。
杨丽华嗯了一声。
张万田皱紧满是风霜的脸,他被这灰乎乎、密匝匝的简易房震慑住了,而王卫东的每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了他。
她又想起刘爱国家明晃晃的玻璃窗,烫手的暖气片,一拧龙头就有的自来水,一点就着的煤气,有些羡慕起楼房的干净舒适来。她跟丈夫商量:要不,咱们也搬家?中,我这就去找厂里说。看媳妇突然想通了,王树生非常高兴。不过,杨丽华紧跟着提出问题来。
王卫东停顿了一下:不过张叔你放心,再急,我们也不会逼你们搬迁。我已经跟市里说了,一切等来年开春再说。
那搬家后林叔、小诚他们怎么办,小诚那样子能上楼吗,咱们两家还能住一块吗?
张叔你看,就是这些简易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这些小房子里住的人家,家家不是伤就是亡的。唐城人苦哇,地震过去这么些年,还挤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不瞒你说,我每次来这儿,心里都堵得慌,觉得自己工作没有做好……
是啊,这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一下子难住了王树生。
见过领导,王卫东拉着老张登上市中心的凤凰山。昔日葱郁的公园如今萧条冷落,动物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只剩下破败的笼舍和断垣残壁。天空飘洒起细小的雪霰,打在枯叶上沙沙作响,两人到了山顶,头发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张万田地震前带孩子来这里游玩过。那是五月,绽放的山桃花给整个山头披上红霞。山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而今,这幅风景画不在了,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低矮简易房。
上头下来精神要搞大包干,评剧团闹开了锅。为出经济效益,演职员分成两拨:一拨儿配电声乐队,走厂矿下乡村,巡回演出歌舞节目;另一拨儿是剩下的老弱病残,搞多种经营。林兆瑞家,成天被闹嚷嚷的同事挤得满满的,群龙无首,大伙都找他拿主意。
张万田跟着卫东进了城,要见见领导,代表全村人表示一下感谢。王卫东看晌午了,拉他先到家吃口热乎饭。刘兰芝一听老家来人了,忙着炒鸡蛋,让外孙去打酒。跟万田论起辈分来,他们还是远房表姐弟呢。刘兰芝非塞给他三十块钱,给孩子们买吃的,又吩咐儿媳找找大刚、婷婷穿过的旧衣服,给老家孩子们拿着。
当年在小山,祖师爷成兆才把莲花落改良成评戏,咱唐城可是评戏老窝啊。这么多年,靠啥跟沈阳天津平起平坐?就靠咱们剧团站脚助威。你说‘文革’没散,地震没散,现在日子好了,评剧团却要分家单干,我咋也想不通。照这么折腾下去,我看剧团真是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了!唱老生的大李扯着嗓门道。
王卫东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招呼道老张,我们给乡亲们送煤来了。张万田一愣,看看后面隆隆而至的车辆,果然苫布下盖着的都是块煤。他咧嘴乐了,忙吩咐跟来的村会计,赶紧用大喇叭广播一下,政府给咱们送煤来了,大伙儿再不会挨冻啦!王卫东望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欢呼雀跃的村民,拉老张到一边,小声道:咱们村有九十八户人家对吧,这里有一百多吨煤,你负责分吧。
四胡演奏王庆功一脸苦相,缠磨着林兆瑞:团里就你能跟上头够得着,老林,想想法子,咱搞戏曲的,就会吹拉弹唱,唱做念打,总不成都去倒腾煤炭钢材,都去开饭馆卖服装吧?
这天早上,村里突然一阵骚动,很快有人报告张万田:大事不好,村头暴土狼烟的,许是政府来人了!张万田来到村头。果然,土路上停着好几辆汽车,蹚起的黄尘还没有散去。
大伙吵吵嚷嚷,半天没个结果。等到天黑人们散去后,林兆瑞再也支撑不住,他捂着胸口顺着椅子出溜下去,心脏病又犯了。
王卫东吃着发烫的白薯,心里一阵子热。进市区天已擦黑,一路上她思前想后,决定直接去市领导家汇报她看到的一切,说说她对搬迁倒面的想法……一周过去了,没有一个干部来晒甲坨,搬迁的事好像也没有了下文,躁动的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张万田却坐立不安,这个叫王卫东的女干部让他搞不懂。听他劈头盖脸的数落和满腹牢骚,听他毫无通融余地的狠话,最后几乎是被赶出了村子,可她竟然偷偷给他瞎眼妈搁下二十块钱。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的政治生命和整个村子的命运,就攥在这个女人手里,因为她代表着政府。
住院这些天,树生夫妇和妈轮流陪护着林兆瑞。白天,刘兰芝看护着老林。亲家的偏方她吃了很管用,喘得不怎么厉害了,每天打开水、买饭,在病房利利索索地走来走去。同屋病人都以为他们是老两口,林兆瑞也不解释。一同度过震后最艰难的日子,他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老嫂子、亲家母,从起初的敬重到后来的感激,现在居然滋生出几分情愫。他的内心渐渐荡起一片涟漪。
大晌午的,村里看不到人影,也没啥炊烟。王卫东饥肠辘辘走在干硬泛白的土路上,脸上冒出些虚汗。刚到村口,忽听到身后有人喊她。老张一路小跑着追了上来,从怀里拿出一个手巾包裹:你还没有吃饭,家里没啥好东西,刚烀的白薯,趁热路上吃吧。
想想也真是,他们爷俩床上铺的盖的,哪样不是刘兰芝亲手做的?还没入冬,棉袄、棉裤已经都做好备齐了。一墙之隔,他甚至能听到老嫂子劳作间隙,累得咳嗽哮喘的声音。病房里,看着刘兰芝变得越来越佝偻的腰身,林兆瑞觉得她比旁人挺直的脊梁还要直。再艰难的生活没有使她倒下,没有使她变得脆弱,正是她的努力,才让两个家庭变得丰盈充实。
老太太擦眼抹泪,张万田劝慰着妈,边招呼厢房里的媳妇赶紧烧大灶做饭。趁他们不注意,王卫东把二十元钱塞到了老太太的狗皮褥子底下。
去年八月十五,林兆瑞多喝了几杯。赶上停电,孩子们在院子里缠着父母讲故事,屋里就他和刘兰芝两个人。摇曳的煤油灯光亮里,他拉着她的手:老嫂子,这么多年你为我们付出那样多,你也让我为你做件事,哪怕一件事!刘兰芝往回抽着自己的手:老林你喝高了。不,老嫂子,我没喝高。你说吧,你叫我干啥都行!林兆瑞像孩子般地执拗。刘兰芝慌张站起来:那你给我唱段河南豫剧,《花木兰》那段。你唱评戏拿手,今天我倒要看你会不会唱豫剧。
老太太越说越气,摸身边的拐棍去打儿子。这时,王卫东才发现原来她已双目失明。老张挨了一拐棍,叫了声妈。老太太说:王领导,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儿子人挺好,就是死倔,他这个干部当的,遭罪!
老嫂子,请好吧您哪。林兆瑞拱手作个揖,字正腔圆地唱起来: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你要不相信哪,请往这身上看,咱这鞋和袜,还有衣和衫,千针万线可都是兰芝连哪……刘兰芝抿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林兆瑞却在灯影里流下了热泪。
哎哟,你个混球!闺女,不,王领导,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能上城里户口,又吃商品粮,我孙子们都愿意搬,就是上点岁数的人想不开。万田啊,你个当支书的,不说说大伙,还跟着瞎闹腾!
病房人多嘴杂,两人没有单独说话机会。两周后林兆瑞出院,随后办了退休手续。工人新村已经开始拆迁,叮叮当当的拆屋声音中,两位老人坐在胡同口墙根下,享受着冬日的太阳。在刘兰芝心里,工人新村住这么久,在这里生儿育女,固然留恋这里一草一木,还有老街坊们,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搬走了再也看不到林兆瑞了。虽然这儿的居民全部搬到晒甲坨,可由于分属不同企业,两家很难再住到一栋楼里。林兆瑞也有同样担心,他看出刘兰芝心思,便想把感情挑明,可彼此毕竟太熟了,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两人就这样东扯西扯,常常一坐就坐到日头偏西。婷婷放学来找奶奶,书包搁一边,刘兰芝跟孩子对撑着双手,口里念念有词: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前唱大戏,接闺女,唤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
说完了,他噌地下炕:我已经写好辞职报告了,你去告我状也好,把我绑去也好,我们就是不搬!
林兆瑞听着,心里一阵凄凉。
我们村地震没死人,为啥?就因为这房子结实。我不能把老少爷们往火坑里送,去住楼房。再说啦,我们祖祖辈辈住平房,院子有猪圈,房顶晒粮食,多方便。乡亲里道左邻右舍的,有啥事隔墙喊一声,也互相有个照应。住楼房行吗?还有哇,现在村办企业刚有起色,要不是这些日子没煤闹的,现在陶瓷厂正是红火时候。大家种菜收入也不少。要是把工厂、菜地都平了腾出地方盖楼,大伙儿财路断了,就算变成市民户又有啥用?搬迁这事就算我点头,乡亲们也不会答应。
王卫东早看出妈的心思,她和舅舅一起做刘兰芝工作:妈,我在指挥部管分房,还有这点权力。我都安排好了,咱们和林叔住一栋楼,都是一层,不用爬楼梯,又接地气,可以养个花啊草的。妈你有个小单元,我哥嫂子住你隔壁,也好有个照应。大刚也快成年了,我姐单位照顾他一间,在五层。他岁数小,爬楼梯也是个锻炼。
听妈这么一说,又见王卫东没有反驳,老张长叹一口气。紧接着,他直筒子倒豆子:
她又转向林兆瑞:林叔,你属于知识分子,住房照顾面积,你跟小诚住我哥对面,两大间。
老太太呵斥道:你咋越来越不会说人话咧,人家一个女同志大老远的奔你来了,你就不兴说点在情在理的话?
听了这话,刘兰芝喜形于色。林兆瑞激动地站起来,连说老丫头谢谢你啊。刘爱国在旁边,嗅到了别样的味道。他瞄了一眼刘兰芝,又瞅了一眼林兆瑞,呵呵笑了。
屋里像菜窖一样,潮乎乎的冷气贴地而来。王卫东看着堆放在屋子一角,用棉被盖着防冻的白菜,再看看围着棉被的老太太,说了句这屋里好冷啊。张万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当官的不知人间冷暖。
这天晚上,林兆瑞做了个梦。他梦见王天喜下班带回来两条鱼,没进家门却给他送来了:明天你嫂子生日,你手巧,把这两条鱼扒扒膛炖了吧。这个家我也回不来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你嫂子啊。
话里话外充满了火药味,老太太赶紧替儿子打圆场:王领导,别跟万田一般见识,他不会说话。
话说完,王天喜一阵风没了。林兆瑞一下子惊醒,心怦怦地跳着。黑暗里,他把睡得正香的儿子摇醒。林智诚睡眼惺忪,忙问爸哪儿不舒服。林兆瑞愣了一下,你大妈生日是哪天?
张万田从村办陶瓷厂回来,刚一进家就看到坐在炕上跟他妈唠嗑的王卫东。王卫东赶忙起身,老太太一把拉住她,招呼儿子给领导烧水去。老张没动,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这个满脸风霜的庄稼汉,两手揣在棉袄袖子里,直撅撅地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党纪国法我都懂,咋处理我我都认。
林智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爸,你梦游呢吧?
车旁,走过一个又一个穿着臃肿,头发蓬乱,背着柳条大筐,扛着木把子的妇女。她们一天不出去拾柴火,家里就会一天没有烟火。王卫东环视着空荡荡的田野,想到了她插队的山村。那里冬天山上有取之不尽的木柴,村民从不会为燃料发愁,而这个离盛产煤炭的城市最近的村庄,竟然连取暖都成问题。
胡说,我清醒着呢。
原来这个百十来户的小村,因为邻近城市,日子过得不错。可就是有一样——缺煤。不要说村办企业,现在就连村民烧火炕取暖的煤都紧张。小伙子告诉她,打入冬村里小学就没煤烧,丫头小子没有一个不得冻疮的。
林智诚拉开灯,揉着眼睛:我哪儿知道大妈生日哪天呀?爸,你看表才几点,三更半夜的,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打了个呵欠,快睡觉吧爸,你心脏不好就别折腾了,明天一早你问问大妈不就行了。
初冬的原野阴冷暗黄,王卫东穿着军大衣坐公交车到了终点站,搭上一辆去晒甲坨的拉煤马车。赶车的小伙子浓眉大眼,脸被煤烟染得黑黑的,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从他嘴里王卫东知道,这村子很有些年头,据说当年薛仁贵征东,还在这儿晒过铠甲呢。听口音大姐不是我们村人,上哪家串亲戚?小伙子不仅热情还特别爱说。卫东正好想了解下情况,便岔开话头,问起村里情况来。
不行,明天你去问。对了,不能直接问,你问你姐夫。
去去去,别添乱!王卫东突然生起气来,把张存柱轰出了屋,关上了门。看着主任铁青的脸,大家都不敢作声。最后,王卫东决定自己跑一趟,去做村支书张万田工作。
好,好,我问姐夫。林智诚一歪脑袋想躺下。林兆瑞用手支住他脑袋,叮嘱:你早点起来,一定赶在你姐夫上班前问到。
对于晒甲坨,王卫东并不陌生,她姥姥家就在那里,小时候她还跟舅舅去过。她召集手下一块分析怎么办,大家都摇头叹气。一旁翻看报纸的柱子插了嘴:这还不好办,派一个排基干民兵过去,不搬立马逮起来,看谁敢奓翅?
当儿子告诉他今天就是大妈生日时,林兆瑞的心差点没跳出来。太阳刚出来,他就裹上呢子大衣,挤上了去海边的长途汽车。从渔民手里,他买回了五条新鲜的海鱼。晌午,他把一盘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红烧鱼,端到刘兰芝面前:老嫂子,你侍候了我们爷俩好几年了,今儿个你生日,也尝尝我做的鱼。
没想到,村民谁也不愿意搬,派去的工作组被轰了出来。
刘兰芝放下碗筷,嘴上说着这大岁数了,这个光景,还啥生日不生日的,眼里却闪着激动的泪花。
王树生不知道妹妹的难处。和在广阔天地抛洒汗水和激情一样,王卫东现在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城市恢复建设中。在农村,她和知青们夜以继日,修小水库、垒梯田、研制神奇农药,土法上马搞小水泥。现在,她要面对的问题,远比战天斗地改变农村落后面貌棘手。市区遍布简易房,几十万灾民生活在里面,要盖楼,要建设,哪儿有地方?市里设想是:在郊区先建造第一批住宅,把部分灾民迁住进去,然后清墟,腾出场地进行施工。这样,一步步搬迁倒面,扩展到整个城市。唐城震后重建的第一站,选择在城乡结合部的晒甲坨。这里地广人稀,远离断裂带,村里房子几乎没倒。王卫东的任务,是动员村民搬迁到临时搭建的板房中,腾出地方来盖楼,最后再跟灾民一道乔迁新居。
两家人围着桌子正准备吃饭,这一幕,大家看得真真切切。婷婷小嘴很甜,紧跟着说奶奶,祝你生日快乐。刘兰芝捋着她的小辫,连声答应着哎,快乐,我大孙女就是乖,就是懂事。又招呼着:来,都尝尝这鱼。大家筷子一起伸向香喷喷的红烧鱼,夸着林兆瑞手艺,又议论起搬家的事。
以后再说吧。王卫东一句话就把哥哥打发了。
刘爱国一看是时候了,便咳嗽一声开了口:按说呢,这新楼房格局都不错,虽然四五十平米吧,比起这简易房来谁家也不窄。可小诚这块儿早晚要成家,跟他爸住一块,多少有些不方便。再要套房呢,厂子没有,小环也为难。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节省出一间来,给小诚将来娶媳妇用……
在妹妹面前,王树生觉得自己觉悟很低,光想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事。那……他迟疑了一下,反正是你自个儿的事,你掂量着办吧,家里这头没二话,全力配合。
说到这,有意停顿了一下,大家眼巴巴地看着他。林智诚脸有些发烫:你甭考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大刚催促着:舅姥爷别信他的,你倒是说呀,老卖啥关子。刘爱国看着林智诚和刘兰芝,加重了语气:我是说,我姐跟老林搬到一块住,两家并成一家!
王卫东没辙,只好想法把他户口弄进了城。爸不在了,王树生就是家长,他找妹妹商量啥时候办婚事。王卫东一摆手:哥,你不知道我们指挥部有多忙。现在国家都开始搞四化了,咱们唐城还在清运废墟、重建城市,比其他城市不知慢了多少拍,我恨不得一天当两天用,真没时间考虑个人的事。
王卫东一怔,王树生、杨丽华也面面相觑。这话让他们吃惊,但又实实在在说到了他们心里。林智诚看了一眼父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不敢再看。刘兰芝低头搓着衣襟。沉默片刻,王树生开了口:我舅说的在理,妈,爸,地震这些年过来,你们也不容易,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幸福了。
自打王卫东回城,爹妈的唠叨让柱子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起初,他信心满满,卫东是啥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况且他们又有了那事,等于上了双保险。可他架不住爹妈的警告,哥嫂的撺掇。谁家的知青媳妇回城就提出离婚,连孩子都不要啦;谁谁返城后,甩不掉农村对象,最后拿刀把她杀啦……这类东西灌了一耳朵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不是骑车到县上给卫东打电话寄信,就是突然袭击,开着拖拉机来城里找她。王卫东很忙,有时没空儿理他,他就坐在屋里等。赶上组织学习,或是召集下面人来办公室开会,卫东使眼色示意他回避,他却装作看不见,埋头看着报纸。
刘兰芝好半天抬头:都这大岁数了……爱国说:正是好时候。都说最美不过夕阳红,你俩走到一块,合法、合情、合理!
结婚这几年,柱子明显胖了。记忆里那个勤奋好学的青年,被眼前这个喝酒应酬,无聊又无趣的男人取代。当初,她怎么就那么草率提出跟他结婚呢?
卫东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困扰她好久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她拍手道:这太好了!妈,林叔……不,爸,这事我当闺女的包了。
见媳妇不愿聊这话题,柱子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讪讪地出去洗澡了。卫东再没心情念英语了,她关了半导体,看着凌乱的屋子发起呆来。
这一年的春节,两家人搬进给了暖气的新家,儿女们给刘兰芝、林兆瑞操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张万田裹着一身寒气前来贺喜,大冬天的,他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缸金鱼。他知道老林有这个雅兴,水聚财,鱼有余,良辰吉日,添个喜庆。
你只配给牲口瞧病。
新家的门厅里,刘兰芝供上了观音菩萨,摆上苹果、橘子和点心,恭恭敬敬点燃起一炷香。布置新家时,门厅上方的一块地方林兆瑞相了好久。刘兰芝也站到他旁边,打量那疙瘩白墙。林兆瑞跟她商量,兰芝啊,我想写几个字挂这里。刘兰芝点头:我看中,白着也是白着,挂幅字儿也显得咱家有文化,谁让老林你识文断字呢。
这咋是无聊呢,我知道他跟冯红搞对象那会儿就睡一块了。我不是爱琢磨事儿,啥都想整明白嘛,更何况我还搞过医。
林兆瑞看了一眼老伴,目光里含着赞赏。兰芝现在是上了年纪,可年轻时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戏迷,刚搬来工人新村那会儿,她带着孩子,拉着风箱做着饭,也爱哼哼《刘巧儿》《小二黑结婚》。林兆瑞还记得,有一年兰芝代表矿上参加市里评剧会演,唱《工地岗哨》时,错把满身汗珠唱成满身泪珠,逗得评委席上的他前仰后合。和天喜说起这事,老哥俩笑了好几天。林兆瑞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却是他的知音、知己。他写的唱词,她张嘴就来;他演的调调儿,她听得懂。而她,最懂的是他的心。你是生不逢时啊,从前不许女孩家上学堂。要搁现在,你也是大学生了。他说。
无聊!
刘兰芝抿嘴一笑:你真会夸人。
丈夫搓着身上的汗泥,充血的眼睛瞅着她。王卫东不愿跟他理论,往外一指:小厨房烧着热水,你也累一天了,去洗个澡吧。柱子没动,打了个饱嗝,红头涨脸地抻着她胳膊:哎媳妇,我有个问题老整不明白,你说这小诚一条腿,趴不好趴,卧不得卧,他跟女人咋睡觉?
林兆瑞忽然来了灵感,说就写三平堂几个字吧。看老伴有些不解,他解释道:平安、平静、平常,咱家就要这‘三平’就行。平安为富,只有平平安安,才会生活越来越富裕;平静为福,生活中我们不要大喜,也不要大悲,平平静静生活,就是我们一辈子福分;平常为贵,我们见高官不觉得低,见百姓也不觉得高,平平常常最珍贵。
当街传来刘兰芳播讲的评书《岳飞传》,黄昏的热空气里,充斥着城市的喧嚣。卫东起身关上了窗子。简易房左邻右舍都是同事,柱子说话粗声大气的,让人家听见两口子成天拌嘴叫什么事。
刘兰芝频频点头:老林啊,你说得忒对。咱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灾荒年没饿死咱们,‘文革’没整死咱们,大地震没砸死咱们,还图希个啥?不就是这‘三平’嘛。
咋?大吃大喝也是革命工作。这帮东北建筑队,贼能喝,要没我在酒桌上顶着,我们城建技校脸丢大了!
老伴的一番话,让林兆瑞心里暖暖的。如今到了耳顺之年,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开,灵感忽至命名的三平堂,其实是他半个世纪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走过来总结出的生活真谛,也是他退休后最真实的内心写照。
王卫东正跟着半导体念英语,没接话音,只皱着眉头冲他比划一下,意思让他小声点。柱子喷着酒气,一屁股坐在媳妇旁边,问听没听见他的话。卫东对这门亲事本不看好,觉得李英配不上小诚,不过她也看不惯丈夫的幸灾乐祸。她把半导体拿开,推他起来:有空儿关心关心你自己好不好?成天三饱一倒,除了大吃大喝,你还干啥?
王树生一心要让二老晚年生活有个寄托。天气刚刚回暖,他就清除干净楼前杂草,找来花种,招呼放假回来的外甥一起浇水栽种。两人插上竹竿编的篱笆,搭起葡萄秧架,开垦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小花园来。林兆瑞喜不自禁,特地移栽来一棵石榴树。刘兰芝感受着熙暖的春日,眯着老花的眼睛,看着爷仨在花园里忙碌着,心里比蜜还甜。对于她来说,石榴多子多福,兴旺昌盛,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听说没,李英跟小诚吹了!张存柱人还在院子,话先进了屋。他光着膀子,攥着汗衫,脸喝得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