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华又问起毕成近况。林智诚告诉她毕成住院后病好了不少,脑子也清醒了。两人正聊着,什么地方喇叭里传来一阵歌声: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这是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正拿出另一副春联,往背面抹浆糊的杨丽华,停顿了一下。他们这茬人,只知道处朋友、搞对象,在她心目中,爱情这个词和夫妻间的私密举动一样,总有些羞于见人。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现在真是的,什么歌都敢唱。改革开放了嘛。林智诚附和道。这歌甜脆、悦耳,倒不难听,冯红没事儿就哼哼,歌词他都快倒背如流了。
冯红晚上要过来,林智诚跟李姐请假早走会儿,路上买了些花生瓜子回家。王家院子门口,杨丽华正在贴春联。一看清秀的赵体,林智诚就知道春联是爸写的。杨丽华看到他,忙招呼过年带小冯一块来家吃饺子。林智诚笑道:好哇,小冯馋了好久了,我姐夫和馅儿的饺子,就是比别处香。
正说着,大刚拉着婷婷,穿着簇新的衣服跑出院子。杨丽华叮嘱他们离放二踢脚的远点。大刚说舅妈你放心,我们上林姥爷家看电视。两人看到林智诚,一个叫舅舅,一个叫叔叔。林智诚领他俩进了院子。
不过,这也让他联想到自己:跟小冯搞这么长时间对象了,是不是也该有个结果了?
林兆瑞买了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这在整个工人新村是头一份。他在家时,每天都招惹来一大帮人。他好热闹,看着一屋子的老人孩子,总是乐呵呵的,有时还要奉送茶水、瓜子。当爹的是高兴了,儿子却气哼哼的:小院失去了往日宁静,连小冯都不好意思晚上来了。为这儿,林智诚唠叨了好几回。
王卫东把柱子弄进了城,安排到城建技校搞行政,后来又先斩后奏,没跟家里打声招呼就拉了结婚证。林智诚知道后连连摇头:卫东这步棋,走得臭,终身大事咋能这么草率任性?
这时辰爸还没回来,看来又要在团里熬夜了。林智诚想着,把电视给孩子打开,拿了花生瓜子让他们吃,转身架柺进了自己屋子。真累呀,他长出口气,把身子放倒在床上。望着糊满报纸的顶棚,他想起请假时李姐那眼神,提醒他的话。这帮老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总认为他和冯红不大可能,会上当受骗。看来只有拉了结婚证,她们才肯相信。可结婚那么容易吗,之前他不是没念叨过,冯红一听就摇头,一百个不情愿,说时机不成熟,家里也不会同意。看他一脸沮丧,冯红便偎过来,话里透着温存:结婚就是个形式,咱俩感情好,不需要什么来证明。人家身子都给了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好了,好了,以后我自己骑车还不行?冯红看这么说下去又要掐起来,便做出一副和解的姿态,手伸过来:来,看你怪累的,我搀着你走。
话是这么说,林智诚还是心事重重。人啊,越是珍惜的,越怕会失去,随着时间推移,林智诚对这份情感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不行,今天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他打定主意。
那没准!林智诚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
天渐渐黑下来,林智诚坐起来拉开灯,目光停留在冯红的棕色牛皮旅行箱上。单身宿舍年前打扫卫生,小冯把东西临时搬到他这里。鬼使神差,林智诚拽过箱子,双手摁下两边弹簧扣子,咔吧一声打开锁。里面除了日常换洗的衣服,还有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绛红色喇叭裤。他愣了一下。
看见小诚眼里嫉妒的火苗,冯红又气又乐:看你,好像面对不共戴天阶级敌人。手里要有刀,还不杀了人家呀?
还真臭美呀!冯红进门时,林智诚把喇叭裤扔到她面前,脸上像挂了一层霜。
看他娘们唧唧的我就长气,谁知道他窝藏什么狼子野心。
冯红爱美,身材又好,赶时髦买了条喇叭裤,可又不敢当他面穿。见林智诚发现这个秘密,她脸有些红:人家喜欢就买了嘛,又没说一定要穿出去。
冯红打了他一下:什么呀,团里小张下班遇上了,顺道捎一截。看你这针鼻儿大心眼!
喜欢?你出去看看,穿喇叭裤的,戴蛤蟆镜的,都是些啥人,流里流气,不三不四!
这一天林智诚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下班赶到公交车站,汽车刚刚发动,他紧赶慢赶,喊了好几声,车子才慢吞吞停下。到站下车,他架拐走得很慢,平时十多分钟的路走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时,听到后面一串车铃声。一回头,见冯红轻盈地从一男的车后座上蹦下来,朝对方摆摆手,一扭屁股走过来。他停下等着她,努力压着火。冯红低头走路,嘴角漾着一丝笑,一抬头看着满脸怒气的林智诚,吓了一跳。林智诚道:哟,坐上二等了,成天有人接送,难怪这么眉飞色舞。
谁说的?团里就有不少人穿,就是好看,显身材。
小林呐,不是姐挑唆你跟对象关系,说句不好听的话,搞文艺的靠不住。当初你姐夫在部队当排长时,迷上文工团一个女兵,还闹着跟我吹呢。结果咋样?人家说蹬了就蹬了他,看上了一个营长。这种人啊,说好听的叫爱攀高枝,说不好听的叫水性杨花,谈谈朋友处处对象玩玩中,要结婚正经过日子还得咱们这样的人。我侄女的事,你搁心上再想想,也不要你一时半会儿拿主意。
胃里有些酸水往上泛,林智诚强咽了下去。地震前那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光在身体上,也在他心理上留下一道疤痕。要不是那晚冯红穿件颜色鲜亮,衬托出婀娜身材的印花的确良上衣,又怎么会招惹来两个小流氓,惹出那么大麻烦。现在,他能想象出,这条喇叭裤穿在冯红身上啥样子。紧裹着屁股,紧包着大腿,喇叭状裤腿飘飘摆摆,一走一阵风,肯定又会勾来男人贪婪的目光。
他阴沉着脸,叠着刚刚烘干的工作服。震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是灰色的,多亏有姐夫的照顾,有冯红的不弃不离,让他觉出世间还有真情在。可他毕竟残疾了,对爱情没了从前的自信。他正胡思乱想,李姐凑过来跟他一块叠着衣服:
跟谁显身材呢?显身材给谁看呢?不要跟我说跟人家飞眼,是显你眼睛大,打情骂俏,显你有表演天赋。他阴阳怪气道。
林智诚手一哆嗦,尿都淋到了裤腿上。
冯红脸色由红转白,不定又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林智诚耳朵里:别人这么糟践我还不够,你也这么说!
尿憋好久了,他刚痛快淋漓撒出来,就听见李姐声音从外面清晰地传进来:看小林人不错,好心把我侄女介绍给他,谁想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原来人家早有对象了。一个女人劝道:组长,你也别生气,谁知道真的假的。就算真有这回事,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蹬了他。这么俊,又是唱戏的,咋会看上一个瘸子?到那时,小林还不上赶着求你?李姐哼了一声:但愿吧。
怕人说,别做那事儿啊。你以为箱子有锁,我就不知道你臭美买条裤子。你以为剧团离我远,那点儿糟事烂事瞒得过我?林智诚使劲抖落着裤子,抬高声调。
一会儿,林智诚有了尿意。腿残疾后,方便变成了最不方便的事情。而在洗衣房,更是让他犯怵,组里就他一个男的,就一个有门没插销的破厕所。妇女们方便时不关门,已经形成习惯,他一来大家都别扭。他在厕所附近踅摸一阵,咳嗽两声,判断没人,才架柺上了台阶,战战兢兢,背顶着门,提着裤子,不时还要提防着走来走去的脚步声。
冯红火往上撞。从前,她在家里是个任性的丫头,就连父亲——全家人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老军人,她也敢顶撞。只有她说别人,何曾被别人这样奚落过。她喜欢林智诚,才和他睡在一块。既是给他吃个定心丸,证明对他的感情,也是跟家人赌气,越是反对的她偏要去做。可这么做,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层隐忧的,怕林智诚因此瞧不起她,说她轻薄;怕林智诚听风是雨,瞎琢磨。现在,林智诚一怒之下说的这番话,戳中她的肺管,冯红再也忍不住了:林智诚,你太过分了!你不尊重人,把裤子给我!
组里人都围拢过来,传看着照片,将信将疑。李姐看着他:小林,你艳福不浅啊,搞个这么漂亮的对象,怪不得对我侄女连掸都不掸一下。林智诚傻呵呵地笑着。李姐突然有些不高兴,轰赶着大家:都围在这儿干啥,干活去,干活去!
拿去,拿去吧!林智诚歇斯底里,拿起剪子来刺刺啦啦地豁着裤腿。冯红过来就抢,争夺之间,划伤了手指。
这就是我对象!从前在京剧团演李铁梅,只是地震后不怎么上台了。
林智诚,你别后悔!冯红捂着伤口,哭着跑了出去,险些撞在闻声出来的两个孩子身上。
礼拜五下午,洗衣机刚刚停歇下来,大家放下手中活计喘口气当儿,林智诚拿出照片给大家看。李姐先嚷了起来:哟,小林,你这不是拿大姐们开涮嘛。这是你对象?我还没老到眼花,认识这是李铁梅!
简易房只有一层隔音很差的苇笆墙,两人的争吵,那边坐床上正在给婷婷做单衣的刘兰芝听得一清二楚。她想过来解劝,又感觉好像自己听年轻人的墙根,不太合适。不管吧,自己当长辈的,遇上这事撒手合眼不对劲儿。一着急,脚刚一沾地就软瘫在地上。她忙喊儿媳,杨丽华进屋吓了一跳,边搀起她边要送医院。
话赶到这儿,林智诚只好实话实说,承认自己有对象了。李姐不信,非让他拿出证据。冯红觉得好玩,给了林智诚一张舞台照。
我不碍事,刘兰芝大口大口地喘着,你找人去把小诚爸从剧团喊回来,我有话说!
李姐不高兴了:小林,我侄女对你挺上心,老追着我问啥时见面。不管你心甜不心甜,见一面总不算过分要求吧?
林兆瑞风风火火地赶回来。看到刘兰芝坐在床上,丽华正给她捶着腿,这才松了口气。坐在凳子上,他用毛巾擦着汗:老嫂子,这么急火火叫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
林智诚知道,组里的女人们只是俗气,没有坏心眼。他要在这里待下去,就要学会和她们打交道,适应她们语言和思维方式。可在介绍对象这事上,他还是找出种种理由拒绝,哪怕是应付或搪塞,他都做不到。他觉得,如果自己跟别的女人见面,是对冯红的背叛。
亲家,这不是大事是啥?刘兰芝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这可是咱家小诚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不当回事!
碍于大家的好心和热心,林智诚忍了。他耳边老响着刘爱国的叮嘱:你要忍口气,低低头,服个软,不会到这份上。二顺那个混球,仰仗他舅撑腰在厂子里平趟,你跟他争兢能有你的香应?要不是你姐夫出面,求人弄脸的,你不要说去洗衣房,恐怕连饭碗都砸了,厂子非开除你不可。小诚啊,要学会适应环境!
一个咱家小诚,让林兆瑞听得心里暖融融的。他说: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小诚算账去。
这下,班组里的女人有了事干,这个介绍腿脚有毛病的姑娘,那个介绍刚刚丧偶的小媳妇。李姐呢,重点介绍自己侄女李英,高中毕业,虽在街道瓶盖厂上班,属于大集体,可是个健全人,洗涮做饭能照顾你。林智诚的自尊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回来说起这些,冯红听了哧哧笑,后来一见他就拿这个打趣:今天又介绍个什么样的?
刘兰芝忙拉住他:你看你,跟我家老头子一样,暴脾气。这事儿啊,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别太责怪小诚,先喝口热乎水,暖和暖和。
李姐干脆得很:好,腿脚有毛病不算毛病,只要不像瘫子一样,那个没问题就成。小林你放心,大姐们帮你找个女人。
林兆瑞喝了两口水,放下杯子:唉,老嫂子,你是不知道,自打地震后,我就没冲小诚瞪过眼,发过脾气。他也老大不小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有些话呢不用我说,他该知道。
林智诚臊红了脸,急得直摇头。
这爷俩,地震后关系融洽了许多,刘兰芝都看在眼里。不过,该提醒的她还是要提醒:亲家,俩孩子总这么下去不是事儿,夜长梦多。你看,他们搞对象时间也不短了,不行就抓点紧,给俩孩子办了喜事吧。
有人起哄:组长,别这么直接好嘛,人家还是童男子呢。李姐满不在乎,又往他裆里一指:小林,你那个东西没有残疾吧?
我看没那么简单。这样吧,还是让他们都冷静冷静,好好反省一下再说。咱们呢,还是管好自己吧。你腿脚没事吧?
林智诚一时没明白啥意思,女人们嘻嘻笑起来。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已婚妇女,平时说话还带把儿呢,更何况当着一个残疾人——严格说来,白净面孔的林智诚在她们眼里,根本不算真正爷们儿。
刘兰芝摇摇头,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两个年轻人。
洗衣工们大多是随丈夫进城,震后又沾光上了班的农村妇女,眼界不比一个村子或一个洗衣房更大。林智诚的到来让她们非常稀罕,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过来。最后她们一致认为:这一条半的残腿,跟那张英俊的面孔,实在太不般配了。她们惋惜地咂着嘴。后来,不知从哪打听到小林还没对象,大家一下子来了精神头。组长李姐像是无意的随口问:小林,你那个……还能起来吧?
林兆瑞又安慰了刘兰芝几句,才回到自家院里。每晚这钟点,电视台都会播放动画片《铁臂阿童木》。电视对孩子的吸引力比新衣服、压岁钱更大,大刚和婷婷聚精会神看着。林智诚歪在椅子上,眼睛盯着屏幕。这小子,闹得鸡飞狗跳墙,他倒跟没事人一样。林兆瑞心里想。
地震后,厂里照顾安排他到食堂负责兑换饭票。后来因为跟厂长外甥、棒材车间的二顺打架,这份清闲差事弄丢了。林智诚十分留恋那段自由时光。那时,他一周只上两个全天,一间小屋子给他提供了一处宁静的港湾。他很少与工友们交流,就连一个食堂的刘爱国话也不多。隔着小窗口,在钱和饭票的交换中,他想跟熟悉的人说句话就说句。不想说时,顶多在递上饭票时说上一个字:给。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年轻人,厂里有着各种猜测和议论。认识的人都说:他变了,不再是地震前的那个有说有笑、多才多艺的工会干部了。
儿子和小冯之间的隔膜,林兆瑞不是没有察觉到,之所以不像刘兰芝那样和稀泥,急着给他们完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小诚自打从太原回来,开始还好些,后来却常常无端地发脾气,跟谁都没个好脸色。林兆瑞担心就算结婚,两人关系也不会像从前那么融洽了。
阳光从屋顶排风扇口射进来,几束光柱中,飞舞着细微的尘埃。三台大洗衣机轰轰作响,淹没了一切声音,机器戛然而止时,又死一般寂静。可没过几分钟,就被妇女们说笑声打破,十来个已婚妇女就像一池塘蛤蟆一样聒噪。每到这时候,林智诚就会烦躁不安,恨不得捂上耳朵逃得远远的。可他必须装出若无其事,脸上不能带出一点厌烦神态。这是他残疾后的第二份工作,他不想再失去了。
几天后,他跟儿子正儿八经地谈了一次话:
树生,你知道吗,分梨的寓意就是分离。以前跟婷婷爸就曾分过梨吃,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现在我信了——我可不要跟你分梨(离)了!杨丽华一脸认真地说。
小诚,你也该正视现实了。像你这样的残疾人,唐城有很多,你到截瘫疗养院去看看,比你重的截瘫伤员是怎么生活的?他们从前身份各种各样,有工人,有干部,还有女兵,可现在只有一个身份:截瘫伤员。可他们自暴自弃了吗?没有!一边治疗,一边与命运抗争,有的写作,有的打球,有的唱歌。生活要继续,你要学会面对,不能整天怨天尤人。
中秋节这天,王树生厂子分梨。他洗净削皮,切了一半给媳妇:你尝尝,京白梨挺水灵,挺甜的。杨丽华没接。王树生不解,说这梨润燥、化痰,大家都吃了,连毕叔都吃了一个呢。
林智诚低着头,没吭声。我说的话你倒是听见没有?林兆瑞抬高声音。儿子这才嗯了一声。林兆瑞接着说:
杨丽华承担起所有的家务,包括林家和毕成的浆洗缝纫。当会计的她精打细算安排伙食,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两家人都觉得自从杨丽华进门,家里一切都有了条理。
生活确实对你很不公正,你委屈、愤懑,爸都能理解。可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生活不顺利,让别人,让关心你、爱你的人,陪你一同难过、受罪,那样就太自私了,对别人也太残忍了……
饭后,杨丽华烧了壶开水给毕成洗脸,王树生找出工具给他理发刮胡子。毕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问:这么精神的小伙儿是谁,工人新村没见过呀?杨丽华开心地笑了。一旁的大刚,突然觉得舅妈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在跟儿子讲这番道理时,林兆瑞凭着一个导演敏锐的观察,已经觉察出小冯的激情在一点点消退。曾经热恋的对象,现在变得面目全非,这对于一个好强的姑娘来说,无疑是最失望和难以忍受的。他猜想,冯红之所以继续维持着两人关系,只是出于一个姑娘的面子和自尊。作为长辈,林兆瑞既不愿意两人现在就分道扬镳,给儿子伤口上撒盐,也不希望看到结婚后脾气秉性不和两人闹离婚的残酷结局。
刘兰芝想了想,树生一家三口挤一屋子,自己跟大刚住一块,实在没地方再收留一个人,就说:中,都是老街坊了,远亲还不如近邻呢。看看他被褥衣服的,缺啥短啥,我们来做。
这些,他不能跟刘兰芝说。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够了,不能让老嫂子也背负这样的心理负担。
厂里正跟医院联系要把毕成送过去,老毕却偷偷跑出来,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林兆瑞和刘兰芝商量:老嫂子,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毕成这样子要是没人管,没准有一天会冻死街头。要不这样,让他先住在我那儿,回头我跟厂里联系,送他去治病。你平日给他做口饭吃。
可刘兰芝放心不下,小诚就跟自己亲儿子一样,她不能看他媳妇跑了。第二天她一到居委会就给闺女打电话,让她去看看小冯。王卫东正忙着,电话里嗯啊地敷衍着,刘兰芝冲听筒嚷:死丫头,你敢情结婚了,就不管别人。再不去,小诚就要打光棍了!
陶瓷厂恢复生产后,叫毕成去上班,头一天就发现他精神不太正常。他拔掉狼毫笔上的毛,用笔杆沾颜料在瓷器上涂抹。涂满一个杯子,叭,摔地上一个。又涂一个杯子,叭,又摔一个。主任过来喝住他,毕成头也不抬:好了,四大美人画好了,拿去烧吧!
王卫东只好把手边事搁下。在京剧团堆满道具的后台,她找到了冯红。听完卫东替小诚道歉的话,冯红摸着裹着绷带的手指,轻描淡写道:他没错处,他做的都对,是我自找的。
天亮了,正在团里排戏的林兆瑞赶回来,看孩子平安无事,才放了心。见到林兆瑞,毕成哆嗦一下,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叫了声老林就嗷嗷哭起来。林兆瑞一阵难受,他知道毕成又想起了过去,想起震后毒辣辣的太阳,血腥和尸臭。那场灾难对这位老街坊打击实在太大了,失去亲人的折磨,使原本就脆弱的毕成彻底垮了。
王卫东打了她一下:咱俩谁跟谁?我知道你一肚子委屈,憋着多难受,说出来就好了。
毕成也不客气,拉起大刚就走,杨丽华小跑着才能撵上。看到外孙毫发无损回来,刘兰芝鼻涕一把泪一把搂在一块。王树生把找回的小猫抱给外甥看,大刚饭也不顾吃了,抱着小猫亲了又亲。毕成狼吞虎咽地吃着,唔鲁唔鲁说:猫是老虎的老师,回头让它教你上树,你就不会掉下来了。
望着舞台上折跟斗打把式的演员,冯红眼神迷茫而空洞:说什么,说他昨天把我新买的喇叭裤豁了?说他半年前把我最喜欢的尼龙袜剪了?
毕成一只脚趿拉着鞋子,一只脚光着。杨丽华看出他精神不太正常,不过人家把外甥找回来,她心存感激,真心实意地说:你也没吃饭吧,一块儿到家里吃点东西?
王卫东恨恨地一跺脚:他怎么这么小肚鸡肠,还算男人吗?回头我教训教训他,好歹我也是他姐。
杨丽华连哄带劝,大刚总算答应回家,从毕成背上出溜下来。中啦。毕成如释重负,揉着肩膀:这孩子死沉死沉的,幸亏玉皇大帝帮着背了一路。你是大刚舅妈,就是树生媳妇喽,你不是死了吗,啥时又活过来啦?
算了,反正我俩也这样了,老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杨丽华不认识毕成,但她缝过外甥的衣裤,认识孩子的装束。她忙上前,果然是大刚。孩子跑出家门,没处可去,就近爬上一棵大树。盘坐在树杈上,听着大人们焦急地呼喊他的名字,有种报复的快意。慢慢地困劲儿上来了,就倚着树杈睡着了。天快亮时,他被冻醒,肚子饿得咕咕叫。从树上下来,眼前一黑,歪倒在地上,被在外头游荡了一宿的毕成发现背回来。
王卫东想缓和一下气氛,便把话题岔开:嘿,我听说你不想在剧团干了,正活动着想去局里。你知道吗,机关和剧团不一样。在剧团靠能耐吃饭,你有本事就挑大梁,可机关讲究论资排辈,加上人闲嘴杂,不少人没缝下蛆,爱嚼舌根子。你这么爱说爱笑,到机关可要收敛些。这方面,我吃过不少亏。
大家都出去了。看女儿睡得很香甜,杨丽华把枕头挡在床边,以防孩子滚下来,找件衣服穿上,打着手电出门找大刚。走没多远,借着朦胧的天光,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背着个孩子迎面走来。
冯红感激地看着卫东,点了点头。她不想提林智诚,可不跟卫东说她又实在没有可以倾吐的对象:你不知道,以前跟他在一起,非常开心,什么话都说。现在不知为什么,我俩一说话就戗,为一点小事儿就抬杠拌嘴。卫东,你说这么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怕婆婆急出个好歹来,杨丽华一直守在旁边。她不敢插言,毕竟这事因自己女儿引起。后半夜了,爱国、卫东、小诚陆续回来,都没见大刚影子。刘兰芝往外轰赶着他们:都去,再找找!丽华,你也去找,别守着我,我死不了。外孙没了,我也不活了!
这话让王卫东产生共鸣:其实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柱子也经常磕磕绊绊的……她忽然停住,没有往下说。后台没暖气,两人丝丝地吸着气,来回跺着脚。沉默了一会儿,冯红忽然问卫东,这两年我变化是不是很大?王卫东摇摇头。不过,冯红确实比以前憔悴了很多,眼角甚至有两道细细鱼尾纹。冯红说:我以前外向开朗,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看别人眼色。可跟小诚这段时间,我发现自己变了,现在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掂量着他会不会反对。你不知道他有多敏感!
妈,我肠子都悔青了,你就别说了!
我了解小诚,那是因为他怕失去你。
天黑了,大刚还没回家。王树生后悔自己的冲动,骑车子围着工人新村找了两圈,又到火车站、汽车站,还是没找到外甥。刘兰芝哭得眼泡红肿,一见儿子只身而归,泪又下来了:大刚真有个三长两短,咋跟你地下的姐姐、姐夫交代……
冯红撸起袖子,露出青紫伤痕让卫东看:我知道他很爱我,知道爱是自私的。可再怎么着,你不能无理取闹……卫东,有些事、有些话我不愿跟人说,你们眼里我们情投意合,可我心里的苦又有谁知道啊!
一家人面面相觑,大刚扭头跑出了家门。
这就是他不对了,这么耍浑,回头我骂他,让我哥好好收拾他。冯红,看小诚本质不坏份儿上,原谅他,他是让病磨的,才脾气这么玍古。
杨丽华赶紧过来打和,说你舅怎么会那么狠心。婷婷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撇撇嘴哭了。王树生急了,一把抱过王婷,把女儿的手伸给大刚:你平时一口一个妹妹、一个婷婷的叫,心疼得不得了。你看看,你那只猫办的好事!说完,他气急败坏坐下,冲外甥道:是我把猫扔了,人总比一只动物重要!
冯红苦笑一下:我原谅过他多少回了?个把月,他就折腾一回,事后痛哭流涕,赔礼道歉,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可过些日子,又重蹈覆辙。卫东,我现在很累,我是发贱、自找的,为什么非跟他腻在一块,家里、外头受夹板气?有时我想,究竟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我,那个英俊、豪爽、阳光的林智诚,到底哪儿去了?
大刚掼下书包,冲舅舅嚷起来:你甭转移话题,没准是你讨厌咪咪给扔了,哼!
这个问题,让冯红迷茫,王卫东也回答不出来。她只知道,人是会变的,不光林智诚,也包括她的张存柱。
大刚放学,没见到咪咪慌了神,一个劲儿埋怨姥姥。刘兰芝可怜巴巴,把过失都揽到自己头上:都怪我,忘关门了。后晌还叫着,咋一转眼就没了?大刚气哼哼的:整天在家,一个大活人看不住一只猫!王树生拿出舅舅的威严,喝道:你再喊,是一只猫重要,还是姥姥身体重要?成天就知道招猫斗狗,不好好学习,老师找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王卫东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妈,回来敷衍说小冯答应跟小诚继续处。她把自己的担心跟哥念叨:小诚跟冯红两个扭枪别棒的,从前是离开一会儿就想,现在是碰到一块儿就掐。老这么闹下去,我真担心有一天会生分了。
好在是夏天,到处有吃食儿,不会饿死你的。他像是对猫说,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王树生知道这些事自己不能左右,他也不愿面对这个事实,像是回答妹妹,又像是安慰自己:不会吧,小诚脾气是有些操蛋,可不至于为这两人真掰了吧?
这倒是心里话。他想到天天下班进家,小猫在他裤腿上蹭着,摇着尾巴喵喵叫着撒娇的场景;想起小猫钻在自己怀里,摸两下喉咙里便呼噜呼噜发出声响的惬意样子;想着母亲盘腿坐在床上絮着被褥,小猫仰躺在一边,露着白肚皮,蜷着四爪晒太阳的可爱表情,王树生有点留恋。可是一想到女儿白嫩小手上两道血渍,脚步又走得飞快。在胡同口,他把纸箱打开,搁在草丛中转身就走。
事实上,林智诚和冯红关系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对于这份感情,两人的担心和不安与日俱增。到这时候,林智诚不敢再奢望结婚,而冯红压根就不想这么匆匆把自己嫁出去。她这个年龄,在舞台上蹦跶不了几天了。她要趁年轻,找份安稳的工作,最好是坐办公室。从戏校到剧团,女人的本能让她知道自己的资本是什么,也模糊地知道女人结婚和不结婚不一样。不结婚,你是花丛中的骨朵,一笑一颦都有人欣赏,遇上为难着窄的事,撒个娇就能迎刃而解。而结了婚,就意味着你专属于一个男人了,要顾虑自己的言谈举止,顾虑自己的形象。因此,在自己将来没有着落之前,她断断不肯背负上婚姻的包袱。
现在望着女儿小手上的抓痕,王树生终于下决心处理掉这只猫。趁外甥上学,他找个纸箱子把猫装了进去。怕闷死,又在箱子上挖了几个洞,然后抱起出了家门。一路上,他跟在纸箱里抓挠的猫咪说着话:咪咪,在这家你也有些日子了,我跟你也不是没有感情……
春节过后,两人终于分手了。
大刚跟猫简直是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搂着。王树生没结婚那阵跟外甥一床,有时夜里一翻身,毛绒绒、肉呼呼的,吓一跳。这倒罢了,可小猫每到发情期,就乱挠乱咬,嗷嗷叫得瘆人,还四处疯跑,连带着娃娃跟着到处找猫,喘着粗气看了让人心疼。有回,孩子把猫装书包带到了学校,弄得王树生一块挨老师数落,批评他这个当舅的管教不严。因为养猫,他没少跟外甥置气,可妈却有一套说辞为外孙子辩解:这猫哇,跟别的动物可是不一样。老辈子人说,它一落生,就能在人间找到一个仆人,没准咱家大刚就是这个猫的仆人呢。
车间里,热浪夹杂着粉尘扑面而来。今天要炼城市建设急需的三号钢,厂里的头头脑脑都惊动了。王树生在的炼钢小组开完了班前会,披挂整齐,一脸严肃。
杨丽华嘘了一声,指指正在姥姥屋嘴对嘴喂猫的外甥。王树生明白她的意思,不言语了。
整天和一千多度的钢水打交道,稍不留神,就会和死神撞个对脸。地震那会儿,钢水包坠落,在场工人连尸首都没找到,浇铸在钢渣中了。现在,老工人还拿这事敲打上班嘻嘻哈哈,拿安全不当回事的小青工们。新生产线竣工时,厂长领着炉长们摸黑放了几挂鞭炮,专门摆上猪头祭祀,祈求生产平安顺利。现代化企业和封建迷信搞到一块,让王树生有点啼笑皆非。
孩子一天比一天地长大,到上幼儿园年龄了,刘兰芝还搂在怀里不撒手。这天王树生回家,看见婷婷手上有两道伤痕,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孩子跟猫戏耍,被挠了一爪子。王树生一皱眉:这东西不能在家养了,今儿挠人,明儿咬人怎么办,听说还能传染狂犬病呢。
人群中站着陈师傅,王树生的前任炉长。长时间钢水灼照,他伤了眼睛,见光落泪。这会儿,他戴着大墨镜,可树生仍能感觉到师傅镜片后面期待的目光。厂长讲了讲炼三号钢的意义,王树生交代完注意事项,看着小兄弟们:陈师傅离开车间了,还记挂着这事,大过年的都没休息。有这么好的师傅,我们没理由不交上一份满意答卷。现在,全厂工人看着我们,唐城人看着我们,大家有没有信心啃下这块硬骨头?
这样,苏婷就改名为王婷。
有!
老太太笑了起来,敢情!沉了沉,她说:要真是这么着,婷婷的姓你们爱改就改吧,我是怕孩子越走越远。
好,各就各位!
我们寻思你老身体不好,怕孩子在身边累着,先让我妈带着孩子。你要喜欢,不嫌磨人,一个月搁你这几天如何?
炼钢炉前噪音很大,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但对这些整天在炉前鏖战的工人们来说,早已达成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其中含义。王树生环视着工友,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流。他是他们中的老大,技术上的大拿,可他比谁都清楚,炼钢这活计协作性很强,没有这些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没有他们帮衬,自己啥也不是。只有和他们在一起,他才像踩着坚实的大地,才对这份工作充满自信,才有使不完的力气。
孩子又不在我身边,我咋知道是胖了还是瘦了?丁庠玉说着,找出花镜来捏着照片细细端详。
点火开炉,调试设备,装铁用料……王树生眯着眼睛,透过蓝镜,紧盯着炉口火焰。节骨眼上,钢水的温度高了低了都不行,要始终控制在一千六百度左右。多年炉前的摸爬滚打,他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目测温度误差不超过五度,这是真正的硬功夫。
一个月后的一天,王树生拿着托人从北京捎来的点心去看丁庠玉。老太太又念叨起大孙女怎么没来,王树生说婷婷有些感冒。丁庠玉忙问吃没吃药,打没打针,边找衣服要去看看。王树生拦着她说没事,又拿出女儿在照相馆新照的相片。丁庠玉一看,连说孩子瘦了,王树生道:妈,你再仔细看看,婷婷比上回来胖了呢。
很快到了出钢的时刻,天车吊着钢水包,轰隆隆地开来。摇炉工强子把炉子轻轻前摇,一助手石柱打开炉膛,长勺伸进翻腾的钢水中取样。缭绕的青烟簇拥着白亮亮的钢水,王树生专注地观察着,不敢有丝毫懈怠。在自动化炼钢尚未普及的年代,一炉钢的成与败,完全决定于他这个炉长的准确判断。高温灼烤着他的脸,汗水刚刚渗出,就呲的一声蒸发了。
王树生和杨丽华对视一下,都说爱是自私排他的,这话真不假。
是时候了,他挥挥手。炉长这个潇洒的指挥动作,工友们再熟悉不过了,在他们眼中,此时的王树生不亚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出钢口轰的一声打开,白热的钢水倾泻而出……成功了!大家欢呼着围拢了上来。王树生擦着汗,还没来得回应人们的祝贺,就被陈师傅当胸给了一拳:我就说嘛,你小子到啥时候都是好样儿的!
到了周末,两口子抱着孩子去看望丁庠玉。老太太自然没有好脸色,可面对孩子一口一个奶奶地叫,最终忍不住放下架子,一把搂着孩子掉了泪:我的大孙女,谁也夺不走你!
这时候,王树生觉得,炉前工是天底下最爷们儿的工作!
树生知道后,安慰媳妇:姓氏不就是一个符号嘛,孩子跟我亲就行,姓王不姓王又有啥关系。以后不许提这事了,有时间多带孩子过去,陪老太太开开心,解解闷。我妈的话,你就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别搁心上。她要是再坚持,我去做工作。
报喜的汽车开出了厂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朝工人新村的方向而去。王树生站在车间外目送着,他知道,妈此刻一定站在家门口,笑迎着由远而近的车辆。儿子为她争气,让她再次体验了劳模家属的荣耀和骄傲。
几天后杨丽华去看婆婆,吞吞吐吐说出这层意思,丁庠玉脸登时撂下来:孩子她爸没了,你还年轻,要再走一家,我不说啥。婚姻上,你有你的自由。可孩子这个姓氏,就是对她亲爸的纪念,要改我坚决不同意。我问你,现在婷婷连姓氏都要改了,还是不是我老苏家孩子?
人们渐渐散去,王树生揉着红肿酸涩的眼睛刚要去洗澡,听到有人叫他姐夫。原来是小冯,身上捂得严严实实,戴着白口罩。厂区烟尘弥漫,空气刺鼻干辣,王树生招呼她进屋里暖和暖和,有话慢慢说。冯红没动,摘下了口罩,鼻头红红的,两眼红肿,声音却很平静:我跟小诚掰了!
既然开始新的生活,杨丽华何尝没想过要给女儿改姓。可婆婆每次见到婷婷都眼泪汪汪的,想起地震没了的大儿子。她怕提这事刺激婆婆。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丽华呀,不是妈心狠自私,这道疤再疼早晚也得揭。你想想,孩子一天天大了,以后要是问起她为啥不姓王而姓苏,咱们咋回答,咋跟孩子解释啊?
王树生心里咯噔一下子。冷风吹过来,夹杂着沙粒和铁屑,他整个人像被冻僵,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兰芝坐在床边:你看是这样,你和树生虽说是后结合的,可我知道你俩感情很好。树生把婷婷当亲闺女,我也把她看成亲孙女。可千好万好,孩子这个姓氏是个问题,你看是不是该想想法子?
冯红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谢谢你跟姐,以后小诚你们就多费心了,这一百元钱给他将来……冯红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她戴上口罩,一扭身跑了。
杨丽华歇下,过来抱过女儿:没挑,孩子吃喝穿戴比我想得都周到,他一下班不管多累,都要抱抱孩子。
王树生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去洗衣房找林智诚。李姐正没好气,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小林怎么搞的,一天没来上班,连个假也不请,真是没王法了!
这孩子,刘兰芝唠叨着,抱婷婷进了院子。屋里,儿媳妇正踩动踏板,缝纫机哒哒哒响着,轧着女儿的小衣服。刘兰芝站一旁想起件事,迟疑了一下才问:丽华,你看树生对婷婷咋样?
王树生心说不好,撒腿就往存车棚跑。半道遇上刘爱国,他一把拉上他,两人急忙忙蹬着车子回家,却看到林家紧锁的大门。小诚会去哪里呢?王树生和刘爱国面面相觑。南大洼!王树生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这时婷婷醒了,树生亲了一下她的小脸蛋:这就是亲骨肉,婷婷,叫奶奶。孩子叫着奶奶,张着小手让她抱,刘兰芝抱了过去。王树生说我去看看小诚,转身走了。
一望无际的冰面,亮银一样,四周是枯黄的芦苇。这时节连鸟雀都鲜见,只有寒风在肆虐着。林智诚站在震前和王树生一块攀爬的那棵老槐树下。老树根须裸露,已经倾斜,他腋下架着柺,把绳头系在了树杈上。此时,他万念俱灭。身体的残疾改变了他的生命轨迹,他不是没有预想过生活的艰难,可是却没料到这样的结局。冯红走了,这个给了他美好的初恋,给了他一切的姑娘走了。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无端责骂逼走了她,是他自己亲手埋葬了这段感情。
别介,趁我还能走动,还能带孩子,还是要个吧。我累点没啥,没有亲孙子才叫难受。婷婷是很乖,可是个女孩,又是丽华带过来的——妈多想看到你有个亲骨肉啊。
抬头望去,头顶是铅灰色的低垂的阴云,枯树枝在寒风中摇摆着。就在这棵树上,他曾经和王树生比赛攀爬。绿叶婆娑中,他有预谋地对未来的姐夫动了粗,打的王树生鼻子流了血。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自己一度抱有成见,竭力阻挠姐姐嫁给他的男人,在姐姐死后,竟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守护神。
王树生脸一红:妈,现在大刚和婷婷都在身边,都小,成天就累你一个人。我和丽华商量好了,先不要孩子,等他俩大些再说。
姐夫,爸,王大妈,卫东,对不起了,我走了!他嘴里念叨着,脑袋伸向他亲手打好的绳子套。可就在这时,双柺因为失去支撑,滑了出去,他摔倒在地。
街坊们遇见,这个夸孩子乖,那个夸孩子俊,王树生带着一脸骄傲抱婷婷回家。妈正等在门口,她悄声问儿子:你们结婚也小半年了,去医院检查没有,丽华有喜了吗?
当王树生和刘爱国拨开芦苇赶到时,林智诚正坐在冻土坷垃上,望着树杈上绳子运气。绳子套在空中荡来荡去,像是在嘲笑他的不中用。妈的,连死都不顺当,林智诚叨咕着,他大老远来这里,就是想找个没人地方死得痛快些。他抓过木柺,扶着树干重新站立起来。王树生看到这一幕,腿一软跌倒在地。刘爱国抢先一步,当胸给林智诚一拳:你小子咋干这傻事啊!
春天来了,向阳地方长出蕨类植物,随后是苦荬菜,蒲公英,黄花灼灼。到了夏天,是一丛丛疯长的草茉莉,粉的,白的,黄的,紫的。密匝匝的蛐蛐草,伏地的蒺藜狗子,半人高的灰灰菜。燕子穿梭觅食,成群的蚂螂来回飞着……王树生想着小时的歌谣:蚂螂蚂螂过河来,知了知了摔锣来……边哼着,边摇着女儿。婷婷在怀里睡着了,长睫毛覆盖着眼睑,小小的鼻翼轻轻吸动。他心里涌动着一股温情。
林智诚一晃悠,爱国就势抱住了他。林智诚挣脱着:放开我!地震你救我干啥,与其让我少条腿活在世上受罪,还不如当初留个全尸,让我痛痛快快去死!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却也舒心快乐。王树生下班到家,媳妇已准备好饭菜,他吃现成的。闲下来,他爱抱着闺女四处转转,婷婷已经两岁了,可他还是舍不得撒手。成排的石头房不复存在,工人新村简易房稀疏错落,中间点缀着野花野草,倒颇有几分乡村景致,成了爷俩的快乐天堂。
你死吧!刘爱国松开林智诚,摘下绳子套砸到他脸上,给,死还不容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费心巴力救你!
你不知道他个性,送回去就是打他脸了。我想好了,咱们先替他存上,以后凑个整儿,给他结婚用。
王树生站起来,看着两人气喘吁吁地对峙着,一阵心酸。他转身离开,一会儿抱来一捆柴草,划根火柴点着。过来,烤烤火!他语气平和地冲着林智诚说,然后把棉帽子摘下来,搁地上,示意他坐上面。
三百块不是个小数目,杨丽华执意不收。林智诚急了,冲王树生扬扬手里红包,姐夫,你接着!王树生只好先收下。林智诚走后,杨丽华左思右想觉得不合适,跟树生商量:小诚又要治病,又要攒钱娶媳妇,花钱用项多着呢,咱们不能要他的钱。
林智诚只好坐下。王树生手拢着火苗,一脸严肃:小诚啊,我给你说说我对死亡的认识吧。舅说的没错,死还不容易,你看看周围,那些震亡的人,差不多都埋在了这一片,你能看得出来一点痕迹吗?他们当初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有咱们的亲人、朋友、街坊、工友,可地球一哆嗦,鲜活的生命转瞬间说没就没了!
姐夫这么快结婚,有些出乎林智诚意料。之前,王树生倒是征求过他意见,他没反对。杨丽华人不错,可与他心目中的替补姐姐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林智诚跟小冯说起这事,多少带点遗憾。他找出张红纸来,把刚从银行取出的钱包好,准备给姐夫送过去。冯红对着小镜子修着眉:你这点家底全取出来,以后不过了?林智诚抖落着一沓钱:钱算什么,没有姐夫,就没有我,这份感情是多少钱都买不回来的。冯红冲自己挎包努努嘴:我这月刚开支,一块拿过去吧。
林智诚看着他,一语不发。
王树生笑了。
我还要告诉你。王树生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的响声特别大,在地震废墟里,在几乎绝望中,我为什么选择活下来。没有水,没有光,没一点生气,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在地狱边缘,死亡最容易接近,只要我稍一放弃,我就轻轻松松陪你姐姐走了。可我为什么放弃快乐的死,追求痛苦的生?为什么要忍受着感情熬煎,忍受着孤独折磨,要吃牲口都不肯吃的东西活下来?两个字——责任!我要完成你姐姐托付的事情。小诚,既然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既然天灾没有毁灭我们的肉体,那我们就要让自己的灵魂强大起来。我们要活着,承担起自己的那份责任,往小里说是对亲人、家庭负责,往大里说是对社会、对国家负责!
第二天一大早,王树生醒来,看见杨丽华正在旁边搭着小床。他睡眼惺忪问媳妇在干什么,杨丽华说:今天起,让她在这儿睡,总不能老在咱们中间当第三者呀。
是啊,只有经历过生离死别,才会觉出生命的宝贵。刘爱国还是第一次听王树生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唏嘘感叹着。
新婚之夜,中间隔着孩子,两人睁着眼睛想着心事。远处,传来铲车的轰鸣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建筑工人正在连夜清运着地震废墟,规划好的新城即将开始重建。
火苗的热量从手掌传递开来,林智诚周身逐渐暖和起来。他撑着双柺站起:你们放心好了,我要是再干傻事,我他妈不是人!
王树生道:我也一样,忙了一天,有些累,睡吧。
王树生也起来,拍拍他肩膀:哎,这才是个男子汉,才是我认识的小诚!
地震后结合的夫妻,拉了个结婚证就住到一起,所有程序都免了。新婚之夜,杨丽华哄睡了女儿,然后脱了外套躺在孩子旁边,拉灭了电灯。黑暗里,她说:树生,你理解我,一时有些适应不了,今晚……
林智诚和往常一样去上班,刘爱国却添了心病。作为食堂主任,在小诚调走这件事上,他没帮上啥忙,总觉得有些歉疚。现在,小诚对象黄了,又寻死觅活的,自己作为长辈有义务给他找个女人。林智诚心灰意懒,不再对爱情抱希望,也就由着爱国去操持。刘爱国碰着熟人就打听,有未婚女青年没有。终于他遇到洗衣房的李姐,她还在为侄女的事烦心。得知刘爱国是小林老舅,李姐笑了,一拍巴掌:这下双保险了!于是,林智诚和李英搞起了对象。
那是自然。杨丽华说,你是姑爷,我以后就是闺女了,咱们一块照顾好他们。
李英比林智诚小一岁,眼睛鼓鼓着,个头不高,粗腿壮腰,走路挟风带响,说话像打机关枪。头回见面,就直愣愣地问林智诚攒了多少钱。林智诚一愣,可还是如实告诉了她。李英又提出个要求:结婚后,她管钱。林智诚这时已经认命,什么条件都答应她。
他又说:我加上一条:咱们一块照顾我岳父和小诚。老人身体不好,小诚你也看到了,腿有残疾,地震后一直是我照顾着他们。
两人搞了几个月对象,开始筹备结婚。这时,社会上开始流行四转一响,一响是黑白电视,四转就是比从前三转: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多了个电风扇。李英说她夏天怕热,没电风扇不行。王树生看小诚为难,说他想想办法。他四处托人,总算赶在天热前,把一台钻石牌电风扇搬回家。拆开纸箱,插上电源,大刚正好放学回来,他凑过来,眯着眼享受着阵阵凉风,大发感慨: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冯姨那么好,我小诚舅处处给人家气受。现在这李英,哪点跟得上冯姨,小诚舅却把她当宝,低眉顺眼,我瞅着就窝囊。
到底是当会计的,啥事都想得这么周到,王树生只有点头的份:中,逢年过节礼拜天的,咱们带孩子一块去看老人家,别让她感觉孤单。
王树生呵斥外甥:胡说,小毛孩子懂什么!
王树生当然同意,虽然不知道丽华要说啥。杨丽华道:一是呢,咱们夫妻间要坦诚相见,有一说一,不能有事掖着藏着;二呢,咱俩都有工资,以后开支钱放一块,谁花谁拿,花钱要记账,写明白去向;第三件事,我婆婆年轻守寡,拉扯大儿子很不容易。虽然有退休金,可从前我们每月都给她十块钱,我想咱们结婚后继续给。咱妈这边也一样,你看中吗?
刘兰芝忍不住附和:我大外孙说的在理。矬老婆高声,这李英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现在不立点牙咒,降服住她,小诚早晚妻管严。
平静下来后,杨丽华拉他坐下:树生,咱们以后是一家人了,有些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妈,小诚搞这个对象容易吗,咱们都多担待点,少说几句吧。王树生说。
杨丽华从家带来一对箱子,箱托在地震中砸坏了,她和以前自己过日子一样,找来砖头垫上。王树生把砖头扔到门外,拍拍手上的土,对一脸诧异的杨丽华道:这是咱们俩的家了,不能再凑合了!他用下班时间,打好一对箱托。看着箱子安稳地搁在上面,杨丽华从后面抱着他,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树生背上。
李英不管简易房搁下搁不下,坚持全套家具一件不能少。林智诚回家说起这些,愁得直嘬牙花子。爱国不解:现在姑娘都咋啦,个个狮子大开口,从前三十六条腿儿,现在五十四条腿儿,根本不为婆家着想。嘿,今天我在报上看到幅漫画,画着一条蜈蚣向一位姑娘求婚,说嫁给我吧,我腿儿多!
相处了一个月,王树生和杨丽华就结了婚。
大家都笑起来,林智诚咧咧嘴,他笑不出来。李英要求是过分些,可谁让自己少条腿呢,如果家具腿再凑不齐,李英绝无通融余地。
杨丽华对高大朴实的王树生有些好感,也知道这家人都很实在。她想想,为了孩子,走这条道也中,便点点头:卫东,我听你的。
王树生看出他的苦恼,忙打圆场:人家要家具,也是为了正经过日子。没关系,我和木匠一块打,两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
卫东干脆把话挑明:姐,有啥磨不开的,都是经历地震劫难的人,互相搭把手,不光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到老有个照应,也是个伴儿不是?
他重拾木匠手艺,像当初自己筹备结婚一样,下班就和木匠一起打家具。王树生耳朵上夹根木工铅笔,在充斥着油漆、胶水味道的屋子,又锯又刨又凿,忙得不可开交。天傍黑木匠走后,林智诚招呼姐夫歇会儿,给他点着烟:姐夫,你猜我今儿在街上遇到谁了——丁媛!
王卫东登门提亲,杨丽华有些不知所措。地震摧毁了她的世界,父母、弟弟和丈夫都没了。空荡荡的简易房,缺胳膊少腿的几件家具,像是总在提醒着她生活的残缺。可再走一家,带着孩子,她又有诸多顾虑。听卫东说明来意,杨丽华半晌没言语。
王树生拿烟的手一抖:她……还好吗?
看妈和妹妹都这么上心,王树生只好说那就见见吧。
她毕业到妇幼医院了,现在是大夫。她跟我问起你,看来她还很关心你。
背衬着灰蒙蒙的大山,三个女知青并排站着,都穿着臃肿的黑棉袄。照片上人头很小,脸模模糊糊的。对杨丽华王树生没啥印象,介绍对象这事,他不好把妹妹撅回去,就说你看着办吧。卫东一拨拉他:什么叫我看着办?你表个态,见还是不见,回头我好跟丽华姐说呀。妈也在旁边帮腔:我见了,小杨人忒好,有眼里件儿,进家就帮着洗衣服,恐怕我手着凉。
你怎么说?
卫东叫了一声哥,他这才回过神来,把汤药给妈端过去。妹妹也跟过来,王树生问她有啥事。卫东说明妈的意思,拿出一张二寸黑白照片指点着给哥看:这是丽华姐,有一年她回城,我还让她给家捎过东西呢,你记得不?
我说你挺好的,全家人都想她。她比从前瘦了,要不,你有时间去看看她?
回到屋里,王树生把汤药倒在碗里,心里翻江倒海。除了林智燕和丁媛,他好像从没有遇见过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昨天成为依稀的回忆,现在感情、女人,是他不敢碰触的雷区。但是不敢碰触并不等于不想,只是他眼下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去规划一份新感情,考虑接受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且,再成个家,能替代林智燕的人还会有吗?小诚啊小诚,你提醒我这些干吗呀?
不啦。王树生吐出一大口烟,看着渐渐消散的烟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哎,别跟丽华说这些。这是我唯一瞒着她的事,也不知为啥,觉得她不知道更好。有些东西呀,你越解释越复杂。
你还是成个家吧。这话,岳父也说过。可从林智诚嘴里说出来,却有着别样的分量。王树生知道小诚有多倔,也知道小舅子气量并不大。当初,丁媛出现在他身边时,小诚不仅没一点忌恨,反而真诚地接纳了她,把她视为姐夫理想的对象,努力促成这件事。现在,小诚趴在他肩上,又说出这样暖心窝子的话,无疑是发自肺腑的,是心越来越靠近他的体现。
林智诚本打算七一结婚,可喜日子一天天近了,李英却因他没买电视机生气,好几天不照面。刘爱国心里有些打鼓,催小诚问个准话:这喜日子要是定下来,就得操持摆桌了。你倒是问问你对象,‘七一’行不行,别到时候变卦白忙活了。
姐夫,你还是成个家吧。小诚没正面回答他,忽然冒出一句话。王树生听了一怔,没有说话。
林智诚找到永红瓶盖厂,拿出费劲巴力找来的华侨票让李英看,赔着小心:你看,票儿都有了,只是现在电视机紧俏,哪儿都没货。要不,家里那台电视先将就着看,咱们结婚后再买?
王树生呵呵一笑:小三十的人了,还能没白头发。对了,问过你几次你也不说,从食堂到洗衣房还适应吗?
李英瞪大肉泡眼:不行,我就要新的,我妈说了,没新电视不结婚。还有,我妈说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一残废,才给二百块钱彩礼,忒瞧不起人。我妈说,没五百块钱,这婚不能结!
大便很快解下来了。王树生洗把手回来让小舅子拿起双柺,不容分说背他起来。林智诚乖乖地趴在他肩头,小声说了句:姐夫,你有白头发了!
到底是你妈嫁人,还是你嫁人?爱结不结,不结拉倒!林智诚终于按捺不住,说罢也不理睬她,掉头就走。
好了,你再使使劲,我在外头等你。王树生出去了,林智诚眼泪咽到了喉咙,又不争气地从鼻子和眼里钻出来。这个他曾经的姐夫,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已不止一次为他做这些事情了。腿脚不便,运动很少,加上怕解手麻烦,不爱喝水,他经常便秘。自己偷着用开塞露,用多了又拉稀。王树生从医生那儿打听来最直接管用的法子,用手抠出硬屎球。这招儿他屡试不爽。
嘿,我还没耍呢,你倒先耍上了,跟谁叽歪呢?李英也恼了,冲他背影嚷,好你个林智诚,你走,有种你别来找我!
林智诚满头大汗,一张痛苦而扭曲的脸。坐在姐夫给他打制的木头坐便椅上,半个多钟头过去,还是解不下来大便。王树生二话没说,从墙洞里揪出来点草纸,猫腰给小诚抠大便。
这话,林智诚听得一清二楚。在跟李英交往中,他真没种,一直装孙子。他知道自己嚷不过她,动手也不一定是对手。两人走在街上,总是李英在前面吆喝开路。遇上小麻烦,她一拍胸脯:有我呢,没人敢欺负你。林智诚觉得很好笑,又有些感激。李英直,李英愣,李英爱钱,李英小心眼,可她像杨丽华一样,古道热肠,甚至有几分侠义。林智诚说不上喜欢她,但也不至于讨厌,起码与她交往他不觉得累。有这么一个对象,自己耳朵边也少了唠叨,周围人也少替他操点心。他的忍让并非窝囊或者不自信,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为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愉快。至于这门婚事,他一点不担心会黄了。自己除了腿有毛病,哪点儿不比李英优秀?跟她结婚,真不知是自己高攀还是低就。
王卫东进来,看见他说正好,哥我找你有点事。王树生还没答音,外头传来大刚的叫喊。他让妹妹看着砂锅,拿起塑料尿盔出来:喊啥喊,就在这儿解。他冲着茅房轻轻叫小诚,里面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林智诚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直到这时候,他的自信还是满满的,他决意不道歉,等李英来找他。可林智诚百密一疏,单单忘记了刘爱国提醒他一句话:你心眼别太实诚了。两个人搞对象,付出越少的一方,越有主动权。
该给妈熬药了。他找出砂锅,搁进去沙参、麦冬、佛手、陈皮等物,放到炉火上熬起来。偏方是林兆瑞淘换来的,治疗哮喘很管用。不一会儿,砂锅咕嘟咕嘟冒出沫子,屋里弥漫开中药汤苦涩的味道。
最终,李英还是跟他吹了。
起个大早,王树生去郊区串村子,用棒子面换了一点白面。回来时,见大刚提溜着裤子,在茅房外头急得直打转。小诚腿有毛病解手不方便,王树生特地在院门口垒了个简易茅房。看这架势,就知道一定是小诚在里面。他叫外甥多走几步去胡同口公厕,便拎着面口袋进了屋。
两家人都为林智诚担心。可几天下来,林智诚居然平静得很,该吃吃,该喝喝。倒是林兆瑞,出出进进看着满屋子新家具觉得不得劲。李姐知道事情真相后,很为林智诚打抱不平:你说,都快结婚了,李英说黄了就黄了,她这不坑人嘛!我狠狠骂了她一顿。小林,你也别记恨她,她家条件不好,没见过啥世面,眼皮子浅。哼,没有鸡蛋还做不成槽子糕了,你放心,姐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妈,我自有主意,你不用跟着瞎操心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我哥的事。王卫东回答。
林智诚笑笑,一摆手说不用了。
一听这话,刘兰芝满心欢喜,闺女回家时跟她一念叨,王卫东大包大揽说这事交给她办。刘兰芝半信半疑:你能办好?你自个儿的事还抓瞎呢。真格的,你要真跟柱子结婚,将来两地分居可咋好?
这桩婚事了结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家,特别是姐夫为他白忙活半天。像往常一样,大伙下班后,他负责锁门,最后一个离开洗衣房,这样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上厕所。他架着双柺上了台阶,一手拉开裤子拉链。也许憋得实在难受了,门刚开一条尿线就直射出去。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看到一张女人惊恐的脸!
老嫂子,你不用担心我想法,这是好事,你不张罗我还张罗呢。树生这些年,家里外头两头忙活,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我早就盼着他成个家,有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照顾着。你想啊,咱们再活,顶多活二三十年,他们还年轻,时间长,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老嫂子,你就放心,只要树生满意,你看着顺眼,我百分百赞成。树生有个媳妇,我也添个闺女。
退出来时,他裤子已经湿透。
这么想过之后,刘兰芝就上了心,跟林兆瑞磨叨起这事。既是对亲家的信赖,也是想趟趟底,听听树生岳父啥态度。林兆瑞朗声道:
第二天,他没有去上班。王树生不明原委,苦口婆心劝说半天,林智诚末了还是一句话:我不去。他蒙着头躺床上,浑身发烧一样滚烫。这跟人难以启齿,让他非常难堪的一幕,连同在洗衣房这段屈辱的时光,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我不累。杨丽华说着,端盆去外头水泵把衣服投干净,回来晾晒到院子铁丝上。冬天的太阳照着不大的院子,她抖落着衣服,两手冻得像胡萝卜,嘴里哈出一缕缕白气。刘兰芝站屋门口喜眉笑眼看着,悄悄把小杨跟儿子身边的几个女人对比了一番。燕儿她看着长大,有点小个性,可比亲闺女还亲。媛媛乖巧嘴甜,会来事儿,简直就是她贴心的小棉袄。眼前这个,长相一般,可热心肠,人又麻利,过日子准是把好手。树生身边不就缺这样一个女人帮衬吗?
王树生没法说服小诚上班,又不能老这么泡病假在家待着,他找爱国拿主意。刘爱国挠挠头皮:不中就办病退吧,就是开钱少了,不知道小诚愿不愿意。
刘兰芝唠叨起家长里短,杨丽华嘴上应着,手里也不闲着。大盆衣服洗完了,她问大妈还有啥要洗的。刘兰芝摇摇头,摁着她手:闺女,歇会儿,来家里就是客人,咋能让你受累呢。
其实这正是林智诚本意。对象告吹,林智诚貌似平静,内心却翻江倒海。他知道,李英最终离他而去,表面是斗气,深层原因还是他没钱。在家这一礼拜时间,他翻看着爸拿回来的一摞摞报纸。江浙摆地摊的小老板,穿梭京广间的倒爷,这批领风气之先,备受当时人白眼的弄潮儿,却让他怦然心动,唤醒了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冒险基因。七十多年前,正是这种基因,促使他的外曾祖父背井离乡,只身从岭南来到华洋杂居的唐城,跟英国人打交道贩起洋货,逐渐置办起家业。
两人眼窝都潮潮的。
不能再这么窝窝囊囊活下去了,他打定主意不再上班。虽然没有明确的挣钱目标,但林智诚却不乏勇气和想象力。这时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哪怕是自己亲爹。全家人商议了一晚上,只好做出让步。王树生去厂长那里,说了一车好话,又给劳资科长送去两瓶汾酒,才在这年秋天给他办了病退手续。
言谈间,刘兰芝问起家里情况,得知小杨没了丈夫,顿生同病相怜之情:地震忒坑人。我家老头子,还有我儿媳妇、大闺女,都砸死了。夫妻夫妻,没有了另一半,这日子不好过呀!
林智诚特意在一家小饭馆请王树生喝酒。饭馆也是个体的,老板和服务员殷勤地招呼着客人。虽然只有几个家常炒菜,吃饭的人却总是满满的。王树生双肘拄着桌子,关切地注视着林智诚:你不要为今后生活发愁。我弄好了这回能评上六级工,一月挣七八十呢,加上丽华的工资,咱们家不愁吃喝。
杨丽华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撩一下披垂的发帘:不用,我洗完这些衣服,她不回来我就走,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姐夫,我不想在家养大爷,我想自己找点事干,自个找食儿吃。
听说卫东也回了城,杨丽华来看看当年的小姐妹。她和刘兰芝一问一答地唠着嗑。大妈手指关节粗大变形,一看就有类风湿。这病忌讳沾凉水,杨丽华不容分说搀扶大妈起来,拿过搓板麻利地洗起来。刘兰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环这丫头忙着呢,成天不着家,不见齐今儿个能回来。要不,过会儿他哥下班,让他去单位叫她一下?
着啥急,还是歇些日子再说。还有,你走长路架柺太累,我跟丽华商量好了,给你定了个手摇轮椅,过些日子就到了。
下乡第三个年头上,杨丽华办了返城手续。这在知青点引起不小的动静,一块来的姐妹心里都酸溜溜的。她走那天,大家都找借口躲开了,王卫东帮她捆扎上行李,送她上了长途汽车。杨丽华到自来水厂当了会计,后来成家有了一个女儿。
林智诚不会跟姐夫客套,感激之情眼神里全带出来了。他举起杯子来敬王树生,一声脆响,两人碰杯。
院门一响,进来一个戴着蓝套袖的年轻女人,朝屋里问是王卫东家不。刘兰芝抬起头,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答应了一声。大妈,我是跟卫东一块下乡的杨丽华,你不记得我了?来人站在面前问。刘兰芝不好意思笑了下:老了,不记事不记人喽,你快坐。
一杯白酒下肚,林智诚觉得体内热浪翻滚。他脸涨得通红,叫了声姐夫:现在不是从前了,国家允许干个体。干啥都能挣钱,都能活着,我就不信非上班一条道憋死。你瞧着,我林智诚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有如这双筷子!
刘兰芝坐在马扎上,两腿间搁一个大铁盆,手沾着肥皂水吃力地揉搓着衣服。尽管儿子一再叮嘱,犯病时要静养,可她服下汤药,喘气均匀些还是手脚不闲着。树生一个大老爷们,又要忙班上,又要照顾两家老小,她这个当妈的但凡有点精神,也要替儿子分担一些活计。
咔吧一声,他把手里的一双木筷子撅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