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只要是歇班,丁媛都要过来,问候一下大妈病情,然后带大刚到里屋,单独给他辅导功课。有回她给大刚讲着题,发现孩子分了神,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轻拍了一下他脑门,大刚这才醒过神来:丁阿姨,你要是我舅妈多好!
刘兰芝嗔怪儿子:你倒真会安排活计,这事儿该你这个舅舅干,人家媛媛哪儿有那么多工夫。丁媛道:没关系的,我教他,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丁媛红了脸:小孩子家,别胡说。
王树生把炒好的花生端进来,接茬道:好哇,顺便辅导一下大刚功课。这孩子贪玩,眼瞅着就上初中了,学习成绩越发滑坡了。你看现在形势,还是文化人吃香——媛媛,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孩子喜欢闻丁媛身上淡淡的酒精味,这种特殊的医院味,让他有一种安全感。这种味道,他妈身上有,从前的舅妈身上也有。地震前,大刚爱和林智燕挤坐在秋千架上,舅妈看小说,他看小人书。现在和丁媛在一起,让他重温到过去的甜蜜,他愿意把学校和班里的事,把他心里的小秘密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与丁阿姨一块分享。也奇怪,就连最头疼的算术题,有丁媛陪着他一块算,大刚也觉得轻松愉快。孩子常编一些鬼故事讲给她听,看着丁媛故作惊恐的表情,十分自得。他和丁媛玩游戏,常常故意输,好让她捏着拇指和中指轻轻弹一下脑壳。丁媛纤细的指头在他头皮上轻轻划过,在他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有时下午上学借口迟到,非要丁媛骑车送他去学校,看着男孩子们羡慕的表情,他很得意。
大妈,我会常来看你的。
孩子这点小把戏,丁媛很快觉察出来,她纳闷大刚的早熟。王树生有些上火:这么下去非学坏不可,我管管他。
这年头,好人不长寿。树生媳妇,百里挑一的好人,可一眨眼工夫没了……唉,老天爷不长眼,把好人都收走了,把我这样的废物留下来。刘兰芝由儿媳妇想到老伴和大闺女,不由得眼泪汪汪的,喘得更厉害了。丁媛忙倒了温开水,服侍她吃下药。刘兰芝说:闺女,你也没啥亲人了,这儿就是你的家。不怕你笑话,大妈见到你呀,比见到我家老闺女都亲。你呢,以后常来玩,别单单为我送药才肯来。到家赶上啥吃啥,千万别见外。
丁媛拦住:你当舅的,有点耐心嘛。一个没娘的孩子,更需要爱,咱们要多理解他。
我燕儿姐是个好人。
在简易房的庇护下,唐城人百感交集地迎来震后的第一个春节。小年这天,丁媛陪着刘兰芝买回年货。看着摊了一桌子的花生、瓜子、糖块,刘兰芝又想起老头子、大闺女,脸皱缩到了一块。看到放学进家的大刚,丁媛忙冲他使了一个眼色,孩子心领神会,挑了一块橘子瓣软糖,剥开糖纸,塞到了姥姥嘴里。刘兰芝皱纹稍稍舒展,含着糖笑道:嗯,总算得我大外孙子的济了!
一只花狸猫过来,在她裤脚蹭来蹭去。丁媛蹲下抚摸着小猫,猫咪眯起眼睛,弓着背,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刘兰芝看见客人上门,忙不迭地指挥儿子炒花生,让丁媛尝尝鲜。丁媛把祛痰、平喘、止咳药搁柜子上,一样样告诉大妈服用方法。刘兰芝看着丁媛,又想起树生媳妇:从前哪,燕儿也是这样,我一不舒服,她不是找药就是打针。我有点病啊,她比自个有病还上心。
大年三十,丁媛换了个班早早过来了。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年,她给两家人——王家和林家老小都准备了礼物。王树生上班出汗多,袄领爱脏,她用白色棉线钩了不少假领,放到一个口罩改成的小包里,打算悄悄送给他。大妈那里,她送一条厚实的围巾。这是表彰她抗震救灾发的奖品,一直舍不得戴,正好给天冷爱犯哮喘的大妈。送给王卫东的,是她一针一针织的毛坎肩。丁媛帮林智燕起过针,知道卫东的身量尺寸。她托人从北京给大刚买来五本小人书,给林智诚捎来个厚实的棉手套。她敬重林兆瑞,知道他喜欢家乡艺术,便把从废墟中扒出来的,父亲收藏的一箱驴皮影人搬了来。刘兰芝看她像变戏法般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嗔怪道:你这孩子,以后可不兴拿东西,乱花钱了。这儿就是你的家,听见没?
入冬后,刘兰芝哮喘的老毛病更厉害了。丁媛听到信,找了药送来,在门口正遇上王树生拎着满满的两桶水回家。水桶是地震那会儿盛压缩饼干的铁桶,扁方形,墨绿色。他把水哗的一声倒进水缸,招呼丁媛进屋暖和暖和。搬进简易房后,丁媛还是第一次上门,她好奇地打量着王树生的住室。不多的几件家具都是地震没砸坏的,当年结婚的东西。写字台上,摆着手工上色的王树生林智燕的结婚照。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靠大床是洒满阳光的窗台,两个白瓷盘,里面用细篾儿穿起一圈圈白蒜瓣,汪着水,新长出的蒜苗绿生生的。屋子干净、温暖,丁媛很想在这屋多待一会儿。
她心疼地拉着丁媛的手,攥了又攥。
这会儿,妈是哄高兴了,又给了外孙两毛钱买糖块,可王树生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安好烟囱后,他拎起两个水桶直奔胡同口水泵。自家水缸盛满了,又给林家拎,慢慢地气也就消了。他发现,这倒是个舒缓情绪的好办法。这之后,每逢有心事或心情不快时,王树生总要去拎水。
王树生跟往常一样上班,晚上才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温馨的一幕:妈和媛媛坐在小板凳上,妈娴熟地捏着饺子,媛媛笨拙地擀着饺子皮,头发披散到光洁的脑门上,鼻子上还沾了点富强粉。王树生心里有什么东西一动,一种温柔的感觉扩散开来。他洗手要过来帮忙。丁媛挥着擀面杖,指挥道:你快去把丸子、排叉炸了——大刚馋得念叨过好几回了。
大刚没少让他这个当舅的操心。虽说地震过去小半年了,晚上睡觉孩子还要枕头底下藏把菜刀。地震时大刚埋在瓦砾里,身上裹着蚊帐一动不能动,准备工具也算是逃生策略。王树生哭笑不得,天天夜里都要掀起他枕头,把菜刀拿走。大刚怕黑夜,怕打雷下雨,怕狗叫,每当这些被他看作地震前兆的现象出现时,孩子就大睁着眼睛,整宿都在惊悸中度过。累了一天,王树生瞌睡得很,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从前林智燕喜欢偎着他睡,听着她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王树生酣然入梦。现在外甥跟他一床,夜里像受惊的小兽一般骚动不安,让他不胜烦恼。光这些倒还好办,最让王树生发愁的是孩子教育问题。娘亲舅大,姐跟姐夫没了,他这个舅舅就要负起家长的责任,督促孩子养成好习惯。为这,舅和外甥之间摩擦不断,而每次都因姥姥介入,宣告舅舅一方失败。
王树生乖乖照办。
刘兰芝眼圈泛红:有你姐在,我会这么操心?还有老头子,一声不吭撇下我走了……树生看妈搂不住,没准一着急又要喘上来,忙在身上擦一把脏手,赔着小心搀她回屋。回来后,面对扔在雪地上的烟囱,他顿生挫败感。
刘兰芝让外孙请隔壁爷俩来吃饺子,结果只来了小诚一个人。大刚拉着他到里屋,逼着他念小人书。王卫东裹着一身寒气回家,看到丁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两人笑闹着搂在一起。王树生把萝卜馅丸子捞出来沥着油,对妹妹说:咱妈的哮喘病,多亏人家媛媛照料,还有大刚的学习。媛媛可是咱家一大功臣啊。
妈,你说哪儿去了?王树生把烟灰清干净,辩解道:今天他一点不占理。平时不刷牙洗脸,换下来的臭袜子、脏鞋垫随处扔,也就罢了,可干点活就耍气算怎么回事。你看这烟囱他摔的,回头怎么往一块插?漫说我这个当舅的,就是他妈在,也不会这么惯着他。
是吗?妹妹意味深长地看了哥一眼,高兴地试穿着丁媛织的毛坎肩。刘兰芝把包好的饺子码到盖帘上,叫着闺女:别臭美了,快把媛媛替下来,孩子打后儿晌来,又服侍我吃药,又拾掇屋子,一会儿都没消停。
王树生顺手给了外甥一下,大刚呜呜哭着跑去向姥姥告状。刘兰芝赶出来,用指头戳着蹲在地上的儿子脑门:没爸没妈的孩子,再有错,兴我打,不兴你动他一手指头!树生用小木棍儿敲打着烟囱,听凭母亲数落着。刘兰芝说:孩子可怜见的,那会儿他妈单位要送育红院,我舍不得,你也说孩子跟这儿亲,去了不适应,这才留了下来。你要是嫌弃,我们娘俩一块走!
卫东答应一声,拿过丁媛手里的擀面棍。过去,王天喜信奉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倒着,即便日子再紧巴,家里有点标准粉也要包一回饺子,儿女们很小就会擀饺子皮、捏饺子。看着饺子皮从卫东手底下变戏法般飞出来,丁媛啧啧称奇。卫东悄悄耳语:想吃饺子吗?想吃就嫁到我们家,月月吃饺子。
当舅的扑哧乐了,说别逞强,干活要会用巧劲。两人把烟囱抬到外面,门前一地积雪,冷飕飕的。王树生非到胡同口小马路上打烟囱,大刚不高兴了,走没几步,把自己那头烟囱扔在地上,踢了一脚:这破东西!
丁媛绯红了脸,打了她一下。王树生知道准是妹妹在挤兑人家,瞪她一眼:你这丫头,打小啥事都掐尖。媛媛比你小,以后多让着点她。
王树生解着捆烟囱的铁丝,大刚嘟嘟囔囔地过来,要把烟囱从炉子上拔起。王树生忙说我来吧,你力气不够。孩子偏要逞能,抱住烟囱一使劲,噗的一声,烟囱是拔起来了,不过里面的黑灰也漏出来,飞飞扬扬的,落的哪儿都是。大刚变成小花脸,他赌气扔掉烟囱,用手胡乱抹着。
卫东一吐舌头,敢情我哥现在就胳膊肘往外拐。妈接过话茬:啥外呀内的,往后,这儿就是媛媛家,你们哥俩都比她大,谁也不准欺负她。
第一场雪无声无息落下。雪不小,简易房压油毡的砖头像顶了个白帽子。王家的烟囱堵了,一生火就倒烟,呛得刘兰芝连咳嗽带喘。王树生招呼外甥帮把手,把烟囱拆下来。孩子嫌脏、冻手,不愿干这活,当舅舅的耐心哄着他:烟囱堵了,屋子就不暖和,赶上倒烟咱们都得挨呛。你想想看,家里就仨人,姥姥身体这样,咱们不干谁干?
看着锅里水开了,王树生端起盖帘要去煮饺子,被妈拦住:大过年的,煮破了饺子皮不吉利。我煮,你把腊八蒜倒出来。
王树生猛吸了两口烟,呛得直咳嗽。本来他在林智燕督促下,差不多戒了烟,可现在却烟瘾极大。咳嗽一阵后,他才说:爸,谢谢你了,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这时,从隔壁飘过来《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旋律,王树生攥着盛腊八蒜的罐头瓶的手有点发抖。刘兰芝也听到二胡声中的悲凉,叫儿子端过去一盘饺子,一盘炸丸子,叮嘱着:陪你丈人说说话,劝他吃点饭,你的话他肯听。
林兆瑞背过脸去,悄悄抹了一把泪。他心里有事,坐在一把破凳子上,东扯西扯几句才慢慢入了正题:树生啊,有件事我憋了好久,一直想跟你念叨念叨。我知道你心里有燕儿,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还年轻,应该再成个家。这些日子,我托团里同事帮你物色呢,京剧团唱青衣的王彩凤比你小两岁,是个孤儿,我觉得跟你挺合适的。
端着两个盘子,王树生用胳膊肘顶开院门,门吱呀一声,静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响。屋门虚掩着,岳父正闭着眼睛拉着二胡,左手指起落按弦,右手运弓,大开大合,仿佛要把心中的悲痛全部抖出来。王树生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声爸……热气腾腾的饺子,焦黄的排叉、丸子,绿生生的腊八蒜,粉红的糖醋萝卜丝,都摆上桌子。小猫欢实地喵喵叫着,尾巴竖起摇着,不停围着桌子转,跃跃欲试要跳上去。屋里有些窄,大家都谦让着,谁也不肯落座,刘兰芝拿着笊篱道:都是一家人,谁坐不是坐,你们先吃,我还得煮饺子呢。媛媛,尝尝大妈家饺子香不香。
王树生把最后几棵菜抱进来搁地上,林兆瑞递给他一根烟:歇会儿。现在两家就你一个能人,可别累出个好歹来。树生坐在门槛上,划着火柴给丈人点着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着:爸,我不累。我答应过燕儿,一定照顾好你和小诚,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们的。
树生给小诚和自己倒满酒,两人举起酒盅,碰都没碰一下就干了。不知是酒辣,还是触动心事,两人都眼泪汪汪的。大刚也不管别人,只顾自己吃着,不光自个吃的肚子溜圆,还趁大家没注意,把两个饺子偷偷塞到桌子底下,喂他的小猫。后来,干脆站起身,筷子伸到林智诚面前盘子里,汤汤水水地夹着糖醋萝卜丝。林智诚把盘子端到他跟前,一眨眼工夫,大刚就把大人的下酒菜一扫而光,还端起盘子,把酸甜的汁儿喝干净。王树生一皱眉,看了一眼丁媛,丁媛正嘴角含笑看着孩子,王树生无奈地摇摇头。
立冬这天,王树生买来一车大白菜。晾晒过后,搁到阴凉通风的房子里,小平房现在成了两家的储藏间。林兆瑞从剧团回来,帮姑爷一块干活,树生往屋里搬着,他把白菜一棵一棵码放好。爷俩默契地干着活,都不说话。有时树生拿眼偷偷瞟一眼岳父,林兆瑞也刚好看他,两人目光碰一块赶紧都避开。其实,两人都有一肚子被泪水浸泡许久的话,可就是无法言表。在家人、朋友面前,在街坊、同事面前,他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很坚强。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如果敲掉这层硬壳,他们的内心比谁都要脆弱。
半个小时的年夜饭,很快结束了。寒风吹着窗子上的透明塑料布,噗噗作响。电压不足,灯泡钨丝清晰可见。王树生注视着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电灯,想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燕儿在外面疯跑了半宿,还放了两挂机器鞭。想起这些,他神情黯然。饭菜撤下去后,摆上了花生、瓜子、糖块,可谁都没心思再吃。卫东躲在床的一角,抚摸着那根发痒的断指,默不作声,她在想农村过节的柱子。大刚困劲上来了,却打着哈欠不肯去睡,缠着林智诚给他讲小人书。林智诚应付着孩子,在心里盘算着过年该不该去冯红家看看,虽然明知道会碰钉子。
在一片横七竖八的简易房中,王家地震前盖的红砖小平房突兀地站着,显得非常扎眼。这么结实的房子,却没能庇护到他的妻子,每次看到它,王树生都觉得非常难受。从外地回来后,他把生锈的锁头换了。虽然家什早就搬出来,屋里空空如也,但在他心目中,这仍是他的家,承载着他短暂而甜蜜的记忆。
丁媛帮大妈洗完碗筷,思谋着怎样才能打破屋里沉闷,给大家过年提提神。她看到还没有来得及送给林兆瑞的礼物,心里一动,忙招呼大刚把影人搬出来:来,咱们表演一出‘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这光景,听着亲家诉苦,刘兰芝没有言语。林兆瑞说完了,她拿起水瓢,浇着窗台上的旱莲:亲家,你也不用烦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真要是小冯她妈找上门来,我来跟她说。女人跟女人之间,有啥话好说,有啥疙瘩好解开。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响应,刘兰芝起身:我给你们找块影布。
老嫂子是从王天喜那儿论的,实际上刘兰芝比他还小三岁。地震后,林兆瑞有事没事爱找亲家母唠唠嗑。看着她盘腿坐在床上,不紧不慢地絮着被褥,林兆瑞觉得心里踏实。在刘兰芝眼里,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无论遇上多么大的麻烦和困境,她轻轻一句该着,都会一下子解开他的心结,不再去钻死牛角。
王树生说:我演沙和尚。
小冯不嫌弃我家小诚,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可这没拿结婚证就睡一块儿,算怎么一回事啊。人家母亲要是找我来论理,老嫂子,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他跟刘兰芝倾吐着苦恼,不住地唉声叹气。
林智诚捋了一下头发:我这么帅,当然是唐僧啦。
这以后,每逢林兆瑞不在家的时候,冯红都要偷偷过来,和林智诚睡在一起。她和母亲、哥哥闹僵后,一赌气搬着铺盖住到了剧团,晚上回不回去,家里也没人知道。年轻人未婚同居,不说大逆不道,起码也是让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情。风言风语传到林兆瑞耳朵里,他羞愧地抱着头蹲到了地上。
大刚手搭凉棚,挤眉弄眼:那我演孙猴子,我小姨演猪八戒。
两人面对面站着,冯红脸庞因激动而涨得通红。肩头的疼痛刺激着林智诚,他的内心,涌动起一股从没有过的冲动。他撇下双柺,一下子搂住冯红,没头没脑地亲着。在阴凉的简易房里,在硬硬的木板床上,冯红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林智诚,她要用行动证明自己对他的感情。
王卫东不干:我有那么丑八怪吗?不行,我不演!
冯红摇头说什么前途不前途,我现在心里只有你。她发狠道:如果非要残疾人才能平等,我宁愿也失去一条腿跟你做伴儿!林智诚吓了一跳,说千万别胡说八道。冯红一下子扑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林智诚,要怎么你才能相信我!
丁媛说:那我演白骨精吧。
晌午很安静,简易房周围又无遮无拦,一点点声音都会传得很远。林智诚忙把她拉进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是怕耽误你。以前就觉得配不上你,现在我残疾了,咱俩差距更大了。你妈,你哥嫂反对也有道理,谁不愿自己闺女,自己妹妹嫁个好人,幸福一辈子。小冯,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挣口饭吃,自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不会有啥大出息了。你和我不一样,有远大前途……
大刚拍着手:好啊,好啊,姥姥你演啥?
在太原的最后一天,林智诚思前想后打定了主意。现在总算见到了冯红,他心事已了,晚上就着煤油灯写了封信,第二天托上学的大刚给冯红捎了过去。在信中,他说了自己的顾虑和苦衷,希望小冯找一个肢体健全的,能给她带来幸福的对象。没想到,中午冯红就找上门来,一见面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妈,我哥嫂,他们说什么我可以不理,他们反对我可以不在乎,因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什么都可以不要。没想到你这么想,跟他们说一样的话。小诚,我心都掏这儿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呜呜……
刘兰芝想想:那我就演妖精妈。
冯红扑在林智诚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泪水弄湿了他的衬衣。林智诚想和从前一样替她擦泪,可手举起来,又放下了。他把双柺往后移了一步,挺直了身子:小冯,你听我说……不听不听不听!冯红嚷了起来。刘兰芝心里酸酸的,悄悄走开了。后来她常跟林兆瑞念叨:俩孩子忒好,老天爷不公啊,哪怕把我这条腿拿走呢。
卫东大笑:妈,你跟媛媛可真像母女,我演白龙马吧。
冯红不走,好半天,刘兰芝让小诚开了道门缝,她出来见冯红。小冯比地震前瘦了很多,额头上有条显眼的伤疤。刘兰芝和上次见她一样,一阵难受,心脏像有什么东西揉搓一样。她扶住了门框,招呼小诚开门。里头沉默了片刻,门开了,林智诚一脸苦涩:小冯,我都这样了,你饶了我吧!求你了!
刘兰芝把丁媛拉到跟前,悄悄耳语,丁媛频频点头,捂嘴笑着。你们自己找影人,我到隔壁去一下。她说。
林智诚不言不语。
饰演猪八戒,兼专业导演,这两项光荣任务落到林兆瑞身上了。当媛媛像女儿一样搀着林兆瑞进门时,王树生和林智诚都有点意外。这倔老头,两人做半天工作,就是搬不动他,死活不肯来这头过节,怎么媛媛一请就来了?林智诚冲丁媛挑起了大拇指。林兆瑞抬眼看到刘兰芝,会心一笑,朗声道:行,我就当回猪八戒!
外面,冯红在喊:小诚,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开门,我有话说!
浓重的夜色覆盖着工人新村。黑魆魆的连片简易房中,只有王家还有灯光和笑声。震后第一个大年夜,这样轻松的过节氛围,恐怕在整个唐城也不多见,丁媛为自己的创意而高兴。她开心地操纵着箭杆,舞动着白骨精。站在旁边的王树生,偷眼看过她几次。因为分神,他把沙和尚耍得跌跌撞撞,惹来大伙儿的哄笑。为了给孩子们助兴,林兆瑞还破例掐嗓儿唱了一段皮影戏《五峰会》。
回来后,林智诚最想见的是小冯,最怕见的也是小冯,一直找借口回避着。冯红找上门来,他就躲到大妈这边。冯红追了过来,林智诚把院门从里面顶上,冲刘兰芝做手势,意思是让她撒个谎,告诉冯红他不在。刘兰芝急得直转磨儿:有啥话还是说开了好,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呀!
丁媛笑得开心,真诚,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勉强。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下,暂时忘记失去亲人的苦痛,她想方设法地营造出过年的喜庆氛围。一时间,王树生觉得媛媛很伟大,很了不起,而一旦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思都搁在她身上后,他又在内心谴责自己,这样做是对林智燕的背叛。
残疾后的林智诚,显然不适合留在工会搞文体了,厂子照顾他,安排到食堂管兑换饭票。爱国现在是食堂主任,刘兰芝叫过来弟弟叮嘱半天。当着林智诚面,爱国拍着胸脯:小诚你放心,有我罩着呢,谁也不敢欺负你。林智诚笑笑,他不担心这个,他的心思全在冯红身上。
震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丁媛成为两个家庭中的一员。两家人对媛媛的热情,甚至连冯红都滋生出小小的醋意。林智诚看了出来:你瞧你,又小心眼了不是。媛媛也是我们家庭的一员,我看她早晚会嫁给我姐夫。
看见小诚回来,刘兰芝又大泪小泪地哭了一通。泪还没擦干,她就忙不迭地告诉小诚,小冯这些日子老来打听他的消息。别告诉她我回来了。林智诚说。刘兰芝眨巴着眼睛,没弄明白咋回事。这时,刘爱国过来打招呼,眼神躲躲闪闪的,笑得有些不自然。林智诚看出他的心思,亲热地给了他一下: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感激还来不及呢,少半条腿算啥,照样能跑能跳。为打消爱国的顾虑,林智诚把木柺丢开,要表演金鸡独立给他看。刘爱国忙扶住他,忍不住一阵心酸。
她还没对象吗?
趴在姐夫的肩膀上,林智诚无助地哭泣起来……两天后,林智诚架着双柺,和王树生走出唐城火车站。前后左右,是三三两两摇着轮椅,架着双拐的地震伤员。一同来到车站广场上伤残人接待站时,一种悲怆突然涌上林智诚心头:现在的他,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能歌善舞的林智诚了!
没有,倒是有人死乞白赖地追她,媛媛一点不心甜。
晚上,林智诚架着双柺,来到医院简易篮球场,转了一圈又一圈。金属篮球架近在咫尺,地上就有绳子,寻死轻而易举。不过让他纠结的,是这样做的后果。姐姐已经没了,姐夫千辛万苦大老远找来,父亲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去,自己这么做,对他们是不是太残忍了?还有小冯,他一直惦记、念念不忘的小冯,自己真这么不声不响去了,她该有多伤心。在病房没见到小诚,王树生急惶惶找遍了整个医院,最后在篮球架下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忙跑过来一把抱住。
麻醉科李大夫介绍的那个小伙子,丁媛只见了一次面。王树生组里的青工石柱,地震后也托炉长做过媒,可丁媛嫌小石戴眼镜,也不喜欢他的张扬。其实,这些都是托词,她早已心有所属。当王树生从废墟中救出,抬上卡车那一刻,她不管不顾地喊道:姐夫,我等你,你要活着回来!她相信,他听到了。她坚信,他一定会活着回来。也就是从那一刻起,王树生占据了姑娘的心。
直到此时,林智诚对自己正常行走的前景还是乐观的。每天早晨,他都坚持架着柺,围着医院院墙走上十多圈。王树生陪着他走,听他说着医院里的趣事。但很快,医生传递过来的信息,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现有假肢技术,还达不到行动自如的程度。换句话说,他这辈子恐怕很难离开木柺了。
那阵儿,救治伤员任务很重,可白天再累,晚上丁媛也睡不踏实。闭上眼,时而是父亲的影子,时而是林智燕的笑容。迷迷糊糊中,王树生向她走来。姐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为我换班,燕儿姐不会死的。她哭着趴在他的肩头。王树生安慰她:这都是命,哪儿能怪你呢。她看他衣领特别脏,就说姐夫,我给你洗洗衣服吧。王树生说不用。她说:你的衣领脏了,要燕儿姐在,是不会让你这么邋遢的。说着,她帮他脱衣服。王树生躲闪着连说不用,她就是不肯放手。王树生说,要不你给我钩个假领吧。她高兴地说:好啊,我多给你钩几个啊,留你换着使。
他抓着姐夫的手,让他摸摸另一条腿。这回,轮到王树生控制不住落了泪。林智诚又问起姐姐来,王树生嘴唇哆嗦了几下,低下了头。林智诚早有预感,看姐夫这样子,没有再问下去。
丁媛于是去拿钩针,却怎么翻也找不着,她急得跳起来,这才发现是个梦。一切都像是真的,她不愿相信这只是个梦。她知道,王树生现在一定在某个地方治疗,他肯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王树生炼钢出汗多,衣领容易脏,这梦提醒了她,她开始给树生钩起衣服领子来。这种假领,两边各有一个暗扣,扣在衣服领子上,脏了只换洗假领就行……媛媛对王树生的情愫,小诚早看出来了,他很愿意促成这件事。媛媛过来给他的残肢换药,他没话找话:我姐夫经常夸你,人聪明,又能干……你一天没来,我姐夫就念叨,要骑车去接你呢。丁媛面色绯红,捶打着他:死小诚,再胡说八道我不来了。
他没想到,姐夫会这么快赶过来。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忍了半天,泪水还是流淌了下来。王树生扶他坐在长椅上,心疼地上上下下端详着,问起他身体状况。林智诚逐渐平静下来:没事了,做过几次手术,总算保住了另半截腿。大夫说,以后安上假肢,我有希望甩掉双柺呢。这不,我天天锻炼下肢。你看,腿肚子跟铁疙瘩一样硬。
你不来,让我姐夫吹吹打打,雇八抬大轿去接你!
转了大半个太原,王树生总算找到接收地震伤员的医院。刚进病房,就跟林智诚走个对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诚,当年那么精神的小伙子,现在架起了双柺。更让人揪心的是,右腿悬空,膝盖处裤管打了个结。泪花开始在眼眶里转,王树生叫了声小诚,上前一把搂住小舅子。林智诚身子晃了晃,稳稳站住,声音颤抖地叫了声:姐夫!
玩笑归玩笑,林智诚知道丁媛心里有个结,如果不求得姐姐的理解,她是不会挑明的。清明一块回老家给林智燕上坟时,他在心里默念道:姐,姐夫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你没看到他,这阵子老多了,才比我大几岁,却像三十好几的人。他该有人疼,有人关心他,照顾他。媛媛跟他的事儿,我相信你会赞成的。你希望姐夫幸福,你会同意的。
王树生问起冯红的情况,他知道小诚一定会问这些。林兆瑞叹了口气:小冯父亲没了,她也受了伤。见小诚后你撒个谎,说她没事让他放心。唉,俩孩子怎么都这么命苦啊!
这是一片长满碗口粗毛白杨的林子,高大的树梢已长出毛茸茸的新叶。树上有个喜鹊窝,两只喜鹊在枝头嬉戏,上下翻飞,又一前一后,嘎嘎叫着飞走了。丁媛也跟来了,站在林智诚旁边,把一束野花放在坟头,在心里与林智燕交流着: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亲姐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小诚和林叔的,会照顾好大妈和大刚的。如果姐夫能接受我,我也想替你照顾他一辈子!
也好,要不是马上就要演出了,我跟你一块去。树生,不管小诚伤病多重,残疾多厉害,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王树生铲起黄土,一锹锹覆盖到坟头上,又把周边的枯草拔掉,然后把苹果、点心等供品摆到坟前。林智诚和丁媛站到十多米外,好让他和林智燕说说话。王树生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喃喃自语:燕儿,早就该来看你。可你知道,山里不通车,来一趟不容易。我想告诉你的是,家里一切都好。爸身体还行,他心脏不好,我督促着他少喝酒。小诚腿残疾了,不过有我照料着你放心,厂里给他重新分配了工作。小冯宁可跟家里掰了,也不嫌弃他,虽然两人有时闹点小别扭,可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妈咳嗽喘的老毛病也轻了很多,多亏媛媛经常过来照料……
王树生忙说:爸,你放心,我这就跟厂子请个假,去趟太原。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丁媛,继续说着:燕儿,有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媛媛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这些日子家里许多事,多亏她跑前跑后。妈很喜欢她,有意把她留在咱家。可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在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谁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燕儿,我怕真的有一天我要面对这些,我又不愿伤她的心,我到底该怎么办……
小诚说在太原养伤,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王树生把接电话经过说了一遍。林兆瑞并不满足,一个劲儿追问:他伤好了没有?能不能走道?什么时候回来?都没有说嘛,这个小诚,能让家里放心吗?
刘兰芝和大多数经历过大地震的唐城人一样,没啥忌讳。亲人没了,日子还是要过,她早把丁媛看成了儿媳妇。这天,她把儿子一件旧毛衣拆了,和丁媛绕着毛线,忍不住把憋了好久的话一股脑倒出来:
对于林兆瑞来说,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等来的好消息。这些日子,听说送出去的地震伤员陆续回来,他一有空就去火车站接儿子。刘兰芝搁下居委会一摊子事,陪他一趟一趟接小诚。在出站口,他们等了一拨又一拨,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去,可每次又是带着失望归。
闺女,我家树生也老大不小了。地震那会儿吧,他心里一直搁着燕儿,没有再找媳妇。可总这么抻下去不叫事,我也想早点抱上大孙子,百年后也给他爸有个交代。闺女,大妈是实在人,不会拐弯抹角,我知道你心里有树生,树生也喜欢你,今儿个呢我想听个准话,你愿不愿跟他搞对象?愿意呢你就点个头,不愿意就摇摇头。你照顾大妈这么长时间,比亲闺女都亲,不愿意大妈都不会怪你,千万别勉强啊!
爸,小诚有消息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林兆瑞眉毛跳动两下,眼里闪着泪光,一把抓住姑爷:他怎么样?
没想到大妈这么直截了当,丁媛一下子弄个大红脸。她低着头,手里的线团越缠越乱,最后搁在了手边,点了点头。刘兰芝心花怒放,扔下毛线拐子,一把攥着媛媛的手:
评剧团的临时板房旁边,有片密不透风的槐树林。林兆瑞正指导着十几个演员,在这里赶排抗震救灾的新戏。林子里蚊子很多,大家没少挨咬。林兆瑞刚坐下来歇会儿,手不住地挠着腿上蚊子叮咬的疙瘩,王树生气喘吁吁地跑来。
好闺女,大妈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大妈没看错人。树生心眼好,我这个当妈的最清楚,嫁给他你不会受委屈。树生呢,能娶你这么个贤惠媳妇,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先替他谢谢你了!
王树生道声谢,一头冲出传达室。
晚上王树生回家,见妈笑成一朵花,麻利地做着饭,嘴里还哼着评戏花为媒。这可是少有的事啊,他纳闷地看着妈。等儿子吃完饭,刘兰芝把外孙轰去里屋写作业,才非常郑重地把白天的事学说了一遍。
小诚,小诚!王树生对着听筒拼命地喊着,回答他的,是嘟嘟嘟的忙音。他遗憾地搁下听筒,脸色由白一点一点地变红。陈师傅骂了句街:长途就这么操蛋,越着急越掉链子。不过……他安慰徒弟道,有信,人就有希望,不中你去看看他。
王树生皱起眉头:妈,你这不瞎起哄嘛。媛媛是谁?是燕儿的同事,我从心里把她当妹妹看,人家进这个家门也是想做好事帮帮咱们。你这么愣头巴脑撺掇介绍对象,你让我怎么做人?同意不同意的,你让人家面子往哪儿搁?
王树生第一次流泪流得这么心痛:小诚,你在哪儿?你怎么样?隔着上千里距离,林智诚颤抖的声音清晰传来:我很好,我在太原……话没说完,电话就掉线了。
儿子急赤白脸这么一埋怨,刘兰芝有些惶惑:咋,当妈的豁出老脸去,为儿子张罗对象,我还做错了不成?
王树生身子一颤,真真切切,是小诚的声音。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长途,是林智诚苦苦等待了两个半小时才打通的,他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姐夫,是我,小诚!
总之是欠妥。我自己的事心里有数,你着啥急呀。这么大事你该先跟我说一声,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
王树生手在颤抖,耳边响起燕儿娇嗔的声音。两人搞对象时,他有时用厂子电话跟上夜班的她亲热地说上几句,甚至通过电话线亲过林智燕。陈师傅一捅他,王树生这才如梦方醒,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没有回音,沙沙电流声中,传来话务员不甚清晰的呼叫声:太原,太原,请讲,请讲……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姐夫!
树生呀,不是妈说你,自个几斤几两,心里该有个数,人家媛媛又不是非你不可。咱结过婚的人,兴人家挑咱们,断没咱们挑人家的理。刘兰芝懒得跟儿子说了,赌气道: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愿意打一辈子光棍儿你是活该!
树生把烟放鼻子底下闻闻,没有抽。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吓了两人一跳。这是个黑胶木的拨盘电话,听筒磨得乌黑发光,拨盘上粘着写着数字的橡皮膏。陈师傅不紧不慢地抄起话筒,问找谁。突然,他现出少有的激动,把听筒塞给树生,找你的!
见妈真生了气,王树生忙赔笑脸,说我同意还不行嘛。刘兰芝这才高兴起来:媛媛多好的孩子啊,你还挑人家,哼!
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王树生心乱如麻,他何尝不被年轻、漂亮、开朗的丁媛所吸引呢。他是过来人,能接收到爱的信息,媛媛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他都能洞悉其中的含义。丁媛上门,他就感到莫名的快乐,能暂时忘记生活的沉重。有时丁媛有事没来,他就有一种失落感,无缘无故冲母亲或者外甥嚷几句。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与丁媛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可能交叉重合。因此,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并且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可没想到妈先摊了牌,让他尴尬不已。
王卫东在家只住了一宿,天一亮就去了指挥部。王树生在厂里忙着,一歇下来,鬼使神差老往传达室跑,看有没有小诚报平安的来信。门卫陈奎是王树生的师傅,树生一进厂,他就看出这是块可锻造的好钢,后来离开车间时,他推荐树生当了炉长。这阵儿,看徒弟翻看着来信一脸失望,便递过来一根烟:树生,想开点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之后,王树生想跟丁媛解释几句,可她总是把话岔开,好像根本没有过这回事。王树生安慰自己,也许媛媛是让妈放宽心,才答应这一切的,是自己想太多了。
我想嫂子了!
他的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在丁媛看来很正常。她相信,如果相处的时间再长一些,王树生会逐渐接受她的。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她没时间再等了。
家里没有倒塌的小平房,在夜色中黑魆魆地立着。从卫东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全貌。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难道真的是命吗,要是地震那晚嫂子不去医院陪哥哥,肯定不会死。比亲姐还亲的嫂子,这阵儿一定会坐在面前,关心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没准还会拿着扇子,给她轰赶着蚊虫。卫东叫了一声哥,随即抽泣起来:
十月下旬,广播里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不用单位保送,凭真本事就能上大学,这让不少年轻人跃跃欲试。丁媛一字不落地听完新闻,眼里噙满泪水。父亲在世时,对她干护理一直心存遗憾,希望女承父业拿起手术刀。而当时改变命运的,只有进大学深造再改行一条路,现在这条路向她展开了。面对父亲遗像,她暗下决心:爸,女儿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前些天他们通知我,清理医院废墟时扒出来几个人。我过去一看,里面有你嫂子。可能废墟里隔绝空气,还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王树生有些哽咽,我把她送回老家安葬了。爸、姐都是林叔帮着埋的。后来怕有瘟疫,又让民兵扒出来和几百上千人一块埋了,连个标记都没留下。和他们相比,你嫂子能有一个这样的归宿,也算是幸运了。我没啥奢望,以后我没了,能和你嫂子一起做个伴,也就知足了!
从报名到考试仅一个月时间。和众多考生一样,丁媛没有考试大纲,没有复习资料,不知道如何备考,每天也只有下班后才能有点时间复习功课。刘兰芝出主意,让儿子去跟小诚做伴,大刚跟自己睡,腾出屋子来让媛媛准备高考。你宿舍环境忒吵,大妈这儿清静些,好温习功课。她对丁媛说。
哥是个有千斤担子不挑九百九的人,有这样的兄长做后盾,自己没理由不搞好工作。卫东这么想着,又小心翼翼地问起嫂子的后事,王树生湿了眼睛:
王树生跑遍大半个唐城,跟老同学借来一大摞书,里面既有文革前的老课本,也有《机电数学》、《工农兵文化课本》。丁媛扑哧一声笑了。看着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王树生,她突然扑到他怀里。谢谢你!媛媛抬起头来,光洁的额头就在眼前,王树生冲动地亲了一下,但随即为自己的举动羞愧不已,几乎小跑着逃离了现场。
这你放心,我和妈也没指望你能帮这个家啥忙。尽管忙你的,工作上不出纰漏,我们比啥都高兴。
丁媛静静地站在那里,摸着发烫的脸,心里涌动着幸福。
暮色中,蝙蝠无声地上下翻飞着,掠过他们的头顶消失在树木间。天色全黑下来,星星点点的几处灯火,越发衬托出秋夜的静谧和深沉。哥,我也想住在家,照顾一下咱妈,为家里多出些力。可指挥部任务很重,恐怕不能常回家了。家这头,你还得多费心照顾。卫东说。
天气最冷的十二月,丁媛和全国五百多万考生一道走进了考场。唐城考场设在一中简易教室里,王树生用自行车驮着丁媛,送她到考场门口。丁媛脚冻麻了,下车时一打晃,王树生忙扶住她。他看出媛媛有点紧张,便握了一下她的手:没问题,我相信你的实力。这话给丁媛很大信心,她一甩辫子走了进去。
从小我就让咱爸不省心。本想大了,能分担点家里事情,可没想到又让他操心。看到他和嫂子的信,当时我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我怎么那么浑啊!卫东懊悔地捶着脑袋。树生忙安慰妹妹:听小舅说,爸走得很安详,他没啥牵挂的。你是咱们王家最有出息的人,没给爸妈丢脸。
高考期间,刘兰芝给丁媛做油梭子葱花饼、鸡蛋炒咸菜。大刚十分眼馋:姥,啥时我参加高考,也要天天吃油梭子葱花饼。刘兰芝说:中,好好学习吧,考好了姥姥就给你做。
卫东想起点事来,问哥,爸是不是真的原谅我了?王树生知道妹妹的心结,告诉她:那天你一走爸就后悔了。你也知道爸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他反对你,是怕你在农村受罪,我们也一样。后来听林叔一说,大家都想通了,爸不是还给你写过信吗?
丁媛回来,有些懊恼作文没写好。王树生问她题目,她说:一省一个试卷,咱们省是《我将怎样度过今后不平凡的二十三年》,这也太难了,我根本没想过这些。王树生帮她分析着:这是个政治性很强的标题。无非是到本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年轻人如何为实现四化做贡献之类。你不关心政治,当然不知道怎么写。她似乎有些明白。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哎,咱不说作文,说点实在的。如果老天爷真留给我二十几年时间,你说我该怎么度过才有意义?
太阳落下去了,家家户户点燃拌着药物的草堆熏杀蚊虫,升腾起的六六六粉烟雾和炊烟混在一起。简易房还没通电,王树生拉妹妹坐到门口石头上。卫东告诉哥自己调回城了,明天到救灾指挥部报到。树生说:回来就好,你不知道这些日子妈念叨你多少回了。妈让地震震怕了,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下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别胡说八道,过二十几年你还不到五十岁,离死还远着呢。真要回答这个问题,也应该我先回答,我比你大嘛。王树生岔开话题。经历过大地震,目睹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不愿讨论这些不吉利话题。
兄妹乍一见面,亲热里竟有几分生疏。王树生胡子拉碴,眼球网着血丝,由于瘦削,脸上棱角更加鲜明了。卫东还背着那个旧军挎,蒙着一层尘土的头发,居然有了几根白发。她才二十出头啊,王树生鼻子有些发酸。
但他没想到,上天留给丁媛的时间,真的只有二十几年,丁媛没有写好的作文标题,竟然成了谶语。
卫东进家时,先听到哥沉稳有力的鼾声。王树生睡觉轻,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哥!卫东一愣,猛地捣了他一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起来。这里面既有兄妹相见的喜悦,也有失去嫂子的伤悲。王卫东看过报纸,上面讲述了王树生获救经过,却只字未提林智燕。她知道嫂子凶多吉少。
这年春节,两家人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的。丁媛参加了体检,又经过烦琐的政审,终于在春节后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刘兰芝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我们老王家又出一个大学生。街坊们不解,她解释道:媛媛是树生对象,她考上大学,可不就是小洁之外,老王家又出个大学生嘛。
安顿好家里的事,王树生便一头扎到厂里,和大家一道修复震毁的泵站,清除炉内铸块,为恢复生产忙活着。看他没白天没黑价连轴转,人都累得脱了形,主任心疼,硬逼他回家休息。王树生倒在床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宿。刘兰芝不敢叫醒儿子,把饭做好搁桌上,用细纹筛子扣上挡苍蝇,悄悄带上门出去。
不过,她还是悄悄催儿子:你跟媛媛的事,抓紧定下来。按说媛媛不该是个女陈世美,不会有出息就甩了你,可妈总有些不放心,还是早点拿结婚证稳妥。
老天爷把你留下来,不是你命大,有造化,是要你好好照顾你的亲人。无数遍的,王树生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对于丁媛来说,走之前,她同样需要吃一颗定心丸,跟王树生确定关系。闺女,你放心,树生找你这么好的对象求之不得,他百分百愿意!刘兰芝替儿子打着包票。
转眼到了秋天,要为过冬提早做准备了。王树生从街道领来油毡,在废墟里撅着屁股捡了半天,挑出些整齐的石头砖块。又招呼爱国和几个工友,平整出一块地方,架好四柱木架,砌起齐窗台高的砖石,支撑好苇笆,内外抹泥,盖起前高后低一坡水的简易房。他家两间,岳父家两间,两家比邻而居,也好有个照应。
多少年后,王树生参加丁媛葬礼时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一开门,穿件碎花棉袄的丁媛出现在面前的情形。她围着当时很少见的白色丝巾,额头光洁,眼睛发亮,嘴唇红润,辫子盘在脑后。裹在阳光里的丁媛,丰满,成熟,有种令人惊讶的美丽,让王树生几乎不敢正视。自从上次亲了媛媛后,他一直责骂着自己,总想找机会跟她道歉。但看到媛媛瞅他那温柔的眼神,他知道说啥都没用。面对丁媛,他拒绝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
看到头发斑白的林兆瑞,王树生歉疚地叫了一声爸,就哽咽了。林兆瑞流着泪,攥着姑爷的手,连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丁媛一拽他的衣领:领子又快打铁了,也不知道换换,我给你钩的假领呢?王树生心里一颤,媛媛亲昵中带着几分命令口吻,俨然是这个家庭的主人。他脸发烫,支吾说太忙,没来得及换。他搬凳子让丁媛坐下,说有话要说。丁媛乖乖坐那儿,睫毛低垂,胸口一起一伏的。
妈,不是在做梦,我是树生,是你的儿子树生!王树生摇着妈的胳膊。刘兰芝搂着他,拍打着儿子的宽肩阔背,大哭起来。街坊们都从窝棚里钻出来,围着树生问这问那,为他大难不死啧啧称奇。
王树生不敢看她,吭吭哧哧:媛媛,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对我们这个家庭的付出,我王树生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这些天,刘兰芝天天站在窝棚门口,眯着老花的眼睛,朝当街方向张望。虽然丁媛早早跑来告诉了树生获救的消息,可她也不知道树生被送到了哪里治疗。见不到活生生的儿子,就算太阳再毒,她也不肯进窝棚。也许失望次数太多了,直到儿子晃晃悠悠的大个子出现在面前嗡声嗡气叫妈时,她还在揉着眼睛,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在做梦。
丁媛摇摇头,她想听的不是这些客套表白。她等了很久,就为了这一时刻,听王树生亲口说出让她耳热脸红的话来。可他随后的话,却让她呆住了。可我结过婚,岁数又比你大好几岁,咱俩搞对象,对你很不公平。你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出来是大夫,可我只是一个工人,配不上你。媛媛,希望你能理解我,咱们永远做好朋友,好兄妹……
车子离唐城越近,王树生心里越难受。火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头顶。废墟上,沾血的被褥、床单,朽烂的家具,砸坏了的锅碗瓢盆和砖石瓦块混在一起,淋过雨又经高温的烘烤,散发出浓重的霉烂、血腥和土腥的混合气味。戴着口罩、背着喷雾器的防疫人员,出没在断壁残垣中,喷洒着消毒药物。第一次看到阳光下这个城市丑陋的细节,王树生痛苦地闭上眼睛。医生担心地问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头。
别说了……丁媛好久才无力地说了句。王树生屋里糊满报纸的墙壁,大大小小的铅字在她眼里逐渐变得模糊。
胸前的那枚平安扣,咯得他心痛。如果燕儿戴着,没准会逃过这一劫,这个念头一直在折磨着王树生。他把平安扣摘下来,管护士要块纱布包好。他惦记着爸妈和姐他们,惦记着岳父母一家子,刚能下地行走,就执意要回家。部队只好派辆车,由医生陪同他回去。
王树生一脸歉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对不住你。媛媛,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别不说话呀……我不敢祈求你原谅我,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王树生被救出后,经过简易急救,便送到了百里外的部队医院。突然获救,让他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人也陷入半昏迷状态。他经常喊叫着燕儿、燕儿,有时还猛地坐起来,让护士又担心又难过。慢慢地,神志逐渐清醒,模糊记起解放军、丁媛、地震、林智燕……哦,燕儿,那个在他怀里温暖娇小的身躯,再也不能重回他的怀抱了。他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丁媛摇摇头,把腕子的银镯子褪下来,双眸噙满泪花:这是大妈让我保存的镯子,你替我转交给大妈吧。谢谢大妈这么多天把我当……当闺女一样,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照顾!
当年的铁姑娘,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可怜、孤独、无助。
王树生没接。丁媛把镯子搁到桌子上,半天才苦笑了一下:我预感到会有今天,可我总是抱着一点希望,我……我……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淌,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站起来。
下车时已临近晌午。王卫东茫然地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窝棚和简易房,心情简直糟透了。下乡时无牵无挂的小姑娘,现在已经成了人家的准媳妇;走时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现在要面对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走时壮怀激烈,豪情满怀,现在灰溜溜,手上又带着残疾,一个人悄然回来。突然之间,王卫东觉得自己很失败。
刘兰芝为两个年轻人腾出屋子,拉着外孙到隔壁亲家那里等好消息。林兆瑞和林智诚都上班了,屋里只有他们一老一小。大刚坐不住,悄悄跑过去探听消息,一会儿回来说:姥,我丁阿姨今天特别漂亮。
进市区后,车速一下子慢起来。砖石瓦砾把破损的道路挤得很窄,各种车辆拥堵在一起,喇叭声刺耳。空中传来马达声,王卫东抬头看去,一架土黄色的双翼飞机缓缓飞来,机翼下拖曳着六股白色的烟雾。不远处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提醒居民飞机洒药时,把食物收好盖好。司机让把车窗关上,车里的汽油味突然浓起来,恶心感觉又涌上来。
傻孩子,所有女人今天都漂亮,更不要说你媛媛阿姨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
王卫东没让柱子送,一个人坐上了回唐城的长途车。一座座山头在窗外旋转,熟悉的梯田、果园一一向后掠过。下乡五年经历,也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再现。王卫东下乡时,初中还没毕业,稚嫩的肩膀扛过了所有知青都要过的三关:生活关、劳动关、社会关。她跟男劳力一样摽着劲儿干,各种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后来,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在结婚、顶工、参军、病退、商调,形形色色的返城大潮中,她岿然不动,觉得自己一定会像邢燕子一样,扎根农村一辈子。可万没想到,一场大地震让她当了逃兵……王卫东晕车了。
大刚又跑出去,一会儿跑回来报告:姥,我丁阿姨哭了!刘兰芝心说不好,忙拽着外孙赶过来。门开了,丁媛一个人出来,脸上带着泪痕冲他们笑笑。刘兰芝要留媛媛吃饭,丁媛说不用了,突然哭着跑了。
她这才发现,顾主任眼角挂着泪。他儿子在唐城上大学,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一点音讯。卫东想安慰老人几句,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顾彬低下头,摆摆手:去吧,先把家里安顿好。
屋里,树生坐凳子上狠命地抽着烟。刘兰芝上前把烟拿下,扔地上踩灭,问儿子咋回事。母亲的追问让王树生有些烦,他一摆手:以后你们别掺和这事儿了好不好!刘兰芝和外孙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东道谢,心情复杂地往外走。在门口,又被顾主任叫住:坚强些,干革命工作要经得住各种打击。
第二天,林智诚架着双柺去医院找丁媛,试图为姐夫挽回这一切。震前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连片的木板房,只有那几株大柳树还在,光溜溜的柳条在寒风中摆动。在挂有内科病房牌子的简易房里,丁媛把他让到护休室,嗔怪道:你看你,有什么事叫我过去,你大老远来,伤口又该磨烂了。
卫东啊,你执意要走,我们也没办法。本来呢,县上把你树为典型,是当作革委会班子成员培养的。可地震你家遭了难,要回去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这样吧,正好唐城抗震救灾任务艰巨,组织上要从地区抽调一批同志充实到指挥部,你年轻能干,家又在唐城,就让你去吧。
林智诚开口直奔主题:是不是我姐夫欺负你了?丁媛摇摇头,一声不吭,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王卫东只在柱子家养了一天,病没好就迷迷瞪瞪回到县上。刚进革委会大院,门卫递给她一封信。一看信封,卫东脑袋嗡地一下子炸开。父亲和嫂子地震前写的信,在路上耽搁好些天,现在才到她手里。进了自己的办公屋,她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可随后,整个县革委会大院,都能听到王卫东狼嚎一样的恸哭……她情绪一落千丈,两个月后,打定主意要回城。革委会主任顾彬,是刚解放的老干部,对卫东很器重,把她叫到办公室:
你放心,我会让他回心转意的。我只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要是原谅他,愿意跟他交往,你吭一声,其他的事我来办!
张存柱扑通一声跪下,举手发起了毒誓:卫东,我要对你不好,我要是日后变心,天打五雷轰!他的誓言是真诚的,可不知怎么,耳边却响起他爹的话:她是城里丫头,你要不生米煮成熟饭,早晚还得跑了。
看着大冬天赶过来腿脚不便的小诚,丁媛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林智诚想劝她,还没开口自己也掉了泪,他联想起自己与冯红没有结果不知何去何从的爱情。
柱子,你以后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杀了你!
半天,丁媛抬起泪眼:小诚,谢谢你。这事就画个句号吧,再下去,对谁都痛苦。
他们这茬学生没上过生理卫生课,张存柱的性启蒙是通过配猪悟出来的。他爹有个绰号,叫三千六百句,是个爱看《说唐》,说话好拽文的农村手艺匠。得知儿子跟王卫东搞对象,要春节一块去城里拜见她父母,他蘸着吐沫卷着旱烟,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现如今,你连她爸妈啥态度都不知道,贸然上门,不妥不妥。咱们还是瞎子拿蝈蝈——听听再说吧。结果,王卫东单枪匹马地跟父亲干了一架,没在家过节就赌气回来了。她手受伤后,柱子背着她跑五里地送到公社卫生院,又上山找来草药,脸、胳膊被葛藤、树叶割出一道道伤痕。不知是报恩冲动,还是跟父亲赌气,王卫东以身相许,稀里糊涂跟柱子发生了关系,及至疼痛时方才猝然清醒。望着知青点被柴草熏黑的屋顶,卫东泪水盈眶:
林智诚憋着一肚子火,径直走进王家,一见姐夫二话不说,轮起木柺打了过去。王树生一躲,肩膀重重地挨了一下,疼得他迸出了泪:你有病吧,小诚。没招你惹你,干吗打我?
王卫东脸腾地红了。
林智诚用柺指着他:你才有病,你是真正的神经病,精神病!最初,我觉得我姐瞎了眼,会看上你,没想到现在还有比我姐更傻的人。人家媛媛对你那么好,那么痴情,你却欺骗人家感情,说拒绝就拒绝,冷酷无情。王树生,你是天下头一号的大混蛋!
柱子喜欢练毛笔字,有天在旧报纸上随手抄了一副写劁猪匠的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卫东瞧见,便问他是非根是啥东西,他支支吾吾,半天解释不清楚。卫东一撇嘴,瞧你这肉咕劲儿。柱子一急,也就豁出去了:是非根就是……就是,鸡巴。
王树生低头不语,半天才说: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别人不理解,小诚你应该理解我的苦衷。
正好这天生产队要劁猪,王卫东听到信,兴冲冲地赶过去。乡亲们揣着袖子,四圈围着瞧热闹。张存柱早已手脚麻利地摁倒了牙猪。他提脚踩头,小刀一抹,快如闪电,一对血淋淋睾丸便在手里了。三两下缝上了刀口,一抬头瞅见卫东,顽皮地挤咕一下眼睛。王卫东臊得低下了头。劁完的猪有些打蔫,卧倒在圈里。柱子边收拾着工具,边吩咐饲养员把它轰起来遛遛,盯着吃食喝水。他拎起工具挤出人群,男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地跟他闹,张存柱恫吓道:再挤,把你一块劁了。孩子们起着哄,喊叫着把你劁了把你劁了一窝蜂跑开。王卫东心怦怦跳着,掌心有汗,有些紧张,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我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往后你也甭来我家,你跟我家没任何关系,咱俩谁也不认识谁!林智诚咚咚咚架着柺走了,留给姐夫一个愤懑的背影。
人家就是要看嘛!卫东跟他撒着娇。
王卫东毕竟当领导的,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她找到丁媛,两人谈了一个多钟头。思前想后,她终于理解了哥哥,当着两家人的面,卫东说出自己的看法:
他肩上常挎着一个油腻腻的帆布包,里头是劁猪工具:两把小刀,一个像杨树叶,一个像柳树叶——尾部还有个小钩;还有一枚三棱缝针。卫东摆弄着刀片,想看看他怎么劁猪。柱子一皱眉,这有啥好看的,他更愿意给王卫东诵读他新写的诗歌。
这事我哥处理得也对,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媛媛考上医学院,她要到外地上四年大学,有我哥在唐城抻着,只会影响她学业。另外,大学生活丰富多彩,优秀男同志有的是,谁知道这四年会不会有啥变化?真要是中间出点变故,两个人都痛苦。就算她一心一意想着我哥,可人家毕业以后是大夫,我哥只是个工人,现在不讲究破除资产阶级特权了,可干部工人还是差距挺大的。所以说,现在掰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柱子给生产队牲口瞧病,顺便子承父业,揽些劁猪、杀猪活计。两人有那么一点意思后,每回杀完猪,他都要端着一盆白肉炖粉条来知青点和大家会餐。男女知青们嗷嗷叫着,像过年般快乐。卫东瞅着他,眼睛里闪着光,有时还会喝上两口劣质高粱酒。
到这份上,林兆瑞、刘兰芝也只能嘬牙花子了。林智诚眼睛看着屋顶,一声不吭,心里嘀嘀咕咕:那你跟柱子之间差距就不大了?谁劝跟谁急,又算怎么一回事?只有王树生带着几分佩服瞅着她,心想当干部就是锻炼人啊。他感激妹妹的理解。
王卫东来这个小山村插队已经五年了。她在这帮知青里年龄最小,也最有激情和活力,一进村张存柱就喜欢上她。他像只求偶的雄孔雀,抖动着尾屏,把美丽的一面展示给卫东。可王卫东当时脑子里只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东西,根本没拿正眼瞭他。真正拉近两人关系的,是那次演出救场和后来的高粱地救急。
早春二月,丁媛背着简单的行李,揣着林兆瑞送给她的派克钢笔,踏上去上海的火车,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春天开学,这在后来上大学的小青年眼里简直无法理解,可当时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丁媛执意不让大家送。站在唐城火车站的天桥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百废待兴的城市。这里曾经有过她的家庭,她的青春,她的初恋,而今一切都将远去……她擦了把眼泪,随着人流走向月台。
这个二十出头的农村青年,一时还适应不了生活的突变。他憧憬过无数次,代表着繁华与富足的城市,一瞬间变成充满血腥的瓦砾场,到处是比乡下看瓜人住处还要简陋的窝棚。面对着凄惶无助的准岳母,架着哭得身子瘫软的王卫东,他忍不住潸然泪下。从唐城回家的路上,他思绪很乱,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和王卫东搞对象已没有任何阻力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城乡差别的鸿沟,也被突发而至的灾难填平了。在煤油灯忽明忽暗的灯影里干坐着,看着脑门上沁出汗珠昏睡着的卫东,张存柱心乱如麻,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诅咒这场大地震。
丁媛走后,两家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大刚拿起作业本就长吁短叹,摔摔打打;刘兰芝懒得侍弄花草,旱莲圆叶都卷黄边了;林智诚回家倒头便睡,对冯红也带搭不理;林兆瑞整天操弄着二胡,拉着悲悲切切的曲子;王树生知道理亏,也不辩解,没完没了、机械人似地拎水。
王卫东蜷缩在拖拉机挎斗里,身体颠簸摇晃着。明明天气很热,她却感到一阵阵发冷。过了青石崖天已擦黑,张存柱心急火燎,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不时回头招呼一两声卫东,怕她睡着吹出病来。没回县城,拖拉机径直开进了自家院子,他把身子滚烫的王卫东抱进屋。爹举着煤油灯迎出来,看了这架势吓一跳。柱子没空儿解释,拎着马灯跑出去请来赤脚医生,服侍卫东吃了药打了退烧针,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王卫东一回家就发现了问题:这个家,太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