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子车出了胡同。滚滚热浪仍在街头肆虐,昏黄路灯下,仨一群俩一伙的人们啪啪地甩着扑克。林智燕吃力地拉着车子,王树生裹着被单,昏昏沉沉。排子车拐进市医院大门时,一阵阴冷的夜风从天而降。院门口那棵大杨树不知什么时候枯萎了,风一吹干叶子刷啦啦飘落下来。此时,昏睡的王树生没有发觉,林智燕激灵灵打个冷战,脸色都变了。
戴上吧,让净觉大师保佑你,咱们全家人保佑你。妈在一边也劝,王树生只好戴上平安扣。怕别人看到,他系上了汗衫领口的扣子。
丁媛正在病房里值班,她帮忙把王树生搀扶下来,安排好床位,找大夫看过后,扎上点滴。林智燕到护休室搬椅子,要夜里留下来陪床,见媛媛迟迟疑疑站在面前,像有话说。林智燕问有事吗,丁媛不好意思地编着辫子:麻醉科李大夫介绍个对象,非要今晚上见个面,你看这么晚了……
不就是拉几泡稀嘛,看把你吓的,好像我得了啥大病。你还当护士呢,比谁都迷信。
一听这话,林智燕笑着推她一把:好事呀,傻丫头快去,这有我呢。丁媛说声谢谢,换好了衣服,临走又对林智燕说:姐,我爸拿来几个桃子,新摘的,你尝尝,很甜的。
林智燕摸了一下爱人脑门,有些烫手。她连忙返回屋里,出来时拿着老王家的宝贝:树生,把这个平安扣戴上吧。我这几天眼皮老跳,你可不能出啥事啊!
林智燕换上白大褂来到病房:媛媛有事儿,我跟她换了个班,正好留下来陪你。她说着坐在树生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手背隆起的血管,好减轻输液刺激。旁边床有个大爷也在输液,瞧着这恩爱的小两口,便对王树生说:小伙子,你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少年夫妻老来伴,没病没灾的不显,到了我们这岁数,就知道这个伴儿有多重要了。
树生挣扎着要起来骑车子,林智燕摁住他:都啥时候了,还逞能。你等着,我去找车。一会儿,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拉来辆排子车,上面铺好薄被,和婆婆一道把树生搀扶出来,让他坐好,小心地围上被单。刘兰芝一着急,又齁巴喘起来,手不住地抖着。林智燕安慰她:妈你放心,医院有我呢,晚上我在那儿陪着树生。
王树生这时有了些精神,笑着点点头。林智燕脸一红:大爷瞧您说的。
林智燕下白班又赶上科里开会学习,到家天已擦黑。婆婆正在院子黑灯影儿里扎筷子驱邪,吓了她一跳。看到一下子憔悴许多的树生,林智燕差点哭出声:不能再扛着了,咱们这就去住院!
林智燕和对班的护士查完房,发了蚊香,又把走廊的门打里面锁好,已经夜里十点多了。她问肚子还疼吗,树生张开胳膊伸个了懒腰,好多了,明天上班不成问题。旁边大爷响亮地打着呼噜,陪床的大妈也歪在躺椅上睡着了,林智燕突然说:要不,输完液你回家吧?
身子骨一直很棒,王树生没把肚子疼当回事。可好汉搁不住三泡稀,上吐下泻,去了四趟厕所后,他终于顶不住了,整个人都有点虚脱。座钟响过七下后,他躺床上裹着被单,哆哆嗦嗦发起烧来。迷迷糊糊中,看见媳妇下班回家,径直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树生埋怨她为啥不理自己,林智燕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走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王树生大惊,梦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你这是咋了?专为陪我换个班,这么晚了又赶我走。王树生纳闷地看着妻子。
就着大蒜,树生吃了一大海碗饸饹。第二碗刚吃一半,突然肚子咕噜噜一阵难受,搁下饭碗就往外蹿。妈忙问他干啥去,我去趟茅房!话音未落,王树生人已经到了胡同。
也不知道为啥,今晚上我老是心神不宁,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
王树生搬车子进了院子,口渴得厉害。瞅媳妇没在家,他双手扒着水缸沿,咕咚咚喝了个痛快。关上屋门,凉水冲洗一下身子,换件干净汗衫,才出来吃饭。压的粗面饸饹,豆角打卤,刘兰芝给儿子盛了一大碗,又递给他一头剥好的大蒜:我们先吃了,你爸你姐带大刚看戏去了,燕儿捎话来说晚上学习,不用等她。
又来了,又来了,学医的还这么迷信。什么蝎虎病人没见过,你对象拉泡稀就把你吓成这样。我不走,就算真有什么大事发生,我也要在你身边陪着你!
此时,毕成在屋顶站着,凝望着天边变幻着颜色的晚霞。一会儿是主任的脸,一会儿是伟大领袖,一会儿是貂蝉,一会儿是西施……媳妇连叫他三遍,他都没挪窝。乡下娘们不懂他的心思和苦恼,就知道伺候两个大胖儿子,平时两人连话都很少说。甭管我,今晚我一个人在上头睡,清静会儿。毕成说。
话是这么说,媳妇这番话却让王树生依稀想起在家迷迷糊糊做的那个梦,难免惴惴不安起来。
这年头画这类东西就是搞四旧,破坏文化大革命,毕成摸不准主任是真要他画,还是故意在整他。平心而论,画了这么多年伟大领袖,他恐怕也画不好仕女了。下班时,主任从他窗前经过,特意敲打下玻璃,伸出四个指头:毕成,这是政治任务,要是不想下放到车间,你就认真完成!
林智燕坐下,小声交谈着,又让丈夫看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妈给我后,一直没敢戴。今天科里小姐妹想看看金溜子啥样,偷偷戴来忘了摘。
主任大笑起来,点着他:看你这熊样儿。给你个任务,四天内创作出一套古代四大美女系列茶具来,外贸要用。
你指头修长,戴这个很合适。树生说,我妈还是偏心眼,惦着儿媳妇,就没说过给我姐我妹。
我怎么听说,你最拿手的是画仕女呀?主任系着腰带的手停下,盯着他突然发问。听了这话,毕成吓得都结巴了:谁,谁,谁说的?造谣,中伤!
午夜时分,王树生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他醒过一回,看到妻子趴在床角睡着了。窗子被蓝色闪电映照着,却听不到雷声。这么闷热,也该下场透雨了,他想着欠起身轰赶着林智燕脸旁的蚊子。没敢打,怕惊醒睡得正香的妻子。
主任没发现他的异常,痛快淋漓地撒完尿,临了抖落两下那个物件,问他在厂里画几年画儿了。毕成心惊肉跳地回答说十年,画得最多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
刚刚躺下,他就被剧烈的颠簸惊起。大地在弹跳,然后是左右摇摆,管灯凌空飞舞,楼房发出吓人的嘎吱嘎吱声。王树生心一下子抽紧,极度恐惧中想喊起林智燕。这时欻地一下,整个屋子全黑了。像有一百座炼钢转炉轰隆隆地发出巨响,之后耳朵突然有一种失聪的感觉。
毕成脸有些发烫,像被人看穿了心事,直到王树生进了家门还没缓过劲来。他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见人腼腆得很。白天在厂里上厕所,正遇上革委会主任,见领导总不能不说话吧,于是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王主任,今天天气不大好。主任心不在焉地点头:嗯,是不大好。说完又找补了一句:有些人想改变都改变不了。主任的本意是想说,天气的好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显示一下自己有水平,学过辩证法。可大老粗没文化,表述出来就词不达意甚至南辕北辙了。毕成让频繁的运动整怕了,一听这话顿时有种被判死刑的感觉,冷汗顺着脊梁骨直淌。
他知道,楼塌了!
王树生骑车回家,刚进胡同就瞧见街坊毕成穿着大裤衩,腋下夹着一卷凉席,站在自家小平房顶愣神。老毕是陶瓷厂美术师,画得一手好丹青,王树生新房里就挂着他为小两口画的《春柳新燕图》。王树生搂住闸,长腿支着车子,叫了一声毕师傅,问他在房顶干啥。老毕支支吾吾,说上来凉快凉快。
黎明的微弱光亮中,牛毛细雨夹杂着腾起的黄尘从天而降。林兆瑞半跪在倒塌的房子前,拼命地搬着石头。小诚在下面呻吟着:爸,你别管我,先去救小冯。
白天落了几滴雨,黄昏仍旧乌涂着,闷热难耐。国槐树冠周围,聚集着不少蚊虫、蚂螂。燕子穿梭往来,掠过地面飞着,让人觉得分外压抑。
林兆瑞嚷道:房子都趴架了,这会儿去,连她家在哪儿都找不到,还是你先出来再说!
林智燕来这屋取东西时,正听见爷俩讨论信的写法,她抿嘴笑了。回屋想了想,她也写了封信,替树生表达歉意。两封信装进同一个信封,寄了出去。
刘丽珠就躺在身边,盖着一条被单,扒出来已经咽气了。此时,林兆瑞心里只有受伤的儿子,发疯地搬石头、扒焦子,指甲剥落了,双手血肉模糊。他不停地跟小诚说着话,担心儿子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送走老林,王天喜叫住往外跑的外孙子:姥爷眼神不好,你帮我写封信,叫你老姨抽空回家一趟,我想她了。他卷着旱烟,仰靠在躺椅上,吩咐大刚道:我念你写。小环……啧,不行,你别写啊。换个开头:卫东……别扭。让姥爷想个有水平的开头。嗯,这个不错,吾儿小环……大刚问啥是吾,王天喜说吾就是我的意思。外孙道:那应该是吾女小环。王天喜说:都差不多,接着往下……
天色渐亮,脱险的人们都在与死神抢夺着时间,拼命地刨挖着埋在瓦砾中的亲人。林智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林兆瑞不知道儿子伤在哪里,焦急万分。这时,身后响起踩瓦的酥响,刘爱国喘吁吁跑来,二话不说帮着搬起石头。
林兆瑞回到唐城,先去找亲家,一五一十讲了小环的事,但隐瞒了断指这个细节。听说老闺女成了典型,当了领导,再看看她捎来的栗蘑、山野菜等土特产,王天喜后悔地直拍后脑勺:唉,我这狗脾气,点火就着,小环她受了不少委屈!
林兆瑞问他家情况,爱国说:我家没事。就是这边,我姐夫没了,小洁为保护大刚,石头砸中后脑勺,当时就咽气了。树生昨晚闹肚子,燕儿送他去住院,不知道怎么个情况。
卫东如释重负:其实,我爸真的挺好的,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血压高,我不该气着他。林叔,你盯着点,别让他老喝酒,只有你的话他才听。还有,我嫂子寄来的毛衣和钱都收到了,你替我谢谢她。
林兆瑞叹了口气,女儿医院的楼房要是塌了的话,人很难活着出来。两人在石头瓦砾中不停地挖着,很快小诚多半个身子露了过来。他右小腿被墙垛压着,显然已经断了,只连着些皮肉。这是炉渣灰粘接的几块大石头,又重又结实,两人实在没有力气搬开。人要出来,只有舍弃断腿一个法子,爱国跟林兆瑞商量。林兆瑞连连摇着脑袋:不成,孩子不能没腿啊!
瞧你说的,孩子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哪儿能说不认就不认了呢,你爸那是一句气话。
老哥,你是要腿还是要儿子?没腿,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是人没了,就一切都完了!
林兆瑞此时真切地理解了小环,这个他眼里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把草纸包裹得四四方方的核桃酥拿出来。听说是父亲捎来的,卫东脸上现出一抹惊喜:真的,我爸还认我这个闺女?
林兆瑞眼里蓄了泪,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事搁哪个父亲头上,都难以决断,刘爱国想,要恨就让小诚恨我吧。刚才在姐家扒人时,他看到院子里树生那套木工家什还在,于是跑回去把斧子拿来,让林兆瑞摁住小诚上身,他眼睛一闭下了家伙。林智诚惨叫一声,一口咬住了刘爱国的胳膊。
一听这话,卫东露出了笑容:那我打电话叫柱子过来,他真是个不错的人。我受伤后,大家都说我勇敢、坚强。其实,要是没有柱子背后安慰我,关心我,没有柱子那句‘漫说你少个小手指,就是少个胳膊少条腿我也要你’,我早就崩溃了。
刘爱国带着两个半圆形渗着血的牙印,撕了手边一件衣服,迅速把林智诚膝盖处伤口扎好。他当过基干民兵,这套战地急救的活儿还会。两人一道把昏迷的林智诚抬到门板上,又找来一辆排子车。我送小诚去飞机场,命大赶上有飞机,他就有救。你去医院,看看树生跟燕儿他们有没有事。刘爱国说。
卫东眼神里流露出的孤单无助,让林兆瑞想起自己的女儿:小环啊,天下父亲都是爱自己儿女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罢了。行了,心情好点,啥时候让我见见柱子,我相信你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
雨水混合着泥浆从天而降,湿冷污浊,打得人身心冰凉。林兆瑞先看了一眼刘兰芝,安慰了几句,便往医院方向跑去。凭着树木标记,他找到像小山一样堆成废墟的内科病房。阴云低垂,眼前水泥横梁、预制板横七竖八,裸露的钢筋、折断的窗棂子上滴答着雨水。面对倒塌的楼房,想到女儿、女婿凶多吉少,林兆瑞喊到声音嘶哑,才洒泪而去。
林叔,你要是我爸多好!
地震的震字上面是雨,也是邪门儿,地震之后真就下起了雨。过了晌午,雨越下越大,活下来的人们浑身精湿,流进嘴里的雨水格外苦涩。刘兰芝站在树下紧搂着外孙不松手,看到林兆瑞只身回来,明白了怎么回事,叫了一声亲家便嚎啕起来。林兆瑞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安慰话都多余,索性让她痛快地哭一场。
等她平静下来,林兆瑞才说:这样吧,我回去做你爸他们工作。你这头呢,也别冲动做出傻事来。至于将来,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的。
胡同里活下来的人凑到一起,都还没从大地震的惊恐中缓过神来。这时,毕成失魂落魄地过来,带着哭腔喊了声老林:全没了!说完,泪水混合着雨水一块淌下。毕成夜里睡在屋顶没事,双胞胎儿子和媳妇都砸死了。自打扒出一家三口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林兆瑞拍拍他肩膀,硬把他拉到树底下躲雨。
面对林兆瑞关切的目光,王卫东说:全家人数落我,说我傻,让人家糊弄了。是,我不该跟我爸顶嘴,不该过年一声招呼不打就走。可谁又理解我呢?本以为我哥跟我齐心,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他前些日子来,背着我去找柱子,让他跟我一刀两断,别影响我返城。我知道哥是为我好,可他就不想想,真要和柱子吹了,柱子伤心我更痛苦。比起我的手来,我心里的伤痛更厉害!
刘爱国回来了,幸亏赶得及时,总算把小诚送上了飞机。他脸上一道道的,不知道是泥垢还是伤痕,眼睛里却闪着一丝光亮。林兆瑞轻轻松了一口气。爱国问林兆瑞下一步怎么办。林兆瑞清点一下人数,有二十多人,老人孩子居多。他问爱国还有力气吗,爱国说还行,能撑一会儿。林兆瑞说:大家都光着身子,在雨里浇着可不行。你带两个人去我们剧团,找小平房倒数第二个屋子。屋子倒了也没事,门口有个老槐树。你去扒,里面全是戏服。
从此以后,这个人渐渐占据了她的心房。在以后漫长的农村岁月里,每次来例假她都会想起这个人,这句话。王卫东,这个来自城里的姑娘,开始像农村女孩一样用布做月经带,到后来她到县里当上干部,柱子特意给她买来卫生纸时,她已经很不习惯了……这广阔天地里孕育的感情,生活在城里的人们能理解吗?
刘爱国领令而去,回来时穿着一身灰色八路军服装。他有些胖,肚子撑开了两个扣子没系,显得很滑稽。后面两个小伙子,抱着各色戏服。一个穿着黑色伪军服,一个穿着土黄色日本鬼子服装,屁股旁边还斜背着个道具王八盒子枪。街坊们看到,忍不住咧嘴乐了,悲苦脸上总算有点笑模样。
王卫东怦然心动。
胡同里十来户人家,家家都有伤亡。原来的家庭解体了,共同的境遇让他们聚拢到一起,像一个大家庭。这些人中,属林兆瑞见过世面,他成了大家的主心骨。把男女老少叫到一块,林兆瑞说:甭顾忌那么多了,都挑件衣服穿上,亲人没了,我们还要想法活下去。大家不要乱跑,照看着伤员孩子,小青年跟我找东西搭窝棚,总在雨中浇着不是事儿……
王卫东头发蓬乱,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柱子看她身边高粱叶子上有些血迹,便焦急地搬她的脚,要看看伤得重不重。王卫东也不吱声。脚是完好的,又看腿,看胳膊,都没受伤。面对卫东羞红发窘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脸一下子红了。高粱穗在头顶摇曳,柱子脱下红色跨栏背心,三两下撕成一条一条的布:给,用这个先垫上吧。他搁下一堆红布条,拨开高粱秆走出去几米远,说了句:我等你啊!
在粗大的杨树下,他们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大窝棚。砖头垫起木板,架起一个大通铺。人们暂时有个遮风挡雨地方,受伤的人躺下,呻吟声也小了。孩子这阵儿饿得有些受不了,缠磨着大人,哭着闹着要吃的。算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已经两顿饭没吃了。刘兰芝忽然想起树生房里还有一小袋大米。林兆瑞说我去取,刘兰芝叮嘱道:亲家,注意点,现在大伙儿都指望着你,可不能有啥闪失啊!
这段小插曲过去后,演出继续进行。模拟的暴风雨中,众知青和郭建光边舞边唱。最后,马灯骤然亮起,知青们巍然屹立,构成一组与暴风雨顽强搏斗的英雄群像。台下一片叫好声,王卫东看到公社主任兴奋地拍着巴掌,高兴地和县领导说着什么。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衣服都让汗给湿透了。她在人群中寻觅着张存柱,正好柱子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他冲她调皮地挤挤眼,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了……知青们慢慢融入村里生活,每天下地和乡亲们一样挣着工分,一晃过了半年多。秋天给山岭点缀上了斑斓色彩,能隐约看到长城在群山中绵延。山脚下,一片片高粱摇曳着丰满的穗头。这里大秋作物只有高粱,为保证通风,要擗去一些叶子。夕阳下山,收工哨子吹响,男男女女钻出了高粱地,说笑着捆扎起堆在地上的高粱叶。这东西要扛回去喂牲口。生产队长清点人数,听说王卫东脚扎伤了没出来,便招呼张存柱去看看。大伙儿起哄,队长道:笑啥笑,柱子给牲口看病是把好手,给人瞧病也不含糊。
看见女儿女婿屋子,林兆瑞百感交集。这间房子只在屋角裂了两道缝,居然没倒,在这么大的地震中,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倘若俩孩子在家,一定不会有事,可现在……林兆瑞不敢再想,冲进屋里找到那袋大米。余震频繁,片刻都不该在屋里停留,可他拿起米,还是环顾一下屋子。除了震落后摔碎在地上的玻璃器皿、茶杯外,屋里没什么变化,好像主人刚刚出门,一会儿就会回来似的。在墙上,林兆瑞看到毕成送给小两口的国画:疏疏几枝垂柳,随风飘摇;一对黄嘴儿的燕子,一前一后穿梭在柳叶间,轻灵妩媚,顾盼流连。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跟他说起这幅画时的兴奋表情:毕叔说了,燕子是老百姓眼里的吉祥鸟,忠实感情,呵护家庭。我名字里又有个‘燕’字。他画这画儿,祝我们比翼齐飞,白头偕老呢。泪水模糊了林兆瑞的眼睛。他上前摘下画,小心翼翼地卷好,一咬牙跑出了屋子。
王卫东一下子迸出了眼泪。柱子在台上接着说:下面,我给大家念一首我写的《忆秦娥》,一来鼓舞一下士气,二来呢,等知青接下来的精彩演出——‘东风寒,轮飞人笑斗志坚。斗志坚,滦河战士奔赴前线。旭日东升红旗艳,战鼓催我飞向前,飞向前,壮志男儿,安排河山!’
林兆瑞找来几块砖,搭个简易灶台。小腿不知什么时候刮出道大口子,肉往外翻着,丝毫没觉出疼痛。大锁媳妇把家里钢种锅扒出来,给大家熬粥。下午两点来钟,人们才吃上震后第一顿饭。大刚精瘦的腕子上,戴着王玉洁的手表——这是爱国扒出他妈遗体时发现的唯一贵重家当,和几个半大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大米粥。小小年纪,劫后余生,他还没有体会到孤儿两字的含义。大锁媳妇慈爱地瞅着他们,叮嘱慢慢吃,别呛着。丈夫大锁砸死了,一儿一女闷死在废墟里,她这会儿却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台下齐声说:好!
雨停歇了,阴云低垂好像触手可及,烟似地追赶着向西南移动。肚子里有了食,人们求生的欲望又占据了上风。小马路上,乱哄哄的灾民一拨拨经过,嚷嚷着水库就要溃坝,整个唐城要被淹了。林兆瑞跟大家商量:老人和孩子先走,想法搭上车,能走多远走多远。青壮年留下埋人,不能让亲人暴尸街头。
这是地道的山里话,遇上雷雨天也都这样表述,但搁在此情此景,却显得那么滑稽和不伦不类。观众笑得前仰后合。王卫东觉得天塌了一样,一个来月时间,多少辛苦努力一下子化为乌有。她一阵眩晕,手扶住了旁边树干。正这时,柱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跳到台上喊:大家静一静啊,方才是故意制造个戏剧效果,让大伙儿放松放松。大伙儿说怎么样?
刘兰芝搂着大刚,眼里蓄着泪:亲家,老头子和大刚他妈就托付给你了,坟上做个记号,回头我们再来看他们。
正当乐器模仿风雨骤起时,小刘却不见了踪影,王卫东急得直跳脚。一个社员跑来告诉她小刘拉稀了。正节骨眼上,这不是掉链子嘛!卫东没工夫骂娘,急中生智,她硬把这个社员推上台:你替他上,喊一句‘大风雨来了’就行。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社员嘴唇哆嗦着,嘎巴了几下嘴,最后总算喊了出来。可一紧张忘了台词,一句西边上来天道来从他嘴里喊了出来。
小马路旁,杨树槐树下,挖出一个又一个长坑。新翻出的黄土带着泥腥,铲断的树根露着白茬。大锁媳妇用搪瓷缸子端过来一点水,她宁可自己渴着,也要给两个孩子洗干净脸上路。她轻轻地叨咕着:孩子,你们跟爸先走,随后妈追你们去!
其实这出戏剧情唱段大家都熟,但现场看真人表演感觉就是不一样,社员们眼睛瞪得圆圆的。这时,郭建光又一次纵身跃上土台:同志们!这芦苇荡就是前方,就是战场,我们要等候上级的命令,坚持到胜利!几个知青应道:对,我们要等待命令,不怕困难,坚持到胜利。
王天喜的遗容很安详,额头上的致命伤口已结成血痂。几个人抬着他,似乎比平时重了很多。林兆瑞念叨着:老哥,咱们说好了一块走,没成想你还是先行一步。早走,晚走,早晚得走,你放心,我照顾好老嫂子和家人,咱们九泉下相见!
当郭建光唱到毛主席党中央指引方向,鼓舞着我们奋战在水乡时,工地宣传员突然站起来喊口号:立下愚公移山志!下面社员也一块喊。又喊:敢叫日月换新天!社员也跟着喊。这么一通喊,虽然打乱了演出节奏,但也烘托出现场气氛,让守在台口的王卫东心潮澎湃。
刘爱国在一旁叫了声姐夫:没想到你酒桌上话应验了,当时我就觉得不吉利。下了半辈子窑,没砸死在井下,却砸死在自家炕头。啥话不说了,这是命啊!
那晚月光如水,河堤上一面面红旗猎猎有声。河岸临时垒起的土台子上,挂着好几盏明晃晃的马灯。舞台背景糊着几大张宣传纸,上面画着芦苇、乌云,蛮像那么回事。几个知青躲在后面操弄着京胡、二胡、大锣、铙、钹等——这都是他们从城里跑东跑西借来的。前奏响起,身着灰色新四军服的郭建光和战士们一亮相,就博得全场叫好。
唐城变成个巨大的坟场。马路边,公园里,学校操场上,只要有空地就有坟包,在城市的地下,遇难者暂时有了一处栖身之地。而活着的人们,还在茫然恓惶中。
王卫东导演、剧务一肩挑。柱子常过来瞧他们排戏,偶尔插几句嘴,说说自己的意见。王卫东说:一边眯着去,这没你的事儿。换成别人,柱子早急了,王卫东数落他,他只是一笑。扮演小虎、只有一句台词的知青小刘,有些过意不去,想把自己的角色给他。王卫东恼了:他又不是知青,不行!
逃难的人们大多没有挤上车,刘兰芝带着小外孙又折回来。像是在恫吓活下来的人们,黄昏时分,又来了一次强烈余震。大地伴随着隆隆地声颠簸起来,窝棚里人一片惊呼,下意识纷纷往外跑。此时,林兆瑞正站在小马路旁,剧烈摇晃中,他忙搂住一棵杨树才没有跌倒。
这出戏剧情是这样的:抗日战争时期,以郭建光为首的十八名新四军伤病员隐蔽在芦苇荡。面对日寇扫荡,郭建光劝说大家不要焦躁,坚守待命。随后风雨骤起,在战士小虎一句大风雨来了之后,是郭建光和战士们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著名唱段。慷慨激昂,热情高涨,很有感染力,这也是领导看重这段戏的原因。
林兆瑞清楚地看到,坚如磐石的大地,竟如波浪般剧烈地起伏。树木、电杆、废墟,地面上的一切,如同波涛中的漂浮物一样,摇晃、摆动,让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他学戏正值20世纪50年代,受的唯物论教育。和同时代人一样,满怀激情地投身大跃进、大炼钢铁,到农村搞社教、修梯田水库、改造盐碱地,带着人定胜天的豪迈,去征服改造大自然。但在此时,面对大自然的强大威力,他真切地感到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天灾人祸,为什么要这样反复折磨我们?地震平息后,林兆瑞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发问。
王卫东赏识柱子,是从演出救场开始的。那年早春修农田水利,公社让知青们排段样板戏慰问社员,领导点名演《沙家浜》第五场坚持——现在社员有些懒散,泡病号,磨洋工,开小差,演样板戏就是要鼓舞一下士气,要坚持到底!
天黑时雨越发大了,雷声隆隆,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窝棚顶,空气中充满泥土和青草的味道。这一宿,对所有唐城人来说都是不眠之夜,想念亲人的痛苦,浑身伤痛的折磨,疯狂肆虐的蚊子,还有让人无法忍受的与外界音讯隔绝,不知道天亮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安慰大家,林兆瑞突然冒出一句:毛主席不会忘记咱们的!
柱子大名张存柱,是村里唯一念过高中的人。知青来村里后,他隔三岔五来知青点串门。刚进村的王卫东,通过他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唯一一个富农分子揪出来批斗。又破四旧扒了山下一个明代宦官的坟墓,打烂石人石马,挑着骨骸和腐烂的衣冠游街示众。不过那会儿,她和柱子还只是战友,并不比组里的男知青亲近多少。
就像黑暗中一缕火苗,这句话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面对林兆瑞慈父一般的目光,卫东把压抑了很久的心里话全掏了出来。
老林和工人新村居民当时并不知道,这场大地震罹难人数达二十四万之巨。他们同样不知道,此时,数十万救援大军正马不停蹄从陆路和空中,从不同方向朝着这座城市汇集……尽管有杨树浓荫蔽日,正午过后的窝棚里,还是闷热难耐。毕成盘腿坐在通铺上,一遍遍叨咕着唐城流行过的一些词汇,越捉摸越像是谶语。他跟老林、爱国念叨起来:你们听听,‘镇(震)了’,‘平了’,‘超平了’,这不都应验了?还有‘的确凉’,可不是嘛,人一死,就的确凉喽!
王卫东把屋门关上,坐在林兆瑞对面:林叔,说实话我也很矛盾。我没想到会闹到这一步。我和柱子关系既没法往深里发展,又没有退路,不可能一刀两断——我到底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又嗷嗷哭起来。
这话启发了王卫东,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林兆瑞在本子上记着。聊了有一个多钟头,看时机差不多了,他插上钢笔帽:林叔这次来呢,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年前你跟你爸闹别扭的事,我也听树生说了。你在农村搞对象,怎么个情况我不太清楚,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看有没有法子解开跟家里的疙瘩。
毕成有些神经了,谁都能看得出来。大地震摧毁了多少个家庭,就给多少人造成心理伤害,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没有用。林兆瑞没理睬毕成,招呼爱国走出窝棚,眼下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了。
林兆瑞说:领导说不光要排一出新戏,还让挖掘一下思想深度,要跟你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跟阶段斗争联系起来。
经历大地震后的生离死别,人们身心交瘁,在午后的酷暑和浓烈的尸臭中,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这时,一个小伙子噔噔噔跑来,惊慌地冲林兆瑞喊道:大锁媳妇上吊了!
卫东倒茶时,林兆瑞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戴了个胶布套,他一阵心疼。看林叔盯着自己的手,卫东举起来笑笑:受了点轻伤,现在没事了,跟正常人一样。等林兆瑞说明来意,她又笑了:我还能成为你戏里的主角儿啊?起小在你眼皮底下长大,林叔你还不知道我这点儿出息。
虽然一天时间目睹了太多的死亡,这消息还是让人震惊。林兆瑞和刘爱国跑过去,大家把大锁媳妇从歪脖柳树上放下来。爱国要送医疗队,林兆瑞摇摇头:晚了,人已经断气了。大锁媳妇显然去意已决,才选择这样一个大家疲劳之极无人留意的午后自尽。她眼睛半睁着,似乎有着无穷无尽对老天爷的埋怨与愤怒。林兆瑞把她眼皮合上:死有时是一种解脱,这个时候,死比活着更容易——咱们都好好活着吧。
风从南面大山中吹过来,夹带着苦艾的味道。县知青办门窗敞着,风吹得窗帘扑嗒嗒作响。
妈的,我就不相信唐城人这么倒霉!刘爱国恶狠狠道。
说起儿子的婚事,两口子又有些烦心。冯红父母虽没明确表示反对这门婚事,但对头次上门的林智诚却不冷不热,两个哥哥也带搭不理的。他们希望冯红找个部队大院出来的,门当户对的干部子弟。
白花花的日头烘烤着大地,蒸腾出潮气和腐臭。大地震后的第三天,整个城市死一样寂静,偶尔有直升机螺旋桨声音从空中传来。趁姥姥没注意,大刚一个人溜出来,跑到废墟上。石头瓦砾间的泥土里,滋生出尖细的麦芽。一个玩具娃娃被雨水淋湿,发辫散乱,裙子上长出了霉斑。夜里睡觉时,孩子清晰地听到几声猫叫。这会儿,他踩着石块和碎玻璃,大声叫着咪咪、咪咪,四处寻找。
受过高等教育、讲究礼数的刘丽珠,不知为啥偏偏喜欢外人眼里疯疯癫癫的王卫东,还一度把她看作未来的儿媳妇。端详着报纸上的照片,她突然问丈夫:哎你说,要是小环跟咱们小诚会是怎么样?林兆瑞说:别乱点鸳鸯了,他俩不般配,我看小冯更适合你儿子。
终于听到几声羸弱的回应,原来不知谁家的小猫卡在石头缝隙间。他用力掀着石头,手背被碎玻璃划破,也不知道疼。小猫急急地钻出来,喑哑地叫着,来回地蹭他。大刚蹲下来搂着它哭了。小猫的孤独无助,让孩子联想到自己,头一回意识到妈妈真的没了,父母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这个世界上……哭够了,抹一把小花脸,大刚抱着小猫回到住的窝棚,端出粥来喂它。小猫饿急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着,小舌头飞快地舔舐着。刘兰芝看到和孩子一样羸弱的小猫,叹口气:可怜见的,看看都饿啥样了——也是个没爸没妈的小家伙!
刘丽珠道:对头,家和万事兴。小环这丫头敢想敢干,我看好她,日后还会有大出息。
震后雨水多,才几天光景,窝棚外面就长出没膝的青草。大刚去给小猫揪嫩草,惊讶地看到几匹健壮的枣红马,正打着响鼻啃食着青草。毛色油亮的大牲口,离孩子这样近,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缰绳。可大刚不敢,他钻回窝棚告诉刘爱国。
林兆瑞道:先别跟他们说。小环现在到县里当知青办副主任了,上级要我们以她为原型排一出反映知青上山下乡的新戏。我这么寻思,小环没在家过年就呕着气走了,跟家里的关系有点僵。我呢,马上去趟县里,先摸摸情况,顺便做做她的工作。亲家那头还在置气不能说这事,我悄悄跟亲家母打个招呼,看她有啥东西捎没有。另外呢,以亲家的名义给小环买点吃的。
这些无主的大牲口随处溜达着。爱国揪了一把青草,往跟前凑,想乘机抓住一匹,杀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刘兰芝瞧见,忙叫住弟弟:饶了它们吧,好歹这也是条命啊。这么大地震,能活下来不容易!
刘丽珠戴上花镜一看报纸,眼泪唰地一下流出来:这孩子怎么这命苦,下乡遭罪不说,还残疾了,亲家母知道不定怎么挂念呢。
爱国只好走开,去忙自己的事。这时,一阵拖拉机声突突突由远及近,几匹马警觉地抬起头竖起耳朵。刘兰芝扭过脸去,车子停在近前,一个白净面孔的小伙子低头熄火。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老闺女正从车上蹦了下来。
再往下看,手有点颤抖。报纸上写道:知青的好榜样王卫东,在为生产队铡草时,被一起干活的社员误伤,铡掉了右手小指头。她强忍着剧痛,到卫生院简单包扎后,第二天依然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铁姑娘的事迹,像长了翅膀传遍整个山村,飞进每个社员的心田。在她的影响下,广大知青和贫下中农发挥出冲天干劲,今年小麦亩产达到六百多斤……五六千字的大通讯,别的内容林兆瑞记不清了,只知道小环受了伤。密密麻麻的铅字在他眼前渐渐模糊,小环血肉模糊的手指愈加清晰……他攥着报纸忐忑不安地回了家。
王卫东叫了一声妈,一头扑在她怀里。
主任走后,林兆瑞打开报纸,是省委机关报,头条位置有张大照片。这不是亲家的老闺女小环吗?圆脸,短辫,怀里抱着一捆麦子,正咧开嘴冲他笑着。再一看黑体大字标题:《扎根山乡的铁姑娘——王卫东》,林兆瑞哈哈笑了:这闺女,行啊!
你爸没了,你姐没了,还有你哥、你嫂子……都没了,这可咋好哇!刘兰芝搂着闺女嚎啕大哭起来。卫东也嘤嘤地哭着,好容易娘俩才慢慢平静下来。卫东擦一把哭得红肿的眼睛,叫过来那个男青年:
这天中午,林兆瑞正跟几个演员说戏,革委会主任来找他。东拉西扯了几句后,主任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搁到桌子上,一脸严肃:咱们唐城出了个知青典型。省里交给任务,要咱们根据这个原型创作一出样板戏,争取在全国一炮打响。团里这点老人扒拉来扒拉去,就你挑头合适。上次那出戏先搁搁,这回可是上头交下来的政治任务。你抓紧看看她的事迹,准备准备带人下乡去体验生活。老林啊,人不可能倒一辈子霉,这对你来说是个翻身的机会。
妈,这是我对象。柱子,叫妈!
林兆瑞点头称是,夫人真是太了解他了。
在大地震骤停的瞬间,人会有一种可怕的失重感觉。无依无靠,仿佛身子和灵魂都在宇宙中游荡。此时,王树生就有这种感觉,好像是在梦中,好像是在梦游。
娘俩正唠着,林兆瑞回家。刘丽珠悄悄跟他说,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一愣,没回过味来。刘丽珠又说了句,燕儿有了身孕,你要当姥爷了!林兆瑞连连说好事啊。刘丽珠想闺女生下小孩儿她帮着带,便劝说丈夫提前办退休。林兆瑞摇摇头,上回排的戏还没上演呢,投入那么多心血,就跟自己孩子一样,怎么着他也要等个结果,看上一眼再退。刘丽珠没有再坚持:你呀,就是这个命。成也舞台,败也舞台,一生的荣耀和倒霉,都跟你的戏有关。
黑暗里,林智燕的呼喊让他猝然清醒:
国槐长出一蓬蓬米粒一样的黄花时,林智燕怀孕了。回娘家,她把好消息告诉了妈。刘丽珠喜滋滋地擀面条、卧鸡蛋,问她树生知不知道。林智燕说:我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平时树生老说我身子骨弱,家里啥活计都不让我伸手,要知道我怀孕,还不把我供起来。我是那么娇贵的人吗?刘丽珠道:不说就不说,抻些日子给树生个惊喜也好。你上班别累着,家里能吃点吃点,等反应大了,吃什么都没胃口,什么都吃不进去了。
树生,你还在吗?
刘丽珠没吱声,当时想起一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么多年,她既品尝了爱情的甜蜜,也体会到生活的艰辛,因此在儿女终身大事上,她想得比较多。这会儿,听老林说起过去,她叹了口气:啥苦咱们都吃了,但愿儿女们不会再有这么多磨难!
在。
刘丽珠的爷爷辈是从广东过来的商人,专为在唐城开煤矿的英国人供货。她打小受的是英式教育,在天津上的大学。刚解放那会儿,她喜欢到小剧场看评剧现代戏,一下子就被饰演小生的林兆瑞所吸引,宁可跟父亲闹掰,也要嫁给林兆瑞。饭桌上,林兆瑞常以她为例教育一对儿女:生活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看你妈,从前是娇小姐,当姑娘时什么都得佣人伺候着,现在不也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样样都中嘛。
他碰到的四周都冰凉、生硬和尖利。
当然。
我受伤了,身上有个东西压着,我不能动弹。林智燕说。
你还记得?
你坚持住,我过去救你!
呵呵,我是那种人吗。林兆瑞爽朗地笑了起来,不过在小冯身上,我倒真看到了你年轻时美丽的倩影。
黑暗里,有人在喊救命。王树生四处摸着,摸到衣服、头发,是同病房的大爷大妈。两张床挤在一起,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四周压着塌落下来的东西,好像只能从床头木撑中间钻出去。他用力掰断了一根木撑,脑袋还是被卡住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瞬间爆发出巨大力量,咔吧一声又掰断了一根。终于从床前头蹭出来,又一点一点地把身子从床上移到地上。王树生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媳妇关切地在问: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吃完饭,两人一块出去。刘丽珠送到院门口,回屋冲着丈夫笑了。在她眼里,儿子的婚事十拿九稳。你儿子呀,这点随你,喜欢漂亮姑娘。她说。
我没事,你在哪儿,我过去救你。
爸,你说哪儿去了。林智诚脸上有些磨不开。冯红大大方方道:林叔林婶,你们放心,我会和小诚一块进步的。
顺着林智燕声音,王树生在黑暗中爬行,不时扒开遇到的东西。一根水泥梁横在前面,王树生有些绝望:燕儿,我过不去了!
刘丽珠冲儿子道:你听听,人家小冯多能吃苦,不下这狠功夫,人家能演李铁梅?林智诚光顾闷头吃饭了,这会儿冲冯红挤挤眼睛。林兆瑞轻咳一声:小冯啊,你们俩能认识,也算是一种缘分,你们交往呢,我们完全支持。小诚不比你,你事业有成,他刚参加工作,以后你要多帮助他,督促他进步。
别喊了,保存体力。
也没啥,就是个习惯。冯红说,我们那会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压腿、下腰、劈叉。吃了早饭,学唱腔,吊嗓子。头回耗腿,同学们泪珠子吧嗒吧嗒掉到地板上,疼得都哭了。我绷着,硬是一滴泪都没掉。我妈说我从小就拧,认准一条道跑下去,不撞南墙不回头。
黑暗中,两人的手穿过水泥梁空隙攥到了一起。地震,唐城人担忧很久,又常常宽慰自己不会发生的大地震,终于降临。他们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亲人是死是活,只清楚一点:自己被埋在倒塌的楼房里。树生安慰媳妇别怕,林智燕说:有你在一起我就不怕,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安全感——树生,陪我说说话吧。
瞧瞧人家父母,早把孩子前程盘算好了。刘丽珠佩服之余,有些怜爱地看着眼前这姑娘,学戏很苦,我家燕儿小时候想学,让我拦下了。
在砖石松动下落的可怕声音中,在周围微弱的呻吟声里,两个生死未卜的年轻人,回忆起阳光明媚的春天。树生,你还记得咱们一起看丁香吗?林智燕问。
我学习成绩不算好,妈说与其上完中学下乡,不如上戏校学几年,还能留在城里。其实我也喜欢唱戏。
王树生怎么会不记得,两人搞对象后相约去公园看丁香。那一大片紫丁香,花朵纤小而密集,一丛丛,一束束,层层叠叠,香气沁人心脾。林智燕摘了一束丁香插在鬓角,树生凑近了贪婪地闻着,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怕人看到,林智燕躲闪着,用手撑住他的下巴:我考考你,你看见紫丁香联想到什么?
晚上冯红在林家吃的饭,零沥粥,鸡蛋炒咸菜,林兆瑞特地烙了几块糖饼。饭桌上,刘丽珠才知道冯红父亲是军分区首长,母亲从部队医院转业在家,两个哥哥都当兵。她心里打个沉:高攀了。林兆瑞没想到这层,问小冯:家里没有艺术行当的,怎么想起来让你学戏?
想起你。当时他嬉皮笑脸地回答。
冯红的大眼睛逼得林智诚无法躲闪。这太直白了,火辣辣的让他无法承受。像是第一次站到舞台上,林智诚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嗫嚅出两个字:喜……欢!
没正形儿,严肃回答我问题。
突然而至的幸福,几乎把林智诚击垮,一瞬间竟然有种虚脱的感觉。他原想托姐姐中间做媒,没想到小冯这样直截了当。他手足无措,紧张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冯红说:喜欢就是喜欢,我不会拐弯抹角。小诚,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看她很认真,王树生摆出一副思索的样子:嗯,看到紫丁香,我联想到美丽,纯洁,还有……嗯,干净。
林智诚忙拉她坐下,笨手笨脚给她擦泪。冯红十多岁就住进戏校,男生女生在戏里经常扮演夫妻什么的,比同龄人要早熟。她掏出手绢擦擦脸上的泪:小诚,这次我来你家,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她声音低下去:我喜欢你!
说着掏出口琴,林智燕摁住他的手:别吹口琴了,现在什么声音都不要有,咱们安安静静地坐会儿。哎,我背首诗你要不要听?
不,我就要看!冯红很固执,纤纤手指在他大腿硬硬的疤痕上抚摸着,像是抚摸着林智诚一颗躁动的心。都是为了我……冯红的大眼里噙满泪水,很快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
树生点点头。
院子里一地明晃晃的阳光,屋里光线很好。林智诚穿着背心短裤,小腿上有些稀疏的汗毛。我看看你的伤。冯红说着,撩开林智诚的短裤。林智诚有些不好意思,往下抻了一下:都好了,别看了。
这首诗是戴望舒写的,他是三十年代的著名诗人。林智燕清清嗓子,朗诵起那首著名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
你身体怎么样了?冯红问。林智诚忙坐起来,没事了,就是养病待得身体有些发糠。冯红建议他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林智诚晃晃脑袋,说一个人闲逛没意思。晚上我陪你。冯红说,眼神里有个小人儿,让林智诚有些发毛。他避开她的目光:求之不得!
黑暗里,两人一起回忆着这一切,苦涩中带着甜蜜。林智燕问他:你说咱们能活着出去吗?
林智诚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本来听到冯红进门,他兴奋地对着镜子胡撸一把头发,兴冲冲地就往外跑。但一转念,又回到床上,他想再次享受一下小冯关切的眼神,听听小冯动听的声音。冯红进屋带来一股脂粉香味,这味道不同于姐搽的雪花膏清香,是他在文工团熟悉的、充溢于舞台化妆间的香味,浓烈而刺激。林智诚汗毛孔有些发堵,心跳加快。
能,一定能,不光要完好无损地出去,还要一起去看丁香。
随缘吧,就算你儿子有意,成不成还在人家,在小冯父母态度。总不成你儿子救了人家,就要人家嫁给他吧。
树生,每次看到紫丁香,我都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想到时间在悄然流逝,青春的脚步匆匆而去……你答应我,出去后明年一定陪我再看一回丁香。
你就知道唱戏,不关心你儿子终身大事。我看小冯跟咱儿子挺投缘,俩人有那么点意思。
王树生嗯了一声,虽然知道活着出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在地震废墟里,在经过片刻失聪后,他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诗。燕儿,想知道我当时听诗的感受吗?他问。
看冯红出门,刘丽珠小声埋怨丈夫:人家小冯头一回来家串门,该让俩年轻人多待会儿,你老跟着瞎掺和啥。林兆瑞呵呵笑道:遇上个圈里的,就搂不住话匣子了——这孩子,唱戏是棵好苗子。
林智燕嗯了一声。
看他扯开话匣子,一旁的刘丽珠轻咳了两声,林兆瑞这才拍拍脑门:你看我,光顾跟你谈戏了。小诚在西屋呢,他回来一直念叨着你——你快过去吧!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诗,感觉很美,很奇特。只听到你背过一次,可这辈子,我都会记住那个雨巷,雨巷中的丁香,丁香一样的姑娘……
但愿如此吧。听冯红这么说,林兆瑞心里有些畅快,像在团里指点年轻人排戏一样说下去:小冯啊,平心而论,《红灯记》改编得很成功,不愧是样板戏!像李铁梅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可以说家喻户晓,谁都能唱两句。这对你一个专业演员,就提出了更高要求,既要演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形象,又要塑造一个坚强的革命继承人形象……
黑暗里,林智燕轻轻笑了:树生,我知道你悟性很高,你不当诗人去炼钢有些屈才。
林叔,没准以后还会改过来的。还是评剧在咱唐城有观众,有戏缘,我爸妈就喜欢评戏。
在那个暮春的公园,盛开的丁香花周围,蜜蜂扇动着翅膀,嗡嗡嘤嘤地飞着。刚刚试声的细蝉,咝咝叫着,声音似有若无。阳光从枝叶缝隙间射下来,不时有一两朵丁香花落下来,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和地上。春阳温暖,花雨软香,林智燕依偎着他,目光迷离,喃喃自语:就算现在死了,在自己所爱的人身边,我也知足……
冯红忽闪着大眼睛专注地听着,这让林兆瑞有如遇到知音,禁不住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评剧、京剧本来是姊妹艺术,可以说各有千秋。唉,现在破四旧破的,全国学样板戏,连我们评剧团都改唱京剧了。
王树生猛地打个冷战,头脑一下子清醒了,意识到两人是在倒塌的黑暗的楼房里。林智燕忽然口渴得厉害,树生想起床下有暖水瓶,还有丁媛留下的几个桃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水。
刘丽珠忙剥了一粒糖递给冯红,又悄悄瞪了丈夫一眼。林兆瑞一笑,转移了话题:小冯啊,我也挺喜欢《红灯记》的。说起来,还跟这出戏有点渊源呢。你知道吗,《红灯记》最早是天津联合评剧团排演的《三代英雄》,我们还专门去观摩过。后来改编成京剧样板戏,一下子镇了……
他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原路爬回去,摸到倒在地下完好无损的暖瓶。他把铝盖拿下来,倒了一盖水,重新爬回来:燕儿,我看不见你,你拿个石头,敲敲地面,我好给你水。顺着敲击地面的声音,树生摸过去,再次触到媳妇的指尖。林智燕刚咽下去一口水,就呛出来,她是护士,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伤势的严重。用手一摸,身边湿漉漉的。黑暗里看不到血,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动弹的下半身让血水浸泡着。树生,我伤得不轻,别管我了,你能出去就出去吧。她说。
冯红不再拘谨,咯咯地笑起来,是孩子那种娇嗔可爱的笑。刘丽珠问小冯觉得他家小诚怎么样。冯红脸一红,低头说挺好的,心眼好,人又热情。林兆瑞道:小诚这孩子,人品没得挑,就是打小他妈惯着他,拧脾气……
黑暗中,偶尔还有一两声呻吟。王树生想,燕儿身上有伤,周围还有人没死,自己先出去喊人来要紧。他让燕儿歇息一下,自己不停地朝着门口方向扒着。扒一块砖码上一块,使周围空间尽可能大些,也提防水泥预制板再砸下来。正这时,他又听见林智燕叫他过去,她有话要说。
他又问起当年一块学戏的老李,冯红说他当上革委会副主任了。林兆瑞哦了一声:都成主任啦?他脸上有麻子演不了戏,学的打鼓,那会儿我们见面常开玩笑,说老李做报告——群众观点,老李敲门——坑人到家,老李跳伞——天花乱坠……
树生,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咱们有孩子了。真的,我做梦都梦见你趴在我肚子上听宝宝心音,我想再等些日子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可是,真是对不起,我恐怕要带着孩子走了……
两周后,林智诚拆了线出院。他前脚到家,冯红后脚就上门来看他。林兆瑞很赏识这个小同行,得知她进剧团刚两年就挑大梁,连说不简单:毛主席说,年轻人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话太对了!
她的声音微弱发颤,树生这才意识到媳妇的伤势有多重:燕儿,你不会有事的!你千万别想那么多,咱们一块出去,把孩子生下来,一块养大。我们还要养一群孩子,女孩像你,男孩像我……
林智诚住院这段时间,冯红天天来看他。偶尔有演出来得稍晚点,林智诚就有些魂不守舍。潜意识里,他希望身体慢点康复,和小冯在一起的时间长一些。林智诚住院第三天,冯红母亲拎着一网兜水果罐头、麦乳精来看他,临走非搁下二十块钱不可。老太太客客气气,说话滴水不漏,让林智诚觉出感激之外的客套。这娘俩,可一点不像,他喜欢小冯的爽直。
林智燕预感到生命正在慢慢逝去,她径自说着,她有很多话要说——树生,我这辈子没跟别人说过我心里的秘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特别怕父母、怕弟弟走了,怕他们走我前头。小时候,爸爸犯错误挨批,晚上我猫在被窝不敢睡,盯着灯下写检查的爸爸,恐怕他没人时寻短见。后来爸妈去湖北农场,我天天盼着报平安的来信。又怕来信带来坏消息,怕那边湖深水多,怕他们失足落水,再也回不来了。小诚也是,在部队时候,我一天到晚胡思乱想,这孩子愣头愣脑的,拉练时别让汽车轧着,演习时别让手榴弹炸伤。他有回写信,跟我说南方发大水。我天天睡不着觉,担心他让大水冲跑了……再后来是你,每回你上班我都揪着心,生怕炼钢时有个闪失。一听见医院救护车响,一看到送来钢厂烧伤病人,我就心跳。搞对象和刚结婚那会儿,我要你天天下班来接我,科里人都笑我娇气。其实,我是想早点看到你,好放心……
她直起身,关切地看着丈夫,让他穿上从家里带来的衬衫。这时管床大夫进来,小声提醒病人需要休息。王树生让燕儿陪爸妈回家,又劝小冯也回去休息:你衣服上有血,回去换换洗洗。放心,这儿有我照看呢。
王树生的心猛地一阵抽搐。他没有想到,燕儿娇小的身体里竟然承载着这么大的重负。林智燕说:我很软弱,我怕亲人没了,是害怕一个人承受这份痛苦,总想让自己走在亲人前面。树生,我是多么自私啊!
林智燕查看着弟弟伤情。林智诚忍着疼痛,悄悄耳语:姐,我姐夫真够意思!又小声嘀咕句,我以前不该那么对他。看弟弟这么可爱的表白,林智燕道:行啦,有话留着跟你姐夫说吧。你们俩呀,行事做派,倒像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亲哥俩。
快别这么说,燕儿,你是天底下最无私最好的人!
说着,眼泪掉了下来。林智诚皱着眉头叫了声妈。刘丽珠听出儿子的嗔怪,忙攥住冯红的手:好闺女,阿姨不会埋怨你的,只要你没事儿,我家小诚受点伤也值得。冯红越发嘤嘤地哭出声来。林兆瑞也说:是小诚愿意这么做的,见义勇为是好事,这怎么能责怪你呢。往后,姑娘家千万别一个人走夜路,晚了让家人接一下。
黑暗中,林智燕要他伸过手去。树生的手指触到她冰凉的手指,还有一个硬硬的物件:树生,我恐怕跟你出不去了,这是妈给我的金溜子,你拿着,要是遇上好女人再找一个。你幸福了,我在那边也会欣慰的……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家里人听到信儿都来了。刘丽珠一下子扑到床前,眼泪汪汪的:你这孩子,怎么净惹事儿,让妈操心!王树生连忙替小舅子辩解。冯红道:叔叔、阿姨,他是为救我受伤的,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吧!
不!王树生没有接: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站在面前的是个腰身匀称的姑娘,穿件漂亮的印花的确良上衣,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辫拖到腰际,一双顾盼多情的大眼睛,盈盈地泛着泪光。林智诚突然心跳加快,苍白的脸上现出红晕。冯红说:你还很虚弱,别多说话。麻药劲儿刚过,脑袋也别动,不然会头疼的。
树生,你一定要活着出去,替我照顾我爸妈,我弟弟小诚。你答应我,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像亲弟弟一样疼他!
林智诚苏醒过来,被屋顶的日光灯晃得又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正遇上王树生关切的目光,他微弱地叫了声姐夫。王树生凑近他:手术很成功,养些日子就好了。还有,小冯一直陪在你身边。
燕儿,燕儿,你不能走!王树生喊着,想抱住她,让爱人枕着他粗壮的胳膊,静静躺在他怀里,不再疼痛,不再害怕。可林智燕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没声了。就在王树生绝望地像疯子一样喊叫时,他清楚地感觉到林智燕手指在他掌心点了三下。
半小时后,王玉洁从手术室出来,说小诚伤口已经缝合,没什么大碍。林叔他们还不知道,我下班回去告诉一声,晚上你在这儿陪着吧。我刚才打电话报了案,回头派出所过来了解情况。王玉洁说。
我爱你!林智燕是在用手指告诉他。这是两人搞对象时,聪明的林智燕发明的独特示爱方式。燕儿还活着!树生激动地回应了四下:我也爱你!可林智燕没有再回应。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向心爱的男人表达了自己的不舍与爱恋。
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王树生这才有时间了解事情经过。原来姑娘叫冯红,是京剧团演员,在样板戏《红灯记》里演李铁梅。演出散场晚了,一个人回家路上遇上两个流氓纠缠,是路过的林智诚救了她。王树生点点头,没想到小诚这么有血性,还挺仗义的。
王树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他还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他一遍遍喊着妻子的名字,泣不成声:你坚持住,我马上出去喊人来救你!
王玉洁正在外科值急诊班,看到弟弟满头汗、一身血冲进来,吓了一大跳。随即,林智诚被推进手术室。
林智燕没有一丝声息。
我不会死吧?腿上的剧痛,让林智诚突然想到一个平时从没有想过的问题。小跑着跟在一边的姑娘,一下子哭出声来:不会的,不会的!王树生喘吁吁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都要好好活着。
他胡噜一把脸上的泪水,摸到一根三角铁,攥着当工具,不停地往外挖着。一定要早些出去,他坚信燕儿还有救。又饥又渴时,王树生就摸回去吃桃子、喝水。几个桃子吃进去了,水也喝光,他终于扒到了楼道里,但前面塌下来的水泥预制板挡住了他的求生路。
别说话。王树生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医院了。
三角铁咣咣地在上面砸了几下,王树生颓然地丢下工具,嗷嗷地哭了起来。求生不得,那么死就离燕儿和未出世的孩子近点吧,他要在旁边厮守着娘俩。他重又摸回到水泥横梁旁,头枕着碎砖躺下。有水珠滴落到脸上,他不知道外面在下雨,没有动,闭着眼等待着死神的召唤。
王树生三两下脱下衬衣,刺啦一声撕开,扎住林智诚受伤的大腿止血。然后一猫腰,背起来小跑着直奔医院。趴在姐夫背上,林智诚仿佛又回到童年。那次发烧,姐姐背他去医院,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不同的是,姐夫咚咚的心跳声沉稳有力,隔着背肌传递过来,让他觉得很安全,很踏实。他真切感受到一种手足般的爱,无力地叫了声姐夫。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隆隆的汽车声,车辆碾压砖头的声音。有一阵子,还听到路过汽车的喇叭里,播着抗震救灾指挥部通告:保持镇静,提高警惕……夺取抗震救灾斗争全面胜利……
林智诚微闭着眼睛,脸痛苦地扭曲着。
这让王树生清醒过来:不行,不能等死,我要死这里,燕儿托付的事谁来承担,还有爸妈他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想到这些,他坚定了活下去的念头,同时觉出了饥饿难耐。摸回到床头,王树生撕开枕头,他知道荞麦皮中混合着谷糠,虽然难以下咽,但毕竟可以充饥。吃了些谷糠,有点力气后,他四外摸索着,看有没有其他生路。黑暗中,手中的三角铁碰到了金属药柜,哐当响了一下。王树生惊喜万分,口渴难耐的他咬开输液瓶铝盖,一瓶一瓶地尝。麻嘴的、苦的都扔了,终于尝到有甜味的——一定是葡萄糖。这回他学聪明了,自己不知要在这里待多少天,不能一下子都喝掉。他喝了一小口,盖上瓶塞,拿枕头放在它上面,怕砸碎了。然后继续扒,累了就找个风大的地方待下来。他心里明白,哪里风大,说明哪里离外头近,最有希望获救。
面对带血的刀锋,王树生并不惧怕。下乡时他跟一个沧州木匠学过拳脚,对付这俩小子绰绰有余,只是不放心身后的林智诚。他用眼睛余光一扫,小诚倒在那姑娘怀里,灯光下鲜血染红了裤子。王树生心急似火,不知道小诚能不能挺住,他想擒贼先擒王,先解决大臭儿再说。大臭儿被他逼到墙根,无路可退,骂了一句挥刀刺过来。王树生一闪,一记扁踹,大臭儿像笨重的口袋一样咕咚倒地。他那同伙儿一看遇上个练家子,再加上王树生一副拼命架势,吓得拽起大臭儿撒腿就跑。王树生没有追赶,伏下身抱住林智诚,焦急地叫着小诚,小诚,你醒醒!
黑暗里,王树生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一天,正当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突然一下子被惊醒。他掉过身子,脸贴近缝隙,热风吹进来,他闻到一阵阵甜丝丝的尸臭,清晰地听到头顶有人踩着瓦砾的声音。
别管闲事,不然扎你个透心凉!那小子挥着刀子,哑着嗓子虚张声势地喊叫着。王树生认出他来,大臭儿——上学时比自己小一班,因课上经常放屁而得名。这小子初中没毕业就因偷东西进了局子。王树生步步逼近,大臭儿慢慢后退,握刀的手颤抖着。他的同伙儿干叫嚷不敢上前。
王树生想喊救命,可这字眼让他联想到胆小鬼和逃兵,怎么也不好意思喊出口。犹豫半天,总算开了口:救命!没有反应,他又微弱地喊了一声。最后,冲着缝隙,他使出浑身力气高喊:救命啊!可身子实在太虚弱了,声音其实并不大。这时,他想起在嘈杂的车间里,在炼钢炉前,大家有事只是喊一声哎,就使劲喊道:哎!
王树生走出昏暗的胡同,来到小马路上,影影绰绰看见灯影里几个人在撕捋着。他疾走几步,被眼前景象惊呆了:一个姑娘惊慌失措站在一边,林智诚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被其中一个用刀子刺中大腿。就在小诚倒下的瞬间,王树生大吼一声,纵身上前,一拳把拿刀的那个打个趔趄。他虎目圆睁,像一堵墙挡在了林智诚前面。
上面突然安静了,也传来了一声哎!——是丁媛!
林智燕看天黑下来,说:爸,你们该把战场搬屋去了。树生,你去外头看看小诚回来没有。
这些天,丁媛是在自责中度过的。自己没上夜班,躲过了一劫,而姐姐林智燕和王树生却埋在废墟里。她家的房子也倒了,丁媛被街坊们扒出来时,父亲已经断气了。后来,她在废墟中只找到两样东西:父亲收藏的一箱驴皮影人;一串被鲜血浸泡成锈色的钥匙,父亲挂在腰上的,家里和科室的钥匙。
林家小院一进门就看到两盆大夹竹桃,叶片似柳,红花灼灼。鱼缸里,双尾金鱼在水草中悠闲游动。院子掸了些水,凉爽而安谧。吃罢饭,爷俩就摆上棋盘厮杀起来。刘丽珠收拾着碗筷,念叨着儿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林兆瑞眼睛没离棋盘,说又不是小孩子丢不了他。刘丽珠说:现在不少返城知青没工作,在社会上闲逛,我是担心小诚跟他们学坏了。
在街坊们帮助下,丁媛埋葬了父亲,就跑回医院。她放心不下林智燕和王树生,每天都在废墟上寻找、呼喊,终于如愿以偿,听到地下传出王树生的呼救声。
天气渐渐热起来,林兆瑞下乡演出,一走两星期。回家后,刘丽珠把家里肉票全找出来,买来三两肉,做了半锅猪肉大葱馅馄饨。林兆瑞盛了一搪瓷盆,给亲家端过去尝尝鲜。正巧女儿女婿下班,林兆瑞招呼他俩来家吃——树生啊,吃完饭跟我杀几盘象棋。你爸不中,臭棋篓子不说,还爱悔棋。
姐夫你放心,我马上去找解放军来救你,你先上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丁媛带着哭腔大声说。
林智诚听见,撇撇嘴。王树生来家干活,他乐得轻闲,可有这么个勤快姑爷一比较,当儿子就免不了要听父亲唠叨。小诚啊,你可要向你姐夫学习……有事没事,爸就把这句挂嘴边,林智诚烦了:有本事,他在咱家扛一辈子长工!他寻思,王树生顶多三分钟热度,在老丈人丈母娘跟前献浅儿罢了。没想到,王树生一干就是几个月。嘿,真是把我家当你自己家了。
八月骄阳似火,知了起劲地叫着,全然不解人世间的灾难。闻讯赶来的战士们轮番上阵,铁锹声、铁镐声、钢钎声响成一片。慢慢地,他们在废墟上挖出一个大坑,再向下斜开出一条几米长的沟。丁媛刚跳下去就被拉上来,战士们担心她的安全。他们一边和王树生喊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挖,生怕不小心碰下东西砸到里面的人。铁锹木把太长,战士们干脆锯掉半截,蹲着往下掏。最后,他们索性丢掉工具,用手扒起来。周围散落着不少破碎的输液瓶和玻璃器皿,手划破了,脚扎伤了,他们全然不顾,只想着快点把人救出。
赶上歇大班,王树生就过林家这头来。他眼里有活儿,手上闲不住,把个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生机勃勃。喜得林兆瑞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都说一个姑爷半个儿,我这姑爷,顶两个儿子!
两个钟头后,水泥横梁露出半米宽的缝隙,王树生伸出一只胳膊。一位军医把一瓶糖盐水递进去让他喝。缝隙越来越大,几名战士合力把王树生拽了出来,放在担架上。丁媛哇的一声扑上去哭了。医生迅速蒙上王树生双眼,全身缠着绷带,怕因激动血液流动过快血管破裂。
在王天喜老两口看来,儿媳妇可真有点格色。可林智燕手脚勤快,知书达理,对谁说话都没个大声,实在又挑不出啥毛病。不理解归不理解,老两口只是私下里嘀咕两句,脸上没表露出来。让王树生感到压力的,倒是媳妇的洁癖和伴着洁癖的执拗,不洗手不许吃饭,不洗脚不能上床。王树生抽烟是下乡时学的,小知青没钱买烟卷,连向日葵干叶子都卷了抽。婚前下班进家,他先喷云吐雾抽上根烟舒坦会儿再吃饭。现在,媳妇历数抽烟诸多害处,要他戒烟。上来烟瘾,他只好蹲到院子花丛里偷着抽上两口。刘兰芝瞧见,心疼儿子唠叨了两句,树生忙把烟掐灭站了起来,说燕儿她也是为我好,怕我肺抽坏了。你爸抽了半辈子烟,也没见肺有啥毛病。刘兰芝掸着儿子肩头蹭的花粉,不过呢,燕儿这么说,估摸着也有道理。你真能戒了,还省钱呢。
这是什么?医生看到王树生脖子上的平安扣,要摘下来。丁媛忙拦着,说这是他的护身符,还是戴着吧。中年军医奇怪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眼泡红肿的俊秀姑娘,一定在纳闷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这么迷信。丁媛也不理会,她听林智燕说起过这神奇的东西。说也奇怪,多年后丁媛几乎忘记了王树生获救这一幕,但却清楚记得他脖子上的平安扣。透过平安扣,她仿佛看到了林智燕瞩望她的目光。
婚后,王树生在狭小的院子里种花种草,还为媳妇用铁管焊了一个秋千架。这样,歇班的林智燕,可以荡着秋千,嗅着各色花儿的清香,看她喜欢的小说,吟她喜欢的诗词,直到暮色降临。
戴着平安扣,王树生跟死神打了个照面,八天八夜后重返人间。闻讯而至的摄影记者,端着摇把上弦的照相机咔嚓咔嚓拍着。流着泪的丁媛与躺在担架上昏迷过去的王树生一起,被定格在地震后的第九天。
和那个年代知识分子家庭孩子一样,林智燕打小就品尝了世态炎凉,可生活磨难去除不掉她骨子里的浪漫情调。她喜欢逛公园,轧马路,爱在雨中散步,时常吟诵一些唐诗宋词。这在当时,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难免有人背后嚼舌头。可王树生不管那套,这才是独一无二的林智燕,他的被文学作品熏染的,有些超凡脱俗的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