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生忙给她擦泪:你不是说过,小诚说什么做什么都别计较嘛。得了,他又没真动手,这两下对我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不算什么,只要小诚不再记恨我。他不愿再纠缠这事,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妹来信了。这丫头,以前信上总是写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事,这回却好像有啥心事,说了不少大队里的人和事,吞吞吐吐,云山雾绕的,不知啥意思。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泪来: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说?他这么横,你还护着他,你傻呀你!
该不会搞对象了吧?凭女人的直觉和细腻,林智燕一下子猜到这上头。王树生摇摇头,小环跟小诚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对象。
王树生道:没有哇,不是跟你说了嘛,是树枝碰的。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树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诚合适不合适,我反正挺喜欢她的,我妈也觉得人不错。
林智燕要弟弟陪会儿丁媛,拉着王树生沿着芦苇间一条黑泥小路走下去。她问小诚为什么打你?
西北风吹走了明朗的秋日,唐城进入阴霾笼罩的漫长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气不好,林智诚没出门,守着电匣子,心烦意乱来回扭着指针。一会儿是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会儿是飞兵奇袭沙家浜,一会儿是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一会儿是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树枝扑簌簌抖动,摇落下水珠和落叶。林智燕问,你俩猴子似的在上面干吗呢?王树生说没事,忙出溜到地面。看到他鼻子流了血,林智燕心疼地问怎么搞的,王树生说树枝碰了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块纱布卷成条,塞在他鼻孔里。林智诚这时也下了树,林智燕使劲瞪了他一眼。
正皱着眉头看剧本的林兆瑞,抬脸冲儿子道:嗨,听过八百遍了,总不过这几出戏。关了吧,耳根清净。他新排的戏因为没有突出阶级斗争,上头没通过。林智诚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关了电匣子,劝道:爸,你这是何苦呢,像王大爷一样提前办退休,养养花,钓钓鱼多好。
刚才一脚是对你夺走我姐的报复,这一拳是警告你,以后敢对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诚压低声音道。
你爸我离不开舞台。这么多年了,舞台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一天就没着没落的。在农村种水稻那会儿,我就想,要是让我回团里,能听到锣鼓点响,不要说当导演,就是跑龙套、打杂儿我都干。
不等王树生回答,他手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王树生也不示弱,搂着树干,一下一下往上攀。刚爬到半腰,林智诚一脚蹬在他肩膀上,险些把他踹下树去。好容易坐到树杈上喘口气,迎面又挨了林智诚一拳,王树生半拉脸登时麻木了。
你一辈子就是劳累命。
太阳很快出来了,粗糙的树干湿漉漉的。林智诚挑衅地望着王树生:你不是挺能吗,敢不敢跟我比爬树?
这才充实,都像你少爷一样吊儿郎当,那国家不完了?
九月蒸腾的云团裹着水汽,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线细密,水面满是涟漪和溅起的小水泡。几个人凑在老槐树下躲雨,林智诚一点一点往外拱着王树生。眼看半拉身子让雨水淋湿了,王树生佯装没感觉。雨刚小一点,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了雨中,撒欢似的叫着喊着——她们看到了天空的彩虹!
林智诚嘟囔道:我这不是烦嘛。
这话让林智诚觉得太玄妙了,他摇摇头,说不明白。林智燕说:慢慢你会明白的,也会发现树生身上其实优点很多。他善良、真诚、坦率,敢爱敢恨,还是那个你小时候信赖依恋的兄长。
我知道你为啥烦,你一直为你姐跟树生的事耿耿于怀。树生肚子是没多少墨水,干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还有几分危险,可他待人真诚,不势利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你爸我深有体会,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才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身,你姐没看走眼。
岸边丛生的灌木上,黄色的蚂螂来回飞着,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林智燕问弟弟: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共同语言?树生他确实不懂诗,不懂文学,可他懂我,知道我的愿望和所思所想。我说的话他不腻味,能够耐心专注地去听;我有时小小的发疯举动,他能理解,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有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吧。
林兆瑞摘掉花镜,搁在剧本上:小诚啊,别看爸总数落你,我这是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你不想想,当初你要是吹拉弹唱没两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给你使劲,你能当兵走人吗?现在也一样,你以为厂工会谁都能去,职工文体谁都能搞?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看你是块料才要你的。小诚,去不成市里文艺团体,咱在工厂也一样发挥作用,我相信那句话,是金子搁在哪儿都发光……
真奇怪,那个时候姐俩无话不说,现在天天见面,却像隔了一层。林智诚随手揪了根蛐蛐草,搁嘴里嚼着:姐,我承认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个好对象,我也打心里替你高兴。问题是现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树生有共同语言吗?
爷儿俩正说着,亲家王天喜捎话来,叫过去商量一下喜宴办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儿子一同去听听。刘丽珠患感冒出不了门,她囔囔着鼻子道:帮我看看那头儿准备得怎么样了。缺啥短啥,需要咱们搭把手的,帮帮亲家。
天上云团缓慢移动着,周围景物时暗时明。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林智燕扑哧一声笑了,扭头问弟弟,还记不记得你一顿吃过四张葱花饼的事。小诚怎么能忘记呢?那次他去乡下看姐姐,老乡知道林大夫当兵的弟弟来了,送来自家舍不得吃的白面。姐拉着风箱,给他烙了好几块葱香四溢、外焦里嫩的葱花饼。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借口胃疼只喝了几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俩坐在土炕上一直唠到深夜。
王树生的新房里生着炉子,有种生铁混合着煤烟的味道。刘兰芝盘腿坐床上,正给小两口絮着被褥,王天喜和刘爱国抽烟等着老林。一见爷俩进屋,王天喜连忙拎起茶壶来倒水。林兆瑞环顾左右,问怎么没见老闺女。王天喜气鼓鼓回答:这丫头,焉主意贼大。他哥办喜事,写信叫她回来,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林兆瑞说:也不能怪小环,山里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礼拜。
他们坐在水边一棵老槐树下。王树生吹了一段口琴,林智诚即兴跳了一段新疆舞,踢得草叶纷飞。林智燕和丁媛看着哥俩一个赛一个地闹腾,拍着巴掌加油。天气渐渐热起来,丁媛从网兜里掏出洗好的黄瓜、西红柿。王树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远处有眼机井,水哗哗哗地流着。王树生朝那走去,丁媛说我也去,高高兴兴地追着他去了。
嗐,人家早把大名改了。刘兰芝接茬道,王卫东,听听这名字!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妈意见,改了也就罢了,可下乡这么大事也不吱一声,自己偷走户口本就去报名了。上山下乡,你当是去玩啊……
王树生、林智诚一前一后来到时,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医院门口。两人戴着大草帽,像下乡女知青,丁媛拎着一网兜吃的东西。顺着林荫大道往南,骑了十几分钟车子,穿过收割后的玉米地,前面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这里开矿挖煤。后来煤掏空了,地面下塌,矿水上浸,这里就成了天然湖泊。
她眼窝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来。
亲我一下。林智燕闭上眼睛。王树生嘴唇轻触在她额头。林智燕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飘来:不管我弟说什么做什么,你千万别计较。
王天喜哼了一声: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说,下去锻炼锻炼也没亏吃,又不光你闺女一个下乡,树生、燕儿谁没下过乡?
两人商量妥当,王树生刚要走,林智燕忽然说:树生,我想早点嫁给你!血一下子涌上头,王树生心脏一阵狂跳,好容易才平缓下来:燕儿,我何尝不着急呢,我也想早点结婚,快点把你娶进家门。
爱国拉了一下刘兰芝胳膊:姐,你就别心窄了。我听说返城政策有松动了,到年头可以回来,弄好了还能保送上大学呢。等小环回来,让她姐在医院里介绍个大夫,等两年抱个大外孙,姐你就请好吧。
王树生突然冒出个想法,和林智燕对视了一下,两人想到了一起:媛媛和小诚年岁相当,郎才女貌,他俩肯定合适。林智燕说:说办就办,我和媛媛说,明天下夜班咱们一起去南大洼玩。
敢情。刘兰芝笑得泪花闪闪。
说话不脸红。林智燕吃完站起来。王树生要去刷饭盒,林智燕说:还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该笑话我了。当初你住院追我时,她没少敲打我。这丫头,整个一人精!
这时院门一响,树生接林智燕下班回来。刘爱国忙说:别老念叨你宝贝闺女了,今天咱们主题是如何把你儿子喜宴办四置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盘算好几天了,既要移风易俗,又要喜庆热闹,方方面面答对满意。趁着树生他俩都在,咱们再把办桌细节敲定一下。
当然。
喜宴安排在腊月十六。尽管头一次当大操儿张罗这事,爱国却相当在行,他拿过来宾名单,眼睛一瞭就瞧出了问题:这恐怕不行,街坊这些人又有‘矿派’,又有‘工总’,过去结了疙瘩,现在弄一桌吃饭,喝高了别再来次武斗。
哼,这么着急想当姐夫啊?
王天喜大手一挥:都过去的事了。放心,甭管他‘矿派’还是‘工总’,来我这喝喜酒,就得给我面子,谁也不敢奓翅。
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解开疙瘩,总不成让小舅子恨姐夫一辈子。
林兆瑞点点头,相信亲家有这个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儿女亲家,还是街坊和评剧票友。天喜是下窑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实诚,重义气,在矿上威望很高。当初,要是没天喜在革委会照应着,他早让团里那帮造反派整死了。就算不死,这把骨头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里了。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没给他沏茶,开水里加了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了心底。
还那样,动不动说点风凉话。他心里疙瘩没解开,一时接受不了咱们搞对象这个事实。
老林是带着夫人的一双眼来的。一进屋,就看到一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静静地卧在外屋地上。一块绣着几朵红牡丹的白布罩着缝纫机头,就像蒙着盖头等待出阁的娇羞新娘。不用问,他就知道这绣工出自燕儿。里屋,家具满满当当,写字台上摆着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铭牌上红艳艳的灯笼透着喜气。此时,林兆瑞坐在姑爷打的沙发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环顾一遍新房,心想,就是丽珠她亲自来,恐怕也只有满意两个字。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树生忙问小诚现在对我啥态度。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还跟树生置气呢?人家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那么待他,他不记恨不说,还一个劲催我给你介绍对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么样?
林智燕一笑:从小,妈就教育我们姐弟: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嘴巴不要发出声响;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横竖交叉摆放……小诚当了几年兵,好习惯全丢了。
姐,我不想搞对象。
喜欢看你吃饭样子,一声不响,总那么秀气。不像我们一家人,吃饭跟猪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响。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妈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说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家说。
王树生一一答应,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林智燕吃着饭,一抬脸:你傻看着我干吗?
林智诚道:媛媛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条件不错。可我不知为啥,就是不来电。直觉告诉我,她也未必愿意,我看她喜欢王树生那路人。
王树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给你晾着白开水呢。咱们以后立下规矩,再不许对着水龙头喝水,更不能脑袋扎家水缸里喝。还有,你那吃东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瞎说。
她轻盈地出去,随手带上了护休室的门。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么说也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姑娘们想什么我一眼能瞧出来。
丁媛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块上夜班。她抢先打开饭盒,看到白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叫了一声:哟,真给我姐增加营养啊!快成话痨了,给,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夹了块鸡蛋塞到她嘴里。丁媛喊着好吃,林智燕又喂了她一口。王树生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一块吃,丁媛摆摆手:得了,不跟你们起腻了,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转转。
这时王树生出来,问又编排我什么呢。林智燕说:我弟夸你手巧,把家弄得像那么回事。
内科病房是从前的老建筑,楼前长着几株高大的垂柳,柳条拖到了地上。黄昏时树影浓重,十几只蝉四儿——,四儿——拖着长声叫着,如同宏大的管弦乐队。王树生拎着圆饭盒走上青石台阶,丁媛隔着窗玻璃看到他,忙招呼林智燕:姐,你对象又送饭来啦。
树生冲林智诚笑笑,林智诚咧咧嘴。
林智燕有点积蓄,爸又添了些钱,她给树生买了块全钢手表。林智诚知道后,急赤白脸数落姐姐没出息。
冬天天黑得早,刘兰芝张罗着做晚饭,爱国叫住她:姐先别忙活,我为外甥结婚特地写了首诗,我给大家念念。
结婚,林智燕没啥物质要求,她只让树生打一个书架,好把喜欢的书一股脑搬过来。她越是通情达理,王树生越觉得不能委屈她,他要让心爱的人体体面面地嫁过来。家具打好后,他托人找票,费尽周折买齐了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都是响当当的上海名牌。
王天喜一劈手:打住,这儿谈正事呢,你又弄你的破诗。我说,你一个厨子耍啥笔杆子整什么诗,写诗能写出大米白面红烧肘子?能养活老婆孩子过日子?
知道了。林智燕拖着长声答应。
爱国不爱听了:哎,你还是别说这个,耍笔杆子就是有用。你先进生产者发言稿谁帮你写的?地球转一天你转一天半,这词儿谁整出来的?我这是没大领导赏识,要不进市革委会写作班子绰绰有余。
去,你妈什么没见过,我是觉得姑爷不错,会来事儿。又冲女儿道:燕儿,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也学着矜持些,听见没有?
林兆瑞笑眯眯地看着他俩掐。王树生说:舅,没人时单独给我俩念吧,正好燕儿她也喜欢诗,你们切磋一下。
林智诚趿拉着凉鞋出来:妈,你不会让一个沙发就收买了吧?
爱国一听脸上乐开了花,给外甥一个拥抱大礼,真是知兄者莫若弟也。林兆瑞提醒辈分论错了。刘兰芝说:他俩呀,一向这么没大没小。起小我妈就把爱国搁我这儿,跟树生一个被窝睡,一个槽子里抢食,在外头哥哥舅舅胡叫一气。
嗯,这还不大离。
王天喜让老伴烫壶酒,他今天要跟亲家和爱国痛痛快快地喝两盅。树生,你也喝点儿。他对儿子说。王树生答应着,灯影里悄悄攥住林智燕的手。林智燕往外抽,抽不动,用拇指指甲轻轻尅了他一下。
刘丽珠又问三十六条腿儿备齐没有。这是当时全套结婚家具的统称,包括一张方桌,四把椅子,一个双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写字台和一个饭橱。林智燕喜滋滋地告诉妈:不光‘三十六条腿’儿,还多了四条呢。树生下乡时学过木匠,他自己做了个沙发。还说你跟爸看着好的话,也给你们做一个。
座钟打过八下后,林家父子和爱国回家了。大闺女玉洁在医院值班,刘兰芝安顿外孙跟自己睡。她从外屋拿进来一个搪瓷盆,倒扣在地上,又把一只空酒瓶立在上面。孩子爬起来撒尿,睡眼惺忪地问姥姥在干啥。
没你事儿。林智燕说。
地震喽好往外跑。刘兰芝说。这一年的腊月,地震传言困扰着唐城人,过年的喜庆里有一种隐忧。王天喜天天听电匣子,知道的事比老伴多,听了这话便数叨她几句: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别看嚷嚷得凶,都是瞎造谣。再者说,真要地震,你瓶子倒喽再往外跑,早晚八春了。孩子还要问,王天喜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听院子里有脚步声,王天喜冲窗户外头道:树生,黑灯瞎火的,把燕儿送回家。
林智诚在屋里道:我姐处处护着王树生,买冰块也是先给他后给我,对象当然比亲弟弟重要了。
知道啦。黑暗中,王树生答应着。
妈!林智燕扭着身子。刘丽珠正色道:我不反对你俩的事,可也没说过无条件支持。
西北风刮走了城市上空的雾霾。风停歇了,满天星星闪闪烁烁,什么地方响着零星的鞭炮声。林智燕深吸了一口气,夜色真美呀,她说着把胳膊伸进树生的臂弯,两人挽在了一起。
新房子盖好后,林智燕一下夜班就往王家跑。三伏天里,看树生和木匠一块打家具。回到家,衣服上、裤子上蹭满锯末。刘丽珠拉闺女到院子里,一边拿笤帚疙瘩敲打着,一边数落着:这么大丫头,还没过门,成天扎在对象家不嫌寒碜。
两家距离不远,前后排住着,他们却走了三个来回,坚持要把对方送回家。最后,还是王树生拦着林智燕:照这么送下去,咱们明天早上也进不了家。这样吧,数一二三,你进院子,我掉头,咱们谁也不许再回头。
刘兰芝反倒逗乐了:看丫头你说的,啥死呀活的,年轻轻的,好日子长着呢。
林智燕开门进家,王树生转身。听到林家的关门声,他又停下脚步,直到林智燕的小屋里亮起灯光,他才回家。
想起从前婆婆跟前当媳妇的难处,拉扯大几个孩子的不容易,刘兰芝抹起泪来。林智燕忙说:树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一辈子照顾好他,死也不放手!
腊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早上,林智诚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梦见电闪雷鸣中,他家房子坍塌了,林智燕埋在瓦砾中。他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找寻着姐姐。姐,这个平时他叫得那么亲切自然的词儿,在梦里,他却喊不出来——像哑了一样,光张嘴发不出声。他觉得姐姐要永远离开他了!
刘兰芝用红布包好戒指,搁进白棉线钱包,搁到林智燕手掌心:我们眼瞅着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再疼儿子,也不能总陪他,将来你要跟树生过一辈子。燕儿啊,过日子少不了磕磕绊绊的,树生他人又死倔,有个对不对的,看大妈份上,别跟他计较……
有人在啪啪啪拍打着门玻璃,是母亲。刘丽珠进来,唰地一下拉开窗帘:都几点了还不起来?赶紧腾地方,你姐要在屋里打扮一下。
林智燕抿嘴乐了,想起小时候跟树生一块淘气的事来。饥荒年代,孩子们的生活并不乏味。
林智诚这才醒悟,今天是腊月十六,姐出嫁的日子。夜里落了一层雪,明晃晃的阳光中,他跟着妈来到院子里,边敲打着脑袋,努力摆脱梦魇的阴影。丁媛来帮林智燕梳洗打扮,瞧出点问题来:你弟怎么了,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他该高兴才是。他就这么格色,甭管他。林智燕说。
外面阵阵蝉声飘进来,刘兰芝拉着林智燕的手,唠着家常:从前呐,只有老头子一人上班,家里负担重。树生他打小就懂事,灾荒年那会儿,把口粮留给姐姐妹妹,自个儿去野地挖菜,逮到蚂蚱、老扁啥的,点把火烧着吃。你看他,那会儿精瘦精瘦的,没饿死,身子骨反倒结实了……
丁媛帮她拆开短辫子,麻利地用剪子修剪着,再用圆把塑料梳子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头。林智燕想起弟弟的话,从镜子里看着丁媛:媛媛,问你点事,你觉得你姐夫他人怎么样?
林智燕点点头,乖乖地看大妈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手指竖在面前,她眨着眼睛问大妈搭配吗。搭配,我们老王家媳妇就是好看!刘兰芝喜滋滋的,你看你,这么瘦,瞅着就让人心疼。等过了门,我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得白白胖胖的。
好呀,从你俩搞对象起,我就觉得很般配。有时我就想,我将来找对象就找他这样的,又重感情,又体贴人,手又巧。我才看不上医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大夫呢。
哎,这也是我跟你大爷一份心意。现在破四旧不兴戴这东西,你在家时偷着戴……刘兰芝布满青筋的手,攥着林智燕腕子,你指头细,以后缠上点红线线,就合适了,也不容易丢。
死丫头,没脸。林智燕伸手拧她一下,丁媛笑着躲闪着,脸有些泛红。媛媛十岁上就没了妈,这么多年和父亲相依为命,欣赏成熟稳重的男人,也就不奇怪了。林智燕心想,小诚看人还挺准的,看来自己和树生是乱点鸳鸯了。
林智燕推让着。
两人叽叽喳喳,说说笑笑,半个多钟头过去了。刘丽珠看时间不早了,进屋提醒女儿该装包了。唐城老例儿,闺女出嫁,娘家要把陪送的嫁妆,用红平纹布包成一个个包袱,而且一定要双数。几个人一起把林智燕的衣服、书籍,和用钩针勾的沙发巾、座钟罩装进包。到这时候,林智诚不得不接受事实: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疼爱他的姐姐,已经心有所属,真的要出嫁了!
刘兰芝关上门,又踮脚向窗外张望下,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白棉线钱包,打里头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来:燕儿啊,往后你就是老王家媳妇了,也没啥送你,这金溜子算是老王家聘礼。
王树生,你敢对我姐不好试试!他在心里默念着,狠狠地往包里塞着东西。
摸着蓝底白碎花的炕单,林智燕连夸好看。刘兰芝道:是呢,这是树生当先进厂子奖的。你要是喜欢,我这就撤下来给你,今儿早上才铺上的。林智燕说不用不用,家里有。心里想,多好的大妈啊,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
刘丽珠把儿子和丁媛支出去,让他们在外头看接亲的什么时候来,她要叮嘱闺女几句话。林智诚出屋,说去看看那头儿准备的怎么样了,便径直走了。丁媛站在院子里,透过贴着红喜字的门玻璃,看到母亲攥着女儿的手在说着什么。林智燕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透着红晕。触景伤情,丁媛想到,将来自己出嫁时既不会有母亲给自己装包,也不会有这样的千叮咛万嘱咐……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模糊,她把视线移向灰色的天空。一群鸽子正扇面一样飞过,留下了嗡嗡的鸽哨声。
大妈拉她坐炕上。窗台上,一盆旱莲开得正旺,两盆倒挂金钟热热闹闹地缀满了紫红的铃铛。林智燕鼻子凑到橘红色旱莲花上:大妈,有股特殊的药香呢。刘兰芝脸上皱纹笑开了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欢,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离人远,跟人不亲。
王树生一大早就起来,踩着斑驳的积雪挑满一缸水,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天逐渐亮起来,朝阳把院子里头天搭起的帆布喜棚染上一抹绯红。砖头垒起的灶台旁,厨子们用漏勺捞出煮得半熟的大米,放到笼屉中准备蒸爬豆米饭。桌案上,摆放着半成品的米粉肉、四喜丸子、炸好的带鱼、切好的肉片……王玉洁正往新房玻璃上贴着大红喜字。树生进屋,招呼姐帮他做一下发型。王玉洁挤出发蜡,蘸在梳子上,把他硬硬的头发梳成了时兴的偏分。看着镜子里的树生,她边夸着精神,边感慨道:你姐夫啊,当初也是这么一表人才,要不我怎么会看上家在农村的他,非招个倒插门女婿……弟弟的大喜日子,让王玉洁想起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许多东西,只有失去了才觉出珍贵。你姐夫活着时候,我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没少跟他叽歪。现在想想,真是太傻了。树生啊,一定要珍惜现在,跟燕儿好好过日子啊!
男人们又开始忙活,刘兰芝拉林智燕到屋里坐。外头下来暑气了,屋里倒阴凉阴凉的,土炕占了一半地方。正对屋门墙上,贴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宣传画,旁边是王天喜爷俩先进生产者奖状。靠北墙一对旧柜子,摆着座钟、毛主席白瓷胸像、镶满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两个镜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树生两岁时的照片,含着手指,露着小鸡鸡,天真无邪地直视着镜头。林智燕每次看了都想笑。屋里摆设,这么多年没大变化,而屋主人却在慢慢变老。也难怪,树生都已长大成人了嘛,林智燕想。
王树生嗯了一声,用手压着额头一缕翘起的头发。
对联是林兆瑞写的,上联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联是平安两字值钱多。贴着红彤彤的对联,王树生憧憬着自己的新家。他没啥奢求,只盼望着劳累一天下班回来,和媳妇在房间里独享两人世界。再就是,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一家人没病没灾,和和美美……燕儿大概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不然为啥脸上现出红晕来。下了梯子,看着对联,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旁边的林智诚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小诚两手夸张地缠着绷带,一脸愠色。
胡同里热闹起来,赴宴席的客人踩着积雪陆续上门,王天喜和老伴笑容满面地迎候在门口。为树生办婚事,家里拉了饥荒,可王天喜高兴,他愿意看到儿子体面风光地把媳妇迎娶进家。人活脸,树活皮,他在矿上大小也是个人物,儿子婚事如果悄没声儿草草办了,自己老脸往哪儿搁?领导、工友、徒弟们不干,亲家那头也交代不过去。人家把那么好的闺女给了你儿子,你好意思连办桌都节省吗?
一旁王树生咧嘴乐了,林智燕红了脸。刘兰芝过来戳了弟弟脑门一指头:成天花马掉嘴的,正经你也生个儿子,别让大伙跟着着急。爱国道:有啥法,我们那口子盐碱地,光打种就是不长庄稼。几个人都乐了起来。刘兰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对联递给儿子和林智燕,说图个吉利你们自己贴吧。
儿子大喜日子,刘兰芝一宿没睡好觉。这会儿,她兴奋中带出点焦急来,不住地问爱国几点了,手搭凉棚往胡同口张望,边埋怨着老闺女这时辰了还不露面。直到斜背着绿军挎,五眼棉鞋上沾满泥水的卫东站在面前,她才如释重负,催闺女赶紧去换衣服接新嫂子。卫东没想到自己担当这么一个重要角色,忙说:妈,还是让我姐去吧。我天没亮就上了车,没来得及扎古,再说家里也没合适衣服。刘兰芝瞪她一眼:这怎么成,接亲要全可人,你姐不中,你快点拾掇拾掇!
刘爱国退后几步,端详着初具雏形的房子。他这个当舅的,只比树生大几岁,是个圆团脸的黑胖子,一笑露出两个虎牙。他在钢厂食堂干大厨,装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这会儿,他点评道:咱这房子瞅着就结实,保管五十年不坏,一百年不倒。树生两口子在里头呢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搭拉孙,子子孙孙住下去……
王树生一身新衣服,挓挲着两只手,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刘兰芝领闺女进来,冲他道:扎古好没有,扎古好了去院里等着,让你妹妹捯饬一下。
爸,我知道。树生声音有些喑哑。王天喜从梯子上下来,林智燕倒了一搪瓷缸茶水递过去。
说着,她把窗帘拉上了。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讨个吉利。我活大半辈子了,没啥奢望,就盼着你们小两口平安和顺。
卫东一件件试着衣服,粗大的短辫,壮实的身板,在母亲眼前晃来晃去,让刘兰芝觉得有些生疏。在老闺女面前,当妈的总有些气短,觉得孩子在乡下遭罪,自己帮不上忙,亏欠她很多。王卫东没带走的几件衣服,都压在柜子底下,皱皱巴巴的,又瘦又小,最后总算翻出一件红毛衣穿在身上。刘兰芝帮她摩挲时,静电噼啪作响。
打地基,抄平,砌墙,上檩。虽然房子间量小省掉了木梁,可上梁的仪式还要有,王天喜踩着梯子,把红绸拴在檩上,下面坠着几枚铜钱。王树生扶着梯子,觉出父亲腿在微微颤抖。
你哥也结婚了,你爸跟我只有你一桩心事了。还是抓紧回来吧,城里再怎么不济,也比乡下遭罪强。
去,讨厌。林智燕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一甩辫子扭身走了。
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有主意。
王树生忙赔笑:我明白了,不指派他干活就是了,把他当佛供着总成了吧,谁让他是我小舅子呢。
你有啥主意,馊主意。打小你就任性,自作主张下乡我们没说啥,现在要再不管你,就在农村耽误了。刘兰芝突然齁喽齁喽咳嗽起来,因为喘气不均,脸憋得通红。卫东忙轻轻捶打着后背,让妈把痰吐出来。刘兰芝说:我不碍事,你别让我着急,别惹我生气就中。
林智燕说:他是吹拉弹唱的文艺兵,又不是耍铁锹抡洋镐的基建工程兵。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让小诚来帮忙,是想缓和一下你俩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当小工使唤,他在我妈跟前能说你好吗?
来时王卫东装了一肚子话,看这情形,她决定暂时先不跟妈说了。她把外套穿上,辫子甩到脑后:行啦,走吧。
刘丽珠心疼地挑着血泡。林智燕脸上挂不住了,找到王树生一通数落。王树生道:怎么人家都能干活,就你弟弟是个宝儿,怕累着,真难为他这三年兵怎么当的!
林智诚进门时,刘爱国正跟卫东交代接亲礼仪。林智诚主动请缨,说自己在部队干过炊事班,要上灶帮厨。爱国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呀,再帮厨也是油梭子泛白——短炼(练)!老实告诉你,红案白案你都上不了。漫说你,就是我这正宗厨子,今天也得让位。我看哪,正经你赶紧给我回家,等着跟新亲一块过来,不能乱了规矩。又转身叮嘱树生别忘记带四色礼,改口叫爸妈时,一定要声音洪亮。
一天下来,林智诚手上磨出了血泡,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着:妈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这个王树生,把人当牲口使唤,比周扒皮还周扒皮。不行,冲这个也不同意他当我姐夫!
林智诚讨个没趣,并没生气,和卫东打了个招呼,悄悄耳语说过会儿有事找你。刘爱国叮嘱了一圈,问傻站在一边的林智诚怎么还不走。还是刘兰芝替小诚解了围: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一块儿跟树生接你姐去,人多喜兴。
号子声招惹来一街人过来瞧热闹,几个人喊得越发起劲。他们中,林智诚年纪最小,眉目英俊,让人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十年以后,胡子拉碴,摇着轮椅,在街头兜售盗版磁带的林智诚,早忘了地震前打夯这一幕。可王树生的外甥大刚,却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智诚是多么潇洒,让胡同里上中学的女孩子看得眼睛发亮。
九点半,王树生的迎亲队伍来到林家门前。他一身新姑爷打扮,藏青华达呢中山装,黑色一脚蹬猪皮鞋,手里拎着白酒、糕点、挂面、猪肉四色礼,有些拘束地站着,接受着街坊们热情的目光和小声议论。林兆瑞、刘丽珠早早迎候在门口,面对岳父岳母,王树生深深鞠了一个躬——爸!又鞠了一个躬——妈!林兆瑞夫妻响亮地答应着,接过姑爷的四色礼。
……
林家正屋圆桌上摆着几个瓷盘,里面搁着点心、糖块、花生、瓜子。这叫摆果茶,男方客人照例要尝一尝。两家人嘘寒问暖,刘丽珠有几年没见王卫东了,拉着她手问这问那。王树生被大家簇拥着,直奔新娘闺房。看到给大家开门的衣着鲜亮的丁媛,树生同组的青工石柱抢步上前:嫂子,我跟我哥接你来啦,快走吧!
一咬一口油啊;来——哟。咕咚。
丁媛弄个大红脸。
原来全是肉啊;来——哟。咕咚。
王树生推他一下:你小子不长眼,管谁都叫嫂子,看清楚了再叫。小石才明白自己搞错了,忙不迭道歉。乍一看到坐在小床上的新娘子,王树生真有一种惊艳感觉。燕儿显然经过精心打扮,大红上衣,挺括的灰色混纺华达呢裤子,棕红色猪皮鞋。原来的辫子剪了,乌黑的头发梳成发脚略带弯曲的柯湘头,面带娇羞地看着进屋的一群人。
包子没有褶啊;来——哟。咕咚。
嫂子真俊!石柱发出一句感叹。
干完吃包子啊;来——哟。咕咚。
那边,刘丽珠把姑爷带来的猪肉搁在菜板上,拿刀剔着骨头。肉还要让姑爷带回,这叫离亲骨肉。她手抖得厉害,眼窝湿湿的。林兆瑞让她控制一下情绪,刘丽珠用手背拭了一把泪:道理我都明白,可还是忍不住,出嫁的闺女就是离娘的肉啊!
用力夯到边啊;来——哟。咕咚。
外面冷,王树生给林智燕披上毛呢大衣。眼看就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林智燕百感交集。她读过不少外国爱情小说,这些父亲偷偷保留下来,躲过屡次抄家的黄书,给孤独的、喜欢浪漫的林智燕洞开了一个新世界,也陪伴她度过了乡下几年寂寞时光。但这些爱情小说都不涉及婚姻,书里出嫁的描写几乎没有。林智燕不能想象人家女儿是如何走出娘家大门的,反正她此时无比依恋这个家、这座小院,就算是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也不能抵消此时的感伤。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埋怨树生,为啥这么心急火燎地把她接走。也只有在此时,她才发现父亲鬓角滋生出了白发,而母亲曾让女儿始终引以为骄傲的美丽脸颊上,竟早早长出两块老年斑……当着姑爷和众人的面,林兆瑞压抑着感情叮嘱了女儿几句。刘丽珠一句话没说完就哽咽了,母女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丁媛泪水模糊了双眼,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失态,她借口迷眼揉了两下眼睛。
使劲要使齐呀;来——哟。咕咚。
胡同里鞭炮炸响起来,王树生和新娘出现在自家门口。王天喜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刘爱国引导着一对新人走进新房。婚礼很简单,新郎新娘单位领导说了些勉励的话,该新娘父亲讲话了。林兆瑞看着女儿、女婿:我没啥要说的,就叮嘱你们三句话:一要孝顺父母,打小拉扯大你们不容易;二要夫妻恩爱,家庭是事业基石,基础打不牢说什么都白搭;三要堂堂正正做人,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瞎话。小两口连连点头,交流了一下激动的目光。王天喜的徒弟大锁,冲师傅一挑大拇指:你亲家这话有水平,要不怎么人家能当导演。
大家加把劲啊;来——哟。咕咚。
人群中,王玉洁眼圈有些红。她想起自己和大刚他爸结婚那阵,正赶上破四旧,连个简单的仪式都没办,当语文老师的他,骑辆破车子把她接进家门。有回她抱怨嫁得委屈,丈夫歉疚地跟她说:对不住你,以后有条件了,一定补办个像样的婚礼。搂着儿子,她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大刚踮起脚来给妈擦泪,问她为啥哭,王玉洁忙捂住儿子嘴,小声道:别瞎说,妈这是高兴。
夯夯往前走啊;来——哟。咕咚。
轮到王天喜讲话,他嘎嘣其脆:今儿个是我儿大喜日子,大家都来捧场,感谢!他抱拳拱拱手,我呢,也没啥好说的,意思都在酒里头。粗茶淡饭,大伙儿吃好喝好,喝好吃好!这话说到人们心坎上了。大冷天赶过来,贺喜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能吃上顿像样的饭菜,喝上几口小酒。对于长期秫米干饭、玉米面粥,缺少油腥的人们来说,这样开荤的机会并不多。大家一阵掌声。
盖房全靠它呀;来——哟。咕咚。
新郎新娘三鞠躬后,在爱国撺掇下,王树生掏出口琴,吹了一段《打靶归来》,林智燕朗诵了一首毛主席《沁园春·雪》。大家一阵叫好声。刘爱国想让小诚唱首革命歌曲,烘托一下气氛,可找半天没见人影——林智诚根本没进新房。他只好宣布:婚礼结束,喜宴开始!
打夯夯得紧哪;来——哟。咕咚。
王家摆不开桌,有几桌摆到了东西邻居家,主席摆在王天喜屋里。给单位领导敬完酒后,王树生给丈人倒酒,林兆瑞心疼姑爷,叮嘱他悠着点喝。刘爱国说:你甭拦着,今儿个树生就是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也得喝,谁让他娶媳妇呢。他又凑近老林,悄悄耳语:老哥放心,别的桌我给他倒白开水。
我们开始夯啊;来——哟。咕咚。
林智燕给王天喜斟满酒,举起酒盅:爸,你和我妈为树生没少操心,为我俩的事没少费力。结婚后他就交给我了,你二老放心,我会好好关心照顾他……一桌人频频点头:这闺女就是懂礼数,体贴周到。
早晨露水未干,阴凉尚存,几个年轻人打起夯来。刘爱国嗓子尖,能编词儿,他负责引夯喊号子——高抬起呀。他喊道。来哟吼。几个人合力喊着拉动绳子,石夯被高高抛起,咕咚砸到地上。
小两口去别的桌敬酒了。王天喜一高兴,又喝了两盅,夹了一块上着糖色的方块肉,吧嗒着嘴:咱一个从前下井,有今儿没明儿的窑花子,现在不光退休有劳保,不再为全家吃喝心窄犯愁,还给儿子盖房办喜事娶上了媳妇,高兴啊!等过个一年半载抱上大孙子,下乡的老疙瘩再返城,我可以说是死而无憾喽!
王天喜跑东跑西,托人弄脸,备齐了红砖、白灰、木料。王树生从厂锅炉房拉回几车焦子。刘兰芝招呼弟弟刘爱国过来着把手,隔壁住的、王天喜的徒弟大锁也来帮忙。大家挖掉葡萄秧,推倒院墙,刨开黄土,就这么开工了。林智诚复员分到了钢厂工会,这两天正闹情绪呢,林智燕看人手少叫他过去出把力,他一百个不情愿。直到父亲冲他瞪眼,才嘟嘟囔囔往外走。
爱国忙拦住话头:姐夫你喝高了。傍年备节的,又是你儿子大喜日子,快别说这丧气话。来来来,都满上!
黑暗里姐冲他笑笑,这一笑不知为什么让王树生有些心酸。
王树生、林智燕敬完几桌酒,又回到主席。刘爱国安排厨子吃饭,自己掌勺炒了道拿手菜端上来,说别光吃肉,都尝尝我这焦熘饹馇。林兆瑞尝了一口,连连称赞:爱国呀,抻两年我家小诚结婚办桌请你。就你这手艺,到大饭店掌灶都绰绰有余。听了这话,爱国沾沾自喜:我是空有一身文武艺,无处施展白抓瞎啊。实话告诉你老哥,我可不是只会做大锅菜的厨子,我对新诗很有研究……他看了一眼王天喜:放心姐夫,今天咱们只谈菜肴不谈诗歌。你们信不信,光大饹馇我就能做出几十道菜,还能讲出不少典故来。哎,大伙也伸筷子呀,撂凉了不好吃。
他只好接过来:姐,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
大家尝尝,果然酸甜酥脆,香而不腻。林兆瑞问爱国,既然饹馇这么受欢迎,为啥今天不多露两手。刘爱国摇着头:不行不行,你问问大家赴酒席最想吃啥,是肉!谁有肉还吃饹馇?
是就好,弟弟要结婚,当姐的出点力,帮弟弟盖房子是不是应该?
这么说,你的饹馇永无出头之日啦?王天喜笑问小舅子。爱国一拨浪脑袋:那也不一定,多少年后兴许饹馇比肉还金贵呢。到时候,我给大伙儿做一桌饹馇宴。哎,别光说饹馇了,今天这么喜庆,我提议新郎新娘喝个交杯酒吧。
树生点点头。
这倒很新奇,大家都说好。爱国提前教过两人动作要领,王树生、林智燕站起身,举着酒盅的胳膊伸向对方,勾在一起。王树生的心怦然而动,林智燕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光……林智诚喝了两盅酒便悄然离席。屋檐滴答着融化的雪水,喜棚里灶火将熄。卫东站在院门口,正对着积雪斑驳、落满鞭炮红纸屑的地面愣神。看见他,问啥事。林智诚道:没事,想跟你待会儿,说说话。
姐攥着他的手:你是我亲弟弟吧?
虽然只比林智诚大几个月,王卫东却比他成熟很多。此刻,她黝黑的脸上有些愠怒:小资产阶级情调!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没有的话我可进屋了?
树生执意不要。
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红卫兵,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林智诚想着,不怒反笑,瞅着腰身更加粗壮,衣服显得有些紧巴的王卫东,问有对象了吗。卫东一愣:你问这干啥?
两人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王树生上班不够年限,厂子分房没他份,全家商议在院子里加盖间小平房。吃过晚饭,王玉洁把弟弟叫到当院,塞给他一沓钱:姐姐情况你也知道,大刚他爸没了,我要周济婆婆公公,每月往老家寄钱,不是很宽裕,你盖房子我出二百。
你知道现在什么个形势,人家下乡的都想法运动着返城呢。返城总得有理由吧,结婚、顶工、病退、商调,条条金光大道。结婚是最好的捷径,你现在要是城里有个对象,就可以名正言顺提要求回来。
林智燕一口气说完,脸上现出红晕。王树生瞅着她,眼睛发亮。刘兰芝一把拉过林智燕的手,连叫了几声好闺女:别嗔怪大妈嘴碎,我也是有点犯难。以前介绍对象呀,他瞧不上人家,其实人家也挑他,嫌炼钢又脏又累又危险,谁不愿意嫁给干部啊。这话,我都没敢跟他学。燕儿啊,你看中树生,不嫌弃他,是他的造化和福分。今儿个大妈也跟你表个态,你来了就是我亲闺女,比疼那姐俩还疼你!
找我就为这点事儿?王卫东有点警觉地盯着林智诚,你,该不是要我和你搞对象吧?实话告诉你,我有对象了。
是你儿子树生!三年啊,在我爸妈下放去农村那段时间,他一直这么做,连你这当妈的都没有告诉。你说,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天底下我林智燕上哪儿去找?我也不怕大妈你笑话,我喜欢树生的善良,喜欢他的正直品质。既然跟他搞对象,我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工种。大妈你说,他都不怕危险,我还怕啥?至于保送上大学,我想好了,不去了。上大学今年不去,以后还有机会,可树生只有一个,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
真的呀?你就是没对象,我也高攀不上。不过呢,你这么一说,我倒挺好奇的,什么样的优秀青年,能打动王卫东的芳心?
刘兰芝摇摇头。
他是我下乡那个大队的,兽医。王卫东有些羞涩。林智诚扑哧乐了,她生起气来:严肃点,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
大妈!林智燕叫了一声大妈,眼里泛起泪花,在咱们工人新村,你知道是谁晚上偷偷护送我们姐弟走黑胡同,是谁无冬历夏,风霜雨雪接送我俩一走就是三年吗?
林智诚收起笑,摆出一副思考模样:如果跟我说,是想征求一下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你搞这个对象绝对是个错误,而且你家没一个人会支持你。
天黑了,在没有掌灯的屋子里,她思前想后。燕儿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难不成要她像自己一样,为丈夫担惊受怕一辈子?最后,刘兰芝认命了,她要劝说儿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连累人家。她不知道小诚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父母意见,不过两家这么多年交情,不能因为儿女的事闹不愉快。吃罢晚饭,王天喜去胡同口路灯下打牌。刘兰芝让儿子叫来燕儿,当着两人的面,把自己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怎么净说丧气话?我第一个告诉你,是因为咱们好赖也是从小到大的朋友,让你帮我拿拿主意。
刘兰芝精神恍惚坐到炕上,心想我咋这么命苦。前半辈子为老头子揪心,他一下井她就去拜窑神。后来窑神庙砸了,她就在心里念佛。每回出家门,都像要跟他诀别一样,脸上笑着打点吃喝,心里却永远是惴惴不安。没想到,黄土埋半截,可要松口气了,现在又轮到儿子。儿子一上班,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家传的平安扣保佑着,树生没事。可方才小诚一番话,却击碎了她的这份自信。
不好办哪!林智诚摇着头,蹲在地上,捡根木棍在雪地上画着。唉,咱们真是同病相怜啊,你有爱不敢跟家里说,我失去爱无处表白。
簸箕里的米撒了,盛虫子的缸子倒了,她呆愣愣坐着,老半天才挪脚进屋。儿子干炉前工是有危险,可在当时,能从农村返城已经念阿弥陀佛了,更何况这么快就到大厂子上了班。老头子跟她念叨:比起街道大集体上班的返城知青,你就烧高香吧。危险,啥工作没危险?我当年下井挖煤,两块石头夹块肉,不比这危险?结果咋样,我不是照样没缺胳膊没短腿,精精神神的退休嘛。更何况这么大厂子,制度那么全,哪儿能说出事就出事呢。
你对象吹啦?
刘兰芝木然地点点头。
我哪来的对象,我是失去了姐姐的爱,是你的好哥哥把我姐抢走了!
年轻人几句没轻没重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刘兰芝,她眼圈开始泛红。林智诚害了怕,忙说:我也是为他们好。大妈,你只当我瞎说,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树生哥不会有事的。见大妈没理他,林智诚悄悄从板凳上抬起屁股,走之前又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我来过这儿!
要不怎么我批评你,你思想就是不健康。什么叫把你姐抢走了,搞对象结婚,合理合法。
葡萄叶子斑驳的影子里,林智诚眼神有些游移:大妈,你没听明白我意思,我是说万一。守着上千度的炼钢炉,这万一要摊上点事儿,我姐怎么办?姐打小吃了不少苦,我们全家人都希望她幸福,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可不愿意她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再合法也要顾及别人感受吧,反正我觉得我姐嫁给你哥很委屈。
还能有啥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他哪点儿不好?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啧嘴吸气:可树生哥他炼钢,当炉前工。工作脏点累点没啥,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好,就是配不上我姐!
有啥不合适的?她上她的大学,抻几年再要孩子就是了,现在成家的工农兵学员又不是没有。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戗戗起来。这时,王树生从院子里出来,瞄到他影子,林智诚急忙站起来走了。王卫东招呼:哥,正好我想和你说点儿事。
好是好,不过……林智诚吞吞吐吐,医院要保送我姐上大学,正这节骨眼上,她搞对象不大合适。
有啥事儿不能进屋说,非在外头。你看你穿得这么单薄,你嫂子给你打了件毛衣还差个袖子,抓紧点春节前你就能穿上。
好哇!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冲林智诚道,这孩子,也不跟爸妈通个气。上午我还跟你妈念诵这事呢,怕你姐看不上我家树生,没想到两人自己搞上了。好,忒好!
卫东心里一热,鼓足了勇气:哥,我搞对象了。
有心事吧,说出来我听听。刘兰芝放下簸箕,一脸慈祥看着小诚。在这平和的氛围里,林智诚本已忘掉来王家目的,听大妈这么一问,倒吓他一跳。他暗自给自己打气:得,为了姐姐一辈子幸福,你就当一回小人吧。使劲咽了口唾液,他说:大妈,有个事我也是才知道,树生哥跟我姐搞对象呢……
什么?王树生吓了一大跳。陆续散席的客人正从兄妹身边走过,王卫东连忙说:哥,你别这么大声好不好,连姐我都没告诉。
林智诚帮着捡米里虫子。在这凉爽的院子里,他爱听大妈唠嗑。上到国家大事,下到柴米油盐,她说啥都像是一个腔调,没有轻重缓急,好像什么大事在她这都不是很重要。可每句话都叫人听着那么熨帖,那么平实。
她简单地说了一下和柱子的交往,王树生皱起眉头:不是哥给你泼冷水,这事恐怕不行。听哥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趁你们相处时间不长,还是一刀两断好。
林智诚心里一热,忙说大妈我不饿。以前他没少来这院里吃喝,刘兰芝觉得俩孩子可怜,家里一改善伙食,宁可自己少吃口也要留给他们姐弟。心里装着事,林智诚又不好直说,东一句西一句闲扯,问米都这样了还能吃吗。刘兰芝说:这大米可金贵了,一点不能浪费。虫子挑出来照样吃,总比秫米咽着顺溜,吃得香不是?
王卫东连连摇头说不可能。王树生诧异地看着她,怕刺激妹妹,努力寻找着委婉的表述方式,问关系发展到啥程度了。卫东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哥你想哪儿去了,我跟柱子真的没什么。
下午居委会没啥事,刘兰芝打个铆回家,把生虫的大米倒在簸箕里,坐在葡萄架下专注地挑着里面的小肉虫子。看小诚上门,她忙搁下簸箕,手撑着腿要站起来。林智诚赶紧拦住,拉过来一条板凳坐到对面。刘兰芝手点着簸箕:总舍不得吃这米,寻思留老闺女回来时蒸干饭。没成想,留来留去倒便宜了这些虫子——碗橱里有馒头,吃了自个去拿。
王树生不好再问下去,就说:就算我支持你也没用,关键是咱爸妈那里,用什么方式让他们接受这个农村姑爷。
林智诚暗自叫苦。妈呀,你是不知道你闺女,一说起王树生来眼睛就放光。问她态度,她肯定没二话,毫不犹豫就点头。不行,解铃还得系铃人,必须在姐没表态之前,找王大妈谈谈。
你就不能帮着说服爸妈?
你爸,他一口一个树生人不错,等于默许了。刘丽珠说,等你姐晚上下班回来,我问问她的意见。新社会了,没有包办婚姻的,这事儿成不成取决于她。
看着皮肤粗糙,耳垂儿生出冻疮的妹妹,王树生心生怜爱。那我试试吧。他说。
林智诚问我爸啥态度。
晚上,把闹洞房的一帮工友打发走,王树生来到父亲屋里。王天喜心情很好,正饶有兴趣地问着女儿农村的事。卫东冲哥使个眼色,意思让他起头说。正给母亲捶着腿的王玉洁,纳闷地看着他俩挤眉弄眼。王树生突然想,其实姐姐担当这个角色更合适。他轻咳一声道:爸,妈,小环有点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管同不同意,你和我妈都别着急。
林智诚很快发现自己的失算。这天,妈问他:你王大妈上午过来坐了半天,想把树生介绍给你姐,你怎么看这事?林智诚一听急了,连说不行,绝对不行,他俩根本不般配。听儿子这么一说,刘丽珠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说句封建的话,树生跟你姐也算是娃娃亲,我跟你王大妈那时候可真是想结这门亲的。树生人不错,可千遭好万遭好,毕竟他只是个工人。可这层意思又不能直说,这么多年,咱们两家比一家人都亲,你大妈对这事又很上心……
王天喜用炉钩子捅了两下火,抬脸看着儿子:你咋变得这么肉肉咕咕的,有啥话直说,要么让小环自个说。他转向闺女,我们老疙瘩一向风风火火,办事嘎嘣其脆。你说吧,你的事我跟你妈还有啥不同意的?
林智诚小算盘打得很精:如果有人给王树生介绍对象,他还有时间精力来纠缠姐姐吗?往家里走着,他还在为自己围魏救赵的计谋而自得。刘兰芝边走边思谋着小诚的话,打医院里给儿子找对象,她不是没想过。护士好哇,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照顾着还方便。可护士都眉眼高,想嫁干部或是大夫啥的,一听说工人,有的连面都不肯见。小诚的话,倒触动了她一桩心事,想起跟儿子结娃娃亲的林智燕来。嘿,燕儿跟树生同岁,也在医院干护士,她跟树生打小一块玩,一块上学,没准俩人投缘呢。
爸,妈,本来这事不该瞒着家里。是这样,我在农村处了个对象,本来想一块来参加哥的婚礼,他怕你们不同意没敢来。
刘兰芝一手拎着一捆菠菜,一手攥着一把小葱,刚从合作社出来,跟林智诚走个对脸。晚上要烙春饼,她招呼小诚过来一块吃。大妈还和从前一样,把他当儿子看,林智诚气消了不少,像是无意间问起树生哥对象的事。唉,连着介绍几个,他都不心甜。这不,我正为这事心窄犯愁呢。刘兰芝把菠菜搁地上,叹了口气。看来大妈不知道王树生跟姐搞对象,林智诚灵机一动,忙出主意:我小洁姐在医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让她踅摸踅摸呀。大妈你没听说么,有剩男没剩女,这事可要抓紧啊!
王天喜呵呵一笑:不就是一块下乡的知青嘛,你要看着好,我们有啥不同意的。
小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杨树,丝丝缕缕的杨树吊子,不时从树梢往下掉着,空气中有股谷糠味道。在这阳光明媚的仲春天气里,王树生竟然打了个冷战。林智诚的话就像石头,句句砸得他心痛。
王树生迟疑了一下:小环这对象不是一块下乡知青。他家就在村里,是个返乡知青。
说完,林智诚气鼓鼓走了。
这么说是农业户?王天喜盯着女儿。卫东承受不了父亲目光,低下头嗯一声。王天喜态度很明确:不行,我不同意!他把炉钩子扔到地上。刘兰芝也帮腔道:唉,找啥样儿的不好,非找一个农业户。
她愿意,我不愿意。她一个人答应,不代表我们全家赞成。我话说到了,也不跟你啰嗦了,你俩好说好散,趁早拉倒!
王卫东脸憋得通红:农业户怎么啦,你们吃的饭、穿的衣、喝的酒,哪样离得开农业户?
怎么是纠缠呢?王树生把车梯子支上,想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小诚啊,这事你姐她也愿意,我们有感情基础……
王天喜大手一挥:别跟你爸讲大道理,大道理你爸比你明白。反正从我这儿就通不过,你趁早跟他拉倒!
在文工团,林智诚闻惯了化妆间甜丝丝的粉膏粉饼味,王树生身上扑过来的浓重汗味,让他很不习惯。他一拨拉脑袋:我现在不打算搞对象,你也别往我这扯!语气放缓和些,你说你跟谁搞对象不好,干吗非纠缠我姐?
就不!
王树生扶着车子,诧异地看着他。林智诚穿着摘掉红领章的两个兜绿军装,小白脸上透着恼怒。自己跟燕儿都没和家里说,小诚怎么看出他俩在搞对象?不过既然话已挑明,他也不再隐瞒:小诚啊,这几年你在外头当兵,不了解情况。我和你姐早就互有好感,回城后才正式搞对象。你也不小了,我还打算给你介绍对象呢。
王玉洁忙拉妹妹,要她冷静一下慢慢说。卫东满脸是泪,冲姐道:你看他们让我冷静吗?听我慢慢说吗?平时总教导我向贫下中农学习,闹半天一个比一个虚伪,都是假的,假的!
工人新村的小马路上,林智诚拦住了刚下班的王树生: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趁早跟我姐一刀两断!
姑奶奶,你小点声。刘兰芝说着闺女,又转脸嗔怪王天喜,老头子,你这臭脾气点火就着,你也是让小环把话说完啊。
父母的大起大落,让林智诚过早体会到世态炎凉。在连评剧团都改唱样板戏的年代,他知道单凭当导演的父亲,在复员分配上已很难帮上自己,他一度把希望寄托在姐姐的婚姻上。这想法是不是太龌龊了?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脸红,没人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但又想,姐姐嫁个有权有势的,有个幸福家庭,不也是有个挺好的归宿嘛。这么一来,他又宽恕了自己。林智诚不止一次憧憬过未来姐夫的身份:军官,要么国家干部,顶不济找个大夫……却单单没料到,姐姐会看上一个工人,而且是再熟悉不过的王树生。小时,王树生是他信赖崇拜的兄长,一挨欺负就替他出头。而今,王树生的长项在他眼里不再是什么优点,身高马大,身体强壮,反倒让他联想到莽撞、野蛮。虽然会吹几下口琴,吼几嗓子小小竹排江中游,可这根本上不了台面,而且没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这样的人能让姐姐幸福,能帮得了他这个小舅子吗?
反正我跟你们说了,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跟柱子好。卫东声音更大了。
童年,姐俩就像生活在蜜罐里。林智燕上小学五年级时,父母同时下放到农村,一夜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整天粘在一块的女生,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没过多久,她班长的职务没了。班主任盯着她的丁字小红皮鞋看半天,说以后别穿皮鞋了,衣服也不要太扎眼。晚上,看弟弟睡着,林智燕把皮鞋小心地装进袋子,拿着小铲来到院子里。边挖坑,边自言自语:先委屈你了,等爸妈回来我再放你出来啊!耳边响起呜呜的哭声,弟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姐我怕,我要爸妈!林智燕伸出手,在他脸蛋上轻轻捏两下:别怕,有姐呢。从那晚起,林智燕把自己被褥搬到父母房间,陪小诚睡到了大炕上。弟弟起夜还像父母在时,眼都不睁地喊我要尿尿。林智燕赶紧拉开灯,拿过尿盔,闭着眼睛递过去……那段日子,她又当爹又当妈,在好心的街坊,特别是王天喜一家帮助下,带大了弟弟。林兆瑞夫妇在湖北种了几年水稻,终于回到唐城。当看到儿子——一个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向他们奔跑过来的英俊少年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诚个子蹿高了足有一头,而他们的燕儿,却像墙头的芦苇一样细弱。两口子搂着一双儿女哭了。
你敢!王天喜凑近一步,我宁可打折你的腿,在城里养活着你,也不让你在农村丢人现眼。
林智诚始终不明白姐为什么这样做。有福不享,你傻呀你?
就敢,回去我俩就拉证!卫东嚷起来。王树生看情况不好,连拉带拽把妹妹架出去。
几年前他入伍时,姐刚好回家探亲。带兵的是个三十好几尚未娶妻的营级军官,一下子看上林智燕,拿出军人的率直猛追不舍,许诺婚后林智燕可以随军。全家人都替燕儿高兴,这下不用在乡下受罪了。可一个月后,当赤脚医生的林智燕,还是拒绝了这个追到乡下求婚激情如火的军官。
王天喜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怎么养活出这么个败家闺女。在城里今天斗这个,明天斗那个,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还不够,还去农村闹得鸡犬不宁,伤风败俗!王玉洁倒了一杯水递过来,劝爸消消气,王天喜一胡噜,杯子哐啷一声掉到地上,摔个粉碎:你们合着伙气我不是?又冲窗外嚷道:你走,有能耐一辈子别踏进这个家门,我活着一天就不认你这个闺女!
就算是住院,王树生也闲不住,踮着脚,一瘸一拐地帮着同屋病人打开水买饭。不过一到换药钟点,就乖乖躺回床上,耳朵捕捉着林智燕那轻盈的脚步声。她来了,一边和同屋病人说着话,一边麻利地给他消毒,换上敷料包扎好。每逢燕儿来换药,王树生都要摆弄黄铜内芯,翠绿色琴格,双排二十四孔的上海复音口琴,吹出一段段优美的旋律。这是他上初中那年买的,当时没少向林智燕炫耀。而后,这个小巧的便携乐器,陪着他一块下乡,又一块返城。当熟悉的旋律再次在病房响起时,足以在一个喜欢浪漫的姑娘内心产生涟漪……两人关系刚有点眉目,从部队复员回来的林智诚就横挡竖拦的。在他眼里,王树生根本配不上姐姐。
外头的王卫东毫不示弱,一边在哥哥胳膊里挣扎,一边还击父亲:我就是死在山沟里也不回来!
几天后,搬运钢锭时王树生碰伤了脚。工友送他去厂医院,他逼人家骑车子驮他去市里医院找姐姐。王玉洁在普外门诊值班,检查了一下伤口,安慰弟弟说没伤着骨头,回去养两天就好了。树生说:姐,还是住院吧,天气有些热了,我怕感染。哟,刚上班就想小病大养,你不是这种人啊!王玉洁不解地看着弟弟。树生支支吾吾,脸涨得通红。姐突然明白怎么回事,一笑:普外病房没床位,要不安排你临时去内科吧——林叔家燕儿在那儿当护士,也好照看着你。
林智燕被这阵势吓着了,呆站在院子里不敢言语。看树生把王卫东架出来,忙上前把小姑拉走,领到自己家。刚过门的女儿突然回娘家,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林兆瑞夫妻惴惴不安地从屋里迎出来。林智燕小声说:没事儿,小环没地方睡,今晚让她在我屋里将就一宿。
他们漫无边际聊着,说起班上的同学还有乡下的一些事。天渐渐黑了下来,两人站得很近,就算混合着淡淡酒精味,王树生还是能感受到林智燕身上散发的成熟女性气息。小时两人经常玩在一块,燕儿身上有股雪花膏味,打闹出汗后有股小马驹味,这他再熟悉不过了。现在这种陌生气息让他心醉神迷。春夜温馨而安静,植物在悄悄地抽芽长叶,王树生一下子心乱如麻。
进屋,她倒水拧了条热毛巾递给卫东擦脸。卫东擦着擦着,突然用毛巾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柱子说我白耽误工夫,我还不信。我寻思爸妈平常对乡下人那么好,老家来亲戚啥都舍得送,为啥到我这儿就换副面孔,搞个农村对象他们就叽叽歪歪。我真不懂他们啥是真,啥是假!
钢厂炼钢,工人阶级!王树生随手掠了一下头发,轻描淡写地回答。其实他很自得,他们这班男生里面,除个别的保送上了大学,返城的几个谁有这么好运气能进大厂子。
林智燕慢声细语地劝着:你岁数小,没成家许多事情考虑不周到。爸妈反对不单单因为你搞个农村对象,他们怕你误在农村出不来了,是为你好。你想没想过,在农村生活一辈子意味着什么?
嗯,我才回来,在医院当护士。你呢?
不就是比城里苦点累点嘛。我又不是没下过乡,没干过农活,这点苦这点累我都受得了。
没想到,下乡几年的燕儿竟然没啥大变化。穿件剪裁合体的花褂子,扎着两根短辫,跟从前一样朴素单纯。嘿,林智燕,你也返城了?他主动打着招呼。想和从前一样叫她燕儿,可话一出口,还是客客气气叫出了大名。
林智燕摇摇头:不光是这些,你想过孩子问题吗?结婚有了孩子,你就忍心让他一落生就在山沟里?城里再怎么说,各方面条件也比乡下好。咱们自己可以受委屈,不能委屈了孩子呀!
树生走了神,他的心思全在燕儿身上。林叔林婶下放农村几年,她一个人拉扯着弟弟,多不容易。眼下,全家人刚团聚,她却要只身下乡。匆匆扒拉了两口饭,他出了家门。可在林家门口转悠半天,却没进去,他不知说些啥,怎么来安慰林智燕。后来在农村,叼着麦秆躺在打麦场上,望着蓝天白云,王树生常常会想林智燕此时在干啥。乡下农活重,她娇小的身子受得了吗?风吹日晒,脸不会变成乡下姑娘一样的红二团吧?
大不了不要孩子。
回到家,爸叫他到跟前。王天喜卷着旱烟,教导儿子:去乡下,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社员手上多少老茧,你手上也要有多少老茧;社员身上流多少汗,你身上也要流多少汗。哎,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林智燕扑哧笑了:快别说气话了。好了,忙一天了你也挺累的,早点休息,明天我让我爸出面做做工作。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还在啃手指头年龄,大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结了娃娃亲,燕儿一直管他妈叫婆婆。上初中,明白啥意思后,脸一红,改叫大妈了。他们这届毕业生正赶上文革,全部上山下乡。王树生还记得学校操场上那一幕:明晃晃太阳下,泡桐花浓烈的腥香熏得人头晕脑胀,大喇叭刚播完市革委会通知,几个女生就抹开了眼泪。作为班长,他带头表态:脚踏时代风云,跟党扎根农村……立志务农,奋战农村六十年!但和燕儿那双如烟似梦的杏仁眼对视片刻后,却涌上一种与豪迈激情不相称的怅然和伤感。
看王卫东慢慢平静下来,林智燕给她铺好被,带上门悄悄出来。树生刚好出门接她,两人进了院子。瞧见公公屋里已经熄了灯,她冲那边努努嘴。王树生轻声道:爸吃了药睡着了,他血压高,经不起折腾。
外屋床铺已容纳不下一米八的王树生,睡觉翻个身就吱嘎作响。这天他下班回来拆了床头木撑儿,又找来角铁,叮叮当当一通忙活,把床加长加固。干完活,把木撑儿扔到院门口劈柴垛上。拍打两下身上土,迈腿刚要进院,看到林智燕从胡同那头走来,他站下了。
林智燕说:在感情上,小环跟你一样执拗。她这脾气硬戗着不行,等明天情绪稳定了,你和姐两头说合一下,我把我爸也搬来做工作。快过年了,一家人别为这个闹不愉快。
在终身大事上,他很有主见。
王树生点头称是。
王树生是工人新村长大的第一代人。下乡返城上了班,也到了搞对象岁数。他身坯和父亲一样高大,剑眉长眼,鼻梁笔挺。刘兰芝瞅着儿子,眉眼间都是笑,遇上街坊老姐妹,就让人家给儿子踅摸对象。可连着见了几个,树生都不满意,妈有些着急,问他挑肥拣瘦,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儿子瓮声瓮气回答:起码看着顺眼,唠着投缘吧。介绍的这些个,老觉得生分,不知道说些啥。
屋里乱糟糟的,水泥地上印着杂沓的泥鞋印,一地瓜子皮和糖纸。看着整洁的新房弄成这个样子,小两口对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王树生感慨:打死我也不再结婚了。林智燕抿嘴一笑:那可没准儿,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以再找一个。
胡同里的日子总是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胡说八道。王树生说。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打开五斗橱,从紧里头摸出个黄缎子荷包,小心翼翼地拉开六角型堆成的封口,神秘地对媳妇说:来,看看我家的宝贝。
这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唐城,居民生活和着城市的节拍,缓慢、刻板而又有规律。唐城出煤炭,出钢铁和水泥。分属不同厂矿的居民,就像机器上一个个咬合紧密,独立运转的零部件。他们的住房、收入、劳保、医疗,甚至子女就业,都和单位和这座城市息息相关。对于他们来说,工人新村是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地方。老一辈的,慢慢老去,相继入土;孩子们一茬茬长大,上学、下乡、上班,像种子一样播散出去,逢年过节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回来。
里面是一枚形似铜钱的翡翠。外形是圆的,中间的孔也是圆的,孔上穿着红丝线编织的吊绳,年代久远吊绳已变成暗红色。王树生小心翼翼举在眼前:这叫平安扣。当年,我奶请大师开了光,给了我爸,它呵护了我爸半辈子。我上班那天,我爸又传给了我……
暮色降临了。
新婚之夜,王树生靠着被垛,搂着臂弯里的妻子讲起平安扣的来历。
下午,没人的胡同里更加安静。热风拂过,树木花草都睡着了。墙垛上,一只狸猫蜷缩着打盹,享受着午后的慵懒。偶尔有一个骑着绿车子送信的邮递员,打破这里的宁静——54号,挂号信!院门吱呀一响,一个男人睡眼惺忪地出来。下夜班的他显然没有睡足,打着哈欠接过信。邮递员叉腿支着车子,递过去圆珠笔让他签收。等到太阳偏西,工人新村才算迎来真正热闹时辰,下班的、放学的都回来了,街坊邻里们打着招呼,开门关门声此起彼伏。随后是呱嗒嗒一片拉风箱做饭声响,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炊烟。谁家的电匣子里传出样板戏,与碗筷声,饭桌上关于时政的话题和种种小道消息一起,渲染出黄昏的氛围。一群麻雀落叶一般飘下来,散在屋脊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喧闹着。不久便安静了,消失在层叠的红瓦间。老太太拐着小脚,把胡同里游荡的母鸡轰赶回家。喂完食,看它们进了窝,猫腰小心地插好鸡窝挡板,然后直起身子老眼昏花瞥一眼西边天空。
日本投降那年,王天喜迫于生计去煤矿下井。他母亲用五斗米从玉器店换来这枚平安扣,揣在怀里,拐着小脚,爬上高高的北山,迈过三十九道门槛,从早上一直等到了黄昏,才让净觉大师开了光。
晌午孩子放学,短暂热闹了一会儿。骄阳晒化柏油路面时,可以看到当街树荫下停放着几辆拉煤的排子车。车把式光着黝黑的脊梁,奢侈地吃着肉包子。吃饱了,咕嘟嘟灌进去一行军壶凉白开,打了几个响嗝接着拉车。过午,连蝉都觉出了困乏,有气无力地叫两声便收了音。歇白班的小青年,退了休不睡午觉的老头,闹哄哄围在一起,啪啪地甩着扑克牌。孩子们悄悄爬上自家焦顶小平房,掴着印着飞机大炮的毛儿片。玩着玩着掐了起来,在屋顶咚咚咚地追逐打闹。下头传来母亲的斥骂:死花子玩意,大晌午也不安生,都给我滚下来!孩子们吐吐舌头,背起各自书包,攀着靠房的洋槐出溜下来——上学时间到了。
王树生清楚地记得,父亲跟他说起这些时,眼里泛起了泪花。从小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他,忍不住问爸,你真信这个?
没了火药味、口号声,工人新村重现往日的平静。每天蒙蒙亮时辰,院门吱呀呀打开,家庭主妇打着哈欠出来倒尿盔。不久,上班钟点到了,胡同里喧闹起来。趁自行车的,一劲儿摁着铃铛,叮铃铃招惹来不少羡慕。八点过后,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横扫牛鬼蛇神的红卫兵,大都已轰到农村去插队。他们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妹妹,也摘下红小兵标志,乖乖地坐回课堂。胡同里,母鸡带着鸡雏悠闲地觅食。几个小脚老太太,戴着红胳膊箍儿巡逻,遇上生疏面孔总要盘问一番。不是担心小偷,是怕阶级敌人搞破坏,虽然搞不清楚阶级敌人来工人新村破坏啥。
信!王天喜肯定地回答,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信则灵。咱隔壁大锁咋样,刚下井就赶上塌板,要不是我这当师傅的有经验,他小命早就扔井下了。有这个平安扣保佑着,你爸我下井这么多年,不要说伤筋动骨,就连肉皮都很少擦伤过。你说神不神?爸知道炉前工在钢厂最危险,所以呢,把这个平安扣给你。来,树生,你今儿个第一天上班,我给你戴上。
几番折腾,大家身心交瘁,政治热情骤减。工人新村里,竟出现与那个火红年代不协调的景致:养金鱼,扎风筝,斗蛐蛐,抖嗡子,做红茶菌……居民像搞运动一样乐此不疲。
王树生俯下身子,把脑袋伸过去。颤巍巍,王天喜把红丝线吊绳套在儿子脖子上。三十几年前,健壮的他也是这样,站在梳着纂儿穿着对襟布衫的母亲眼前,乖乖地低下头像个孩子,任由母亲给他戴上这个平安扣。王天喜说:你奶奶告诉我,大师说心诚则灵,你只要给儿子戴过一回,它自然就灵光了。你奶奶亲自给我戴过一次,下半辈子窑我都没啥事。今儿个我给你戴上,盼着它给你带来好运,一辈子平安顺利!
这里的居民,从前是城市无产者,解放后是工人老大哥。爱憎分明,嫉恶如仇,有着革命的热情和激情,也最容易被鼓动,成为各类运动的核心和骨干。在大字报、大辩论、夺权和反夺权年代,居民分化成矿派和工总两大阵营。一拨儿头顶带灯的矿工帽,手握镐把儿;另一拨儿戴着藤制安全帽,四棱木棒当武器。他们当街多次开战,伤亡惨重,后来总算握手言和,达成停战协议。协议里有句话唐城人耳熟能详——谁撕毁协议,谁就是蒋介石;谁挑起武斗,谁就是法西斯。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眼下,当着新婚妻子的面,王树生又一次摆弄着这个宝贝,讲起它的故事。林智燕好奇地抚摸着,平安扣温润细腻,笼罩着一层神秘。王树生说:从今天起,这个平安扣也是你的了。燕儿,你戴上试试。
粮店、合作社天擦黑就上了门板。这倒没啥,该做晚饭了,缺少啥东西邻里之间就解决了,要根葱,勺盐,倒点酱油,倒也其乐融融。城市周边都是菜农,并不缺应季蔬菜。春天羊角葱、菠菜和水萝卜;盛夏瓜菜上市,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主打;秋天有萝卜、冬瓜、土豆、雪里蕻;冬天,大白菜一统江山。霜降后,合作社门前码成一人高的白菜长城,家家去买过冬菜。唐城人爱做西红柿酱,腌雪里蕻,积酸菜,尽管如此,每家还是储存了几百斤大白菜。没这当家菜,冬天就没着没落的。
林智燕笑笑,没有戴。
每条街还有家小商店,唐城人叫合作社。粮店亮堂干燥,合作社阴暗潮湿,空气中混杂着酱油、米醋、烂菜叶和肥皂味。一进门,迎面就能看到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标语。话是这么说,供给的东西总是缺这短那。售货员没好性子,卖肉的也拉着脸,在磨刀棍上喀喀喀来回磨刀。这时候,大伙都得赔着小心,谁要是挑肥拣瘦,准会惹恼了他。把剁骨刀和磨刀棍闶阆案板上一扔,扬长而去,丢下分割好的白条猪,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顾客。
王树生以为媳妇怕凉,便用手焐着平安扣,说好玉是温暖的,越戴越暖和。林智燕笑笑,还是没戴。王树生误会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唉,爸的一点儿心意,老辈人都迷信,图个吉利,你也没必要当真。
饥荒虽已过去,吃饱肚子仍是唐城人头等大事。工人新村最有人气的地方是粮店。正对门的大木槽子,盛着大米、秫米、小米、棒子面。小槽子写着绿豆、黄豆、花生什么的,不过老是空着。旁边放着台秤,铲米铲面的高帮铁簸箕。靠墙立着几个油桶,油渍麻花的,插着带有刻度和油嘴儿的打油器。赶上庄稼收成不好,或是哪儿闹旱灾、发大水,居民就会蜂拥而至,预支下月粮食储备饥荒。遇上这情况,粮店只好连夜做手脚,垛起一人多高的米垛、面垛,中间却是空的——这叫打假垛。居民柜台外一看,粮食这不挺多嘛,加上手头没那么多现钱,也就夹着米面口袋一哄而散。
林智燕摇摇头,认真地说:有些事情你就得相信。树生,我不戴,是因为这玉是专属你的,这可是爸妈对你的一片爱啊!
胡同不宽,勉强能并排通过两辆汽车。不过工人新村没一家有车,除了厂子敲锣打鼓送高产喜报外,胡同里很少进过汽车。洒着些煤渣的黄泥地面,让居民出出进进踩得很瓷实。墙根屋角,一丛丛草茉莉热热闹闹地开着。黄的,紫的,白的,杂色的,给灰扑扑的胡同增添些斑斓。路过的女孩随手掐一朵,闻一闻,别在耳朵上。男孩搜集小手雷一样的种子,再从别处撅一根蓖麻杆儿,一头劈开,把小手雷搁里面,立在嘴边吹……谁家葡萄秧爬过院墙,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摆动着。淘气的孩子掐下一截,搁嘴里,那一点点酸水也够吧嗒一阵子了。
她亲了一下平安扣,小心地给树生戴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的爱人平平安安,幸福一生!王树生被燕儿这个举动逗乐了,一下子把她拥在怀里,顺手拉灭了电灯。
房子结实、粗放,石头到顶,门窗油着一水儿绿漆。每家有个小院子,邻街墙上有的拉着铁丝网,有的栽着玻璃碴。其实这都多余,就算敞着门,也没听说谁家闹过贼。院门各式各样,好一些的松木做框,上下两块薄铁板纹丝合缝铆在一起,还刷上灰漆,让人一看,嗯,这家条件不柴。差一些的,弄些碎木板拼凑而成,唐城人叫排子门,搁不住孩子打架夜里报复时砸上一砖头。
砖红色的城市夜空,一轮皎洁的圆月正升起来。
工人新村并不是一个村,也没有一个老村跟它对应或是被它取代。它是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会儿,政府为市民盖的一大片住宅区。从空中俯瞰,一排排房子好像切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块,由市中心向西南铺开去,依次是一街、二街、三街……九街,直到消失在塌陷坑形成的水洼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