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堂兄弟说。我说,闭嘴!他对着睡袋给了狠力的一脚,可是因为空间不够,他开始失去平衡,滑倒了,鞋尖擦过睡袋踩到了女人的鼻子下方。这时,一只手指粗大肿胀、指甲漆黑的手伸出来,抓上自己的脸。出血了。该死的家伙!那个声音咆哮着。其间它变得又大又尖锐,充斥了整个空间。凶手!无赖!亲生兄弟把堂兄弟拖到门边。走,我们走。他们到了门外,听见里面不停地传出咒骂声,虽然比之前小点,但仍大得足以传到下一个街角,只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街上空无一人,最多三四扇窗户里面还亮着灯。
就在同一时刻,睡袋又动了一下:一只手,又一只手,整条胳膊,然后是头。不是马上就能辨认出来,又或者还是可以的——通过头发和几处秃顶。黑头发,有些地方看得见头皮。另类的秃顶。这脑袋看起来有些吓人,没刮胡子,哦不,应该说是虽然长着毛,但很明显跟男人的不一样。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这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那女人绕着自己甩动一只手臂,好像要驱赶一只苍蝇。一个女人,俩堂兄弟定睛看出来。这将是离开这儿的最佳时机,以后他们俩都会记得这一刻。躺在睡袋里的是个女人这一结论改变了一切。走,我们走,亲生的男孩也真的说了这句话。该死的!那女人喊叫着,滚开,你们!滚!
我不想的……堂兄弟说。我只是滑倒了。该死的婊子!当然啦,亲生子说,你当然不是故意的啦。伙计们,那女人也该闭上嘴了!一直还是能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声音,不过门已经弹回去关上了,所以听上去已经有点模糊了。只知道是不休的、不堪入耳的咒骂。
不是这咒骂,而更多的是这声音,让他们吓了一大跳。它冲破了一定的思维定式。人们以为睡袋里面出来的一定是个胡子拉碴的家伙,浑身臭汗淋漓,头发粘在一块儿,还有一张干得像树墩的没牙的嘴。可这声音听起来几乎像个女人……
然后他们突然爆笑起来。之后他们一定能清楚地记得当时看到的一切,记得他们激动愤怒的脸,记得玻璃门后模糊的咒骂,记得后来他们是如何突然爆笑起来的。他们纵声大笑,无法抑制,必须靠墙支撑自己,然后他们紧紧抱着对方,笑得浑身颤抖。无赖!亲生子模仿着那女人的尖叫声,该死的东西!堂兄弟蹲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停止!拜托停止!我不行了!
滚开!
一棵树边立着几个垃圾袋,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放在那里显然是要让垃圾装运处的人拖走的:一把带轮子的办公椅,一个用来装宽屏电视机的纸箱,一个台灯和一根电视机显像管。他们举起那把办公椅朝取款机隔间冲过去的时候还在笑。该死的臭婊子!他们把椅子猛地扔过去,在狭小的空间里落在女人的睡袋上绝对有可能,在此期间,女人已经又钻回了睡袋。堂兄弟把着敞开的门,亲生子拿来台灯和两个满满的垃圾袋。女人的头又从睡袋里探出来,头发真的是一缕一缕地绞在一起。她有胡子,还是脏东西?她尝试用胳膊推开办公椅,但没有真正成功。因此,第一个垃圾袋正中她的脸,她的头向后倒下去,重重地撞在挂在墙上的钢制的垃圾篓上。这时堂兄弟又扔了台灯过来,是那种老式的,带个圆形的罩子和伸缩臂。罩子击中了女人的鼻子。还真是稀奇,她现在不叫了,俩堂兄弟听不到那尖锐的声音了。当第二个垃圾袋砸向她头部时,她已经相当恍惚了。你这脏东西,滚别处睡去!找份工去!说着“找份工去”,他们又一阵狂笑起来。干活去!亲生子叫着。去干活,干活,干活!堂兄弟又到了外边,朝放着垃圾袋的树走去。他推开装宽屏电视机的包装箱,发现有个桶立在那儿,是个绿色的军用汽油桶,常能在吉普车后面见到。堂兄弟握着把手,把它举了起来。空的。他也没指望里面会有东西。谁会把一个装满东西的军用汽油桶放在街边的垃圾堆里?
俩堂兄弟并没有明确的计划,也许他们现在才意识到,其实他们根本不想知道在睡袋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已经太晚了。到目前为止,对他们而言,那只是一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的障碍物,它不该在那儿,得把它弄走,却不得不马上跟这个东西(或人)深入接触,这个不情愿地被从睡袋里、从梦境里扯出来的东西。谁知道一个无家可归的发臭的人会梦点什么,也许梦到头上有片屋顶,一顿热腾腾的大餐,女人和孩子,带车库引道的房子,还有可爱地摇着尾巴、越过带喷水器的草地来迎接他的狗。
不,不,现在这是要干吗?当看见堂兄弟举着汽油桶出现的时候,亲生子问。
此时,从睡袋里,第一次发出了声音,是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大概能估计到的声音:叹气,呻吟,听不懂的咕哝——生命的迹象。听上去十分像一个孩子,一副还想躺着不动、今天不想上学的样子,随后是一阵动弹:有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在伸展四肢,一个头或其他的部位好像正要从睡袋里钻出来。
没什么,这汽油桶是空的,你想什么呢?
请您起来,这是取款机!他们还是保持着礼貌:尽管这臭气已经把他们的眼泪都熏出来了,他们也用“您”来称呼那个人。那个陌生人,那个看不见的人,无疑比他们年长。一个男人,很可能是个流浪汉,但毕竟是个男人。
女人恢复了点意识。王八蛋,你们该感到羞耻!她突然用一种让人惊奇的、保养得很好的声音说,这声音也许来自过去,她还没沦落的时候。
现在两个人都走了进去。亲生的男孩拖着睡袋。嘿,醒醒!呃,嚯,他说,这股味道真恶心。堂兄弟踢了踢睡袋尾部。这不是真正的尸臭味,更像是垃圾袋的味道,里面是剩饭剩菜,啃剩的鸡骨头,发了霉的滤纸。醒醒!渐渐地,这两个人,两个堂兄弟,犟起来,他们就要在这里取钱,别的地方都不行!当然,他们在学校的舞会上喝了点啤酒。其实这种犟跟一个微醉的司机断言自己真的还能开车时的犟一样——也跟一个在生日会上赖着不走,吵着要喝最后一杯(“再来一杯”),然后开始讲第七遍同一个故事的人一样。
这儿臭死了,堂兄弟说,我们要给这小房间熏一熏,手上汽油桶举得老高。
亲生的兄弟还想把他叫回来。等等!他在他后面叫道。可领养的兄弟只回头瞟了一眼就消失在街角。让他去吧,堂兄弟说。那家伙很无趣,要当乖孩子,那是个无趣的笨蛋。
嗯,很好,她说,我现在可以继续睡了吗?鼻子上的血已经干了。堂兄弟把空桶——鬼知道,也许就是故意的——扔到女人的头边,离她的头部有一段安全距离的地方,制造的噪声可真不小。但公平地讲,其糟糕程度可不及之前的垃圾袋和台灯。
过来吧,伙计,别扫兴嘛,另两个叫道,这很快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去喝啤酒了。可领养的又说了一遍他没兴趣,并且补充说他累了,啤酒也不需要了——然后就真的骑车走了。
后来——几周之后,人们可以在编号为XY的录像资料的画面上清楚地看到,这两个小伙子扔完罐子之后走了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从挂在取款机隔间里的监视器拍摄到的情况看,那睡袋里的女人不止一次挨揍。监视器的镜头是对着门的,对着要来取钱的人。人们只能看到谁来取钱,因为监视器是不动的,所以剩下的角落就拍不到了。
我走了,领养的兄弟说。我实在没兴趣再待下去。
在我和克莱尔第一次看到这些画面的那个夜晚,米歇尔正在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我们靠在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喝着一瓶红酒,吃着剩余的晚餐。这件事早就登遍了各报,还多次上了电视新闻,但这些画面却是第一次被曝。画面十分模糊不清,一看就是监视器的镜头拍的。到目前为止,人们的反应一直都很愤怒。世上怎会有如此之事?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这些兔崽子……应该严惩不贷……——是的,连处以死刑的呼声都越来越大。
但另两个觉得太麻烦了,他们要在这儿取,才不要再费力气骑个谁他妈知道还要多少条街,才能找到下一个取款机。这会儿堂兄弟已经跑进去开始拖那个睡袋了。嘿,嘿,醒醒,起来!
这就是XY号档案播出前的情况。之前,这只不过是则报道,一则让人震惊的报道,这点确实如此,不过人们的激动还可以抚平,丑闻也还能够平息并最终被遗忘。要进入我们大家的记忆,这个偶然事件还不够级别。
然而里面躺的是个人:一个呼吸着的人!没错,这家伙睡着时还会打鼾。走,我们另找一个取款机,领养的男孩说。算了吧,另两个说,这儿可能还更好点,因为有个发臭的人睡死在这儿,所以机器里面的钱一定没人取过。走吧,领养的兄弟又说了一遍,我们走。
但监视器拍摄的这些画面改变了一切。这两个男孩——作案人——的脸被拍了下来,尽管由于胶卷低劣的品质和两人的帽子低到眉毛的事实,人们并不能很快看清两人的脸。然而观众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两个小伙子在向无家可归的她先是扔去垃圾袋,然后是台灯,最后还有空油桶时,享受着极大的乐趣,笑得几乎要滚成一团。在模糊的黑白画面里,人们看到他俩在扔完了垃圾袋之后是如何像在进行体育运动那样欢快地击掌庆贺的,看到他们是如何咒骂镜头外无家可归的女人的——尽管没有声音。
三个男孩想拿点钱,不多,几十块,用来去酒馆喝最后一杯啤酒,但偏偏没门。他们让自己陷入了这种十秒不到就能让人窒息的恶臭中,就算是个破了的垃圾袋堆在那儿也不过如此了。
人们首先可以看到的是他们的笑。这正是刻入大家的记忆的一刻,关键的一刻,两个年轻人在大伙的记忆里索取他们的位置。在我们大家的记忆排行榜里,这两个年轻人的大笑可以占到第八位,也许紧随那名根据紧急状态法枪决了一名越共士兵的越南上校之后,不过还不是最后一名。
这点很关键,这股臭味。一个发臭的人当然不能指望得到别人的什么好感。臭味可以模糊人的眼睛,不管这味道多么人性,它会让一个血肉之躯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诚然,这并不能作为之后发生的一切的理由,但也不能被完全略过。
另外还有件事也不容忽视。这两个年轻人虽然戴着帽子,但他们出身好人家。他们是白人。很难说明是怎么看出来的,几乎没法描述他们的着装和他们的举止。看得出是有教养的孩子,不是那种为了引起种族暴动而烧车的家伙。不缺钱,家境丰厚的男孩们,如我们所认识的,如我们的侄子,如我们的儿子。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最主要的是谁先想到那个馊主意的,这一点,众说纷纭。但另一方面他们三个口径一致,说取款机隔间里有股臭味,一股恶臭——呕吐物、汗液,还有其他东西,被他们三个描述为尸臭的味道。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并非与我们的侄子和儿子无关,而恰恰真的与我们自己的儿子(和我们的侄子)有关。那是个冰冷的、如死一般寂静的时刻。我可以精确到秒地描绘出看到那些画面的一瞬间的情形,在我正要从电视机撇过视线看向克莱尔的侧面的时候。由于调查还在进行中,在此就不透露我是如何震惊地发现,自己在看着儿子用办公椅和垃圾袋轰炸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时大笑的。我现在不去进一步探讨此事,因为理论上,我还有否认这一切的可能性。您能认出这个男孩是米歇尔·罗曼吗?在这个调查的阶段,我还是可以摇头。很难说……画面相当不清晰,我没法起誓。
两兄弟其中的一个,我们就简单地称他为“亲生的”,走进去欲取钱。他的义兄和堂兄弟在外面等候。可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这么快?另两个问。哦,真是,天哪,亲生的说,上帝啊,吓死我了!怎么了?另两个问。里面,里面躺着个人。有个人在里面睡觉,躲在睡袋里,哦,我的天,上帝呀,我差点踩到他头上!
还有后续的画面。是个剪辑,一个剪辑,没什么事发生的地方被剪掉了。人们可以不断看到新的事件,比如那两个男孩跑进小隔间扔东西的画面。
他们想到个主意,在回家的路上随便找一家小酒馆再喝杯啤酒。不过他们带的钱不够,所以得先再取一些。过了几条街——大约在从学校到家一半的路上——他们看见一台自动取款机,是那种外面有个玻璃门可以锁上的取款机小隔间。
最糟糕的部分结束了,那些画面,那些传遍了半个地球的画面。人们先是看到他们怎么扔油桶——那个空桶,然后他们又出去、进来,还扔了点什么,画面上没法看清是什么:一个打火机?火柴?可以看到一道闪光,一道瞬间的强光,让人有几秒的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画面上一片白。等到画面恢复时,人们还可以看到这些男孩怎么飞快地溜之大吉,头也不回。监视器最后的画面上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烟雾,没有火光。在油桶爆炸之后并没有引起火灾。但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这些画面就更显得可怕,因为镜头外发生的最关键的部分,人们得自己设想。
虽然已经一点半了,但男孩们知道,在他们的父母可以接受的时间范围内,他们还是可以活动的。大家曾经商定过,堂兄弟可以在另外两兄弟的父母家里过夜——堂兄弟的父母要去巴黎几天,这就是原因。
那个无家可归的女人死了。极有可能是死在那儿,就在油桶里的汽油烟雾冒出来在她眼前爆炸时,或者最多几分钟之后。也许她还尝试过从睡袋里出来——也许也没有。一切都在镜头之外。
当三个男孩子准备离去时,那个女友没有一起走。他们必须在一点钟之前到家,而她得在那儿等她的父亲来接她。
如上所述,我瞅向旁边的克莱尔的脸。如果她此时也转过来看着我,那我就知道了,她看到了跟我看到的一样的东西。
尽管这个堂兄弟很少或者说几乎从不喝酒,但那晚还是跟其他两个一样,喝了几杯啤酒。两个堂兄弟和女孩们跳了舞。不是固定的女友,因为他们目前都没有——只是几个不同的女孩。那位领养的哥哥有个固定的女友。整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和她在昏暗的角落的小隔间里拥吻缠绵。
在那一刻,克莱尔转过来看着我。
第三个男孩上另一所学校。他是他们的堂兄弟。
我屏住呼吸,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吸了口气,为了先开口说话,说点——我还不知道此刻究竟该说点什么——也许会彻底改变我们生活的话。
一个月或两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三个男孩离开舞会,走在回家的路上。舞会在其中两个男孩所上的高级中学的餐厅里举行。这两个男孩是亲兄弟,其中一个是领养的。
克莱尔抓过红酒瓶,高举在手——只剩一点了,可能只有半杯。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你还要吗?”她问道,“还是我再去开一瓶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