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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不一会儿,她看到李春秋神色不太好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在沙发上坐下。

李春秋直接走进去,走进卧室看李唐。姚兰把门关上,也跟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卧室门口等着。

她有些疑惑,李唐生病的事,李春秋是怎么知道的,张口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姚兰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开:“进来,脑子都乱了。你吃了吗?”

“我给陈老师打了一个电话,他告诉我的。”

“我能进去吗?”

姚兰“哦”了一声,李春秋也没有再说话,他用手指在沙发上轻轻地敲着。

“还好。已经退烧了,刚睡着。”

气氛有些尴尬。

“我听说,李唐没去上课。他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姚兰率先开口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房门打开的一刹那,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春秋。她看了他良久,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还行吧。”

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姚兰几步就跑了出来,她的眼睛亮了,几乎是冲过去把房门打开的。

“你看着气色不太好,这几天没睡好吗?”

“我。”李春秋的声音从门外清晰地传来。

“你也是。”李春秋看了她一眼,顿了顿,问:“孩子生病,怎么不告诉我?”

她有些疑惑,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

“我给你办公室打过电话。他们说你休婚假了。”姚兰轻轻地说。

走到门口,李春秋敲响了门。姚兰有些诧异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谁呀?”

李春秋微微一愣,然后说:“有急事,你可以去找我。”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着陈立业,随后便下了车,往那个曾经的家走去。

姚兰抿着嘴唇,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脚,没说什么。

“别急,陪孩子多待会儿。昨天晚上正好没睡着,我在车上补补觉。”陈立业理解地说道。

李春秋又说:“以后我会多回来看看。”

车上,李春秋正准备下车,他想了想,转过头看了陈立业一眼,还是加了一句话:“也许很快,也许得有一阵子。我尽快吧。”

“等你方便的时候吧。”

一辆出租车在姚兰家附近的路边停了下来,坐在车上的,是李春秋和陈立业。李春秋需要回到曾经的家,拿到那卷胶卷。

李春秋看看她,知道她心里不好受,轻声问道:“年货都买齐了吗?”

看着面前的儿子,姚兰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就我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有点儿就够了。”

李唐被骂愣了,他睁开眼睛看着姚兰,自己挣扎着坐起来,小脸通红地说:“妈妈,对不起,我想打针。”

李春秋抿了下唇:“最近我有些忙,过两天,我送一些回来。我走的时候酱油不多了,还有吗?”

这个举动让姚兰一下子失控了,她大声吼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打个针你都怕!现在还有个我,以后等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姚兰没回答,直接说:“你吃过了吗?”

姚兰耐着性子继续转过来,在他身边坐好,刚要去叫他,李唐一甩胳膊,姚兰手里的玻璃针管掉到了地上,碎了。

她抬头看着李春秋:“昨天晚上李唐折腾了一宿,我一直没吃饭。你要是能坐一会儿,就帮我瞅着点儿他。我去切个列巴。”

李唐又翻了个身:“不,我不想打针。”

“我也没吃。”

“听话,来,起来,我保证很快,很快就好了。”姚兰转到他头那边。

姚兰马上站起来:“我给你擀点儿面条去。”

李唐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不用。列巴就行了。”

姚兰一只手拿着针头,一只手再次轻轻地摇着李唐:“听妈话,咱们得打一针才能退烧。”

姚兰点点头,走进了厨房。

她拿着这管药水,走到李唐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李唐被推醒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升腾起了袅袅热气,灶台上的小锅里热着牛奶。案板上,她拿着长长的面包刀,切着一个几斤重的大列巴。

格外憔悴的姚兰顶着一头纷乱的头发,从床边的一个不锈钢药盒里取出一支玻璃制的注射器。她敲掉玻璃瓶的顶端,用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去,吸了一管药水。

趁着她做饭的工夫,客厅里的李春秋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沙发下面,摸索着。为了避免姚兰看见,他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厨房。

此时,满脸通红的李唐,额头上盖着一块凉毛巾,正躺在床上,烧得连呼吸都热了。因为发烧,他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

没过多久,姚兰便把牛奶从锅子里倒进两个杯子里。李春秋还在沙发下面继续摸索着,还没找到自己之前藏好的胶卷,他显得有些着急。

姚兰家,屋子里被扔得乱七八糟,衣服毛巾锅碗瓢盆散落得到处都是,凌乱不堪。

又过了会儿,姚兰把列巴盛到了盘子里,她端着盘子一个转身,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李春秋正弯着腰。她再一看,李春秋是在系鞋带。

陈立业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两天没去上学了,请了假,你不知道?”

姚兰走出来:“吃吧。”

李春秋顿了顿,问:“李唐最近怎么样?”

李春秋直起腰来,不动声色地说:“好。”

“那你还得回去一趟。”

说完,两人走到餐桌旁坐下吃了起来。李春秋默默地撕着列巴,杯子里的牛奶已经被他喝光了。

陈立业定定地望着他,李春秋明白了,补充了一句:“在姚兰家里。”

姚兰看看他吃的量,说:“你早晨也没吃饭。”

“在家。”

“没顾上。”

陈立业眼前一亮:“它在哪儿?”

“你的胃不好,以后还是按顿吃吧。”

“我手里还有一份拍下来的胶卷。”

李春秋点点头。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名册,现在在魏一平手上?”

姚兰接着说:“她要是不会做,你就买点儿面包,也比不吃好。”

陈立业顺着他的思路继续推测:“包括你在内,这些挨个儿被唤醒的人,都是为了年三十儿那天晚上的行动。他们要集合这么多人手,究竟要干什么?”

李春秋见她提到了赵冬梅,故意岔开了话题:“陈老师说,李唐缺了的考试,他会改天把卷子送过来,在家里补考就行了。”

“我不确定。那是十年前,赵秉义带到哈尔滨来的。他死后,一直在我这儿。从魏一平的反应看,它的价值还没有消失。我猜测,它应该是一本潜伏者的名单。”

“你又给他送了多少东西?”姚兰看看他,一脸惊讶。

陈立业忽然想到了李春秋刚刚提起的那本邮政通讯册,问:“那本邮政通讯册呢?也和这个有关吗?”

“他那个人,其实还不错。以后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他。”

李春秋点点头。

姚兰挑挑眉:“找他?”

“两百万焦耳,那能把一个两百斤的东西炸上天。”陈立业沉思着,他想了想,说:“你还是接着做下去,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腾达飞的脚下一步会迈到哪儿。”

“对。我们以前对他有些误解。他那么做也有他的苦衷。”说话间,李春秋站起身来。

李春秋摇摇头:“这个还不是最难的。麻烦在于对爆破当量的要求。这么小的体积,却得达到两百万焦耳以上的破坏力。”

姚兰见他要走,连忙说道:“等一会儿李唐就醒了,他嘴上不说,可是早就想你了。”

“这么奇怪的形状,他们想把这些炸弹安到什么地方呢?”

李春秋叹了口气:“我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现在就得走。”

“我也很奇怪。每一道边长都是五厘米,我在想,肯定是为了便于安装。”

“儿子是我的,也是你的。他都说胡话了,迷迷糊糊地,一直在叫你,要不是这样,我不需要你留着。”姚兰的语气里有些哀怨。

陈立业在听到炸弹的形状后,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六棱柱?这是什么炸弹?”

“我真的有急事。”

谈话期间,李春秋尽可能地把近期魏一平安排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陈立业,包括他现在所制作的炸弹形状。

“可你明明是在休婚假呀。”

听他这么说,李春秋眼睛里有些热热的,他深深地望着陈立业,心里有丝暖意。

“我是有别的事。”

陈立业很坚定:“年初一那天,等着我,我一定去你家里拜年。”

见他如此决绝,姚兰咬起牙,直直地瞪着李春秋。

“希望咱们明年还能再见,还能说一声新年好。”

“姚兰,让你受累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李春秋深吸了口气,向门口走去。

陈立业也叹了口气:“是啊。九天,眼看就要过年了。”

姚兰在他背后说:“她看得那么紧吗?你就那么怕她?”

“我和她的姻缘只剩九天了。她手上没沾过鲜血,但愿她能有个善终吧。”李春秋有些感慨。

“跟她没关系。”

“是啊。”

姚兰死死地咬着牙,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李春秋,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没想到你的心这样狠。”

“直觉告诉我,她和我很相像。其实她不应该进来。这一行对于女人来说,太残酷了。”

一瞬间,李春秋有些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家门。

“你是说?”

顷刻,身后的房门被姚兰重重地一摔,关上了。

“我不太确定。不过,她和魏一平不一样。”

他知道,她是在怨他,他也不想,但他现在只能这样。这样想着,李春秋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是你们,是他们。”陈立业立刻纠正他,他看着李春秋,问:“这个赵冬梅,有可能会变成我们的人吗?”

市公安局,丁战国将一张翻开的试卷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这张试卷的抄卷者正是李春秋,试卷上李春秋的笔迹依旧清晰可见,蓄水池、仓库等诸多的词被红色的铅笔圈着。

“她也是我们的人。”

此刻,丁战国拿着电话听筒,正在打电话:“对,对,笔迹鉴定,是。许振。他母亲受伤了?那他是不是得提前回来了?”

陈立业明白了:“赵冬梅……”

话里话外,他都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着急:“明白了。当然,母亲为重。不过没关系,多晚我都可以等着他。如果他方便,请随时给我来个电话,我拿着东西去找他。谢谢。”

“这也是我离婚的原因。”李春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说完,他挂上了电话,一张脸看上去显得格外阴沉。

陈立业有些诧异:“你是设计者?”

郑三再次来到了赵冬梅家附近,他从一辆轿车里钻了出来。

“按照计划,年三十儿的晚上,我就会离开哈尔滨。本来在腊月初一那天,我就该走的。也许是行动出了些问题,需要延后。按照这个推测,行动就是在除夕夜。具体的内容我还不清楚,现在只知道需要做一些炸弹。”

这时的他,已经摘掉了帽子,重新换上了那身黑色皮夹克,下了车后,他左右看了看,往赵冬梅家走去。

“找他来负责这个行动,这是一步什么棋?”

“咚——咚咚咚”,一长三短,敲门声在赵冬梅家响起。

李春秋颔首:“我也没想到。前面有周佛海,现在有腾达飞,他们连脸都不要了。其实我一直在犹豫,是腾达飞的出现把我推到了你的面前。”

为李春秋包的饺子已经弄好了一半,包好的十几个饺子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队站在盘子里。

“腾达飞?那个汉奸?”这个答案显然在陈立业的意料之外。

赵冬梅走到门口,用沾着面粉的手把插死的门闩打开,一边开一边说:“还真回来了?那边就没留你吃饭吗?”

“就是我十年前,在火车站暗杀的那个人。”

一开门,她愣住了,门口站着的并不是李春秋,而是郑三。

陈立业眉头一挑:“我认识他?”

赵冬梅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一时间愣愣地看着他。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了下:“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这几天。你知道黑虎的策划者是谁吗?”

郑三手里拿着一件女式的黑色羊毛披肩,冲她说:“魏先生教我敲的门。说这么敲了,就能见到李太太。”

“要是我有急事,会让一个磨剪子的人去你家门口吆喝,你听见了,就出门来,我会找到你的。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我还可以扮演那个讨厌的班主任。魏一平既然不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让他再多猜猜。”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继续说,“我们可以再等等。如果不是那个‘黑虎计划’,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抓捕魏一平。除夕夜,很快了。”

赵冬梅看着他手里的披肩:“你是谁?”

“好。”李春秋点头。

“南京来的,老家人。我姓郑,和你前后脚来的哈尔滨,以前都穿过军装,都是为了治病才来的。”

“这样,以后再见面,还是先打电话。学校方面,我会把门房换成自己人。回去以后,我马上申请在家里秘密装一部电话。我老伴是可以信任的,有什么急事,直接跟她说就行。”

赵冬梅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我没见过你。”

“也许是吧。”

郑三打量了一下屋里:“李先生出去了?”

陈立业侧身站着,尽量用身体挡着李春秋,不让他被胡同外面的人看到:“刚才跟着你的那个人,是他的眼睛吗?”

“你找他什么事?”

李春秋笑笑,这个笑容里有些不一样的意味。顿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只能用学校的电话给你留言。魏一平知道你一直在跟着我,但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找他。找你。”郑三面带微笑,他把手里的女式披肩递到赵冬梅面前,“喜欢吗?”

“我知道,你迟早会把它还回来的。”陈立业把怀表放进衣兜里,有些苍老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

从赵冬梅家出来后,郑三开着车,赵冬梅被他安排坐在了后排座上。

“要是那些手上全是血、还要拉着你下地狱的人,还是越早离开他们越好。”李春秋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块黑色女式披肩此时正罩在赵冬梅的头上,披肩很大,连她的额头和眼睛都盖住了,使得她没法看清楚车窗外的任何地标。

陈立业抬起头,望着他。

车窗外的电线杆不断地往后闪去,郑三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李先生早晨出门,是跟谁见面去了?”

“得看是什么样的人。”

赵冬梅在披肩里不咸不淡地说:“是站长问的,还是你问的?”

“这个不值什么钱,可毕竟是结婚时候买的。什么东西有年头了就有感情,人也一样,是吧?”陈立业看着那块老旧的怀表,挺有感触。

郑三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天从你家一出来,我就后悔了。再想放回去,已经迟了。”李春秋有些惭愧。

赵冬梅一脸平静,良久,她问:“这是要去见谁?”

陈立业接过怀表:“其实,你要不带走它,我还真不一定会怀疑到你身上。”

“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春秋从怀里掏出那块怀表,递过去:“抱歉啊。”

赵冬梅知道再问也得不到什么回答了。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一时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后半句是玩笑话,两个人各说的一句玩笑话,让气氛很快变得融洽起来。

行驶到一个铁道路口时,两根红白相间的木杆缓缓落下,开着车的郑三停了下来。

“你是聪明的人。只有在聪明人面前,我才会伪装得这么辛苦。你不知道,让人人讨厌,也挺累的。”

少顷,一列火车轰隆隆地通过了路口。

“很惭愧。说实话,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成了一个市侩的人。”李春秋看着他,语气里有些不好意思。

李春秋从姚兰家里出来后,闷着头匆匆前行,拐了一个弯后,他看见那辆载着陈立业的出租车已经不见了,而他的面前,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站着。

陈立业笑了。

李春秋狐疑地看了看,还是走了过去,就在他走过去的一刹那,那个人转过头来,是魏一平。

李春秋说了句半开玩笑的话:“我来没来过,你最清楚。你比我老婆都要关心我。”

顿时,李春秋愣住了。

“我也有过几次差点儿就进了鬼门关的经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地方去看看。我猜你也是。”

一阵风袭来,带着些许寒意。魏一平站在那儿,有些怕冷地缩了缩脖子,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为什么?”

李春秋看了看四周,眨了下眼睛,问:“您怎么在这儿?”

“我猜,这十年里头,你经常会到这儿来。”陈立业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十年里,他已经不知道注视了他多少遍。从这一次起,再看着他,意味已经不一样了。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魏一平一脸严肃。

陈立业回头一看,是李春秋。

“孩子病了,我回来看看。”

陈立业望着大树后面的那条小胡同,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背后想起:“十年了。这小胡同一点儿都没变样。”

“着凉了?”魏一平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

而这棵树,就是他现在看到的这棵树。

“这阵子天冷,应该是吧。”

那时,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从身边风一样地跑了过去,拐了个弯,冲进了一条死胡同,里面除了一棵大树,什么都没有。李春秋一脸绝望地躲在树后,直到他支走了那些巡警,李春秋才浑身瘫软地靠着树坐到了地上。

“好些了吗?”

十年前,警笛大作,年轻的李春秋朝这里拔足狂奔,身后,几个穿着伪满时期制服的巡警拼命追来。

“刚刚退了烧。”李春秋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姚兰给他打了一针,他现在睡着了,他俩个人都在家里。”

拐过弯,他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我可不是学校的老师,看见孩子没上学,就顶风冒雪地来做家访。”魏一平拍拍李春秋的肩膀,“我是怕你再陷进家庭的旋涡里去。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出现,替你圆一些你需要圆的谎。”

他独自一人穿行在胡同里。

李春秋听他这么说,道:“站长,你话里有话。”

小胡同里没有什么行人,静悄悄的。

“有吗?”

出租车一直行驶到哈尔滨火车站对面酒楼所在的街道边,陈立业从车里钻出来,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就算你不来,我也会给你打电话。”

一瞬间,陈立业全明白了。他迅速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去火车站。”

魏一平看着他:“有事吗?”

“别以为当初帮个手,就能欺负我一辈子。”

“我见了一个人。”

“你当初帮过我们的事,我都没忘。”

“谁?”

他仔细琢磨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个转念,他忽然想起李春秋说的那两句话:

“陈立业。”

同样从咖啡馆里出来的陈立业,若有所思地走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

“因为孩子?”

说完,他把电话一挂,推门走了出去。

李春秋看着他的眼睛:“孩子只是个幌子。有些事儿,躲也躲不过去。借着没有送年货的理由,他把我儿子的座位调到了门口,顶着风着了凉,孩子一病,正好逼我现身。”

电话亭里,郑三把毛线帽子摘了,拿着话筒,对魏一平说:“我没想到他会出来,所以才跟了他。别的倒是没什么。孩子之外的事都没说。是。明白,不会耽误的。”

“这么说,这是个连环计呀。”魏一平有些惊讶。

待李春秋走后,郑三出了咖啡馆,来到附近的一个公共电话亭,给魏一平去了个电话。

“他还在摸我的底。”

郑三坐在那儿,收回了手,安静地看着李春秋头也不回地走了。

“摸到了吗?”

“别以为当初帮个手,就能欺负我一辈子。”李春秋挤开他,往外走去。

“我和姚兰说过了,过了年就办转学。今天和他翻了脸,正好有理由再不见面了。”

陈立业被他戗得灰头土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一平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摆在校长和文教局桌子上的信,都是我写的。是我做的事,我认。我不是个缩头的人,把你找来,就是要当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你必须去找姚兰,当着她的面,给李唐道歉。”李春秋顶到陈立业的面前,“你当初帮过我们的事,我都没忘。如果这事在以前,我也无所谓。可你不能欺负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和孩子。”

李春秋接着说:“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陈立业深深地望着他。

“是吗?”

“就因为没给你备年货,就不让李唐升学,调到最后一排不说,大冬天还罚他站到外头。这种天气,不到五分钟就能把人冻透了,你这不是缺德,你是在害人!”

李春秋看着他。

陈立业一个劲儿地喘着气。

魏一平知道李春秋发现了郑三跟踪他,顿了顿,很诚恳地说:“春秋,如果我说这是一次巧合,你相信吗?”

李春秋盯着陈立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不是被你逼到这份儿上,我不至于这么干。自从我孩子进了你的班,吃拿索要,多少回、多少顿,你比我都记得明白。”

“您说呢?”

屋里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向他们,只有郑三低着头不为所动。

“如果我说‘我来,就是想和你当面解释一下,请你不要误会’,你接受这个说法吗?”

他顶着陈立业一句句说,陈立业一步步往后退。

听他这样说,李春秋没有说什么,淡淡地笑了。

“我知道你想动手,想打我。要是给你把枪,脑子一热,就能把我给崩了。是吗?”李春秋一路走到他面前,脸都涨红了。

魏一平没再说什么,他拍了拍李春秋的肩膀后,招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李春秋目送着他乘坐的出租车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终于松了口气。

陈立业很意外,一下愣住了。

“他就是魏一平?”陈立业的声音突然从李春秋的耳畔传来。

“你想干什么?”李春秋一下子把他的话打断了,语气很不客气。

李春秋一回头,就看见陈立业站在他的身后。

郑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俩,将手摸进了怀里。

陈立业看着他,说:“他比我想象的苍老许多。”

李春秋眼睁睁地看着陈立业开口说:“老李——”

“你怎么知道是他?”

这时候,门被“咣当”一声推开了,陈立业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他一眼看见了刚刚站起来的李春秋,没等李春秋说什么,他就直接冲他走了过去。

“直觉吧。”说罢,两人并肩朝前走着,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李春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知道自己被跟踪了。他飞快地琢磨着对策,顿了顿,果断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问:“孩子怎么样了。”

他微微一愣,忽然想起自己在欣赏橱窗里的服装时,从玻璃的反射里看见了一个穿着土灰色棉袄的身影从他身后的街道上飘然而过,而那个人的脚上,也穿着一双翻毛皮鞋。

“姚兰给他打了一针,好多了。”

李春秋坐下之后,习惯性地抬头又扫了一眼屋里。正在这时,他发现背对着他的一个人戴着毛线帽子,穿着一双翻毛皮鞋。

“心里不是滋味吧?”

郑三戴着毛线帽子,低着头,也走了进来。他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桌子,背对着李春秋,抢先坐了下来。

“是啊。”李春秋叹了口气。

李春秋环顾一圈后,选了一个窗口的位置,走了过去。

陈立业见状安慰道:“现在的付出就是为了将来可以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咖啡馆里的人不少,三三两两地散在各处,谈笑风生。

“这个道理我懂。”

没一会儿,李春秋就走到了约定的咖啡馆门口,他回头四下看了看,推门走了进去。

李春秋摸出胶卷递了过去,陈立业接过胶卷小心翼翼地装好:“要不,你再回去陪陪孩子?”

半晌,似乎是欣赏够了,李春秋裹了裹身上的大衣,继续前行。身后,郑三依然远远地跟着他。

李春秋摇了摇头:“不行,魏一平催得很紧。炸弹的事,只有不到九天的时间。我要是不回去,会露馅的。总会有一天,他们娘儿俩会理解我的所作所为。我再补偿吧。”

他从来没有这么跑过,以至于整张脸都涨得红,呼吸急促,他笨拙地拼尽全力,朝前跑着。

陈立业看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钦佩和信念:“熬吧,快过年了。年三十儿,孩子就会知道,他父亲是个英雄。”

此时,这条大街的路口处,一个人力车夫跑了过来。还没等车停稳,陈立业就从上面跳了下来,他疯了一样往前跑着。

李春秋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春秋仍然在欣赏着橱窗里的那件大衣,郑三则从他身后的街道上飘然而过。

“走了。”陈立业向他伸出了手,李春秋不假思索地握了上去。随后,二人在岔路口分开。

郑三远远地跟着,仔细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眼一瞟,他发现路边一个摊位正在售卖絮了新棉花的棉袄。郑三走过来,放下几张钞票,顺手抓起一件和他身上的衣服颜色完全不同的土灰色棉袄换上,又把头上的棉帽子也摘了,从怀里揪出一个颜色迥异的毛线帽,戴到头上。

李春秋明白,他和陈立业的这一握,意味着,他们的合作从今天正式开始了。

李春秋走过一家出售西服商店的橱窗前,停住了脚步,挂在橱窗里的一件大衣吸引了他。他驻足看着,洁净的玻璃里,反射出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小雪漫漫,李春秋匆匆走在回新家的路上,刚拐了一个弯,就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差点儿撞个满怀。

这条街道很宽,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正是腊月十一那天早晨,李春秋无意中撞见陈立业和林翠见面的那条街道。

李春秋抬头一看,和他差点儿相撞的人,正是赵冬梅同厂的那个工友——陆杰。

一条繁华的街道上,李春秋匆匆前行。

两个人都看见了对方,陆杰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看上去显得很尴尬。

身后,试卷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李春秋怕他太过尴尬,率先开了口:“陆杰,是吧?”

没等门房继续说什么,他把手里的试卷往窗口里一塞,转身往外跑去。

陆杰显然没料到在这儿碰见了李春秋,他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我刚才路过这儿,再见。”说完,他错身低头走了。

陈立业看看手表,马上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李春秋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转过头,往自己的新家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家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他说有点儿小事,上午十点,他在腊月十一那天早晨看见您的那家咖啡馆里等着。”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愣住了,他站在门口,伸着头往里看。

陈立业一下子明白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说什么了?”

屋内,桌上的盘子里,有包了一半的饺子,擀面杖放在一边,还有一些饺子皮,似乎已经干透了。

“说是您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姓秋,秋天的秋。”

屋里其余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和他出门前一模一样。

“捎话?谁打来的?”

门锁很完整,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饺子包了一半,锅里的水甚至都是满的。这意味着,赵冬梅在出门前,还在做着开火下锅的准备。

门房接着说:“早晨没找着您,陈老师,昨天晚上有个电话,让给您捎句话。”

看着这些细节,李春秋思索着,赵冬梅应该不是被人抓走的,是有条不紊离开的,但是他想不明白赵冬梅能去哪里,至少,她应该给自己留下一个信息。

陈立业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

郑三把车开到哈尔滨市郊的一处民居前,停了下来。

身后,传达室的窗子突然拉开了,一个门房探出头来,冲陈立业喊:“陈老师,陈老师——”

车一停下,赵冬梅便顺势把罩在头上的披肩拿了下来。郑三看了看她,只见赵冬梅已经伸手推开车门,下了车。

陈立业抱着一摞试卷,穿过学校的院子,往教工楼的方向走去。

她走到这处民居的大门前,停了下脚步,随后,她顿了顿,才尝试着推了下门,门是虚掩着的,被她轻轻一推,就开了,她走了进去。

上午九点半,考试结束。

房间内拉着窗帘,光线暗淡。

监考的陈立业认真警惕地看着学生们,在讲台上来回踱步环顾:“谁也别想抄啊。我就站在这儿盯着你们,有一个,我抓一个。谁的尾巴露出来,谁明天就别想放假。”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冷吗?”

丁美兮旁边的课桌空着,那是李唐的位置。

赵冬梅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在认真仔细地埋头答卷,他们手里握着笔,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

男人的声音继续在她身后响起:“把大衣脱了!”

奋斗小学的教室里,今天格外安静,没有读书声,也没有说话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赵冬梅用余光看着后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一粒粒地解开大衣纽扣,紧接着,厚重的大衣落在了地上。

车门开了,李春秋夹在一群乘客里下了车。郑三依然是最后一个,他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春秋向前走去。

“接着脱!”

公共汽车一直行驶到了另一个车站,停了下来。

赵冬梅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动手解开上衣的纽扣,一件件衣服陆续落在了地上。

坐在前排的李春秋出神地望着窗外,像是望着欢脱的自由。他看得如此出神,丝毫都没有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正死死地盯着他的郑三。

她似乎感觉到了寒冷,双手环抱在胸前。

车辆发动,一路前行,车身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轻轻地颠簸着。

她背后,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正是那个白天刚刚住进来的和腾达飞对话的小眼睛男人。此刻,他的手里拿着一副手铐。

车门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赵冬梅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一脸不安。

就在这辆车即将关门的时候,郑三猛地伸出一只手扒住了车门,他戴着棉帽子,低着头,最后一个上了车。

果不其然,随后,她被这个男人用手铐反铐在了椅子上,嘴里也被塞了一团毛巾。

不多会儿,一辆公共汽车驶了过来。李春秋不经意地四下观察了一番,随后随着乘客登上了汽车。

小眼睛男子只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和裤衩,他从地上堆着的裤子里抽出一根皮带,将它抡了起来。

李春秋径直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有几个候车的乘客在寒风里排队候车了。他走过去,排在了队尾。

“啪”的一声。

郑三想了想,从车里拿出一顶棉帽子,轻轻打开车门,远远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赵冬梅的背上顿时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痛得她一声闷叫。

李春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常,便向前走去。

此时民居门口的黑色轿车里,郑三在独自等待着,他将手按在方向盘上,手指无聊地轮流敲打。

郑三有些疑惑地观察着他,只见李春秋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街道,就在目光即将触及他乘坐的黑色轿车的时候,他赶紧往后靠去,避开了李春秋的视线。

仿佛一个世纪之久,那扇黑漆漆的院门终于开了。

坐在车里的,是郑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正要推门下车,忽然看见车窗外不远处,李春秋从前面的小巷子里拐了出来。

赵冬梅把自己裹在大衣里,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阵寒风吹过来,她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了。

李春秋前脚刚一出门,一辆黑色的轿车就从赵冬梅家附近的街道上驶了过来,停在路边。

她面无表情地拉开车门,坐到后车座上,一句话也没有。

“好,吃饺子。记得帮我挑点儿腊八蒜。”

郑三见她闷不吭声地上了车,将汽车打着了火。

赵冬梅看看他,也笑了:“中午你回来吗?我可不是催你。你要是回来,我就剁点儿肉馅,给你包饺子。”

赵冬梅走后,小眼睛男子坐在桌子旁边,用红色铅笔在一张地图上画着什么。那张地图,是一张四十年代的哈尔滨市区图。

李春秋笑了笑:“你和他们不一样。”

屋内,一灯如豆。

他正要出门,听见赵冬梅说:“你就不怕我骗了你,转脸就去告诉魏一平吗?你说过,我可是个骗子。”

桌上的地图上,弯弯曲曲地画着一道红线。

李春秋再没说什么,眼睛里多了一丝柔软的东西。

随后,小眼睛男子用一支红色铅笔的笔尖,在“教场北”的地名上画了一个圈。

说话间,她转过身来:“昨天晚上听你聊了那么多,我都梦到你儿子了。知道你想回家,去吧。”

东北局社会部洗印室内,光线很暗,暗红色的灯光下,一张张湿漉漉的照片被夹在一根长长的绳子上面。

她唠叨着:“又不是去找雌孔雀的单身小伙子,真要是在门口走走,至于把头发梳得那么正式吗?”

冯部长一张张细细地看着,他看完了,把手里的放大镜递给身边的陈立业:“你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秘密。”

赵冬梅也不看他,只顾自己收拾着床铺,也没有质问的意思,好像妈妈面对撒谎的儿子一样哀怨地说:“哪有散步的时候还穿成这样的,总共才三天的婚假,站长那边催得火烧眉毛,一天都过去了,东西还没熬出来。”

陈立业看了几张,摇了摇头。

李春秋看看她,没说话。

冯部长看着他:“还缺一样东西。”

赵冬梅把毛毯放到了床上:“两口子之间每天都这么互相瞒着骗着,婚姻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呢?”

陈立业马上说:“密码本。”

“就在门口走走,不会很远,还真是忘了鞋的事儿了。”李春秋平静地说。

“老陈,有句话,就算你不爱听,我也得说。这个李春秋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名册。如果没有密码本,这就是些毫无用处的废照片。我有这么一个假设,会不会是他在故弄玄虚,拖延时间?”

这话说得有深意。

陈立业刚要开口,冯部长继续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探讨这种可能性。”

赵冬梅上下打量着他,发现李春秋的脚上穿了一双硬底皮鞋。她起身,一边收拾毛毯一边说:“那双皮鞋的底子太硬,走路久了会磨脚的。你要真是散步,该穿那双软底的。”

“我懂。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我们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他,我觉得不妥。”

“出去走走。熬了一宿,脑子都转不动了。”

“老实说,‘黑虎计划’,我也有耳闻。如果真的按李春秋所说,大年三十儿他们就要行动了。那你我现在去寻找密码本还来得及吗?依我看,马上拘捕魏一平,就从他们身上做文章。”

“你要出去?”

听他这么一说,陈立业着急了:“不不,指挥这次行动的是腾达飞。我们抓了魏一平,除了打草惊蛇……”

“还早。本想叫你,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打扰。到床上去,再睡会儿吧。”

冯部长看着那些照片:“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了,对吗?”

“几点了?”赵冬梅看了看身上的毛毯,再看看他。

陈立业也有些压力:“我会尽快再去见见李春秋,这个答案,只能着落在他身上了。”

穿衣镜前面,穿戴整齐的李春秋刚把围巾从衣帽架上摘下来,他从穿衣镜里看见赵冬梅:“醒了?”

长春保密局,向庆寿办公室门口的门半开着。

倏地,她的头一沉,醒了。

向庆寿的声音从里面震耳欲聋地传出来:“什么叫问不出来?你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从军统到保密局,你这十几年下来,就学会了‘问不出来’这四个字?”

熬了一夜的赵冬梅蜷在竹椅里睡着了,她的身上盖着一床毛毯,毯角没有掖好,显然是李春秋为她轻轻盖上去的。

这时,搜查组长匆匆走过来,听见里面向庆寿在发作,也不敢进去,只得在门口候着。

男子点点头,看上去一脸谦逊。

“啪”的一声,屋内传出了电话摔了的声音。

腾达飞坐在屋内的一把椅子上,对进门的男子说:“虽说小了点儿,可是很清静,正好方便你静下心来工作。活儿很急,得辛苦你加加班。吃的喝的都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搜查组长连大气也不敢出。

小屋的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眼睛不大、看上去三十多岁、知书达理、彬彬有礼的男子,提着一个皮箱走了进来,仔细打量着这个屋子。

“谁在外头?”察觉到了门外有人,摔了电话的向庆寿大喊了一声。

这片居民区内,一间四周白墙、青砖铺地的小屋隐在其中,并不显眼。

搜查组长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第一眼就看见电话摔在地上,还有一些文件、钢笔,都是刚才被向庆寿发火胡噜下去的。

哈尔滨市郊,一片由密密麻麻的平房组成的居民区,因为不在市中心,显得格外幽静。

“你有什么事?”向庆寿没好气地问他。

行动组长刚要转身,便被向庆寿一把拉住:“共产党向来嘴严,你怎么撬,那是你的事。他残了废了我都不管,但不能把人弄死。还有,你最多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再拖下去,他的同伙都跑光了。”

“站长,有发现。”搜查组长赶紧回道,说着,他递过去几张收据,“在金秘书家里的抽屉里找到的,一共四张,都是汇款的底据,收款人是上海的一个账户。”

“是。”

向庆寿连忙抓过老花镜戴上:“跟上海联系了吗?”

向庆寿之前的苍老虚弱一扫而光,眼神立刻变得不一样了,他很干脆地吩咐着:“整整一夜,半个字也没说。不必再等了,动刑吧。”

“他们正在查这个账户的主人。”

审讯室的铁门打开了,向庆寿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直守在门口的行动组长马上迎了过来。

向庆寿有些激动:“催!告诉他们,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人给我找着!”

向庆寿目光里的希冀消失了,他深深地凝望着他:“谢谢。”

郑三的车,这次一直开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楼下。待魏一平下楼上了车之后,郑三立刻识趣地下了车,站到了马路对面。

“今天上午十点,约了大夫看您的咳嗽。别忘了。”

车里的后车座上,只有赵冬梅和魏一平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着,安静的车内,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向庆寿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希冀。

赵冬梅面无表情地坐着,魏一平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看着赵冬梅,想说点儿什么,又斟酌了一下,才说:“我也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

金秘书没说话,向庆寿佝偻着身子,往外走去,金秘书突然叫住了他:“站长。”

赵冬梅什么都没说。

向庆寿伸手摸过放在旁边的一根手杖:“也好。”他站起身来,又说:“再想想,再想想。都别把话说得那么死。”

“伤着你了吗?”

半晌,金秘书开口了,却不是向庆寿想要的回答:“熬一夜了,您回去歇歇吧。”

“您说呢?”

向庆寿甚至在用一种类似央求的口吻对他说:“我身边潜伏着一个共产党。连我每天早饭吃什么都知道,事无巨细。我呢,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像一只愚蠢的老猫。你要不说点儿什么,你也知道,上面会怎么对付我。行吗?”

魏一平望望她:“受苦了。”

金秘书避而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赵冬梅沉默着,并不言语。

向庆寿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金秘书:“多少说点儿吧,行吗?哪怕你随便说点儿什么,你的下线、上线,在哪儿交接情报,什么都行。”

魏一平顿了顿,说:“你……”

一时间,他看上去确实像个虚弱的老人。

他刚说了一个字,赵冬梅就慌忙打断了他:“这次是要拿什么情报?”

“别的就不多说了,咱们同僚一场,你看看我,白头发一大把,说句难听的,就差尿裤子了,还得在这儿整宿整宿地陪着你。”

“先熟悉熟悉,到了该拿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金秘书看着他,没有言语。

“还得再去?”

向庆寿看了看他,突然咳嗽了几声。他稳了稳气息,顿了顿,说:“算了。我嘴笨,说不过你。”

魏一平将目光移向了车窗外,没有看她,默认了她的猜测。

“站长,这句话我已经回答过您了。”

得到了答案,赵冬梅也没再看他,她目视着前方,问:“这事,李春秋知道吗?”

“是啊。这么些年,养只猫养只狗,也养到头了。咱们做回人,也得讲个知恩图报吧?”

“不知道。”

金秘书还像平时会议记录一样细心缜密,提醒着他:“您说,这么多年来,党国待我不薄。”

“我懂了。”

“咱们说到哪儿了?”向庆寿淡淡地问。

魏一平像是在劝解邻里之间小两口的矛盾一样,说:“夫妻之间,有时候就是这样。这种事,他要是不知道,就没事。知道了,心里就有疙瘩,这个疙瘩会越来越大。想想看,李春秋和姚兰,还有那个外科大夫,不就是这样吗?”

窗外,有晨曦挤进来,照在他们两人身上,屋子里气氛显得柔和了些。已经整整一夜过去了。

他侧过脸,望向赵冬梅:“保密,有时候才是对对方的尊重。”

“也就睡了半个小时。您心里有事,呼噜都没打。”

赵冬梅的一张脸已是冷若冰霜。

向庆寿揉揉眼睛:“老了,熬不住夜。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和魏一平分开后,赵冬梅招了辆出租车,赶回家。

向庆寿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从兜里取出一个药瓶将它打开,抖出两片药片,用水顺了下去。

出租车在开到离她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赵冬梅付了钱后,面无表情地下了车。

“该吃药了。”金秘书小心地说。

风雪中,赵冬梅独自一人站在离家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一动不动。

叫醒声中,向庆寿打了个激灵,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神情有点儿恍惚,似乎一时半会儿他还没彻底醒过来。

她环抱着自己,瘦小的身影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她的肩膀不断地抽动,呆呆地站在那里,捂着嘴抽泣,已是泪流满面。

坐在桌子对面、被铐在椅子上的金秘书,身子微微前倾,小心地叫着:“站长,站长?”

直到哭够了,她才擦干眼睛,往家里走去。

大楼里,向庆寿靠在审讯室的一把椅子上,双目微闭,发出轻微的鼾声。

她知道,这就是特务的命。特务,是必须把一切苦痛都埋在心底的人。

黎明的曙光渐渐浮现,清晨的雾气很大,今日的长春保密局显得有些阴沉,整个办公大楼都被一层浓浓的雾气笼罩着。

门开了,赵冬梅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她没有看李春秋一眼,直接走了进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在李春秋休婚假的这短短三天之内,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抹掉所有的痕迹。其中包括,永远地除掉李春秋。

风把雪星子吹了进来,李春秋赶紧关门:“怎么又起风了?”

死死地盯着这份验尸报告,丁战国的脸色越发阴暗起来。

赵冬梅“嗯”了一声,像平日回来一样,脱了大衣,挂好,她一看,包了一半的饺子还放在那里。

此时,丁战国的家,孤灯下的书桌前,他正在凝视着一份验尸报告,上面记载着“陈彬之死案”中关于肥皂水的文字片段,这正是李春秋的补充。

李春秋往洗脸盆里倒了点儿热水,递给她刚捞起来的一块冒着热气儿的毛巾:“一下午都在弄图纸,饺子也没顾上替你包完。”

他不知道丁战国身上有着令人无法想象的秘密,更不知道,这个身份复杂的潜伏者为了自保,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赵冬梅接过毛巾,走了过去,也不抬头看他:“你忙吧,我来。”说完,她擦了擦手,走到桌前坐下来,继续包那些剩下的饺子。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夜晚,还有另一个人同样无法入睡,那个人,正是他的好邻居丁战国。

李春秋看了看她,想问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光荣与耻辱、忠诚和背叛,这些沉甸甸的词语在他的心里,完成了一次重生。

赵冬梅拿起擀好的面皮儿,看着它:“干了。你稍微等等,我去重新和点面。”

对于李春秋来说,今晚是一个不眠之夜。

李春秋走到桌前坐下,拿起图纸上的铅笔,说了一句:“外面挺冷的吧?我是说,你的靴子上都是冰霜,一会儿化了雪,得湿了。”

李春秋脸上露出了一抹哀伤,他悠悠地说:“是啊,除非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连感情都是一种奢求的鬼地方。”

“我等会儿就刷刷。”赵冬梅站了一下,又往厨房走去,随后,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就立春了。等过了年,就暖和了。”

赵冬梅抿了下唇:“站长说,干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儿女情长是大忌,有好下场的不多,连他自己也不敢要。”

李春秋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眼睛里动了一下,一丝暖意渐渐浮了上来。

“为什么?”

已入夜,丁战国还守在办公室,墙上钟表的指针指向了六点十分。他举着电话听筒,情绪有些急躁:“不是说六点钟就能到吗?多大的雪能把火车给困住?我没有着急,我急了吗?”

良久后,赵冬梅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这辈子也不会要孩子。”

在听到那边的回复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对电话那边的人道:“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也不会这么催。今天晚上,我会通宵在这里等着,多谢了。”

李春秋没有说话,赵冬梅明白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下好饺子,天色已经黑了,桌子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一大盆饺子、酱油、香油和一罐子腊八蒜。

“她现在怎么样?”

李春秋坐在餐桌前,拿着一瓶陈醋,给两只小碗里各倒了一点儿。

李春秋摇了摇头。

赵冬梅轻轻敲了敲碗:“再来点儿。”李春秋便拿起陈醋又给她的小碗里倒了一些。赵冬梅伸出筷子,夹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饺子,在碗里蘸饱了酱油醋,慢慢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赵冬梅伸手把他手里的筷子接过来,放到一边,看了看他:“你认识她吗?”

李春秋也吃了一个,觉的味道很香:“好吃。你还有这个手艺!”

他看看赵冬梅:“逼着她干这种事情,会下地狱的。”

赵冬梅看了看他,没回答他的话,忽然问:“你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

他把碗边搭着的一根筷子拿起来,看着尖锐的那一端:“到底是什么力量,会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用这么坚硬的东西,生生地咬着牙扎进自己的耳朵里?那得有多疼啊。”

“你要说的,肯定会说。你不说的,就是纪律。不能问。”

李春秋声音很轻很低:“我见过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可以用一双撅断的筷子,把自己的耳膜捅破。我有时候就在想,她在下手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咱们俩在一起,只有纪律。”听他这么说,赵冬梅的目光里隐隐地有一丝失落。

赵冬梅静静地听他说着。

“咱俩能凑到一起,还真得感谢纪律。”李春秋故意开了一句玩笑。

“他们说得对,在这方面,女人要比男人脆弱得多。”

赵冬梅并没有被这句话逗笑。她轻轻地说:“要是哪天我真的丢了,回不来了,你也不知道。”

“他们跟我说过,进了军统的门,就不该要孩子。”

李春秋给她碗里夹了一个饺子:“我看过了,门上了锁,屋子里也没有别的痕迹。你很安全,是自己出的门。”

李春秋勾起唇角笑了笑:“心里在笑话我吧?人上了岁数,就不如你现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都能放得下了。”

“要是有人用枪逼着我,我也只能自己出门。”

这些话说得至真至诚,赵冬梅也有些感同身受,她顿了顿:“我知道,我懂,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李春秋愣住了,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出什么事了?”

“你还没孩子。你不知道。”李春秋陷入了一种真实的情感中去,“明明在想他、惦记他,还不能回去看,也不能多问,也许有一天还必须离开他。你心里知道,他会恨你一辈子。可你还得狠下心,不去管他,不管他在背后怎么叫你、喊你,你都得像听不见、像聋了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从你的皮肤上撕了一块皮,挺疼的。”

赵冬梅这才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笑了笑,才说:“没什么,就是看你着不着急。”

他如此坦率的回答让赵冬梅有些没想到,这也是两个人自认识以来,李春秋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李春秋松了口气,看着她,转移了话题:“陆杰今天来了。”

李春秋顿了顿,叹了口气:“其实我挺想孩子的。”

赵冬梅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把碗里的饺子翻了个个儿,让陈醋把它浸了个够。

“你琢磨正事的时候,不是那种表情。”赵冬梅一本正经地说道。没等李春秋说话,她又说:“其实我也能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想她,正常。”

李春秋见她的这番动作,说:“你这么喜欢吃酸的?”

李春秋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才看了看她:“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爷爷是山西人,他十二岁走西口,什么都没带着,就带了一个醋壶。他什么也没给我爸爸留下,除了饭桌上吃习惯了的一口酸口味。”

“你在想姚兰,对吗?”

“那你平时炒菜为什么不放醋?”李春秋有些没想到。

李春秋微微一愣,转过头看着她:“我有什么心事?”

“你的胃不好。你说的。”

赵冬梅又跟了一句:“先别琢磨了,等想完了你自己的心事,腾出脑子来再弄吧。”

李春秋微微一愣,他顿了顿,说:“你知不知道一个人,怎么才算喜欢另一个人?”

李春秋没说话,继续思考着。

赵冬梅看着他,没说话,仿佛在等着他下面的话。

赵冬梅从一旁看过去,只见图纸上是一个短粗的六棱柱。她扭着脖子看来看去,说:“怎么看也不像个炸弹。”

“怎么衡量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的?就是这个女的即便已经结了婚,有了丈夫,有了家,这个男的也还惦记着她,他不在乎。你信不信,如果你和我离了婚,陆杰第二天就会娶你。”说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敢跟你打赌。”

李春秋皱着眉头,摇摇头。

赵冬梅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看了看他:“你要和我离婚?”

她回到刚才的竹椅上,把脚蜷缩到腿底下,把脸贴在自己抱着的一个热水杯上,看着正在对着图纸沉思的李春秋:“还不行吗?”

“这么大的事,咱们得听那个姓魏的媒人的。”李春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反正我也睡不着。”赵冬梅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她在替李春秋望风。

赵冬梅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李春秋虽然没笑,但明显比之前放松了一些:“你困了就先睡吧,别陪我耗着了。我话不多,还这么无趣。”

“都是说笑的话。你不爱听,不说了。快吃,趁热。”

“不。是特别无趣。”

赵冬梅没说话,半晌,她突然问了一句:“我敢打赌,你今天跟我离了,明天姚兰就会和你复婚。你信吗?”

李春秋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客气,他看看赵冬梅:“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挺无趣的?”

李春秋看了看她,而后站了起来,他拿着碗,说:“我盛碗饺子汤去,你来一碗吗?”

赵冬梅停了会儿,问:“你在家里,跟姚兰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

“我不要。我就爱吃醋。”

“都挺好。”

姚兰家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几小碟残羹冷饭。姚兰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边上,筷子没动,碗也没动。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炒的卤,还是擀的面条?”赵冬梅挑挑一弯细眉。

她毫无胃口,孤独而疲惫地出神地望着前方。

“挺好的。”

晚间九点四十分,哈尔滨火车站,一列火车喷着蒸汽慢慢地停靠在站台边。

“味道怎么样?”赵冬梅把一杯冒着热气儿的水杯递过去。

火车停稳后,众多乘客从车阶上陆续走下来。

赵冬梅为他煮了碗手擀面,李春秋吃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把碗放到了小桌上。

一个提着包的中年男子随着人流走下了火车,面色沉稳地走在人群中。他个子不高,宽额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

屋里灯泡下面的桌面上,有凌乱的图纸、铅笔、直尺,很显然,李春秋在回到这个新家后,挑灯夜战。

他不是别人,正是哈尔滨市道里公安分局的笔迹专家——许振。

夜已深,一片昏暗的民居里,只有赵冬梅家的窗口还透出些许光亮。这么晚了,李春秋和赵冬梅依旧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