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往两边看了看。
坐在正对着玻璃门位置上的彪子,透过玻璃窗,直直地看着邱海。他的右手慢慢离开桌面,伸到了桌下,解开了一粒皮夹克的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手枪来。
咖啡馆内的李春秋端起杯子,把杯子放到了嘴边吹着热气。
邱海已经走到了门口。
彪子一脸平静,手却已经把桌子下面的枪口抬了起来。
咖啡馆里,李春秋用小勺搅拌着一杯热咖啡,他一边等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
玻璃门外,就在邱海正要伸手去开门的一瞬间,他突然透过玻璃门,看见了桌子下面伸出的枪口。他一下子怔住了,随即,他的右手马上撩开大衣向后摸去。
林翠把车停到路边下了车,她环顾了一圈后,远远地朝着咖啡馆走了过去,跟在了邱海身后。
桌下,彪子勾着扳机的手指猛然向后扣去!
此时,林翠也开车来到了伯爵咖啡馆附近的街道边。她透过车窗,看到了远处的邱海正在向伯爵咖啡馆走去,他离玻璃门越来越近。
身后不远处的林翠看到了邱海拔枪的动作,一下子惊呆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乒”的一声,枪响了。
李春秋往后面看去,注意到了咖啡馆的后门。他挑了一个靠近后门的位子坐下,从他的角度看去,玻璃门正在他的斜前方。
随即一声巨响,咖啡馆的玻璃门碎了,李春秋手里的杯子被震得摔在了桌上。
咖啡馆里的人不是很多,有一对情侣坐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两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在聊天;还有一个脸色黝黑的男子,坐在面对着玻璃门的位置上,喝着一杯热咖啡,他正是彪子。
顿时,咖啡馆里的尖叫声、哭声混成一片。
伯爵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李春秋推开,他走进来,打量了下周围的环境。
李春秋霍地站起来,下意识地往外看去,只见门外一个人仰面躺着,他的脑门上有一个血洞,右手还死死地握着一把手枪。
他刚刚走到咖啡馆门口,街道的另一端,邱海也从一辆车上走了下来。他扭头机警地左右看了看,也朝着伯爵咖啡馆走了过去。
李春秋愣住了,他忽然想起,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正是早上在电话亭里为他开门的人。
伯爵咖啡馆附近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出租车驶过来停下,钻出出租车的李春秋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伯爵咖啡馆,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就在李春秋惶惑的瞬间,彪子已经戴上了一顶帽子,从他身前一闪,从后门走了出去。
透过窗户,他看见医院病房里的许振应声倒地。
李春秋见状,几步追了过去。他来到后门,往外推去,门却纹丝不动,很显然,后门的插销已经被彪子从外面插死了。
丁战国开了一枪。因为后坐力,他的身子向后顿了一下。
林翠从衣服里拔出一把手枪,朝着咖啡馆跑了过来。不远处,几个社会部的侦查员也围了过来。
“乒!”
不一会儿,林翠就看见李春秋从咖啡馆里面冲了出来,她看见他低着头沿着路边,往另一侧匆匆走去。
他勾着扳机的手指向后移动——
林翠一下子愣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春秋快步走远。
丁战国把枪口举了起来,枪口的准星套住了许振的身体。
不远处,一辆刚刚行驶过来的黑色轿车里,林翠看见李春秋时的表情和反应,被坐在驾驶室里的郑三尽收眼底。
男子专心地看着,脸上的围巾因为哈气变得潮湿,露珠开始多了起来。他松了松围巾,露出了脸,原来是丁战国。
市医院,许振母亲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丁战国正匆匆走来。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闹声,病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个公安和一两个医护人员。
透过斜下方的一扇窗户,他清晰地看见,笔迹专家许振正陪在母亲的病床前面,端饭倒水,走来走去。
丁战国快步走了过去,只见病房的门敞开,里面的地上有斑斑血迹,窗户上的玻璃碴儿碎了一地。
他悄无声息地准备好了这一切后,伸手推开了窗户向窗外看去。正对面,正是医院的住院大楼,大楼里灯火通明。
王科长拉着脸,站在一边。
男子来到一扇窗户前,把手提箱放到地上,从里面取出枪套,拔出手枪,再将枪把和木盒的顶端连接在一起,这样,木盒便成了一个肩托。
“怎么回事?”丁战国直接走了过去,问。
顶层因为不是住户,格局和下面几层不太一样,房间和房间离得很远,走廊里也是空无一人。
“有人从对面楼上对老许开了一枪。”
站在公寓楼门口,他警惕地左右看看,而后走了进去,一步步踏上楼梯,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这栋公寓楼最顶层的走廊里。
丁战国露出一脸震惊的表情:“他人呢?人怎么样?”
公共汽车按照既定路线行驶到了另一个车站,停稳后,车门开了。乘客们拥出了车厢,戴着围巾的男子也随着众多乘客一起下了车。他提着手提箱,走向了车站附近的一栋公寓楼。
“打偏了,撕了胳膊上的一块肉,还在处置室。”
这时,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戴着围巾的男子顺手拎起了这个装着枪的手提箱,随着乘客上了车。
丁战国想也没想,转身朝处置室走去。一进门,他就看见许振坐在凳子上,光着那只缠着绷带还在渗着血的胳膊。
戴着鸭舌帽的男子看见他后,把手里的皮箱放在了地上。
丁战国瞅了瞅他,面色中带着愧疚,说:“对不住了,许同志,这事儿都是我不好。”
不多会儿,他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前,随着人流站在了候车的队伍里。在他的旁边,一个用围巾捂着口鼻、看不清面孔的男人,站在那里。
“丁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许振抬着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丁战国。
他戴上皮手套,拎着箱子出了门,毫不起眼地走进了街道上的人群里。
丁战国也看着他:“我这个人粗,脑子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都是抗联出来的,你多担待吧。于心有愧不是因为别的,我就是觉着这个事,可能都是因我而起。”
检查完毕,他把驳壳枪塞进了一个木制的枪套中,接着再将其放进了圆桌上的一个手提箱里。
“我听不明白。”
与此同时,一个紧拉着窗帘的房间里,一个戴着一顶鸭舌帽的男子,正在仔细地检查着一把崭新的驳壳枪。
“我让你帮忙的那份笔迹鉴定,涉及潜伏在哈尔滨的国民党特务。老太太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摔倒?你提前赶回来,在医院里挨了这一枪,为什么?”
她拿起车上的步话机,道:“我是林翠。原定计划取消。地点变了,改到了伯爵咖啡馆。”
听到这里,许振似乎明白了。
在听到地点有变的消息后,林翠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她向影院经理道了谢,一边看着手表,一边急匆匆地走出了民众电影院,走进了一辆一直停在门口的轿车内。
丁战国深深地望着他:“我要是他们,也这么干。在你进行笔迹鉴定之前,就干掉你。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正在这时,“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侦查员冲了进来,直接跑到林翠身边,对着她耳语了几句。
许振一下子站了起来:“咱们现在就去我的办公室。我今天什么也不干了,就办这件事。”
“好,剩下的座位暂时就别再卖票了。”说完,林翠指着座位表,吩咐身边的侦查员:“你去安排几个人,别太多,把这个、这个,还有这几个座位都占上,别都是男的,安排一些人,以情侣的身份……”
长春,一家医院的门诊楼里。
“打了钩的都是十一点场的电影已经卖出去的座位,这边是入口,这边是出口。”影院经理在一旁向她介绍着。
一个诊室的门打开了,向庆寿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拄着一根手杖,不时地咳嗽着。
林翠看着手里的一张座位表,只见上面有一个个用红色铅笔打了的钩。
他一眼看见了等在一边的搜查组长,马上问他:“上海有消息了?”
民众电影院的经理室,《武则天》《春蚕》《一剪梅》《夜半歌声》,诸多黑白电影的海报贴在墙上。
“是。”
他把电话放下,回味了片刻,重新拿起电话听筒,拨出了一组号码。
向庆寿拉着他,来到安静的一个角落:“以后有这种情况,直接推门进去。查到了什么?”
电话那头,邱海抓着电话听筒,压着声音说:“伯爵咖啡馆,滨江西路,时间不变。好,我会准时到的。”
搜查组长马上汇报:“收款人是一个商人,是金秘书在军校时的同学。这个人毕业以后没有从军,一直在做生意。上海已经立刻拘捕了他。刚刚审完,据他说,几年以来,他每次收到金秘书的汇款后,都会托人带给金秘书在乡下的家人。”
彪子点点头,立刻走到电话旁边,拨通了邱海所在的办公室的电话。
“家人?”向庆寿拧了拧眉头,这个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就是做炸弹的活儿吗,我也会。”郑三轻松地说,他看着彪子,“给邱海打电话。告诉他,接头地点改了。”
“老婆和孩子。一直在崇明乡下,三天前刚刚搬走。”
这句话打动了彪子。
“他们不是都在抗战时期让日本人炸死了吗?看来他早就给自己留了后路啊。”说完,向庆寿马上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我要见他。”
郑三斜着眼睨着他:“要是没冤枉呢?你,我,咱们每个人,都会像邱海一样,你都不知道子弹是怎么射过来的。”
长春保密局大楼的审讯室内,坐在椅子上的金秘书已经奄奄一息。
“要是冤枉了他,怎么说?”彪子还是有点儿犹豫。
“吃了很多苦啊。”从医院回来的向庆寿哀其不幸地看着他。
郑三走到他面前,口气稍稍地缓了缓,说:“李春秋和那个陈立业见面,我就在旁边。整个哈尔滨,只有站长不相信他已经叛变了。那今天就再做个验证,他要不是共产党的人,就会遭到怀疑和审查。他如果是,就会安然无恙。”
“看完大夫了?”金秘书的嘴边有着暗红色的血迹,他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奇怪的嘶哑声音,听起来仿佛是声带受了损。
“倘若他跑了,找到那个女共产党,再把这栋楼一围,等他们带着枪过来敲门的时候,你还得跟站长说一声吗?”
“蒙你惦记。”说完,向庆寿感慨了一句:“看也白看。也许哪天就去见上帝了,所以更得抓紧点儿时间。”
彪子被问住了。
金秘书看着他,没说话。
“魏站长的上面还有向站长,向站长的上面还有毛局长。层层请示,来得及吗?”郑三眯着眼,盯着彪子的眼睛,“等不到上面的消息,这一枪还开不开?”
“忙活了一天,总算有点儿结果。”向庆寿望了望他,“今天我才知道,抗战时期,你就加入中共了,老党员了。”
彪子愣了下,不多一会儿,他想明白了,看看郑三,说:“我明白了,你想要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的命。可是这事,是不是得和站长说一声?”
向庆寿慢条斯理地说:“老有好处,也有弊端。资格一老,就有了老婆,还生了孩子。干我们这行,这属于累赘,温暖的累赘。你说是吧?”
郑三想了想,随后他轻敲铝粉罐头的手指不动了。他突然看着彪子:“我要他死在咖啡馆门口。伯爵咖啡馆。”
听他这样说着,金秘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等会儿我去银行门口等着,等他出来,跟上去,找个人少的地方,一枪打完就走。这么整,行吗?”彪子在一边问。
“你把他们送到了崇明,乡下虽然条件苦点儿,可总比在明处安全。至于档案里的那些谎言,我们就不细究了。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别担心,孩子那边,我会替你保护好他们的。”
说完,他拿起铝粉,手指头在铁皮罐子外面轻轻地敲着。
金秘书的身子微微一动。
郑三看着放在一边的铝粉,轻轻地说:“胳膊肘都朝外拐了,不下手怎么办呀。死是肯定得死,得想想让他怎么死。”
向庆寿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三天前,他们搬到了江苏宝应县的安丰镇。那边也有咱们的人,他们会招待好的。”
“下手吗?”彪子问。
向庆寿看着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充满温情,说话的声音也很轻。
郑三“哦”了一声。
金秘书和他对视着,四目相对间,他嘶哑着声音说:“向先生,抛开政治观点,对你个人,我一向充满敬意。对妇孺下手,不是你的为人。”
“三哥,时间差不多了。”彪子在旁边小心地提醒着他。
向庆寿很委屈,甚至是用一种嗫嚅般的口气诉苦似的说:“是啊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啊。可是现在,你也知道,形势所逼啊,咱俩要是换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都快过年了,摊上你这么一件事,我就快被上面枪毙了。但凡我能问出一星半点儿东西,我都不会碰你太太和孩子一下。”
挂了电话,一时间,郑三的神色有些黯然。
金秘书死死地盯着他,目光里满是担忧和愤怒。
“……说了多少遍了,我哥有事,去上海啦,听见了吗?对,他过年回不去了。对,我哥不回去了,老四也不回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处了个对象。我见过,长得挺好看的。哈尔滨的,滑冰摔折了腿,他得留着照顾人家呀……哎呀你放心吧,不会落残疾,歇几个月就好了,不影响给你生孙子……他不在这儿怎么和你说话?知道了知道了,等他闲下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我过完年就回去,初一就回,听见了吧?好了,我挂了。”
向庆寿看了看手表:“再拖下去,你的那些同志就全跑光了。我还有两个小时,你也是。咱们俩现在在一条船上,金秘书,你如果非要凿船沉海——”
他拿着电话听筒,一反常态地提高了嗓门,声音很大地跟电话那边的人喊着说话,显然,电话那端的人耳朵不好。
他冷冷地看着金秘书:“那就一起死吧。”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郑三走过去接,在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后,他立刻转过身子,背对着彪子。
金秘书的一张脸变得惨白。
听郑三这么一分析,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李春秋从伯爵咖啡馆出来,往自己的新家走去。
郑三走到窗前,拿起望远镜:“那为什么半路上还要换件衣服呢?怕他老婆是公安局的,一直在后面盯着他吗?”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严峻,面对方才突如其来的凶杀案,他如坠迷雾。他和死者曾在路边的电话亭里有过一面之缘。死者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横尸街头?那个凶手临出门之前把后门插死的举动,究竟是本能的反应,还是针对他的行为?他一无所知。
彪子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大胆地猜测:“会不会是他觉得要走了,去和相好的告别?”
正思索着,他拐过一个弯,远远地看见了刚刚从家里出来的赵冬梅。
郑三皱着眉头,盯住他:“我们假设她不是。那他干吗一大早地跑出去,这么大冷的天儿,巴巴地见个女人,再巴巴地赶回来,继续上班,等着和我们去电影院见面呢?为什么?”
他正要招呼,就看见赵冬梅已经对上了自己的目光,她已然看见了他,但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要迎过来的意思。
“是共产党的人吗?”彪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李春秋有些讶异,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郑三放下铝粉:“不过他跑到外面,去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见面,就不对了。
回到家,李春秋一眼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着的一个铁皮罐子。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只见罐子上写着两个字:铝粉。
彪子点了点头,释然了。
看来,刚才那辆黑色轿车里的人,是郑三。
郑三看着铝粉,在耳边摇了摇,说:“这个很正常。睡得太久,叫醒了,要干事,当然得把孩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行驶着的黑色轿车里,郑三静静地握着方向盘,之前的那条披肩被他放在后座上。
“邱海把他的老婆孩子送走了。”已经回来了一会儿的彪子站在他旁边,告诉他。
赵冬梅没有说话,车内有些沉默,郑三忽然开口了:“站长的意思,你明天还得去一趟。”
刚刚回到公寓的郑三,便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罐子。他把皮夹克脱下来,扔到了椅子上,径直走到小桌前,拿起铁皮罐子,只见上面写着“铝粉”两个字。
赵冬梅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趁服务生不注意,郑三轻轻站了起来,走到后门,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后,有一条路,直直地通往外面的一条小胡同。
郑三看着前方的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说什么。我祖宗八代都让你骂遍了。别以为就你委屈、就你累。我干完了掉脑袋的活儿,得来接你送你,还得替你丈夫找他要的狗屁铝粉。”
郑三点了杯咖啡,坐在一张小桌前。他双手摸着咖啡杯,一双眼睛不断打量着咖啡馆内部的格局,随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咖啡馆的后门上。
赵冬梅依旧一言不发。
红瓦,坡屋面,线脚粗壮有力,这是一座四面八角的红顶欧式的小楼。门口上方的霓虹灯招牌上,除了英文,还有艺术体的汉字:伯爵咖啡馆。
“要不然怎么办?咱们都是一只只蝌蚪,上面把我们扔到哪条河里,我们就得在哪儿长成青蛙。他们要是哪天饿了,咱们的肉再少,也得自己跳进锅里。”郑三嘟囔着,两秒钟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脏话。
一座欧式建筑矗立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赵冬梅面无表情地拿起披肩,轻轻地罩在了自己的头上。
丁战国微微拧着眉头,看着那里,若有所思。
东北局社会部大楼,会议室。
他正准备转过头,无意中,突然透过许振背后的玻璃窗,看到医院对面的一座高楼。
林翠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冷静地讲述着之前发生的情况:“……本来定好的是在电影院。对方临时改变了接头地点,让邱海马上去滨江西路的伯爵咖啡馆。我们只能跟着临时更改计划。”
不远的拐角处,丁战国正看着他,他把这一切都听进了耳朵里。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让许振尽快投入工作,是件太难的事了。
椭圆形的会议桌周围坐着一干领导,冯部长坐在主位。
听罢,许振的一张脸瞬间就变得苍白了。
林翠接着说:“邱海马上就要进去了,他一定是看见了危险,我猜想,应该是枪口,所以他马上拔出了手枪。看得出来,那是下意识的。接着玻璃门就碎了,邱海被一枪打倒,从距离上看,很近。枪手应该就坐在门口,等着他。”
医生摇了摇头:“恐怕,以后只能在轮椅上了。”
听到这里,冯部长问:“这是一个等着他去钻的圈套,接着说,你还看见了谁?”
许振见大夫走了出来,赶紧走过去问:“大夫,还能站起来吗?”
“李春秋。”
市医院,手术室的门开了,之前走进去的那个大夫,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出来。
在座的一干领导互相对视了一眼。
前面,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李春秋伸手将它拦住,他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对司机说:“滨江西路。”
“枪响之后,我看见他第一个从咖啡馆里跑了出来。”
而李春秋不知道的是,他身边的另一颗炸弹,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状态。引爆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曾经最亲密的伙伴——丁战国。
“李春秋是谁?”一个领导问。
这样想着,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是一个潜伏在市公安局的保密局特务。经过策反,他愿意为我们工作。”林翠介绍着。
离除夕夜越来越近了,他必须和时间赛跑,除了要在炸弹爆炸之前,揭开“黑虎计划”的谜底外,还要尽快找到密码本,排除掉那些作为“人”的炸弹。也许现在,魏一平已经开始唤醒上面的特务了。千头万绪,仿佛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领导拍了拍桌子:“诈降!先假意投诚,再诱杀邱海。你们的意见呢?”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魏一平,也不是腾达飞,而是时间。
冯部长接着那位领导的话说:“我个人建议,立即逮捕。等他到了我们面前,一切真相都会大白的。”
出了浴室后,李春秋满怀心事地走在路上。
林翠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还好,滨江西路的伯爵咖啡馆。”
冯部长将她的神情看在了眼里,示意她:“你说。知无不言。”
“务必小心。和他们见面的地方远吗?”
林翠想了想,还是说了:“要不要和老陈说一声?”
“好的。要是没别的事,我先走了。”说完,李春秋站起了身。
冯部长没直接回答,他看看腕表:“先准备抓捕的事吧,天黑以后行动,布控吧。”
陈立业点点头,他看了看表,说:“你和他们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这个事再想想吧,一旦有眉目,你马上通知我。”
道里分局技术分析室。
他见陈立业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立刻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直接说:“暂时我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进去他家里。经历了陈彬的事情,他的疑心变得比以前更重了。”
许振将李春秋所答的消防答卷中,用红笔圈住的“蓄水池”那一页纸放到了显微镜下。
“应该是。”李春秋点点头,“可是陈彬被捕以后,魏一平搬了新的住处,一定带走了密码本,想必现在应该在他的新家里。”
显微镜下,一个个字被放大了很多倍,勾撇折挑,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纤毫毕现。
“这么说,密码本就在魏一平的书房里。”陈立业挑挑眉。
许振趴在显微镜上,轻微地挪动着那页纸。
回忆完,李春秋毫无保留地说:“他拿到名单后,自己在书房里待了一阵子。再出来时,手里就有了叶翔的资料。”
门外砖地灰墙的楼道里,丁战国已经坐不住了,他站在一边,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搓着一个熄灭已经很久的烟头。
那日,他将密码本交给魏一平后,魏一平是提起过密码本,说这个名单上都是戴老板当年亲自播下的种子,可惜还没有密码本。但魏一平进了书房不久,就递给了他一份叶翔的资料。名字、地址、唤醒的暗号,资料上都罗列得清清楚楚。
他的面前,已是满地的烟蒂。
“密码本?”李春秋蹙着眉头,努力地回忆着。
冯部长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冯部长沉着一张脸走了进来。陈立业跟在他身后,不依不饶。
陈立业想了会儿,点了点头:“我会和上级汇报。”顿了顿,他又说:“现在有个急事,是你的那本邮政通讯录。他们加了密,我们需要找到密码本。”
冯部长直接坐到了沙发上,也不请他坐下,不客气地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从头到尾,你都听到了。你不相信林翠的眼睛,非要去相信一个潜伏了十年的特务?”
“不这么做,我更危险。”李春秋不假思索地说。
“我没说信谁不信谁,我就是想问问,林翠亲眼看见李春秋扣动的扳机?”陈立业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劲儿。
“这么做,你的安全会有问题。”陈立业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投诚者被杀,倒在地上,眼睛还没闭上,李春秋就从咖啡馆里面跑了出来,消失了。你说呢?”冯部长并没有直面回答他。
“我会尽量夸大炸弹的不可靠性,主动承担试爆的任务。我相信,腾达飞一定会出现在试爆的现场。只要能控制住他,那只黑色的老虎也就能全部现形了。”
“是,从咖啡馆跑出来。伯爵咖啡馆,对不对?”
陈立业把倒满了茶水的茶杯接了过去,目光却一直没离开李春秋。
冯部长看着他,没说话。
“对。在炸药里加入一定比例的铝粉,就可以达到他们要求的爆破当量。”李春秋提起茶壶给陈立业添水,说话的声音不高。
陈立业接着说:“这件事我知道。他跟我说了,他去那家咖啡馆是为了拿铝粉,做炸弹用的铝粉。先不管什么铝粉,这事我是知情的。”
“铝粉?”陈立业也喝完了自己杯中的茶水,大睁着眼睛看着他。
“所以他的城府才深。先给你扔一颗烟雾弹,再将计就计,很高级。不是吗?”
李春秋有些口渴,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热茶,然后将自己研究出来的炸药成分告诉了陈立业。
“冯部长,恕我直言啊,我直言,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你没法说服我。”陈立业有些急了。
陈立业靠在床上,正在等着他,见他来了,他起身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满了热茶。
听他这么说,冯部长抬了抬眼皮,脸色不太好地看着他:“你呢?你说服我了吗?”陈立业心知肚明,叹了口气:“能不能缓一缓?”
他进去的这间雅间里,摆着两张小床和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置着一个沏满了水的茶壶和两个茶杯。
“不能。”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挂着门帘的雅间。李春秋看了看,掀开一道门帘,走了进去。
“什么时候抓捕?”
此刻,他已经来到了一间日式的公共浴室。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一条洁白的浴巾,一路穿过更衣室,走进休息区狭长的走廊。
“天黑以后。”
郑三的电话一挂断,李春秋就立刻再次拨动了电话轮盘,将电话打给了奋斗小学,约了陈立业。
陈立业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了看表:“再等我一会儿,等我电话,我去找证据!”
这时候,马路对面慢慢开着的一辆车突然停住了,坐在车内的郑三,目光有些凛冽地盯着邱海。
说完他转身小跑着冲出了屋子,冯部长的脸色看上去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人依旧并排走着。
黄昏,赵冬梅再次被郑三载到了那个小眼睛男人的住所。此刻,她像上次一样又一次被反铐在一把椅子上。
“十一点,十五排二十一号。十五排二十一号。”林翠小声地重复着,在脑海里做着记录。
她的上身只穿着很少的衣服,脊背和胳膊上有几道被皮带抽过的新鲜血痕。小眼睛男人站在她面前,红着眼睛,像一只狗一样看着她。
“上午十一点,民众电影院,十五排二十一号。”
正在这时,外屋的电话突然响了,小眼睛男人没有理会,他重新拿起了地上的鞭子。
“时间和地点呢?”
“丁零零——”电话铃仍旧执着地响着。
“没有。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电影票,这是十年前约定的唤醒方式。”
小眼睛男人终于不耐烦地扔了手里的鞭子,往外屋走去。
“见到人了吗?”
外屋,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眼睛男人的声音,从语气里可以听得出来,他对电话里的人很恭敬:“是。当然。没有您,我现在还在吃牢饭。我笨了半辈子,到现在不能再蠢下去了……八天,我知道只有八天,放心,交不了差,我也不见您了……”
“今天早晨。”
赵冬梅坐在椅子上,一脸麻木。
“什么时候?”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是林翠。
外屋里,男人突然诚恳地说了一句日语:“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非常感谢)。”
“他们终于找我了。”邱海在她身边小声地说。
这句话传了进来,飘进了赵冬梅的耳朵里,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女子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邱海吓到,她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两个人踩着同样的频率往前走。
陈立业已经急不可耐地来到了伯爵咖啡馆,一脸急切地坐在白天李春秋曾坐过的位置上,问服务生:“枪响的时候,除了你,一共有六个人,五个男的、一个女的,对吧?”
邱海看见她,加快了步伐,紧走了几步,和她并肩走到了一起。
他拍了拍自己坐着的位置:“这儿坐着一个,其他人呢?”
路上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低着头往前走,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而在他的前方,一个窈窕女子也在往前走着。
陈立业来回看了看,看到了正对着玻璃门的那个位置,还没等服务生介绍,他就走了过去:“我问你——”
门外是一条街道,邱海出了门,披上了那件灰皮袄,汇入了行人中。
他指着白天彪子坐过的位置:“这儿呢?坐这儿的是个什么人?”
他穿过大堂,从一扇侧门走出了饭馆。
服务生想了想,说:“一个男的,脸挺黑,挺瘦。”
邱海用余光注意着那两个人,也不说话,不声不响地往后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把自己的黑色大衣脱了,顺手搭到一把椅子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把原本放在这把椅子上的一件淡灰色的羊皮袄拿走了。
陈立业自己坐了下去,他看着玻璃门,想象着邱海从门外的不远处走来的情景,而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饭庄。因为还没到午饭时间,所以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两个打杂的小伙子在不远处的柜台边聊得起劲儿。
陈立业愣了一下,问:“那个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对他还有没有别的印象?”
出了银行的邱海,沿着道胜银行门前的马路匆匆走着,径直走进了一个敞着门的饭馆。
“来得挺晚,坐在这儿要了一杯咖啡,不怎么说话,就他一个人。”
邱海妻子没有再说什么,她抱起孩子,跟着老太太朝门外走去。老太太走到门口,一只手抓住门把手,一拉,门关上了。
陈立业站在一边想象着,他想象的景象里,那个人正坐在这个位置上,喝着一杯咖啡,眼睛死死地盯着玻璃门外。
“家家户户都没事,偏偏就咱们得搬。大冬天的去郊区,哪有这样坐月子的?”
“枪响的时候,你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什么反应?”他接着问。
邱海的妻子穿得像个大粽子,戴着厚厚的帽子,说:“这不是检修管道嘛,都是没办法的事。”
“我没听见枪响,我就听见玻璃炸碎了,一抬头,就看见门外面躺着个人,流了很多血。客人们都乱了。”服务生心有余悸地说。
他的岳母一边收拾婴儿的衣物,一边抱怨:“不是我翻旧账,当初你要嫁给他我就不乐意。人是老实,可你看他那个窝囊样子。单位的耗子都敢欺负他,好好的房子说不让住就不让住了。”
陈立业的脸色很难看。
此时,邱海家的床上堆了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服务生有些惭愧:“我这人生下来第一次见死人,吓蒙了,当时,我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郑三静静地看着,望远镜里的邱海已经从大楼里走了出来。看到这儿,郑三把望远镜放下,拿起沙发上的皮夹克,往门外走去。
很显然,那个正对着玻璃门的客人,作案嫌疑比李春秋大得多,但是仅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服冯部长放弃抓捕行动。
道胜银行对面公寓楼里的郑三,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不一会儿,邱海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的望远镜里。
正思索着,玻璃门外的霓虹灯闪了两下,“伯爵咖啡馆”的招牌亮了。陈立业往外瞟了一眼,夕阳已经渐渐开始消退,天马上就要黑了。
邱海像拿一个土豆一样,随意地取出手枪,撩开大衣,插在了后腰里,随后,他关上了文件柜的柜门。整个过程,他都显得异常冷静。
他几乎绝望了。
铁盒上有一把小锁,邱海拿着刚才翻出的那把钥匙将它打开,抽出了里面放着的一条围巾。顿时,一把乌黑的手枪出现在他眼前。
无计可施,他终于还是往门口走了过去。
然后他将文件柜的柜门拉开,拨开第一排的众多档案盒,从它们背后找到一个铁盒子,拿了出来。
就在他握住了门把手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他转过身来,看着咖啡厅的后门:“那个后门是开着的吗?”
他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将身前的抽屉打开,无视上面的那些文件和杂物,直接从最底下翻出了另一把钥匙。
“平时是的。”
挂了电话,他脸上一直还是那副卑躬屈膝的谦卑劲儿。
“平时?”陈立业挑了挑眉。
邱海走进道胜银行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小心地把门反锁好,大衣也没脱,就走到电话旁边,拨了一个电话,毕恭毕敬地说:“科长,我是老邱。有个急事,我想跟您请个假,我丈母娘病危了,是,先请三天吧,好。谢谢谢谢。”
“很奇怪,每天前后门都开着,可今天出了事以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后门让人从外头锁住了。”
郑三站在窗帘后,举着望远镜,目光一直跟着他移动,原来他所监视的人正是邱海。
闻言,陈立业再次陷入了想象中。他仿佛看见李春秋几步冲到了后门,使劲往外推着,门却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没办法,李春秋只能回头,硬着头皮从前门冲了出去。
而邱海,正好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把车停好,往银行大厅里走去。
想象完了这一切,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后门是谁锁的?是不是坐在正对着玻璃门的黑脸男人?”
说完,他举着望远镜,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过去,对面是道胜银行的大楼。
没等服务生回话,陈立业赶紧冲到了柜台上的电话前,迅速拨了一个电话。话筒内阵阵忙音,电话那头已然无人接听。
郑三头也不回地叫住了他:“彪子,要是有富余的时间,顺便去那个银行家朋友的家里,串个门吧。”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
“是!”特务接到命令后,马上就往门口走去。
陈立业一脸绝望。社会部已经开始行动了。陈立业明白,再想证明李春秋的清白,已经来不及了。
郑三走过去把他手里的望远镜拿过来,说:“去找个机械加工厂,弄点儿细铝粉。我给你一个小时。”
李春秋的新家亮着灯,桌上一个托盘天平里放着一些铝粉,李春秋正在埋头忙活着,他用一把小勺给其中一个小托盘里添了一些铝粉。
一旁拿着望远镜看着对面的黑脸特务听到郑三挂了电话,转头看向他。
天平平衡了。
郑三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
专心致志的他,丝毫不知道自家附近的街道上,已经停了几辆吉普车。
“滨江西路有一家伯爵咖啡馆,不知道的话打听一下。两个小时以后,我会在那儿等你。”
林翠坐在这些车辆最前面的一辆吉普车里,透过车窗,看着李春秋家亮起的灯光。
郑三阴沉着一张脸:“两个小时,来得及吗?”
“行动!”
“跟你说了也不懂,照办就是了。”
林翠一声号令,侦查员们握着手枪,有序而迅速地打开了车门,纷纷下车。
“要它做什么?”郑三蹙着眉头。
车里,只留下了一个抱着步话机的侦查员坐在副驾驶位上。
“一般的机械加工厂里都有。”
从另外几辆车上下来的侦查员和林翠等人遥相呼应,从两个方向无声地接近了李春秋家。
“在哪儿能找到这东西?”
桌前,李春秋正在埋头配置着炸药。恍然中,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侧耳听了听,见没什么动静,又继续埋头忙活起来。
电话那端是一直等在公共电话亭里的李春秋:“我要三百克铝粉,越细越好。越快越好。”
侦查员们慢慢来到了他家门口,围拢了过来。
“什么事?”郑三接过话筒问道。黑脸特务则顺势走到窗边,拿起望远镜继续观察着对面。
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侦查员握着枪,站在门框边上,准备破门。他回头看了看林翠,见林翠点头,他伸手摸向了房门。
一个体形偏瘦、脸色黝黑的特务在屋里拨着电话,等电话一通,他就把听筒递给了等候着的郑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正是那个留在吉普车上守着步话机的侦查员。
窗台上,搁着一架望远镜,旁边还有一把搭着毛毯的椅子。显然,有人在这里监视着对面。
道里分局技术分析室,已经分析了几个小时的许振,仍旧在仔细地观察着,显微镜的下面已经被他换上了自来水处理厂的地形图。
一栋公寓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厚厚的窗帘紧紧拉着,只留了一道缝隙。
显微镜内,“蓄水池”三个字被夸张地放大。横、折、撇、捺和先前的答卷非常相似。
随后,他走进电话亭,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说:“你好,我想找一下郑先生。他乡下的亲戚来哈尔滨了,有急事找他。我姓李。对。请转告他回电话,我会一直等着。谢谢。”
许振慢慢离开了显微镜,他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看样子,他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李春秋赶紧过去,朝他客气地点了点头:“谢谢。”
他起身走向门口,正在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转身看了看,而后接了起来。
说完,邱海挂上了电话,他推开门刚准备出去,就看见电话亭外还有一个人在排队等候。他礼貌地伸手推着电话亭的门,给门口候着的人留了个门。
站在门外楼道内的丁战国,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月亮,他似乎已经等不及了,扭头就往亮着灯的技术分析室走去。
电话亭里,邱海拿起电话,对着电话那端谦恭地说:“老孙,我。我是小海,邱海啊……是是,生了,是个儿子,对对,明天就满月啦。我记着,你在东郊还有个房子是吧?租出去了吗?那太好了。我家的水管子坏了,漏水,最快也得年后了。这天气,是啊,我想让老婆孩子去那边住几天,也许半个月,最多二十天,我就把他们接走。房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
这时候,门开了,许振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眼一扫,看见路边有一个公共电话亭。他骑了过去,把车停在旁边,走了进去。
丁战国马上迎过去:“有结果了吗?”
天已大亮,邱海把脑袋缩进厚厚的围巾和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骑着自行车,毫不起眼地行进在一条街道上。
许振点点头。
李春秋对此一无所知。
“怎么样?”
赵冬梅在失望中看了看他,翻了个身,把背部留给了他。翻身的时候,她不小心带痛了身上的伤,她紧紧地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
许振看着他,说:“经过比对,不是同一个人写的字。”
赵冬梅等待着,眼神里有一丝期待的光,良久,李春秋还是说:“睡吧。天都快亮了。”
“不是?”丁战国瞪大了眼睛,震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李春秋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
“不是。尽管看起来很像,但在显微镜底下,能从细微处看出书写习惯的明显不同。”他正视着丁战国,一字一句地说,“你弄错了。”
赵冬梅侧过身,看着他的侧脸:“要是我愿意说呢?”
这一刹那,丁战国愣住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脸上的表情甚是微妙。
“我还在军统训练班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事情不能问。”李春秋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回答道。
丁战国回到了办公室,他绷着一张脸,独自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问他找我干什么?”
台灯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脸色看上去阴沉沉的,连带着整间办公室的氛围都阴郁了起来。
暖手沾冷水,李春秋听她这么说,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愣了一会儿,他拉开抽屉,取出了陈彬的那份验尸报告,翻开看着。报告上,“李春秋”的落款,赫然在目。
赵冬梅却没有接着话和他说笑,她一语双关地说:“我睡觉穿不穿衣服,他不关心。”
丁战国紧紧地盯着那三个字,陷入了沉思。
这话听似客套,其实有些心情好之余的调侃。
从伯爵咖啡馆出来的陈立业,再次辗转来到了冯部长的办公室。此刻,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言不发。
“他没问咱俩为什么越来越淡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以前你从来不穿着衣服睡觉。咱俩的关系越走越远,他要是问起来,你推到我身上就行,就说我是个无趣的人。”
他的正对面,冯部长目光凛凛地直视着他。陈立业有意避过他的目光,转过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
“什么?”
冯部长终于忍不住了:“干吗不看着我?”
李春秋“哦”了一声:“他没说什么吗?”
“啊?您也不说话,我这不是不敢打扰嘛。”
赵冬梅没吱声,顿了顿才说:“见了。不过不是炸药的事。”
“行啊老陈,学会越级了。”
“你昨天出去,没有去见他吗?”
陈立业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那不是被逼的嘛。”
赵冬梅看着他:“怎么这么说?”
方才在伯爵咖啡馆,他在打不通冯部长的电话之后,没办法,只能拨通了局长的电话。
“这是你问的,还是站长问的?”
“你想想,李春秋为什么要坐在靠近后门的地方?我要是在那儿我也会坐那儿,这是一个受过训练的人的习惯,留后路啊。他要是凶手的话,他就得坐在前门,只有在前门的地方才能一枪把邱海打死在门口。子弹的射击路线是死的呀。”陈立业急切地辩解着。
“到日子能完成吗?”
冯部长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一种金属粉末,烧起来的时候热量特别高。”
陈立业继续说:“就算他的子弹会拐弯,绕着圈子打死了邱海,那么他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从后门脱身。我出去看过了,那是一条小胡同,几乎一个人没有。但是他选择了众目睽睽的前门,为什么?因为后门已经被人从外头插死了。”
“铝粉?”赵冬梅有些不解。
冯部长虽然没说什么,但显然已经被陈立业说服了。
李春秋靠在了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容易,脑瓜子都想破了。小马拉大车,那么小的体积,非要两百万焦耳的当量,只能这么试了,在炸药里加铝粉。”
“枪响以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从后门跑出去的,才是开枪者。我有一个设想,他把后门插死的原因,就是为了陷害李春秋。”陈立业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他差点儿就陷害成功了。”
看到他走过来,赵冬梅回过神,侧过脸看看他:“解决了?”
冯部长正了正身子:“你的这些理由都能说得过去,不过我保留意见。”
这时,双眼通红的李春秋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整整熬了一个通宵,脸上挂着终于有所进展的满意,走到了床边。
陈立业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这一夜,赵冬梅躺在床上和衣而睡,整整一夜,她都没有睡着,双眼一直睁着,发呆地望着天花板,和前一天晚上的活泛不同,今夜的赵冬梅格外安静。
“我已经向市公安局做了通报。知道吗?他们也早就怀疑上了那个法医。如果老局长不跟他们打招呼,你可能就得去看守所去找李春秋,询问他白天发生了什么事了。”
天刚蒙蒙亮,窗外有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
“盯着他的人真不少呀。”陈立业幽幽地说。
丁战国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主动对小唐说:“太急了,失态了。”
长春,保密局大楼审讯室。
许振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直接走进了手术室。丁战国被晾在了那里,一脸尴尬。一旁的小唐没有说话,他怕丁战国太过尴尬,于是扭过脸看向了别处。
看守把门打开,向庆寿直接走了进来,一路走到金秘书的面前:“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一下?”
听他的口气不太好,丁战国愣住了。
金秘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没等他话说完,许振立刻打断了他:“那是你怀疑。我是做证据调查的,不做怀疑的假设。还有,笔迹鉴定不是看手相,没有显微镜,没有这个人其他的笔迹,没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做不了鉴定,也替你扫不了这一眼。”
向庆寿把手里的一份电报展开,放到他面前,让他看了看。
丁战国心急火燎地说:“你替我扫一眼,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我怀疑……”
一向稳重的金秘书,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神情,他挣扎着,嘶哑着声音喊:“向庆寿!”
得知老太太摔伤得比较严重,许振的脸色已是很不好看,丁战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跑来让他做笔迹鉴定,更让他心里一阵心烦。他看了一眼丁战国手里的文件,没有伸手去接。
向庆寿往后面躲了躲:“哎哎哎,非礼勿动。别这么沉不住气。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金秘书哪儿去了?一个老婆就让你慌成这样?”
丁战国从皮包里取出李春秋的答卷和那张手绘地图:“我知道您的时间紧,就把东西带来了,就是这两组字迹。”
金秘书不断挣扎着:“你弄死我吧!你现在就打死我!”
许振停下脚步,看了看他。
向庆寿把脸凑过去:“该给你的,我全给了。同僚一场,我再赠送最后一次情分。放心,我会让他们下手轻一点儿,一定不会像你这样的。”
“许同志。”丁战国什么都顾不上了,直接走到他面前,叫住了他。
说完了,他转身就走。
丁战国正要说什么,一旁的小唐拉了他一下。丁战国一看,许振正拿着一份手术通知单,匆匆从楼道里走来。
“等等!”金秘书嘶哑着喊了一句。
他的情绪有些急躁,医生想走,被他拦着路,也急了:“这么大的岁数,动手术就算好的,第五节脊椎受了伤多要命知不知道?瘫痪的多了!”
向庆寿听都不听,已经走到了门口,看守给他拉开了门。
市医院,丁战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他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堵在手术室门口,用话顶着他问:“就摔个腿,马路上就那么摔一下,怎么就得做手术,还会瘫痪?”
就在他踏出大门之际,金秘书疯了一般地嘶吼着:“我说,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向庆寿——”
他明白,这是在唤醒他,而他,正是潜伏在哈尔滨的前军统特务之一。
向庆寿这才停住了脚步,他没回头,站在原地等着。
瞬间,邱海脸色苍白,楼道里,铝锅里的米粥全都溢出来了,白花花地淌了一地。
金秘书嘶哑着声音焦急地说:“从南大街往西走,骡马市场大门口有个丁字路口,路北有棵老槐树,阴面有树洞!”
邱海直接出了门,站在门外把门拉上,这才慢慢展开手心里的纸卷。那是一张印着“民众影院”的电影票,票面上印着一行字:11时,15排21号。
他喘着气:“我和他们不见面,交和接的情报,都在那儿了!”
“老了。孩子大不了,我就得找你爹去了。”岳母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沮丧,一旁的妻子安抚着母亲。
向庆寿慢慢地转过身来:“一棵老槐树。长春的树那么多,我怎么找啊?”
邱海把纸卷摸下来,把长命锁递给岳母,脸上像平时一样地笑着:“您没记错,是它自己跑过去的。”
金秘书的一行泪水流了出来,他已经崩溃了:“好找,旁边都是柳树,只有它不一样。”
邱海把长命锁摘了下来,这时的长命锁已不单单再是一把光秃秃的锁,它的锁杆上还缠着一个纸卷。
深夜的胡同口,赵冬梅的身影,出现在了离家不远的这条胡同的路灯下。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悠悠地走着。
岳母在他背后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怎么记着你没把锁挂那儿啊?”
突然,陆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冬梅。”
邱海蹙着眉,一脸的狐疑。
赵冬梅一扭头,就看见陆杰从胡同的一边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小捆带鱼。
邱海在屋内四处看了看,目光最后定格在了墙上的一个镜框上。他走了过去,那个长命锁仿佛长了腿一样,把自己挂到了镜框的钉子上,还在微微地晃着。
他的眉毛上沾着冰霜,看样子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他抬起拎着带鱼的手:“厂里发了年货,让我帮你送过来。”
妻子接了一句:“妈说让我给孩子戴上,过去拿,没了。”
“你留着吧。”赵冬梅似乎没有心情多说一句话。
老太太着急地问他:“你是不是放这儿了?”
陆杰没说话,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见她步伐有些沉重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问:“你怎么了?”
见孩子安然无恙,他转头正要问,看见岳母和妻子的目光都汇聚在柜子上,他也顺势看了过去。这一看,他也有些蒙了,柜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之前被他放在柜子上的长命锁,不见了。
赵冬梅懒得再回答了,她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灯光下,她的影子斜斜地,被越拉越长。
邱海下意识地看孩子:“出什么事了?”
“你们吵架了,是吗?”陆杰几步追了上去,“这么晚你不在家里,去哪儿了?以后要是你不高兴,你就、你就告诉我,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邱海赶紧拉开门跑了进去,只见老太太满脸震惊,他妻子也醒了,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赵冬梅像是听不见他说话一样,继续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前走。
“邱海,邱海!”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很急地叫他。
见她这副充耳不闻的模样,陆杰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提着那一小捆带鱼,过去想递给赵冬梅,又不知道怎么给,跟着她走了几步,眼看着前面她家里的灯光越来越近,他有些着急:“冬梅,这个你带回去,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冬梅,我……”
不消一会儿,楼道里的一个小煤油炉子里,蹿出了几股淡蓝色的火苗,火苗燃烧着,雀跃在一个小铝锅四周,热气儿从铝锅锅缝里挤出来,热腾腾地蒸着上方探着头看向锅里米粥的男子的脸。
倏地,赵冬梅站住了。
柜子上,那把长命锁泛着好看的光。
陆杰一愣,呆呆地望着她。
他小心地把长命锁放到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戴上帽子,拎着一个小锅开门出去了。
赵冬梅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以后别再来了,滚吧。”
男子笑着:“要是再活一回,我还上门。您先坐坐,天一会儿就要亮了,我去准备准备,熬点儿米粥。”
说完她转身就走,陆杰脑袋一蒙,一着急,伸手一把握住了她左边的胳膊。赵冬梅疼得“哎呀”一声,那是一声痛入骨髓的叫声。
老太太看着他从内心里溢出来的笑,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老来得子,高兴吧。也不枉你给我当了十年的上门女婿。”
“你怎么了?”陆杰一下子慌了,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惊慌失措和担忧。
男子接过长命锁,看了看,然后咧着嘴笑了:“好,这个好。一辈子平平安安。”
赵冬梅抱着胳膊,疼得脸色苍白。
说着话,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长命锁:“极乐寺求的。我踩着丑时的点儿去的,肯定灵。”
“他打你?”看到她苍白的脸色,陆杰的心都碎了。
老太太马上小声打断他:“别吵醒他俩。放那儿吧。”
赵冬梅还没缓过劲儿来,陆杰的眼睛里已经湿了:“是不是他打的?”
男子抱着一杯热水过来:“您暖暖手。”
他越说越急,几乎嚷了起来:“就是他!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结婚才三天就把你打成这样,他是个骗子!把你骗上床,骗完了就不稀罕你,把你当穿过的草鞋!我要去找那个姓李的!”
老太太看上去平时就习惯了对他没什么好脸,也没说话,自己进了屋,她的眉毛、眼睛上都是冰霜。她先没往里走,而是把外面的棉袄和棉帽子摘下来,落了落屋外的冰凉劲儿,才往床边走去。
“啪”,赵冬梅一扬右手,一个耳光清脆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门开了,见到门口的来人,男子马上换了一副殷勤的笑脸:“妈,这么早就来了?”
长春保密局。
男子掀开被子,一个翻身下了床,他套上了一身厚厚的睡衣,往门口走去:“谁啊?”
行动组长急匆匆地从走廊里一路走进向庆寿的办公室,因为太着急,他连门都忘了敲,直接走了进来。
静夜里,持续的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他把一张字条交给向庆寿:“那个树洞还在,在里面找到了这个。”
睡在床上的丈夫醒了,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他睁开眼睛,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一边的婴儿正安静地熟睡。
向庆寿接过字条,展开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一阵敲门声突然在这个安静的夜响起。
天色已晚,寒冷的夜里,陆杰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独自一人喝着酒。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瓶已经所剩无几的烧刀子。
屋内,一盏台灯远远地放在床脚的墙边,上面罩着一张报纸。灯光被报纸遮盖着,不至于刺眼,但仍能照亮睡在床上的一对夫妻和一个婴儿。
陆杰张着嘴,举起那瓶烧刀子,又喝了一大口,整张脸红扑扑的。
木质的地板、烟灰色的墙面,客厅和卧室一体,这是一户再普通不过的筒子楼房。
他的手边,一把尖刀泛着刺眼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