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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李春秋默然。

陈立业一直在等他开口,见他发问了,便马上说:“你是他爸爸,他怎么样,你肯定比我清楚。”

“好好的日子,爹疼娘亲,说变就变了。家也不是家,孩子也不是孩子了。你我小时候摊上这种事,也一样。”陈立业有些唏嘘。

喝了两口茶后,李春秋开口了:“陈老师,李唐这几天怎么样?”

李春秋再次端起茶杯,慢慢地抿着茶。

安静的屋子里,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再碰上我这么一个半吊子老师,也真是难为他了。”说着,陈立业叹了口气。

李春秋捧着自己的茶杯,坐在桌子的一侧,轻轻地吹着气。陈立业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

“不不,您过谦了。”

滚开的水冲进茶杯,墨绿色的茶叶翻滚着浮了上来。

陈立业压着他的话尾巴说:“毫不谦虚。我其实都不算个老师。”

陈立业笑了笑。

李春秋看看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李春秋过来接过茶叶,抓了一小撮儿放在桌子上的两个空茶杯里,再添上刚烧开的水:“她呀,单身惯了。没过过两个人的日子,东西乱放到哪儿,她自己都找不着。”

陈立业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再啰唆,直接告诉他:“我师范学院毕业的经历是假的。”

陈立业扫视了一圈后,眼尖地发现茶叶罐子在窗台上,他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递给李春秋:“我说呢,你对这个新家还不熟悉。在这儿呢。”

“是吗?”李春秋有些诧异他会这么说。

“是啊,没两天。”李春秋还在继续找。

“当年为了对付日本人,组织上给我伪造了教师身份的档案。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哈尔滨扎根立足。”

“刚搬过来啊?”陈立业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这间屋子。

虽然李春秋早就心里明白陈立业不单纯,但他看着陈立业,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突然笑了:“陈老师,大老远来我家,就是为了和我说笑话啊。”

陈立业进屋后,李春秋便招呼着烧了一壶水。此刻,那壶水正坐在铁炉子上冒着白气,而他则将脸凑在橱柜前翻找着茶叶。

陈立业放下茶杯,正色道:“慢慢你会知道我说的真假。认识这么久,咱们也算朋友了。我都不瞒你。民国二十三年,我加入东北抗日联军,第二年,我就入了共产党。”

陈立业提着一个点心匣子站在门外,鼻子冻得红彤彤的,他笑态可掬地看着李春秋。

“那您是一位老革命了。”李春秋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不知道陈立业此番向他坦白身份的用意何在,只能顺着他的话接茬儿。

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迅速走到桌前,慌忙把桌子上的东西塞进抽屉,又从书橱里抽出几本书,胡乱地摆在桌面上。他走到门口,回头又认真地看了看屋子,这才伸手把门打开。

“在我们的阵营里,没有新老之分。只要进来,身份都平等。”

李春秋脑袋“嗡”的一下,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

“这事儿,以前没听您说过啊。”

门外传来了陈立业的声音:“李大夫住这儿吗?”

陈立业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谦虚的是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早有察觉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哈尔滨啊?”

良久,他再度拿起铅笔,用尺子比着,在图纸上继续画线,没画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赵冬梅,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嘴里下意识地问:“又忘拿什么了?”

“民国二十七年。从北平的医科大学毕业,生计无着,就来这边想碰碰运气。”

他回到椅子上,用手搓了搓脸,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那年冬天可真冷啊。”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把门从里面插死。

“是啊。”

赵冬梅没再说什么,拎起一只菜篮子向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站住了,她瞅了瞅李春秋:“你过来插一下门。”

“我记得那年十二月份,哈尔滨出了件事。”

“我本来就说都行,都可以。”

“什么事啊?”

得到这个答案,赵冬梅有些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平时不怎么做饭。手擀面我不太会。”

“有个原东北军的旅长,叫腾达飞的,你知道吗?”

提到姚兰,李春秋怔了怔,说:“手擀面。”

李春秋端着茶杯,佯装不知地摇了摇头。

“姚兰在家,最喜欢做哪样的?”

“这个人叛国投日,是个汉奸。十二月的一天,他坐火车来哈尔滨,是来与日本人谈投降条件的。想起来了吗?”

“什么样的面条我都喜欢。”

李春秋继续摇头:“那时候我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大关心政治。”

赵冬梅接着问:“宽的、窄的?擀的还是抻的?”

陈立业自顾自地说:“受上级的委派,我在火车站埋伏,等着腾达飞出站后实施跟踪。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不明身份的暗杀小组,也在跟着他。他们带着枪,他们要让腾达飞死在哈尔滨。”

“面条吧。”他回道。

听到这儿,李春秋心里一紧,面容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他稳稳地端着茶杯继续听。

“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说你胃不好,我不知道吃什么对胃好。我不是姚兰,我也不是护士,你得告诉我。”

陈立业接着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正对着出站口的酒楼雅间里,日本人搜出了狙击步枪。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那次行动失败了。我只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从酒楼里跑出来。”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放下了笔,不画了。

李春秋猛地把茶杯放到桌上,一滴茶水洒了出来。

“不管真的假的,你知道我的全部。我呢,除了知道你喜欢我,你是个公安局的法医,有老婆,有个七岁的儿子,剩下的,没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冲昏了头,要嫁给你,和你结婚,给你洗衣服、买菜、做饭,让你安心把炸弹做好。”

“我眼见他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可是隔得太远,没法提醒他。后来,警察追到胡同口,我就骗他们,给他们指了另一条路。我也不认识那个小伙子,可我就是想帮他。”

这句话让李春秋抬起了头,灯光下,他注视着她。

李春秋看着陈立业,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除了胃酸,你还有什么毛病?”

陈立业也停住了话头,一双深邃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春秋。

“无所谓。你看着弄吧。”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

“没有‘都行’这个菜。”

陈立业见李春秋有些愣神,便反客为主,走到铁炉子旁,提起了水壶,给李春秋的茶杯里添好水,再接了壶冷水,把水壶放回去。

“都行。”说这话的时候,李春秋没有抬头。

他一边忙活一边说:“你在这儿也十年了,就算你忘不了炸酱面,也少吃不了白米饭。日本人在的时候,我连这个都吃不着,谁吃就抓谁。”

赵冬梅穿好衣服后,戴上围巾走到李春秋身边,看着他:“中午想吃什么?”

李春秋没说话,在一旁听着。

李春秋抬眼一扫,恰巧从勺子的倒影里看见赵冬梅正在换衣服,他马上把视线转移开。

“我带着老伴来了哈尔滨,饭不能随便吃,药也不敢随便买,街上那些穿制服的,哪个都敢过来抽我的嘴巴子。上街买匹布,我们也得提着心吊着胆。好容易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可国民党政府给我们的是,买糖买盐、买条肉都得拿着票,攒了一个月的工资,说作废就作废了。这么厚的一沓票子,只够买一包油条,我买了它走到街口,三个从山上下来的胡子用枪逼着我。警察就在旁边看着,看见也不管。”

桌上的一个小盘子里,放着赵冬梅为他准备的几块点心,点心旁边放着一把泛着亮光的金属勺子。

李春秋默默地喝茶。

整整一个上午,李春秋都伏在桌前画图。

“听着像笑话吧?胡子拿枪不抢钱,抢油条。连胡子都饿成那样。”他笑了笑,“我现在过年,不吃鱼不吃肉,就爱吃根油条,都是那时候馋的。”

赵冬梅的手,终究摸了个空。

这是句笑话,李春秋却没能笑出来。

炉子上,水壶里的水翻滚着。

陈立业继续说:“如今好了。组织我也找着了,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过日子。过年了,我也能回老家,见见爹娘,看看孩子。像我这个岁数的人,什么叫好日子?说说那些想说、能说也敢说的话,见见那些想见、能见也敢见的人,炕头热壶酒,盖着絮着新棉花的被子,火炉子烧着,火锅子烫着,二两烧刀子喝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了有一碗小米粥,这就齐了。还有什么活不够的?”

赵冬梅和他对视着,下一秒,她伸出手,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李春秋的一瞬间,他蓦地站了起来:“水开了。”

李春秋的眼神有些发虚,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浮现出陈立业所描绘的那种放松自由的生活。他明白,那种生活也是他的心之所向。

李春秋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看向赵冬梅,眼神变得和善了很多,他挤出一丝笑容:“我会注意的。”

正想着,那把铁壶里新烧的水开了,李春秋没动身,任凭它喘着白气。

赵冬梅接着说:“咱们现在除了互相问问吃什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像一对在一起过了几十年的老伴儿。如果有人来,会看出来的。”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时候,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出门之前,都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要是没有信念撑着,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单身的还好一点儿,像我这样的,再成了家,还得不停地编瞎话,糊弄你最亲的人。有时候为了圆一个谎,你得不停地编更多的谎言。那些年我就常常想,这日子究竟得过到哪天?过到什么时候?”陈立业松了口气,“都过去了。昨天,东北局终于确认了我的身份。”

李春秋沉默了。

李春秋看着他,发自肺腑地说:“这是喜事。恭喜你。”

“咱俩现在是夫妻。是偷情偷不够,顶着全哈尔滨的眼睛和骂名,离了婚,非要在一起的两口子。一个不要孩子,一个不要爹妈,非要在一起。拿刀子都割不开。你看,咱俩现在像吗?”

陈立业打趣自己:“他们看着我老了,年纪也大了,想安排我干点儿别的,就别在前线了。我知道这是在照顾我,可我哪闲得住啊,还得接着干。所以以后教书育人这块,可能就得泄口气了。今天来,也是想跟你道个歉,孩子的事,精力上我可能就……”

“没什么。”李春秋下意识地说。

“明白,明白。”李春秋明了地点点头。

赵冬梅看了看他额头上的伤痕:“你头上怎么了?”

陈立业看看他:“你在公安局,我在社会部。也许有一天,咱们还能并肩合作呢。”

李春秋没说话,眼神里却有些触动。

李春秋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淡淡地冲陈立业笑了笑,算是回应。

她看了看李春秋:“见到你的第一天,我也不知道你是自己人。我们的工作,不就是这样你骗我、我骗你的吗?”

“以前我没跟你说,见谅啊。”

“我知道你来,我什么都不能说。他们告诉我,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和谁,哪怕一个眼神不对,也许就会死,连打个电话找人救我的机会都没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一样。”

“陈老师,今天你把底儿都托给我,我也没想到。”李春秋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些许意外。

听她这么说,李春秋握着铅笔的手突然不动了。

“没别的意思,我觉得你信得过。”

她顿了顿,语气里有些自嘲:“我是个骗子。一个把自己搁进去、骗来骗去、什么都骗不到的骗子。说什么话,干什么事,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公寓还是篷房,都由不得自己。”

“谢谢。”

赵冬梅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陈立业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别这么客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等咱们熟了,真成了朋友,千万就别这么客气了。”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早就等着我了。”

李春秋用余光瞥了一下那只手:“那当然,咱们早就熟了。”

“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挺能说的。”

“不管什么时候,多个朋友总会多条路。政府一样,老百姓也一样。要是你有什么朋友,需要我帮忙的,我不搬家,随时都可以来找我。”陈立业把手拿下来,眼神明亮地望着李春秋。

“我的话一向不多。”李春秋头也不抬。

“好啊。”李春秋回给他一个笑容。

“在家的时候,你也这么闷?”赵冬梅看向正在默默画图的李春秋。

从家里出来后,赵冬梅找了一家粮铺,几番恳求下,掌柜才愿意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手擀面,教给她。

李春秋坐在桌前,低头画着图,图纸上满是铅笔屑和橡皮屑。一杯茶在他和赵冬梅两人之间,升腾着袅袅热气儿。

面案上,掌柜将擀好的一大张面片熟练地翻来翻去,然后一只手抓起一把棒子面,均匀地撒在面片上,再将面片折成几叠。他一只手拿起菜刀,刚要切面,就听赵冬梅大叫一声:“等一下。”

青天白日,赵冬梅家的窗户上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一只电灯泡从天花板直直垂到了一张桌子上方,桌子上摆着圆规、直尺和铅笔等一些绘图工具。

掌柜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她。

纸上只写了四个字:顺藤摸瓜。

“我想问问,刚才为什么要撒玉米面?”

向庆寿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几个字,然后将那张纸举了起来。

“怕它粘着。粘一起了,那还能叫面条吗?”

特务回过头冲向庆寿点了点头,示意找到了。其他特务见状都停止了手上的活儿,看向向庆寿。

赵冬梅点点头“哦”了一声:“你动作慢点儿,太快了我记不住。”

不一会儿,一个站在梯子上的特务在吊灯上触到了窃听器。他掏出一面带着长把儿的镜子伸到吊灯上方,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窃听器。

掌柜边切边说:“剩下的就是切面了。你家先生想吃宽的就切宽点儿,想吃窄的就切窄点儿。手擀面最容易学啦。”

向庆寿坐在沙发上,眼神凌厉。

掌柜示范了好几次,赵冬梅才简单地学会了。

屋内,寂静无声。

她在粮铺亲手为李春秋做好了手擀面,之后带着那一袋面条去菜市场买了满满一菜篮子菜,才满意地骑着自行车折返回家。

一会儿,向庆寿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打开了,几个专门负责搜查的特务,戴着手套,穿着布鞋,无声地走了进来,走在最后的特务谨慎地把门轻轻地关上。他们开始专业而有序地搜查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回到家门口,赵冬梅正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一推,门开了。

思索了一会儿,他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特务,小声吩咐了几句。

屋里只有李春秋一个人,他正在给炉子上的铁壶里添水。显然,陈立业刚刚离开。

看到这些,向庆寿回想起那日他和郑三的对话,脸色一下就变了。他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房间。

“怎么没锁上门?”赵冬梅走进来,有些疑惑地问。

这是一份有速记经验的人写下的通话记录。显然,有人监听到了腊月初十凌晨在这个办公室里的一切对话。

她一抬头,看见桌上的两只盛着残羹的茶杯:“有人来过?”

某:我去过。下火车坐黄包车,十分钟到。

李春秋只顾着添水,不言不语。

向写字:记住这个地方。

“谁呀?”

某:明白。

“一个朋友。”李春秋回答得轻描淡写,目光故意没有停留在她身上。

向:口述。

听这口气,赵冬梅心里似乎明白是谁了,她琢磨着,应该是姚兰。

某:有什么需要带的?

她走到桌子旁边,将菜篮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平静地问:“来都来了,怎么不留下她一起吃午饭哪?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也能跟她学学。”

向:你需要连夜动身,去哈尔滨。

李春秋抬眼看了看她,没说话。

向庆寿把这份电报拆开,仔细地拿出电文,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电文上赫然出现了一段由大部分对话组成的文字:

赵冬梅拿出了那包自己亲手做的手擀面,自顾自地说:“手擀面。吃炸酱还是打卤?”

长春,向庆寿办公室里,一份封好的电报放在桌上。

“你先吃吧,我有点儿急事,得出去一下。”李春秋径直走到衣帽架前拿衣服。

男子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在长椅下面一阵摸索,直到摸到了丁战国留下来的圆纸筒,才收回手起身离去。

“去哪儿?”赵冬梅直直地看着他。

一个穿着黑色裤子、黑色皮鞋的男子,牵着一只呼哧呼哧地吐着白气的小狗,走了过来。

“一会儿就回来。”说话间,李春秋已经穿上了大衣。

他走后没多久,凉亭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狗铃铛的声音。

“到底什么事?”

他谨慎地四下看看,见没什么异常,便从大衣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圆纸筒,弯下腰,塞进了长椅下面,而后离开了。

李春秋没有回答,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条小路一直延伸到冰冻的湖边,丁战国走到小路的尽头,坐到了湖边的一张长椅上。

赵冬梅看着半开的房门,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她抓起那团手擀面,摔在了地上。

林间小路上,丁战国竖着大衣领子,从道里公园的一座凉亭旁边走过。

出了门的李春秋快步走在大街上,陈立业离开了很久,他的大脑才从一片空白中清醒过来。

从档案室出来后,丁战国一分钟也没有耽搁,径直出了公安局,直奔道里公园。

太突然了!那种自始至终都在别人眼皮底下的顿悟,已经让他超出了恐惧。

丁战国打开柜门,从一堆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里,快速地找出了边角上沾着红色印泥的信封。他将它拿出来拆开,抽出高阳曾经在会议室里拿着的那份电报,在看到电报上的内容后,他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

既然一切都已经暴露,那么留在这个城市还有什么意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魏一平,马上撤离。事到如今,他还来得及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他侧耳仔细听着动静,转动出和刚才机要员旋转的声音一致后,“咔嗒”一声,密码锁开了。

李春秋慌慌张张地走在街道上,看着迎面而来的众多行人,他有点儿恍惚,觉得每个人都似乎对他熟视无睹,但仿佛每个人又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

丁战国走到档案柜前,转动着保险柜的密码锁,密码锁顿时发出了声响。

他小心而惶恐地躲避着,这是身经百战的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害怕和发慌。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条街上,不,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盯着他的暗探。

远远看去,根本看不出铁门上的铁锁被挂在了虚锁扣上。

李春秋魂不附体地穿行在人群中,额头上已经微微出汗,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他取出一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铁锁锁眼里,“啪”的一声,铁锁开了。然后他又从兜里掏出那把一模一样的铁锁,挂在了锁扣上,自己推门进屋,并关上了铁门。

他使出浑身解术,用尽了他学到的所有反跟踪技术,不断地躲避着他臆想中的跟踪者,筋疲力尽的他已经快有些神经质了。

他四下里看看,见走廊里没有人,便快步走回到档案室门口。

就这样,李春秋一直躲避着并不存在的跟踪者,来到了魏一平的新公寓大楼对面的一个路边香烟摊儿。

直到机要员消失在了这条通往档案室的走廊里,丁战国才从楼梯间的拐角探了个头出来。

他从香烟摊儿上拿起了一盒香烟,先是看了看公寓楼门口,又看了看街道两端,在发现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后,他放下一张钞票,拿着那盒烟,准备穿过马路。

走廊里,丁战国和机要员一前一后走着。丁战国走到前面的楼梯口拐了个弯,下了楼梯,机要员没有看他,径直朝前方走去。

正在这时,公寓大楼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头戴水獭皮帽子、身穿羊绒大衣、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出来。

收好登记册后,机要员从桌子上拿起了那把被丁战国掉了包的铁锁,走了出去,用它锁上了铁门。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手帕,摘下墨镜,擦了一下,又戴上了。

“明白了。谢谢啊。”丁战国签完了字,拿着东西先出了门。

就在男人摘下墨镜的这一瞬间,李春秋彻底愣住了。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赵秉义让他刺杀的汉奸——腾达飞。

“还有一些绝密级别的,得高局长自己过来调。”

李春秋还在意外中,腾达飞已经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几秒钟后,出租车开走了。

“不只这些吧?”

李春秋回过神来,立刻伸手拦了另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这是录音和当天在酒楼里的行动记录。”

透过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李春秋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车里腾达飞的后脑勺。

丁战国翻开登记册,一边签一边问:“这是徽州酒楼案的全部资料吗?”

杀掉腾达飞,是他第一次来到哈尔滨时接受的命令,这个心结在心里纠缠了整整十年。

轮盘锁转动了几下,然后“噔”的一声,柜门便开了。机要员从里面取出录音带和一些文件,拿过来放在桌子上:“丁科长,在这儿签个字。”

此刻,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干掉腾达飞,为情同父亲的赵秉义报仇。

机要员找到了要找的柜子,他用手轻轻转动保险柜上的轮盘锁,丁战国微微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

二十分钟后,腾达飞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在一条街道上的路边停了下来。腾达飞从车里钻了出来,向一边走去。

机要员在里面举着手中的单子,按图索骥,寻找着相应的保险柜。丁战国趁他不备,悄无声息地从兜里掏出一把一模一样的铁锁,与桌上的铁锁掉了包。

随后,李春秋乘坐的出租车也开了过来,从腾达飞身边经过,一直开到前面的拐角才停下。

进门后,机要员把铁锁放在桌子上,走进了档案室。丁战国按照规矩,等在桌子外面。

腾达飞穿过马路,朝着路对面不远处的马迭尔旅馆走去。

推开铁门,只见档案室门口处横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登记册,桌子后面的不远处是一排保险柜。

李春秋下了车后,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机要员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挑出一把,将门上的铁锁打开。

路边,支着一个流动卖肉的摊子,一把剔骨尖刀直直地插在肉案子上。

高阳打过电话后,丁战国便跟着这位机要员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一扇铁门前面。

李春秋看了看,趁肉贩忙着找顾客零钱之际,悄无声息地拿走了那把泛着银光的剔骨刀。

机要科档案室的档案机要员,是个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男子,他看上去甚是严谨,风纪扣也一丝不苟地扣着。

腾达飞走进了马迭尔旅馆,他径直穿过大厅,走到电梯口等着,不一会儿电梯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高阳点点头,拿起电话,拨通了机要科的电话。

待电梯门关上后,李春秋从旅馆的一根柱子后面探头出来,他抬头看着电梯门上的数字指示。

“是。机要科调档案,您还得打个电话。”

“叮”的一声,电梯门上方的钟摆式指针指向了“3”。

高阳将尸检报告合起来:“拿去吧。”

李春秋看了一眼,随后迅速地走进了步行的楼梯间。

“机要科,我这就去调一下,这份验尸报告等您看完,我也一块儿送过去。”

电梯到达三层后,腾达飞走了出来,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房间门口。他警惕地回头左右看了看,在没发现异常后,开门走了进去。

“可以。档案在哪儿?”

这时,李春秋从楼梯拐角处露出头来,他无声地穿过走廊,来到了这套客房的门口。

“这次没审出什么结果,有些可惜。我不想这事就这么了结了。我想把徽州酒楼录下的那段录音再过几遍。要是那个没落网的老头子还说了什么,能漏点儿出来,我们就捡着了。”

他将耳朵贴在门边,隐隐听到屋内的卫生间里传来了水声。于是,他用先前顺手从旅馆里拿来的铁丝,轻轻戳了几下门锁,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这套客房的正门。然后他隐身进去,轻轻地把房门关上。

高阳正要往后翻页,听了这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李春秋仔细地观察着屋内的环境,只见套房的客厅沙发上扔着几件腾达飞的外衣,卫生间里,腾达飞正站在喷头下面淋浴。

“还有个事。”

站在客厅里的李春秋,将目光落在了沙发侧面拉着的厚窗帘上。

高阳若有所思地琢磨着:“我再想想。”

他预想着待会儿腾达飞出来后必定会背对着窗帘,倘若如此,那么他站在窗帘后面,就可以在腾达飞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将他一刀毙命。

没等高阳发问,他又追着问了一句:“这个案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不该多让他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许振同志回来,笔迹鉴定的结果真的是我们担心的那样……”

这样想着,李春秋紧紧地攥着那把剔骨刀,一个闪身躲到了窗帘后面。

丁战国指着一段文字:“死者的手腕脚腕都戴过镣铐,这是一个。还有就是他质疑小胡那么壮的小伙子,怎么会被一个行动不便的人给算计了。”

没多久,卫生间里的水声便停止了。

“有新发现吗?”高阳将它打开看。

隐在窗帘后面的李春秋,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腾达飞身穿浴袍走出了卫生间,走到沙发前。

等李春秋出了门,丁战国才把第二份文件递到高阳面前:“这是李大夫昨天补充过的验尸报告单。”

一如他所料,腾达飞背对着窗帘。

这次,高阳连头也没抬。

李春秋轻轻地拉开窗帘,正要走出去下手,电话铃突然响了。

丁战国也看了看李春秋,李春秋很识趣地轻轻说:“你们忙,我先走了。”

腾达飞走过去接起来:“是我……看到我给你的留言了?我也很想见你一面。现在?当然可以。好,我这就出发,就我一个。”

高阳接过去,看着报告,目光里已经没了李春秋,很显然,他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听到腾达飞的这些话,李春秋忽然意识到,腾达飞敢来哈尔滨,一定有大事。既然要独自赴约,那么电话里的人肯定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接着,他把手里的两份文件先后递给了高阳:“高局长,这是上个月的外勤报告。”

他想了想,改变了主意。他倒想看看,和腾达飞接头的究竟是什么人。

已站在门外许久的丁战国推门而入,他看见李春秋,装出一副意外的样子:“老李在啊?”

腾达飞从马迭尔旅馆走出来,只顾闷头向前走,一直没有回过头看看身后,这让跟踪他的李春秋感到有些奇怪,但来不及细想,他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腾达飞。

高阳应声道:“进。”

前面是一条小巷,腾达飞拐了进去,身后的李春秋也跟了进去。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他刚刚拐过弯,突然一下子站住了,动都不敢动。

李春秋接在手里,他看了高阳一眼,正转身要走,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对了,高局长,昨天的那份验尸报告,您看了吗?”

一个枪口,正从侧面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申请单子往李春秋面前一推:“拿走。”

腾达飞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到巷口,那里有一辆轿车开过来,他钻了进去。

高阳看着李春秋沉默的态度,一脸不悦地拿起笔在婚假申请单上签了字:“不说了,岁数大了就爱唠叨。算了,随你自己。”

李春秋眼睁睁地看着车开走了,这时拿枪的人才说话了:“怎么是你?”

门外的丁战国侧耳听着。

李春秋慢慢转过头一看,是郑三。

“我知道你胸口有窝囊气,这事情都翻篇了,还不行?那个男人都已经死了呀。女人的事我先不说,孩子呢?你可是个当爸爸的!”

傍晚,李春秋家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些做好的饭菜和四副碗筷。

李春秋被他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刚放学到家的李唐打开门,叫了声:“妈妈——”

“你都多大了?还是二十出头,不用生火也能在凉炕上睡一宿的毛头小伙子吗?结婚离婚这种事情,一拍脑袋就定了?”

姚兰系着围裙,端着一个粥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离婚后,她显得格外憔悴和疲惫。

李春秋听出来高局长话里有话,没说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把粥锅放到桌上,随后便看见丁战国带着丁美兮站在门口。

“小李交代好了。别人呢?别人还用交代吗?”高阳深深地望着李春秋。

“妈妈,我们回来了。”李唐的情绪一直不高。

此时,一门之隔的走廊里,丁战国正悄然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对话。听到李春秋说到工作,他把手放在了门上,一副随时要推门进去的样子。

姚兰赶紧过去感谢丁战国:“让你又是接又是送的,真是过意不去。”

“工作上的事,我都跟小李交代好了……”

丁战国开玩笑道:“再这么说,明天我就不接了。美兮,和阿姨再见。”

高阳看看他:“都用了。行,洞房花烛,该。别的呢?什么都不用管了?”

“就在这儿吃。你看,我连你们爷俩儿的饭都盛好了。”

“高局长,要是可以,我想把这几天都用了。”他淡淡地说着。

“不了,回去吃吧。”丁战国拒绝着,丁美兮突然开口了:“我不想吃凉饼。好几天了,老吃。”

高阳看着桌子上他递过来的那张婚假申请单,脸色不太好看:“这是私人的事情,法律管不了的,我也不该管。结婚是大事,三天的假期,你休几天?”

丁战国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在确定高局长已经来上班了之后,李春秋认真填写了一张婚假申请单,递交了过去。

“李唐,快给丁叔叔搬凳子。”姚兰立刻叫道。

丁战国“哦”了一声,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了。”李唐在一边应和着。

“不,一点儿私事。”

吃完饭,两个孩子在一边认真地写作业。

丁战国看看他:“送验尸报告吗?我已经给他了。”

姚兰把一杯茶放在丁战国面前:“我也不懂什么茶好。他留了不少,我随便拿的。”

“那是高局长的车吧?”

“红茶暖胃,冬天喝这个就对了。”丁战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随后看了看姚兰,“你得注意休息,坎儿再大,也得迈过去。你要是垮了,这个家就完了。”

“看什么呢?”丁战国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

“我还好。”姚兰看看不远处的儿子,声音不大地说,“就是李唐。两天了,在家他一句话都不说。”

“多费心吧,这几天我的魂儿老不在家。”说着话,李春秋向大院的另一侧望过去,那里停着几辆轿车和吉普车。

“小孩子,过两天就好了。”

“还行,比我想得坚强。”

“李唐和美兮不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独立。”

李春秋点点头,给了丁战国一个感谢的眼神,而后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姚兰怎么样?”

“美兮那是没办法,逼的。我挺对不住她,一忙起来,连她的生日都记不住。再养下去,闺女都养成小子了。”丁战国的语气里带着些愧疚。

“放心。早晨就是我送的。没几天就放寒假了,过年前我都会去送他们。”

姚兰也有些唏嘘:“她离开妈妈太久了。”

李春秋没回答他的问题,停了一会儿,说:“家里那边,往后得多麻烦你照顾了。”

“是啊,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接到我身边,那都是后来的事了。”丁战国看着女儿的背影有些感慨。不多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岔开话题:“怎么样,放了寒假,怎么打算?在哪儿过年?”

“为了她,值吗?”

“我想带李唐回趟老家。他姥爷姥姥早想他了。”

李春秋点了点头。

“散散心也好。老人家知道你俩的事吗?”

丁战国赶忙摆手:“别,有嘴无心,你还不知道我?都搬过去了?”

姚兰摇了摇头。

“讽刺我?”李春秋看看他,有些敏感。

丁战国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喝了口茶。

“咱俩琢磨的事儿不一样。”

夜幕渐渐降临,公寓楼内的大部分人家都亮起了灯,魏一平的住所也不例外。

“没睡好,你也没睡好,眼睛都是红的。”

此刻,魏一平正坐在沙发上,在灯光下端详着捏在手里的那把剔骨尖刀,刀刃寒光闪烁。

气氛缓和了些,丁战国看着李春秋,打开了话匣子:“你这脸色不太好。”

端详了一会儿,魏一平把它放在桌子上,看着坐在对面的李春秋:“为赵秉义报仇,为老军统雪恨,是吧?”

李春秋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丁战国的话。说罢,俩人一起往大门里走。

李春秋坐在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直视着魏一平的眼睛,目光里带着恨意:“为公为私,他都得死。”

半晌,丁战国先开了口:“以前咱俩上下班都是一个方向,现在反了。”

郑三站在魏一平身后,用一把匕首剔着指甲缝,一声不吭。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魏一平看看李春秋:“当然了,汉奸嘛,人人得而诛之。两天前,他就坐在你那把椅子上,知道吗?看到他的那张脸的时候,我和你现在是一样的想法。”

李春秋低着头走向公安局大门的时候,丁战国正从大门的另一侧走过来。两人迎面相遇,都停下了脚步,相互沉默地看着对方。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听着。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赵冬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也没有了吃饭的胃口。

“可是不行,我不能动手。他身上带着国防部的委任状,还有向站长的亲笔信。”

“我已经请假了。我可是头婚。”

“国防部?”李春秋睁大了眼睛。

“政府……是啊……”李春秋自言自语了一句。

魏一平断字断句地说:“哈尔滨,反共地下军,总指挥。我们现在天天忙得像狗一样的‘黑虎计划’,就是他的手笔。”

赵冬梅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接着他的话说:“二婚不丢人,也有假。政府规定的。”

“腾达飞?总指挥?”李春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现在……”

“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这是戴老板亲口和我说过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哪。想想看,当年的周佛海,不用我再多说了。有些事情,上面想的不是恩怨,是胸襟。”

“婚假,不可以吗?”

李春秋突然沉默了。

“我得想个请假的由头。”

“不高兴?我知道。我也不高兴。可是有什么办法哪?要不咱们三个出去一枪崩了他,回来包点儿饺子喝杯酒,庆祝过年吧?”

赵冬梅看着面前的疙瘩汤,又说:“能早点儿的话就早点儿回来。站长安排的事,时间太紧了。”

郑三剔完了指甲缝,对着灯光看着自己的指头,他就像没有听见魏一平的话一样。

李春秋微微愣住了,然后,他低下头穿起了鞋子。

李春秋顿了顿,说:“我就是觉得与这种人为伍,脏。”

赵冬梅看了看他,还是说了:“你说,姚兰,这件毛衣织的真漂亮,比百货公司里卖的一点儿也不差。”

“我们干的就是脏活。”魏一平望着他,“时间会冲淡仇恨的,相信我,很快。好了,你怎么会找到他?”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十年了,我从来没说过一句梦话。”

“我来找你,看见他刚从这里出去。”

“别紧张,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没提过你的身份。”

“哦,找我有事吗?”

“梦话?我说什么了?”李春秋眉头一皱,一下子转过头看着她。

“图纸的细节上有些问题,将来做炸弹,也缺少一份原料。”李春秋忽然决定,不再向魏一平透露陈立业策反他的事。这件事情,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再考虑一下了。

赵冬梅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你不说,我也不明白。原来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怕是昨天晚上说梦话,带出来一两句,我也好有个准备。”

魏一平指着郑三:“跟他说。他会为你准备好一切。”

“算了,我去单位吃就行了。”说完,李春秋便起身走到衣架边穿衣服。

郑三立刻站了起来,把手伸到李春秋面前,主动要与李春秋握手言和。李春秋看看他,并没有伸出自己的手。

“早点儿说就好了。我现在去买。”

郑三仍然伸着手,等着。

“我的胃不好,早晨得吃点儿干的。”

坐在沙发上的魏一平见此情景,唤了一声:“春秋。”

赵冬梅微微一愣:“疙瘩汤不好吗?”

李春秋不得已,慢慢伸出手,虚虚地握了一下,随后马上抽了回来。

这是李春秋离开自己住了十余年的家的第一个早晨,刚刚洗完脸的他走过来坐下,他看了一眼面前的碗,顿了顿,问:“还有别的吗?”

他正要转身离开,听见郑三说:“有什么话,还是说清楚的好。憋在心里,会一直是个疙瘩。”

赵冬梅站在铁炉子旁,端起了小锅,将它放到小桌上,然后揭开盖子从里面盛了两碗疙瘩汤。

“你想听什么话?”

赵冬梅家滚烫的铁炉子上坐着一口小锅,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泡,里面是升腾着热气儿的疙瘩汤。

“你想说的,我全听着。魏站长让我们唱一出《将相和》,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荆请罪。”

翌日清晨。

李春秋望着他:“你车开得不错。”

想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亮了。

郑三没有说话。

那日,高阳拿着电报在向他们说对方要接头,但他们得到的情报并不完整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那份电报的信封,他注意到那个信封的左上角,沾了一点儿红色的印泥。

“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让你去救个人,却弄了个全军覆没。”

丁战国慢慢地用毛巾擦着脸,苦苦地想着,逐渐清醒的头脑里忽然浮现出围剿杨文堂之前他们在会议室开会的情景。

听到这儿,郑三有些急眼了:“情报是假的!那儿没有陈彬,只有等着我去钻的圈套!”

镜子里,他的脸上全是冰冷的水珠,一双眼睛通红。在这无尽的黑夜里,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驱走困意。

“既然是圈套,为什么别人都死了,独独你毫发无损地平安回来?”

他打开水龙头,水流从水龙头里不断流出。他捧起冰冷的自来水,往自己脸上狠扑了几下。

郑三向前迈了一步,他正要发难,却听见魏一平说了一声:“够了!”

夜里一点,收到密令的丁战国,坐在桌前冥思苦想了许久,直到浓重的困意袭来,他才起身走进卫生间。

两个人都不动了。

金秘书从洗手池里抬起头来,脸上全是水珠,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泪,还是汗。

魏一平面色不悦道:“《将相和》唱成了《击鼓骂曹》。既然我的提议不够好,都不愿意听,那就简单些。炸弹的问题,五天内必须解决。李上尉负责设计制作,郑组长负责原料供应。谁出了岔子,谁担着。”

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

两个人听着,都没有说话。

他知道,作为一个早在日据时期就已经打入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需要有把自己不断碾碎和重塑的能力,只是这样的能力,往往伴随着巨大的心碎,让他痛苦到不能自已。

魏一平接着说:“这个事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腊月初六,我们有位女同志负责去接近侦查科的丁战国。结果你们都知道,失败了。她具体是怎么露的馅,我不关心,我只知道她失败了,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再没有什么比亲眼看见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志在自己面前死去,更让人痛苦的了。虽然同样的场景,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但还是让他悲痛万分。

他看着李春秋:“我让你去给她捎过一句话,复述一遍。”

回想着晚上枪决的一幕幕,他觉得自己胸口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翻滚着,强忍了半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冲到卫生间里,“哇”的一声全部吐了出来。

“粮垛里都是米”。

亲眼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枪决,他却无法施救,这让他心力交瘁。

魏一平看着脸色有些不好看的郑三:“郑组长认识她。你告诉李上尉,我让他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回到家后,他把自己独自陷在沙发里。沙发边,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暗黄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郑三小声说:“她儿子在我们手里。小名叫‘粮垛’。”

对于金秘书来说,今夜是无比难熬的一夜。

李春秋被这句话震惊了。

向庆寿长舒了一口气:“是啊,一点儿证据都没有,这让我怎么猜呀。”

魏一平眯着眼,凝视着李春秋和郑三二人:“引以为戒吧。再过十天,大家各奔东西,庆祝新年。我可不想在这几天看见你们谁出岔子。好不好?”

“乒!”又一声。

“是!”只有郑三一个人大声地回答着。

金秘书和向庆寿看了看那边,而后他转过头来,说:“那就不知道了。那边的人重组过,我不熟。不敢瞎说。”

李春秋只是点了点头。

“乒!”枪声又一次响起。

离开了魏一平的住处后,李春秋悲凉地走在一条马路上,他的脸上满满的,都是绝望。

“情报科也不太可能,都是老人了,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至于行动科……”

最近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幕幕,就像一个个电影片段不断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向庆寿听他说着,没有打断他。

老孟家人的死,他的离婚,对他儿子的威胁,杀死陈彬的命令,鬈发女郎的被逼自杀,为给共产党制造窘境不顾百姓安危炸毁药库……

枪声丝毫没有打乱金秘书的思考,他想了想,说:“电讯科的不太可能,要是他们出了问题,我们的前几次行动都不会成功。”

这所有的一切,无一不让他心寒。

“乒!”

他想起了十年前,军统训练班内,站在讲台上的赵秉义对他们最后一番训诫的场景。

此时,山壁下的雪地上已经横躺了两具尸体,行刑队长的手枪开始指向了第三个人。

那天,赵秉义说:“今天,大家完成了本期训练班的全部课程。说一句你们不爱听的话,今天,怕是我与在座的很多人诀别的时刻。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吃这碗饭?”

“是啊,这个很关键。遗憾的是,上面的态度,正是我们最不愿意听到的那种。”

站在讲台下的他轻声说:“为了国家。”

金秘书想了想,尽可能字斟句酌地说:“这是已经定性了的,还是开会之外的闲话?”

赵秉义追着问他:“什么是国家?”

“上面认为,咱们站里有奸细。”

台下,鸦雀无声。

话音刚落,又是“乒”的一声枪响。

“国家就是你我,国家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我们为国家而战,就是为了此时此刻,正在战火中颠沛流离、水深火热的同胞们而战。希望你们在今后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时,永远都记住这一点。永远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希望这两个字,是我能教给你们的最后一样东西。”

“您是说杨文堂?”

赵秉义说完这句话,走出讲台,向下面的所有学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向庆寿好像没听见、没看见一样,缩着脖子对金秘书说:“你听说了吗,关于哈尔滨的事?”

收起回忆,路灯下的李春秋已是面如死灰。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乒!”一声枪响在山壁间回荡,小伙子应声倒下。

魏一平和他背后的保密局,乃至国防部的卑劣做法,蚕食了他对国民党的最后一点信仰。

山壁下,两个宪兵扭住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将他摁跪在地上。行刑队长拎着手枪走到小伙子后面,对准他的后脑勺扣动了扳机。

十年里,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是!”行刑队长肃穆地敬了个礼,转身朝那六七个共产党走去。

恍惚中,他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离开魏一平,离开保密局,永远地离开他们……

“不是死。而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小段时间。”向庆寿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在这个声音的驱使下,李春秋迈开了步子,走向了一旁的公用电话亭。他走了进去,拿起电话听筒,犹豫了许久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喂,是奋斗小学吗?麻烦你,帮我给陈立业老师留个言。”

金秘书和行刑队长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长春保密局会议室里亮着灯,一众特务正围坐在会议桌前开会,金秘书则坐在他的老位置上。

“还有,不要像以前那样一阵排子枪放完了就没事了。大老远来一趟,还这么冷,一个一个地来,让他们看着同伙的脑浆是怎么喷出来的。万一有人后悔了,想交代,你们得给人家留时间呀。”向庆寿转过头看向金秘书,“知道最恐惧的事情是什么吗?”

向庆寿把手里的几个文件合起来,看着大家,说:“今天的会就这样。孔科长,你和杨科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事跟你们说。散了。”

“是。”

话音一落,特务们纷纷起身,金秘书也不显山不露水地站了起来,跟着人流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再验一遍正身。”

他坐到办公桌前,轻轻戴上了耳机,开始监听。

正说着话,行刑队长跑到向庆寿面前,向他立正敬礼:“站长,行刑队已经准备完毕,请指示。”

此刻,向庆寿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向庆寿率先走了进来,他没有坐,而是站在吊灯下面的地板中央。

他们聊天的时候,从卡车里押下来的六七个男女共产党员,被押解着走向山脚的一处光秃秃的山壁下,站成了一排。

孔科长和杨科长跟在他身后,候在一边。

“大夫都这么说。信不信,真吃够了药,他们又是另一种说法。”他饶有兴趣地介绍着,“你知道吗,哈尔滨有个俄国人开的诊所,专门治气管的,据说很灵。有机会可以去那儿试试。”

向庆寿转过身,看了看两位科长,说:“家丑就在家里说。内鬼的事情,说说,怎么看?”

“大夫说,您得吃够疗程,要是再中途换药,效果不会好。”

孔科长正要开口,向庆寿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一个负责情报,一个负责行动,这么久了都没有发现,再这么下去,共产党都快把党代会开到站里来了。”

几辆卡车边上,一群特务正把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政治犯从车厢里架出来。向庆寿一边看着他们,一边跟金秘书说:“那药好像不管事了。凉了受风,热了又上火,这几天胸口还又疼了。回头你再去问问大夫,看看要不要换点儿中药试试。”

向庆寿看着他们,用一种近乎抱怨的口气说:“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缺什么,我就补什么。每个人都跟我说你们是清白的,我该相信谁?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为什么就不满足,为什么要当个叛徒呢?”

“今天的药吃了吗?”金秘书帮他把大衣的衣领竖起来。

孔科长和杨科长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站在那儿,面面相觑。

一阵寒风刮来,向庆寿缩了缩脖子,咳嗽了几声。

停顿了几秒,向庆寿突然仰起了头,对着吊灯说:“金秘书,你太让我失望了。”

车队来到山脚下便停住了,金秘书从吉普车的副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打开后车门。向庆寿裹着大衣,从里面钻了出来。

向庆寿的话一字不漏地清晰地传进了金秘书的耳机里。他顿时大惊失色,摘下耳机,正要拔出手枪,埋伏在窗帘后面的两个特务已经冲了过来,用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向这片市郊驶来的是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吉普车,后面全是卡车。

这一刻,金秘书面如死灰。

冰冷刺骨的北风卷着大片洁白的雪花横扫大地,一串明亮的车灯刺破了长春一处市郊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