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丁战国显然没想到。
高阳眉毛一挑:“那你得擦亮点儿眼睛,他们每次活动都会戴着面具,不好认啊。”
“没想到社会部会了解这么细致吧?他们把对方底儿都摸了个透。刚刚了解到的情况,都是唱戏的脸谱,秦琼张飞,曹操李逵,你能想得到的人都有。”
这当然再好不过了,不过……
丁战国琢磨着:“登台唱戏,这是想成角儿啊。”
丁战国笑笑:“要是能把他带回来,这个年就好过了。”
出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立刻组织安排了今晚的抓捕行动。
“祖师爷在山东。哈尔滨的一把手是大师兄,底下有八位护法。以前这些人就是骗骗钱,最近开始蛊惑群众抗拒政令了,必然是那个走路外八字的护法渗透进去的功劳。”高阳把自己的猜测也一并说了出来。
刚刚升任特别行动队队长的小唐干劲十足,此刻他正在会议室一边检查枪弹,一边安排着行动细节:“该说的都说了,这次比以往的行动都要麻烦。驻军不能参与,我们只能靠自己。昨天没睡好的,都用凉水洗把脸,把结婚进洞房的精神头儿拿出来!快过年了,谁也别受伤,别让爹妈起急。”
“还有别的信息吗?”丁战国赶紧追问。
特别行动队的所有成员立刻正色。
高阳收起笑,点点头说:“路窄,小巷又多,窝棚和地窨子一个挨一个,车没法开过去。大范围的围捕是不太可能了,你还得考虑对方的人数。”
坐在一旁的小马问丁战国:“动起手来,那些教众会不会参与进来?”
丁战国脑袋一蒙:“是一片棚户区啊。”
“难说。”
“城郊的北市场。”
小唐接了一句:“就怕他们中毒太深,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这个会场很大?”
丁战国点点头:“所以更得小心。记着,咱们的目标是那些戴着面具的护法。普通的教众都是老百姓,枪口不能对着他们。”
高阳呵呵笑道:“刀枪不入,点石成金。录音机里的信息没错,今天晚上,那个护法就会坐坛开讲。据说信徒们能把会场围满。”
全体侦查员互相对视了一番,都觉得这次的行动有些棘手。
丁战国是个明白人:“你既然这么说,肯定不会少。”
新晋升的小唐浑身振奋:“别嫌麻烦。不麻烦的事,派出所去就行了。”
“一贯道的分支。是个大杂烩,三皇五帝、释迦摩尼,耶稣和真主,他们都信。没门槛,不管男女老小,进去就能百毒不侵、长生不老。你猜猜看,信这种鬼话的人有多少?”
丁战国也给队员们鼓劲:“别担心,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他们不吃素,咱们也不是不开荤。怎么抓人,到了就知道了。”
“没怎么听过啊?”丁战国有些意外。
洁白的急诊病房内空荡荡的,来看望赵冬梅的李春秋,在推开病房门看见空无一人的病床后,有些意外。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左右看了看,依旧没看到赵冬梅的身影。
高阳也笑了,随即说:“我这儿有个好消息。社会部来消息了,根据我们提供的相关信息,那边确认了一个组织——应天教。”
他想了想,然后走出医院,来到医院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笑了。
嘟嘟几声后,电话通了。他对着听筒说道:“是魏先生吗?您现在方便的话,我想把上次借的那本书还过去。”
高阳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安慰道:“别那么沮丧。换个角度想想,这总比十六个人中有十五个都在撒谎要强吧?”
在得到了魏一平方便的回复后,李春秋挂了电话,赶去了他的住所。
“喜忧参半吧。”丁战国的面色不太好看。
见到李春秋,魏一平在得知昨日行动时他也在现场后,有些意外:“那个在徽州酒楼底下喊话的人,是你找的?”
“那我们应该高兴还是失望呢?”高阳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丁战国。
李春秋点了点头:“是个拉曲儿的瞎子,他看不见我的脸。”
针对昨日行动不在大楼里的所有人员调查都结束以后,丁战国来到高阳办公室,把写着不少名字的一页纸递给高阳:“一共十六个人。从昨天上午八点到晚上八点,有的生病请假,有的是去县里办事,还有的去了图书馆和派出所。我们对每个人都做了摸底,都找着了相关的证明人。他们说的都是实话,没一个撒谎的。”
“怪不得!只有你能想到‘赵秉义’这个名字。还有那辆拉白菜的马车,两手妙棋啊。”他看着李春秋,“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徽州酒楼?”
多年前他就料定,李春秋身上一定藏着大秘密。
李春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去找他的缘由和魏一平说了一遍,而后叹了口气:“要不是昨天我晚来了一步,也许今天咱们的见面就在是市公安局的审讯室里了。”
那时,李春秋和姚兰还住在对面,他们屋子的窗户上还贴着囍字。他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李春秋,可是那么久了,始终没有一个人找过李春秋。他太太曾问过他是不是认错人了?他很肯定不是,如果不是他已经知道,他也会觉得李春秋就是个普通老百姓。
魏一平的脸色有些凝重。随后,他转着手里的杯子,琢磨着李春秋刚才和他说的事:“一个小学的老师,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你。你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接近,不动手,不打交道,也不试探。这么长的时间,就这么一直跟着?”
多年前,他就站在这栋楼里——通江街小学单身宿舍,时常躲在窗帘的缝隙里,举着望远镜,观察着街对面的那扇窗口。
李春秋点头:“听上去是有些滑稽。但我可以肯定,我在医学院教书的时候,就已经在他的视线之内了。我搬过两次家,他也同样搬了两次家。每一次离我家的距离都不远不近。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站在盥洗室里,出神地望着窗外马路对过儿的一栋三层楼房。
停了会儿,魏一平忽然问:“他知道我这个地方吗?”
陈立业穿过学校长长的回廊,径直走到单身宿舍前,从楼梯一路上到三层的走廊。
李春秋摇摇头:“不会的。我每次来都要换几次车,我回忆过来的每一次都没有尾巴。”
名为看病,实际上陈立业是来到了通江街小学。此刻,正是上课时间,通江街小学里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魏一平心安了,他喝了口水,琢磨着:“他会是哪家的人呢?”
校长真的怒了,他把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摔到了桌上,陈立业慌忙退了出去。
“如果是共产党,我早就应该被抓了。会不会是南京方面的人?”
陈立业赔着笑:“您一生气就忘事。刚跟您说过,腰疼,我得请假去瞧瞧病。”
“不太可能。如果有这么个安排,上面没有道理不告诉我。”魏一平否认了他的这个猜测。
“什么下午回来还来?你要去哪儿?”校长怒了。
“会不会是一只风筝,断了线的风筝?”
见校长有些不高兴,陈立业立刻点头哈腰地说:“不说了不说了,您先忙,下午我回来咱再商量。”
魏一平顺着他的思路往下猜:“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和你相认?”
“行吧行吧,就口头嘉奖吧。下次教务会上宣布。好吧。”听到他有些变相逼迫的口吻,校长有些不耐烦。
李春秋想了想,说:“因为他或许还不知道我的底细。”
陈立业一脸谄媚,又问:“这是拟嘉奖内容呀,校长,履历都问这么详细了,都得写呀。公安局的同志都这么提了,学校这边的意思是?”
“那就更得去摸,而不是这么多年像个胆怯的暗恋者一样,只敢在背地里默默地看着你,连句话都不说。”
校长面露不悦,但还是回忆了:“别的,他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你什么时候调过来的,之前在哪儿教过书。”
“如果他是党通局呢?”李春秋忽然问。
陈立业从市公安局出来之后,就回到了奋斗小学。一到学校,他就直奔校长室,想问问校长,李春秋昨天来是怎么和他聊的关于嘉奖的事。
“那我们就确实不可能知道了。”
向庆寿挂上电话,重新把老花镜戴上,继续翻看之前的那份文件,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春秋刚要说什么,魏一平打断了他:“让我想想。”
向庆寿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我。你去一趟秘书室,把邢秘书送到情报科,叫他们问一问,杨文堂的事是不是她泄的密……可以上刑。”
魏一平沉吟了半天,才开了口,像是在问李春秋,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高阳和社会部的人已经把我们都盯死了,包括你和我,出于某种目的,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收网。”
女秘书体贴道:“您太累了,早点儿休息,明天就好了。”说完,她退了出去。
没等李春秋说什么,他马上接着说:“不管这个陈立业烧的是什么香、拜的是哪座庙,你都得动。”
向庆寿嘴巴动了动,没说什么。
他眼眸深深地望着李春秋:“搬家。”
“六年四个月了。”女秘书一边帮他收拾着药瓶,一边答道。
“搬家?”李春秋的口气里满是意外。
“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向庆寿叹了口气,然后看看女秘书,接着说,“真的,记性这东西,一天不行,往后就不行了。你跟我几年了?我想想。五年?”
“对,马上搬。”
“大夫上次说,先吃药,过完年出了正月再去。”
“可我现在住的是局里的房子,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么仓促地要搬走,没人不会怀疑我。”李春秋提出了异议。
向庆寿接过去,把药片吞了下去,问道:“明天是不是该去复诊了?”
“是啊,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大过年的都要离开自己的家呢?”魏一平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女秘书没吱声,走到一边,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小瓶药来,倒好一杯水,递过去:“站长,到点儿了。”
李春秋注视着魏一平,从魏一平的口气里,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个理由。
“那就是我这儿泄露的了?”向庆寿若有所思地慢慢把老花镜摘下来,一时间,他看上去有些衰老。
魏一平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离婚。”
“魏站长说,他们的保密措施很严谨,没有泄密的可能。”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李春秋还是愣住了,他的眼神里有些犹疑。
向庆寿头也不抬地问:“怎么说?”
“也许这是最好的机会。想想看,一个被老婆背叛抛弃的男人,刚刚找到自己的新欢……我说话难听了点,但现在是你离婚的最好时机。”
女秘书走进来:“站长,哈尔滨回电了。”
“我再想想。”李春秋有些发蒙。
长春保密局,向庆寿办公室的房门被轻轻敲响,戴着一副老花镜的向庆寿正看着案头的一份文件:“进来。”
“想到明天,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魏一平盯着他冷冷说道。
小唐凑过去看了看,登记本上十一点这个时间段内,真真实实地签着“李春秋”三个字。
一时间,李春秋脑子里有些乱。
管理员想了想,然后翻开了登记本,用手指头比着记录,一行一行地看:“在这儿。还真是记错了,上午十一点就来了,你看。”
魏一平正视着他,语气严肃:“看着我。听我说,事不宜迟。晚一天,也许就像之前所说的,你我可能就会在哈尔滨市公安局的监狱里见面。牢饭好不好吃,你比我更清楚。别看我是个孤老头子,亲情骨肉的事情,我也懂。可你要知道,在眼下的哈尔滨,身败名裂,离婚,做一个狠心的父亲,也好过让你儿子有一个当特务的爹。”
小唐希望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像?能精确点吗?”
这句话击中了李春秋,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下。他艰难地说:“您也知道,孩子因为我和姚兰的事,离家出走过一次。”
“好像是吧。”
魏一平故意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才说:“下次记得给他多穿点儿衣服。”
“是下午吗?”
瞬间,李春秋无话可说了。
管理员想了想:“下午两点来钟吧。”
“人老了总喜欢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最近我总在想我当年的同伴们。你呢,当年和你一起在训练班毕业的,有几个人当了父亲?”魏一平看着杯子里的茶叶,问道,“多吗?”
小唐点点头:“喔,几点的事啊?”
“不多。”李春秋淡淡地回答。
“来了。找不着他那些法医概论的书,还拉着我一起找了半天。”
“有几个还活着?”
小唐继续问:“昨天呢?”
李春秋不说话了。
“隔三岔五吧,老顾客了。”
魏一平趁热打铁:“春秋,和活着与自由相比,一切都不重要。尹秋萍第一次唤醒你的时候,只给了你二十四个小时,你不也照样走出家门了吗?”
小唐把照片收起来,问道:“常来?”
“是……”李春秋回答得有些艰难。
此时,市图书馆的阅览室门口,小唐拿了一张李春秋的照片递给了一个耳朵上戴着绳镜的图书管理员。管理员只看了一眼,就把照片还给了小唐,说道:“李大夫啊,熟。”
魏一平停了会儿,又说:“还有件事,本来过几天才会告诉你。既然老天爷让你现在就搬走,我就先给你透口气。听说过‘黑虎计划’吗?”
收回思绪,李春秋吹了吹茶杯浮头的茶叶,喝了一口热茶。
“没有。”
……
魏一平点点头:“这是国防部亲自抓的一个行动。具体内容,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需要一个有专业技术的人,让他加班加点,制造一批特殊性能的炸弹。”
他笑笑:“上午就来啦。您帮我看看,那本《法医学概论》我怎么也找不着了。”
李春秋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她一路走过来坐下,把绳镜拿起来戴上,不多会儿又起身走进阅览室整理书架,正好和往外走的他遇个正着,苏老师主动招呼他:“来啦?”
“做这批东西需要的时间与精力都不是小打小闹。白天上班,晚上回了家,得挑着灯干。还得避开你的邻居丁战国,和那个住得不远的神秘的陈立业。不搬家,行吗?”
他刚把登记本恢复原样走进阅览室,苏老师便从一侧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和楼梯口一个工作人员说:“电话机是不是坏了?接通老没声儿,你们给看看啊。”
李春秋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
他打开登记本,向前翻了两页,在一个空当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等你结婚以后。”
说完,他把电话听筒轻轻地放到一边,推门出去,悄摸着来到阅览室门口的登记台前。登记台已没有人,一副绳镜放在一边,椅子空着。
“结婚?”李春秋睁大了双眼,这个回答让他十分诧异。
昨天,他在图书馆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里,拿起话筒拨通了图书馆的电话:“找一下苏老师,麻烦你。”
魏一平见他一副诧异的表情,解释道:“离婚之后,我会安排一个自己人,和你组成一个新家庭。她可以协助你完成炸弹的制作。”
李春秋坐进椅子里,端着沏好的茶小口地喝着。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回想着昨日发生的一切,他料到今日会有这样的筛查,所以昨天从混乱的人群里匆匆出来后,便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往了图书馆。
他凝视着李春秋:“即使没有陈立业这个人,你的离婚也是注定的。”
这样一说,小李倒显得有些尴尬,不言语了。
李春秋没有说话,脸上一片茫然。
李春秋指指他:“行了。有委屈当面说,背后嘀咕不算好汉。”
“三天以后,我会安排你和你的新妻子见面。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魏一平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小李满口官腔:“谁平谁衡我不管,我就是对他们这种窝里横的工作方式不满。”
街道上,一阵寒风瑟瑟地吹过,落叶纷飞。李春秋一个人走在路上,脸上挂满了愁容。
“这下你该平衡了吧?”李春秋看看他。
他答应过李唐,不离开他,也不离开姚兰,可是如今……
问询完的李春秋,回到了法医科,他一进屋,小李就看了看表,对他说:“跟你聊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
魏一平的威胁是不加掩饰的,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就算是自己死了,他也不会放过李唐和姚兰。
丁战国看着陈立业略微瘸拐地挪着下了楼,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从踏上间谍这条路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伤害很多人。
“留步。停。听我的,哎对,一步也别走了。回见了。”说完,他走了出去。
忽然,他想起了那个已经被他狠狠伤害了的赵冬梅,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我送您下去。”丁战国不再挽留。
此时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要见到她。
陈立业笑笑:“今天是真不行。这话你留着,改天一起喝一杯。咱谁也别忘了。不说了啊,年底了老开会,再不走迟到了。”
李春秋走后,陈彬从魏一平的厢房中无声地走了出来。他看着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魏一平,问:“他会离婚吗?”
见陈立业要走,丁战国客气地拉着他的胳膊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椅子都没坐热就走,不行。我带你去老李那屋坐坐,中午一起吃饺子去。”
“会吧。我说的那些话,换了你,你不会离吗?”魏一平没有睁开眼睛。
陈立业表情有些苦涩地说:“我这个人嘴臭,爱贪小便宜,又不招人待见,走哪儿都没朋友,我全明白。没想到遇到事了,还有你和老李这样的朋友惦记着。不易啊!行了,我就是来问问,不耽误您工作了,我这就回了。”
陈彬一脸正色:“我就不会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孩子。”
“您这是?”
魏一平微微地叹了口气:“不该做的事情多了,还是都做了。”
陈立业眼圈红了,感慨地叹了口气。
屋里有些安静,陈彬没有说话。
“多少肯定有点儿吧。”
魏一平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睁开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该动身了?”
“这个奖,有奖金吗?”
陈彬看了看表,回答:“是。”
“想以公安局的名义,请学校给您嘉奖,见义勇为啊。”
“记住,入乡随俗。不要看不起人,要真心地融进那个圈子里面。出了这个门,你就不该是你了。”魏一平再三叮嘱他。
陈立业看上去有些着急,还没等他说完就问:“跟你怎么说的?怎么个说法?”
“我懂。”陈彬掏出了一个面具戴上。这个面具上是戏台上的“窦尔敦”脸谱。
丁战国想起李春秋曾经为这事找过他,恍然大悟道:“这事老李找过我了。昨天我是真走不开,老李就自己去了。至于他和你们校长是怎么说的……”
市公安局大院里,停着一溜儿吉普车。丁战国带着几个侦查员从办公大楼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小唐:“警犬调来了吗?”
陈立业一本正经道:“不瞒你说,我当时是人事不知。醒过来后,才知道那贼是让我给砸晕过去的。你给我拿拿主意,这个事能定个什么性?”
小唐指了指前方的一辆车:“来了,就在那辆车里。”
“那当然。”丁战国顺着他。
“我去瞧瞧。”丁战国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他走到第一辆吉普车边,将头探了进去。
陈立业拿话喂他:“咱们俩是朋友。”
只见吉普车后座上,两只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的大个子警犬蹲坐在那里,一个驯犬员坐在旁边牵着它们。
“您是说?”丁战国有些诧异。
丁战国看了看驯犬员,问:“我要是坐在前头,它们不会给我后脖颈子上来一口吧?”
“我这次来,也是想问问这个事。”陈立业笑得有些尴尬。
“丁科长放心,我不动,它们就不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陈老师,我怎么听说那个贼是你抓着的?”
“那你可得保持冷静。”丁战国笑着打趣,然后他摸了摸一只警犬的头,“今天晚上的这出戏,你俩是主角。好好干,立了功,大骨头管饱。”
丁战国推辞不过,只好说:“这样吧,过一会儿,我把它给治安科送过去。”
警犬的口水啪地滴了一大溜下去。
陈立业笑道:“哪个科我也分不清,我就知道你和老李。老李是个大夫,搞文,你是弄武的。这面旗子送给你,错不了!”
驯犬员笑了:“它们比我吃得都好。不吃骨头,吃饼干。”
听他这么一说,丁战国这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天奋斗小学爆炸的事:“不不,您弄错了。那天的事,是治安科去处理的。”
丁战国哈哈大笑着打开门,坐上了副驾驶座上:“只要能抓着贼,吃什么都行。开车!”
“救命之恩哪。我一个教书的身无长物,只能做面锦旗相赠了。”
车向前行驶着,丁战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驯犬员说:“把它们平时爱吃的饼干碾成末儿,给我。”
丁战国看看眼前的锦旗,哑然失笑:“陈老师,您这是干什么呀?”
不消一会儿,驯犬员就从后面递给丁战国一个纸包:“丁科长,这是最好的饼干,它们只有在训练中有重大进步,才会奖励它们这个。现在,按你的要求都碾成了末儿。”
办公室里,陈立业带了个卷轴正站在门里等着丁战国。见丁战国来了,他立刻把卷轴放在桌子上展开,那是一面红底黄字的锦旗,上面印着四个字:人民卫士。
已是黄昏,街道上满是夕阳的光。李春秋徒步来到了赵冬梅家门口,她家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着一把铁锁。
小马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他听完后起身离开了屋子,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李春秋站在门前,有些出神地看着。过了会儿,他想了想,转身朝哈尔滨铁路俱乐部走去。
隔壁屋子里,戴着耳机的丁战国忽然被人拉了拉袖子,他回过头,见是侦查员小马。
俱乐部的大厅里熙熙攘攘,暧昧的光线里,脸上伤痕还未褪去的胖经理正坐在一张桌前,担忧地看着身边的一个女郎。
“下午三点四十分左右吧。”
这个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赵冬梅。
在做记录的问询员有些跟不上他的语速:“你说得稍微慢点,几点离开那儿的?”
她一反常态地穿着性感轻佻的衣服,脸上浓妆艳抹,手里还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大半张桌子已经摆满了空酒杯。倏地,她举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喝完,又端起一杯。
“有,图书管理员。我和他很熟,他见着我了。”然后李春秋和他们详细说了一遍自己昨日在图书馆里的一举一动。
经理在一旁急得直劝:“到位了,到位了,再喝就醉啦。醉了还怎么走啊?背我都背不动你。”
“你去图书馆,有证明人吗?”
赵冬梅把手里的红酒又扬手喝了下去,她半醉不醉的样子,口气特别殷勤:“我自己能走,能走。我能出去,能上车,还能跟你回去,能上楼,能脱衣服,我可以。我再喝一点儿,一点儿就够了。”
这话一说,李春秋的情绪也稍稍缓和了点儿:“最近我一直在编一本法医教材,给各个区县的分局做培训。这个事高局长知道,你可以去查证。”
经理忍不住了,伸手去拦她。
见李春秋态度有些不好,问询员换了个口气,很诚恳地说:“李大夫,我也不想麻烦你,可你得告诉我细节,每个人都一样。”
赵冬梅忽然看着他的手:“停。别动。对,就在那儿——记住,出门以前,你只要挨着我,我就不去了。”
“法医方面的东西,说了你也不懂。”李春秋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经理眼看她连酒杯都端不住了,心里又急又气,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去你妈的——”
“什么资料?”先前问询的问询员继续问。
他一把揪住了赵冬梅的胳膊,招呼来两个侍应生:“把我的车开到门口,快。”
“市图书馆。查资料。”
赵冬梅已经醉了,想挣脱他,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正在这时,黑暗中一只手伸了过来,抓住了经理的手腕。
一直在记录的另一个问询员的笔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问:“那之后呢?从门口离开以后,你去哪儿了?”
经理一愣,抬眼一看,发现是李春秋。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对细节好奇,就去问高局长吧。”对他这种有些无礼的问题,李春秋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冷。
赵冬梅也愣住了。
问询员听到他的解释,一脸茫然:“我还是没听明白,既然不是公事,为什么她非得来这儿找你?”
“放开她。”
为什么要躲她?这个问题让李春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他还是说了。
经理对他明显有些发憷,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她自愿的。”
听到这个回答,问询员甲有些不明白:“女人?你为什么要躲她?”
“放手。”李春秋厉声说道,还瞪了他一眼。
李春秋顿了顿:“一个女人。”
经理的手慢慢放开,嘴里还在不甘心地嘟囔:“你是她什么人,她自愿的,你这是干什么?”
“什么人?”
李春秋像没听见一样,走到赵冬梅面前,脱掉了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
“门口有人等我,我就走了。”
赵冬梅将头转过去,突然一下子甩掉了大衣,问:“你是谁呀?”
问询员甲看着他,在等他继续说。
李春秋看着她。
李春秋稍微犹豫了一下,而后说:“中间我回来过一次。”
“你谁呀?你是谁?”
丁战国站在问询室的隔壁房间里,戴着耳机仔细听着里面的问询员继续问:“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奋斗小学吗?”
“我送你回去。”李春秋执拗地拉过她。
“这个事丁科长知道。以咱们局的名义,去奋斗小学找校长商量给陈立业老师嘉奖的事。”李春秋如实回答。
就在他的手碰上赵冬梅的瞬间,赵冬梅嫌恶地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凭什么?我凭什么跟你走?放开我!”
“具体内容?”
李春秋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是。”
赵冬梅猛地推了他一把,吼道:“你离我远点儿!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李春秋!你别缠着我了!”
问询的那个人问他:“早晨八点半出去,下午四点十分回来,是吧李大夫?”
她越说越激动:“你到底想干什么啊?你说,你要把我折磨成什么样你才满意?我死你不让我死,我活你也不让我好好活,你到底要干什么呀?啊?李春秋?”
市公安局问询室里,李春秋一脸平静地坐在两个问询员对面。两个问询员一个问询,一个伏案记录。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俱乐部里的众多顾客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地看着他们。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表情安详,看上去似乎很享受此时温暖的阳光,但没人发觉,她闭着的眼角处一行泪水正无声地流下来。
俱乐部的经理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只能小声地说:“是呀,你要干什么呀?”
她躺在床上,似乎有些冷,脖子上裹着那条李春秋在出租车里偷走过的丝巾。
李春秋想走过去说点儿什么,没承想,赵冬梅突然跪在了地上哭诉道:“求求你了,你不要我,你就别理我,别缠着我,别让我天天连脸也不要地傻等着你!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你告诉我!你说,我哪儿做错了,我改,我向你道歉,你别再来找我了,行吗?”
窗外阳光正好,暖和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冬梅身上。
李春秋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生性要强的她不愿让别人听见,只能紧紧地捂着嘴,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抽泣着。
赵冬梅哭着说:“我想跟你走的时候走不了,不想走的时候你非要我走。我陪不起你了,你来这儿干什么啊,你为什么啊?”
她平静的表情再也撑不住了,关上门的一瞬间,眼泪就一股脑儿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一旁,围观者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小心地挨个儿看了看卫生间的隔间,在确定每个隔间都没人之后,她随意地选择了一个走进去,然后从里面关上门,直接坐到盖着的马桶上。
有人嘀咕:“好像是公安局的……”
从护理站出来,她一路走进卫生间,自始至终都表情平静。
“公安局的怎么来这儿?什么意思这是?”
姚兰感受到了来自她身后的目光和非议,她明白她们在议论着什么,不过她没有理会她们,而是从容地穿过楼道,将小车推进了护理站。
“欠债了,风流债啊,看不出来?”
擦肩而过之后,两个女护士在姚兰背后对她指指点点,捂着嘴小声议论着。
赵冬梅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出去,离我远点儿,远点儿,出去,回家去,求求你了,快出去吧……”
急诊病房外面的走廊里,两个女护士看见姚兰推着小车走出了病房,向她点了点头,姚兰回给她们一个微笑。
周围的嘀咕声和起哄声越来越多,李春秋站不住了,他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转身又走了回来。
“好好休息。”说完,姚兰推着小车离开了病房。
这时,除了赵冬梅的哭声,其他的声音都平息了,人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通道。
这句话,忽然让赵冬梅无言以对。
李春秋径直走到胖经理面前,凑到他耳边,说:“叫辆车,把她送回去。半个小时后她要是没到家,我再来找你。”
姚兰看着她:“我相信,你也是。”
胖经理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敢出声。
“你是个好人。”赵冬梅有些感触地轻轻说。
说完这句话,李春秋转身走了。
姚兰直起身,把小推车上的药放在了床头柜上:“养胃的药。饭后吃两片,早晚各一次。刚洗了胃,肯定会不舒服,可以拿一个热水袋放在肚子上敷着。有事可以喊我,我就在隔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寒冬腊月天,哈尔滨北市场的一片开阔地的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篝火堆的旁边摆着几坛酒。
最终,赵冬梅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
一个戴着关公脸谱的人解掉了棉衣上的扣子,脱掉棉衣,露出了健硕的上身,赤膊走到场子中央。
姚兰用纱布胶布将输液针头固定好,她的动作轻柔而娴熟。
随后,一个壮汉拎着一把大得夸张的鬼头刀走到他面前,喊了一声“刀来”,便挥起鬼头刀,使劲往“关公”的肚子上砍去,一刀、两刀、三刀。
赵冬梅摇了摇头。
“关公”运气抗衡,纹丝不动,壮汉收刀退后。
“疼吗?”姚兰一直看着针头,淡淡地问。
而后,一个戴着秦琼脸谱的人走了上来,用火把照着“关公”的肚子:“刀枪不入,金刚不坏,都说是假的,今天都把两只眼睛睁大了,看仔细了,连个红印儿都没有!大师兄下山,奇术显灵啦!”
姚兰用蘸着碘酒的棉球擦着赵冬梅臂弯的静脉处,动作很稳。她将一根针头稳稳地插进了赵冬梅淡蓝色的静脉血管里。
顿时,四周围观的众教徒一片狂呼。
赵冬梅稍稍地有些慌了,她不敢抬头看姚兰,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胳膊,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秦琼”把一个空坛子放在一边说:“人不在多少,心诚则灵。大师兄从山东的祖师爷家里请来了他老人家五十年前——光绪二十四年就酿在窖里的三坛‘长生壮骨酒’。今天有缘到场的,每人都有一口的份儿!愿意孝敬祖师爷的,就把心意放在这个空坛子里,放得越多,心就越诚!”
赵冬梅木然地伸出了胳膊,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抬头一看,发现前来为自己打针的护士竟是姚兰!
围观的教徒欢声雷动。
姚兰走过去,把一瓶配好的药液挂在病床上方的输液吊架上,目光注视着输液瓶平静地说:“胳膊。”
混在人群中的丁战国冷眼旁观,他的目光扫过场子中间戴着脸谱的众多“护法”。
来到赵冬梅病房的时候,赵冬梅正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没有注意到来人是谁。
“护法”们纷纷带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姚兰对她浅浅一笑:“该见的人,迟早要见,怎么躲得过去?”说完,她推着小车出了门。
丁战国目光紧盯着头领们的脚下,忽然,他发现戴着窦尔敦面具的“护法”向前走了几步,是明显的八字脚!
“要不我去吧?”小孙有些心疼姚兰,拦住了她。
众教徒纷纷上前交钱打酒,丁战国混在队伍里也走了过去,他把几个硬币扔进了坛子里,打了一碗酒。转到没人的地方,趁着没人注意,将先前驯犬员递给他的饼干粉末撒到酒碗里,再给自己戴上了一个曹操的脸谱面具。
接过病历,姚兰利索地将它放在输液小车上,推起小车就往外走。
丁战国端着酒,径直走到“窦尔敦”身后,他随手拉住一个教徒,说:“祖师爷吉祥,干!”
姚兰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朝她伸手。小孙抿了下唇,只好将病历递给她。
说着话,丁战国一回身,故意把酒碗撞在“窦尔敦”的后背,酒水顺势泼出来,洒在了“窦尔敦”的身上。
小孙拿着这本写着“赵冬梅”三个字的病历注视着姚兰,始终没有递过去,她有些犹豫地说:“院里的人都在议论,都说……”
“窦尔敦”回过身来,用露出来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丁战国。
姚兰像往日一样平静,她把这些配好的药往输液小车里一放,吩咐道:“病历。”
丁战国赶紧抱歉地说:“得罪得罪。”
小孙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窦尔敦”没有说话,狐疑地盯着他看。被他盯得没办法,丁战国只得硬着头皮也回看着他。
此刻,她正在准备输液的吊水,她的眼睛盯着输液瓶上面的刻度,晃动着瓶子,药水抽推注晃,一气呵成。
看了会儿,“窦尔敦”见没什么异常,转身晃悠着走了。
今日的姚兰特意勾了眉线,涂了口红,她知道,今天的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丁战国随即撤到人群的外围,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电筒来,对着一个方向闪了几下。
医院里,小孙在一旁看着刚刚到医院便开始专注工作的姚兰。
不远处的树林后面,几束强光从四面八方射了过来,收到讯号的侦查员立刻冲了出来。一束强光旁边,小唐拿着扩音喇叭高喊着:“我们是哈尔滨市公安局,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所有应天教入教人员,原地等候!”
李春秋笑笑:“这才调过去几天?够快的呀。”
教徒们顿时乱了,轰然四散。
小李咂咂嘴,道:“刚刚宣布的,侦查科副科长——高局长一手提拔的红人,人家高升啦!”
偌大的空地上只有一个人没有动,他是戴着曹操脸谱的丁战国。
“什么意思?”李春秋有些不解。
这时,驯犬员带着警犬跑了过来。
小李一声冷哼:“哥,见着人家别再叫老丁了。”
丁战国摘了脸谱,把碗里带着饼干末的剩酒泼到了地上。警犬闻了闻,又在空地上转了几圈,马上向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李春秋噢了一声:“那也有我。我也得去跟老丁报个到吧?”
丁战国颇有信心地看着警犬飞快追踪而去的方向,命令所有侦查员跟上。
“多了。只要昨天出过大院的,挨个儿过堂。”
此时,陈彬已经跑进了北市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他将窦尔敦的脸谱面具扔在角落里,缩着脖子往前匆匆走着。
“就问了你一个?”李春秋问。
黑暗中,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往后一看,月光下,两道警犬的黑影飞快地蹿了过来。
“昨天侦查科抓特务的行动吃了瘪,说是内部泄密。”
陈彬被捕后,丁战国满脸红光地给高阳去了个电话。电话那头,高阳的声音很振奋:“是活的吗?很好,很好!对。就按之前商量好的办。”
“出什么事了?”
夜已深,客厅里的灯没有熄。李春秋疲惫地推门进来的时候,姚兰正在桌边等着他。见他回来了,她马上站起来问:“累了吧?”
小李面色不悦道:“侦查科一早就把人叫过去,审犯人什么样,审我就什么样,连去了几次茅厕都问了。我不过是出去买了两节电池,就那么会儿工夫,还得找个证明人。”
李春秋看也不看姚兰,自顾自地脱掉大衣和围巾。
李春秋看看他,问道:“脸色不好。有事儿?”
见他这副模样,一股不好的预感跃上了她心头,她说:“李唐先睡了。你先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热菜。”
他脱了大衣将它挂好,走到桌前拎起暖水瓶准备倒杯水,发现里面是空的,这在平常不多见。他正疑惑着,门开了,小李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一脸的不高兴。
说完,姚兰径直走进厨房忙活去了。
早晨的阳光大好,李春秋几乎一夜未合眼,直到上班的点儿快到时,他才离开医院。他走进市公安局法医科,刚一进门就看见小李的位置空着,应该是人还没来。
李春秋走到沙发前静静地坐下,看着厨房里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丁战国朝在座的各位敬礼,一本正经道:“鞠躬尽瘁。一定不砸了老抗联的牌子。”
不一会儿,姚兰就热好了菜。她端着菜,把它们摆到了桌上,接着又盛好一碗米饭,放到李春秋面前。
高阳宣布完毕,在座众人纷纷鼓起了掌。
李春秋看着这碗米饭,犹豫着怎样向她开口。
“临时代理侦查科副科长的职务。”
“吃吧。”姚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了他的碗里。
丁战国也庄重地站了起来。
李春秋抬头看着她,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高阳又说:“丁战国同志——”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两个人都沉默着。那股不好的预感在姚兰的心里越来越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既然躲不开这种预感,她索性也不躲了,她把心一横直直地看着李春秋,等着他开口。
小唐霍地一下站起身,庄严地敬了个礼。
“姚兰,”终于,李春秋还是开了口,他似乎下了决心,“我想过了,咱们……”
“这都是侦查科的功劳。局党委研究决定,唐大年同志升任特别行动队队长。”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正要脱口而出的话。
说这些话的同时,在座的参会人员中有一部分人禁不住看了看丁战国。
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电话,顿了顿,李春秋起身走了过去,拿起听筒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来:“喂?”
“八号密写技术是保密局的看家本事,就这么被破了,想必现在他们还在接着挨骂的电话。杨文堂,日本人剿了两回,他说自己都投降了,可他还在通缉令上。三次剿匪都让他跑了。”高阳不无激动地说,“要不是昨天把他击毙在这儿,让他成了国民党的旅长,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电话里是魏一平有些着急的声音:“是乔大夫吗?我的一个朋友被车撞了,很急。能不能麻烦你出趟诊?”
丁战国坐在座位上认真地听着高阳的发言,与其他人相比,他倒是显得很振奋。
李春秋面色平静道:“打错了。”
由于睡眠不足,高阳的眼睛有些发红。他酸涩地眨了眨眼睛,主持着会议:“两天,每个人都睡不够四个小时,局长说我们都像红眼睛兔子,好在没白熬。”
他把电话放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桌前坐下。他把碗拿起来,埋头开始吃饭,不再说话。
早晨,市公安局会议室的会议桌周围,坐满了公安局科级以上的众多干部。侦查员小唐坐在最下首,丁战国坐在他的旁边,所有参会人员都穿着制服,坐得笔直。
良久,姚兰率先打破了沉寂:“你尝尝我炖的带鱼。我不知道你几点回来,所以没敢用油炸。油炸的,凉了再热就不好吃了。”
这么想着,丁战国的双眸开始熠熠闪光。
李春秋压着她的话尾巴说:“今天我去医院了。”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继续行驶着。在转过了一个弯后,他理了理思绪,深吸了口气,蓦地想起了高阳对他说的话:“我在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陈局长跟我说:‘永远不要去贸然怀疑一个人,也不要放弃怀疑一个人。’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们干的就是这么矛盾的活儿。”
姚兰愣了一下:“哦。”
但一转念,他又想起了李春秋那次奋不顾身的冒死相救,这让他的心绪有些混乱。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装作什么事没有。”李春秋大口吃菜,看也不看她。
这几个巧合,让他心里有了一丝异样,他隐约觉得这些巧合或许没那么简单。
姚兰一下子不动了,一阵恐慌感顿时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她明白,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他回想起了叶翔失踪那日,在春光照相馆里,李春秋穿着鞋踩着地板,不小心破坏了现场侦测痕迹的事情,也想起技术员说现场的脚印,除了屋主就只有他和李春秋的;他又想起了蹲点追踪购买托盘天平的可疑人物时,小马给他打来的那个电话。虽说是为了躲情债,但李春秋为何如此巧地出现在了那里?
李春秋大口嚼着,紧跟着又说了一句:“骗得了自己吗?”
他想到临出门之前,高效的小唐递给他的那份行动期间不在办公楼里的人员名单,这份名单上有李春秋的名字。
姚兰深深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凌晨三点,丁战国驾驶着汽车驶出了市公安局。宁静的夜色里,他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这个点,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他扶着方向盘,一边开着车一边思索着。
李春秋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他吃得很快,姚兰一直没说什么,看见他快噎着了,伸手想要把杯子递给他,李春秋已经抢先一步把杯子一把抄在手里,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这个夜晚,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他更焦头烂额了。
姚兰把饭碗放在桌上,看着他。
他转过头看向病床上安静熟睡着的赵冬梅,心中一阵焦虑。如此决绝的她以后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有说的吗?”李春秋问。
如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就再次卷入了徽州酒楼的行动里。那么,他拼了命才得来的这份并不牢靠的信任还能维持多久?他不知道。
姚兰就那么看着他,只觉得心在隐隐作痛。
李春秋有些烦闷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肩上,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衣服下还没痊愈的伤口。现在,这里还在隐隐作痛,而这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拼了命为丁战国挡子弹的事情,只发生在几天之前。而那次的挺身而出,只不过为他摆脱嫌疑赢得了短暂的信任。
“再问一遍,有说的吗?”
他身后的病床上,赵冬梅一脸安详地熟睡着。
姚兰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市医院的急诊病房里,李春秋站在窗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茫茫夜色。
李春秋大口吃着饭,自始至终,一眼都没有看过她,他像是在自说自话:“要是没什么说的,就听吧。这么多年了,我想说什么,你肯定知道。废话就不啰唆了,孩子要是问,把不好听的都往我身上推。你那些想问的,不用问了,都是真的。那些想猜的,也别猜了,件件都发生过。该干的,干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一直在等你说,你不愿意说,那就我来。”
陈立业说:“他是个聪明人。可人要是太聪明,就会过头。我敢肯定,昨天家里遭了贼的那个时间,他一定不在公安局。”
姚兰一直听着。
陈太太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细细回味着他的话。
“你和方黎的事,我一直想忘掉,可就是不行,太难了。这种事,其实只要不让我知道,别让我撞见,你们好一辈子我也不介意。如今我也踩了泥,我不瞒着你。有什么想骂的、想打的,抓紧。就算刀子扎到我胸口上,我也认。过了今天,再说再骂,别怪我翻脸。”
“那些零钱就不说了,我那块破怀表都不走了,修它的钱比买它都贵。”他看着墙上被拉起来的布帘子,“偷钱过年的贼会对那块布感兴趣吗?一个连抽屉都不关上的粗汉,怎么会那么细心地把布帘拉上?”
他吃完了,把筷子搭到碗上。
陈太太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吃饱了吗?”姚兰平静地说。
“我要是他,我也这么干。”陈立业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叹了口气:“他很聪明,他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想。你去沿着咱们这条胡同转一圈,不用进屋,光看门口,也找不着几户比咱家更寒酸的。为什么别家没遭贼,偏偏是我们?”
李春秋抬眼看着她。
陈太太继续说:“我看过了,那两把锁都是硬被撬断的,几个抽屉拉开了也都没关上。我那块包着零钱的旧手绢,就那么扔在地上。要真是特务,会这么干吗?”
“火上还有汤,我去盛。”
陈立业紧锁着眉头,没说什么。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他起身就往门口走去。
陈太太看看他,道:“也许真是溜门撬锁的贼娃子。”
姚兰在他身后轻轻地说:“你要是真喜欢赵小姐,你就去。只要你每天回来吃饭,看看孩子。快过年了,我答应了爸妈回去看他们,也答应了李唐。”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陈立业一直睁着眼睛,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她,说:“你睡吧,别管我了。”
李春秋没回应,只管自己穿戴着大衣和围巾。
这一夜,睡不着的人不少。黑暗中,陈立业家床头的灯啪的一声被打开了,打开灯的是陈太太。她坐起来,看着心神不宁的丈夫,问:“睡不着?”
姚兰近似哀求地说:“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吧。”
丁战国心有不甘:“我就是不明白,不管我把保密工作做得多彻底,他都能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春秋穿戴整齐,什么话都没说,拉开门决绝地走了。
高阳倒是很认真地说:“不是没有可能啊。谁都有打盹儿的时候,你有,他也有。”
姚兰绝望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已经被彻底掏空。
丁战国开玩笑地说:“但愿我打个盹儿,就能梦到他在哪儿。”
夜空里,李春秋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心里满是苦涩。这些苦涩像一片庞大的沼泽,让他深陷其中。
“在你这把椅子上,考个及格都不容易,一百分,你倒是敢想!你得明白,有时候完美就是一种奢望。你拼命追它,总追不着。等你不那么在乎的时候,它反而会来。”
大片雪花飘落而下,洁白的雪花在街角微弱的灯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它们冰凉地落在李春秋的头上和身上。
“说不想那是假谦虚。”
黑夜中,两辆汽车一前一后行驶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
“想得一百分?”高阳挑挑眉。
丁战国坐在其中一辆轿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思考着。他们队伍里的内鬼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安心。为了让内鬼自己露出尾巴,按照他和高阳的原定计划,他将带着陈彬去郊外,找一个秘密关押的地方。这几天他自己待在那儿,内鬼见不着他,铁定会坐不住,所以,谁要是打听,谁就有问题。
丁战国叹了口气:“没把那个窝心的内鬼揪出来,奖牌都觉得缺了一个角。”
丁战国扭过头看向了后座中央,被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一左一右夹着的戴着手铐的陈彬,问道:“冷吗?”
高阳看到他的神情中明显有些苦涩,问:“怎么,觉着无功受禄了,还是受之有愧了?”
“这车上不暖和。”陈彬缩了缩脖子,道。
丁战国苦笑了一下。
小唐斜着眼一声冷笑:“刀砍枪刺都不怕,还会怕冷?”
“在我这儿,从来不看资历。”
陈彬装傻:“那都是假的,骗钱的把戏。长官,这是要把我往哪儿送呀?”
丁战国双眸圆睁,有些诧异地说:“这不合适。我借调到侦查科才几天哪!”
丁战国笑了笑:“天堂。你们最喜欢去的地方。”
高阳望着他,称赞道:“我就喜欢你办事不给自己留后路的态度。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也没想到这种性格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当然,也没想到这种性格会让我拥有很多机会。有个事,我先跟你通个气,局里打算让你先代理侦查科的副科长。”
车窗外,大雪纷飞。
“他不回来,我也不回来。”丁战国眼神坚定。
通往郊外的公路上,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疾驰而去。
高阳准许了:“天一亮我就安排。咱们两条腿走路,我办我的,你办你的。我会让社会部过一遍,把今天晚上有活动的宗教组织名单拉出来。你的任务就是把那个八字脚的护法给我带回来。”
李春秋走进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里,路灯的光线折射进来,照在李春秋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
“我想在全局范围内进行一次排查,所有在昨天的行动期间不在自己屋里的人,都要说清楚去向,都得有证明人。”
他拨通了电话:“魏先生吗?是我。”
丁战国顿了顿,高阳看他有些犹豫,知道他是有新的想法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便示意他:“你说。”
李春秋听着电话那头有些着急阴沉的声音,眉头紧蹙。
“我相信,那个内鬼就在现场。”丁战国很确定自己的推断,“昨天的围捕行动开始之前,他应该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否则,那个魏站长就不可能出现在徽州酒楼。后来他收买那个盲人乞丐去通风报信,还派小孩子去骗车把式,把马车赶到酒楼的墙根底下,这些办法,完全都是临时想出来的。高局长……”
稍后,他挂了电话,又打回了公安局。再次挂了电话后,他隔着玻璃,谨慎地观察了一圈电话亭外面,才又拨通了第一个号码,对电话听筒里说:“我给公安局打过电话了,丁战国没回去,也没有任何人被押回去。”
“你的意思是,事发的时候他不在这儿,不在这栋楼里面?”高阳用手指头点点桌面,顺着丁战国的想法说道。
魏一平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他。”
丁战国也看向墙上的挂钟,指针已过了零点,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在办公室待到了这么晚。他接着说:“我们再来说说这个内鬼,乞丐在那个时间走进酒楼,绝非偶然。”
“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找到了,也不好救他。”
高阳盯着墙上的挂钟,纠正他:“是今天晚上。”
魏一平打断他:“不是救,你必须干掉他。只要他活着,咱们俩就可能会死。”
丁战国点点头:“听他们的对话,明天晚上要有一次活动。”
李春秋怔住了。
高阳颇有意味地笑笑:“那就是咱们的老熟人了。”
魏一平不假思索地说:“想想看,不管是杨文堂,还是今天的应天教,谁最可能走漏消息?除了我,只有陈彬参与过。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他竟然在这时被捕了。记住我的话,错杀,有时候是另一种保险。”
丁战国看了看高阳,然后说:“我能肯定,这个胳膊上画灵符的护法,就是当初在市医院安炸弹的那个人。在徽州酒楼上楼的时候,他的八字脚我看得很清楚。”
“我知道了。”李春秋一脸茫然地答应道。
高阳想了想:“市里最近开过一次反特工作交流会,据社会部掌握的情况,国民党在向一些宗教组织渗透。目的很简单,利用这些教徒的愚昧和盲从,对抗新政府。”
电话里继续传来魏一平的声音:“我希望能早点听到他死在审讯室里的消息。”
丁战国冷哼一声:“装神弄鬼。画上了灵符就能刀枪不入,不知道谁会上这种当。”
李春秋愣了半晌,才慢慢地把电话听筒挂上。
高阳摁下了停止键,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在他的手腕上,在特定的时刻,要画上某种灵符。”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推开门,风雪顿时吹了进来。他顶着风雪往外走去,融进了夜色之中。
“是。您放心,我去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姚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失魂落魄地发着呆。正在这时,孩子卧室的门忽然开了,李唐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馅。”
姚兰回过神,赶紧走过去:“怎么醒了?尿尿吗?”
“那些狗屁灵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
“爸爸呢,去哪儿了?”李唐嘟着嘴巴问。
“你胳膊没画上符啊?我还等着你的灵符保我刀枪不入呢。”
“他去加班了,赶紧睡觉,明天早晨一睁眼,你就看见他了。”
接着是打开皮包的声音。
李唐看着她,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不满:“你骗人。我知道,爸爸不要你了。”
“差不多了,拿笔。”
姚兰愣住了,她看着李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录音机里再次传来魏一平的声音。
李唐心疼地抱住了妈妈的脖子,用小小懦懦的声音说道:“妈妈,他不要你,我要你。”
丁战国倒回去,再次摁下播放键,高阳和他凝神听着。
听到这一句“他不要你,我要你”,姚兰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听到这里,高阳眉头一紧:“再放一遍。”
哈尔滨南郊外,两束雪亮的车灯刺破了黑暗。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地停在了一座不大的厂房门口,为首的轿车朝大门短短地鸣了两声笛。
喇叭里传来了魏一平和陈彬的声音。
而后,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开了一扇,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裹着油腻腻的羊皮袄的看门老头。
一进高阳的办公室,得到准许之后,丁战国就把那卷录音带放进了桌上的一台老式钢丝录音机里,按下了播放键。
丁战国把轿车的玻璃摇了下去,探出头说道:“师傅,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您接到通知了吗?”
以杨文堂为首的三个人已经被击毙,那么剩下两个人去了哪里,又是谁买通了乞丐向他们通风报信?他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拿着一卷录音带夺门而出,冲向高阳的办公室。
门房老头操着一口挺重的口音,道:“接着了,接着了。等着,我去开门。”
已过零点,丁战国依然没有回家,他从徽州酒楼回来后,就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他把自己陷在沙发里,苦苦思考着,地上已经扔满了烟头。
两扇大门都开了,两辆车大亮着的远光灯照亮了厂门口墙上的一块牌匾: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