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面具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等伙计出了门,陈彬又走到门口警惕地看了看,在确定安全后,回身冲魏一平点了点头。

陈彬随手递给他几张钞票:“出去候着。不招呼你,别进来。”

魏一平这才打开皮包,从里面取出一个酒葫芦和一只玻璃量杯。

伙计把托盘放在桌上,恭敬地说:“先生,您要的女儿红。”

陈彬看了看,有些不解:“咱们费了那么多劲,弄的天平没用了?”

不消一会儿,伙计便端上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把青瓷酒壶、五只精巧的酒杯。

这话问得外行,魏一平慢慢地看了他一眼,说:“天平是配显影液里的固体配料的。现在缺的是最后的液体配料。”

魏一平先走了进去,跟在后面的陈彬告诉伙计:“一会儿还有客人,菜先不点,你给我们先上一壶八年的女儿红。”

陈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跟着伙计拾级而上,来到二楼的走廊,一直走到挂着“冬雪阁”小牌的雅间门口,才推门进去。

魏一平端起酒壶微微倾斜,橙色的酒液缓缓地流进量杯。直至酒液到达一定的刻度后,他才端起量杯核对了一下容量,然后把量杯里的黄酒全部注入了酒葫芦里。

徽州酒楼内,一个伙计正带着魏一平和陈彬穿过大厅往楼上走。从进了徽州酒楼开始,陈彬便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大厅内的一干食客,谈生意的、叙旧的、谈恋爱的,各类交谈从他的耳边闪过,没有任何人抬头看他们俩一眼,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陈彬有些百无聊赖地看了看手表,说:“咱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报童勾勾手指头,说:“跟我来——”

“早点儿好,显得咱们有诚意。”魏一平给酒葫芦塞上堵头,轻轻摇晃着。

这些钱明显比他期望的要多,车把式面露喜色,问道:“东家呢,要给他送哪儿?”

另一边,春风阁里,丁战国正戴着耳机仔细听着。

报童递给他一些钞票:“这是定金,先给一半。”

只听,陈彬清晰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一帮鸡鸣狗盗的东西,不能惯着。我就是提醒一句,您这样的身份,没必要给他们好脸子。”

车把式疑惑地看看他,问道:“谁要?给多少钱呀?”

丁战国眼前一亮,看来冬雪阁里此刻正坐着一位大人物。

车把式回头一看,只见小报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叔,你这一车菜有人要了。”

耳机那头,魏一平继续说:“别小瞧人。守时可是他们的强项。一会儿等人来了,你可以留意一下他们的指头缝。”

车把式牵着垛满了大白菜的马车继续往前走着,报童随后追了过去:“赶车的,赶车的。”

“指头缝怎么了?”

他思索了会儿,招手叫来了一个路边正在卖报的报童。他从衣兜里掏出些许钞票递给报童,交代了几句后转身走了。

“有疤。”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车把式牵着一辆马车从酒楼另一侧的街道缓缓走过,一整车大白菜被码得高高的。

陈彬一脸诧异:“指头缝上有疤?怎么弄的?”

李春秋一脸茫然地往前走着,突然,他被什么吸引住了。

“这些人吃的都是杀头的饭。再冷的天,也没一个绺子敢睡一个囫囵觉。尤其下了山,他们怕睡着醒不了,就在手指缝里加上一根点燃的香。什么时候烫醒了,马上换一个地方,再睡。”魏一平看看他,“看着吧,他们不会迟到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天罗地网已经布好了,一旦魏一平他们被捕,他也即将暴露。现在的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那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妻儿离开哈尔滨。

陈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男侦查员有意无意地抬头往外看,李春秋在他看到自己之前,迅速低下头,往前走去。

魏一平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拿笔。”

他想了想,向绸缎庄走去。就在快到绸缎庄大门的时候,他一扫眼,看到绸缎庄里一男一女两个侦查员正在挑选一块布料,绸缎庄的一个小伙计正在为男侦查员量尺寸。

陈彬打开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支粗毛笔递给他,递过去的时候,因为伸直了胳膊,露出了半截小臂。

李春秋没有过多注意他们,他沿着徽州酒楼的外墙走着,一边走一边抬头观察着这里的地形。走到一处时,他看见墙高壁陡的徽州酒楼有一道飞檐凌空挑起,和旁边的锦绣绸缎庄挨得很近。

魏一平看了看他露出来的半截小臂,道:“你胳膊没画上符啊?我还等着你的灵符保我刀枪不入呢。”

走过去后,三个人里最边上的一个身形偏瘦、戴眼镜的男子,转过头看了看李春秋的背影,而后继续向前走。

“那些狗屁灵符都是糊弄老百姓的。”陈彬把袖子捋下去,冷笑着。

路不宽,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李春秋不声不响地往边上让了让。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魏一平表情很严肃。

走在中间为首的男子约四十岁左右,魁梧彪悍,脖子上还有道醒目的刀疤。两个比较年轻的男子在他左右,看样子像是他的跟班,身上穿普通的棉衣,看上去格外机警。

陈彬立马收住笑脸,正了正色。

不远处,有三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正好和李春秋撞个正着。

魏一平深深地望着他,语重心长地说:“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明天晚上可不能露馅儿。”

他悄无声息地躲过各个侦查员,走到徽州酒楼的侧面。他仰头看了看,发现酒楼侧面的这堵围墙又高又陡,窗户离地面很高,常人难以攀爬。于是,他又走向了酒楼的另一侧。

“是。您放心,我去了也不是一两回了。”

李春秋的表情有些严峻,他忽然意识到了这次行动的重要性和危险性。

丁战国戴着耳机耐心倾听着,当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紧紧地锁住了眉头,这几句话究竟是何意,让他不解。

他看了一眼后,发现这个卖香烟的小贩,正是早晨和小马一起结伴走在楼道里的其中一个侦查员。

忽然,“啪嗒啪嗒……”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丁战国隔着春风阁的门缝,看见三个男人走上了酒楼二层,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脖子上有道刀疤的健壮男子。

下了车的李春秋站在不远处一个卖布头的摊子旁,从悬挂着的一块块布料后面小心地探头看着卖香烟的小贩。

他仔细观察着这三个人,只见他们手指的指缝里有一圈烫过的疤痕。他们从春风阁门口走过,来到走廊顶头的冬雪阁门口。

酒楼门口不远的地方,一个挎着香烟箱子的小贩在游走着叫卖:“香烟,老刀、炮台、哈德门……”

刀疤男看了看门口的小牌子,然后回过头恭恭敬敬地看着那个戴眼镜的瘦子,请他示下。

此时,魏一平和陈彬已经走进了徽州酒楼。

瘦子冲他点点头。

直到黄包车从魏一平和陈彬身边快速经过,走出了小马的视线范围时,李春秋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原来,他才是带头者!

就在这时,李春秋突然注意到路边站着的一个黄包车夫。那个车夫蹲坐在车把上,面向墙壁的一个小土炉子烤火。虽是背对着街道,但还是能看见他脖子上围着一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的围巾。他倏地想起早上小马手上有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一下子明白了,他快速地低下了头,沉默了。

春风阁里,丁战国恍然大悟。

车夫卖力地加快了速度,黄包车离魏一平他俩越来越近。

刀疤男抬手叩门,三重两轻。门开了,陈彬站在里面,微笑着看着他们。

他们身后的不远处,坐在黄包车上的李春秋终于看见了他们,他着急地催促着车夫:“再快点儿。”

“请问,这是向先生摆的酒吗?”刀疤男礼貌地问。

换了黄包车的魏一平和陈彬这次来到了徽州酒楼附近的路边,他们下车后,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才向徽州酒楼的方向走去。

陈彬笑笑:“是倒是,可是向先生没来,他表弟住院了。”

李春秋看着车夫所指的方向,若有所思。中途换车,是隐藏行动路线的必要手段。这说明,魏一平他们正在进行一次非比寻常的重要行动。

“是滑冰的时候摔断了腿吗?”

车夫想也没想,给他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了,具体去哪儿不知道。”

“是,快请进。”

“那是我舅舅和表弟,我这一路追也追不上。他们去哪儿了?”

刀疤男侧身让了让,戴眼镜的瘦子穿过他,走了进去,直接走到站起身来的魏一平面前,问:“魏先生?”

“刚走。”

魏一平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道:“魏一平。”

李春秋赶忙叫停了自己乘坐的黄包车,从车上跳下来,然后问那个休息的车夫:“兄弟,刚才你拉的那位老先生呢?”

瘦子不卑不亢,握了上去:“小弟杨文堂。久仰魏站长。”

不远处,他们刚才乘坐过的那两辆黄包车已经空了,其中一个车夫正在原地歇着,另一辆车已经有新的乘客坐了上去。

丁战国戴着耳机听到杨文堂给魏一平介绍:“这是山里的头炮,姓武。这位是二炮手,我的亲弟弟。”

等李春秋的车跟过来的时候,魏一平和陈彬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一平面带笑容:“军部如果知道杨先生的诚意如斯,肯定会让我转达他们的感激。”

拉着他的车夫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陈彬坐的黄包车也停了下来,二人齐齐下了车。

丁战国摘了耳机,转头对小唐说:“全都清楚了。通知下去,疏散群众,在他们下楼的时候就动手。重点目标是年纪最大的花白头发的男子和戴眼镜的瘦子。他们俩才是大鱼。”

坐在黄包车上的魏一平此时也在抬起腕看表。他和陈彬坐的黄包车到了一个繁华的十字路口时,魏一平忽然说:“停车。”

接到命令,小唐马上起身推门走了出去。他下了楼梯,冲下面的侦查员轻轻地点了点头,几个侦查员纷纷起身,走向几桌正在零星吃饭的食客,亮出身份,疏散了所有食客。

清晰的咳嗽声立马从耳机里传来,丁战国对此很满意。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整。

徽州酒楼附近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与这些穿着体面的路人相比,一个坐在墙根底下的盲人乞丐显得寒酸得多。他抱着一把二胡自拉自唱,唱的是东北的民间小调。

丁战国走过去戴上了耳机,吩咐另一个侦查员走进冬雪阁试音。侦查员驾轻就熟地走进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李春秋走过来,蹲下身,看着他。

“差不多了。”小唐回答道。

乞丐感觉到有人来了,便对李春秋说:“先生,您想听啥,我会的小曲可多了。”

丁战国走进来,问:“怎么样?”

“看得见琴弦吗?”李春秋的声音很低。

春风阁的雅间里面,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正在摆弄着监听装置。

“看不见,咱摸得着就行啦!”

没过多久,丁战国戴着一顶裘皮帽子,也出现在徽州酒楼的一层大厅里。他穿过通道,径直登上了通往二层的楼梯,然后穿过二楼的走廊,进入了二楼的第一间包间——春风阁。

李春秋掏出一张钞票,伸到乞丐鼻子底下问:“能摸出这是多少钱吗?”

徽州酒楼的大厅通道两侧,伪装成各种身份的侦查员已经分坐在餐桌前,有的在点菜,有的开始小酌了。

乞丐接过,摸了摸,脸上的喜悦之色掩饰不住,他连忙给李春秋磕头拜谢。

李春秋指着前面的黄包车,对拉着自己的车夫说:“前面那两辆车,跟上他们。”

李春秋扶起他:“我需要你帮个忙,进到你右手边的酒楼去,喊一句话。”

这时,窄街的另一端,李春秋坐着一辆黄包车正好也拐了过来。他恰好看到魏一平和陈彬分别坐上了黄包车,他张了张嘴刚想喊一句,他们却已经离开了。

冬雪阁的桌子上铺了一块浅白色的细布,陈彬将之前已经摇匀的酒葫芦里的液体倒进了一只酒杯里。

街角不远处,有几个黄包车夫蹲在那儿,陈彬向第一辆黄包车的车夫招了招手。

魏一平提起一支毛笔,蘸了蘸酒杯里的液体,在白布上轻轻刷着。

魏一平的住处,黑漆漆的大门被一只手打开。陈彬拎着一个皮包从里面率先走了出来,魏一平紧随其后。

杨文堂静静地看着。

没等他把话说完,赵冬梅就插了一句话,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很坚定,她说:“我不想等到那时候。我今天就想见他。”

不一会儿,白布上便渐渐地显出了上下两行字迹:“委任状:任命杨文堂义士担任黑龙江省反共救国军第三旅上校旅长。”

高阳靠到沙发背上,叹了口气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

杨文堂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亮色。

“我没想过要什么结果,所以我不需要承诺。”赵冬梅面色冷静。

魏一平完成了用密写药水的显影,将委任状递到杨文堂面前,向他道贺:“恭喜杨旅长。”

“你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即便是再优秀,也不值得你去维持一段没有承诺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文堂和颜悦色地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了委任状。

赵冬梅一言不发地听他说着。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舟共济的兄弟!要枪要钱,你随时开口。”魏一平语气庄重。

高阳把水果刀收起来,说:“感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尤其是在你这样的年龄,很容易割伤自己。我也曾经在像你这样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一段说不上是好还是坏的感情。结局很可惜,不过也算是给我上了一课。”

杨文堂正要说话,楼下忽然传来了盲人乞丐的喊声:“北平来的赵秉义先生,你家人叫你赶快回家——”

高阳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看见赵冬梅有些犹豫,他把手又往前伸了伸,直至她接住并道谢。

魏一平一下子怔住了。

“没有。”赵冬梅目光平静。

盲人乞丐的声音继续喊着:“北平来的赵秉义先生……”

高阳抬头看了看她,问道:“他跟你之间有承诺?”

魏一平的脸色刷地变了,陈彬看看魏一平,知道不对了,马上抽出了一把手枪。

“知道。”

“快走。”魏一平脸色铁青。

“他也有孩子。”

杨文堂一下子站了起来,头炮和二炮手神色警觉地撩起大衣,顺手抽出两把速射驳壳枪。

“知道。”赵冬梅轻轻地说。

丁战国从耳机里听到了驳壳枪连续上膛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对小唐说:“暴露了。”

高阳坐在她的对面,削着一个苹果,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苹果上:“你知道他有太太吧?”

小唐和一旁的侦查员一愣。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但她始终没喝。

丁战国不假思索地抽出了手枪,说:“动手!”

等在市公安局门口的赵冬梅没等来李春秋,却被门岗的卫兵带进了高阳的办公室。她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不卑不亢。

小唐和那名侦查员都将枪拔了出来,守在门口的小唐猛地拉开门,那名侦查员先冲了出去。

带着这些疑问,李春秋往魏一平的住所赶去。

与此同时,冬雪阁的房门也开了。第一个出来的头炮抬手就是一梭子子弹,冲出来的侦查员的大腿顿时被子弹打穿了,血溅得满门框都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李春秋心里有太多的疑问,这些他猜不透的事情搅得他惶恐不安。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找魏一平问个明白。

小唐冲上来,拼命地把他拽了回去。

陈立业到底是什么人?如果是共产党,为什么对他迟迟不动手?难道是保密局,或者是党通局?他到底想干什么?魏一平对此又知道多少?

听见楼上枪声骤起,楼下的侦查员纷纷向楼上冲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被冰水浇过一般,透心凉。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打从自己来到哈尔滨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人监视。

走廊里,头炮和二炮手各端着一把速射型驳壳枪背对背,瞄着春风阁和楼道口。

从陈立业家里跑出来,李春秋叫了辆黄包车。他铁青着脸坐在车上,神情有着前所未有的严峻。

春风阁里,负伤的侦查员脸色苍白地坐在地板上,他痛得已无力说话。门口的小唐摘下自己的礼帽,用枪口顶着,迅速朝门外伸了出去。

她环顾了一圈,发现西墙上的布帘虽然仍旧拉着,但它的一角在微微发颤。

二炮手看见礼帽伸出来,抬手就是一枪,“乒”的一声,小唐的礼帽被打飞了。

顿时,厨房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传进了陈太太的耳朵,她惊慌失措地循声冲了过去。然而,此时厨房里已经空无一人,被打开的后窗玻璃已被震碎,碎玻璃散落一地。

小唐缩回身子,躲在门后,心有余悸。

听见动静的李春秋立刻打开厨房的后窗跳了出去,还顺手用力地将窗户啪的一声撞在墙上。

丁战国稳了稳心神,安抚道:“别急。楼下有人封着,他们跑不了。只要把他们逼到楼上,咱们就赢了。”

正在他极度震惊之际,陈太太一把推开了木门。一进门,陈太太就看见了被扔弃在地板上的锁头。

冬雪阁门口,二炮手回头看了看杨文堂:“哥,左右都被封死了,怎么整?”

看着这些关于他的文字,李春秋彻底蒙了,只觉耳朵里传来“嗡”的一声。他完全没想到,陈立业居然如此详细地记录了关于他的个人资料。

已留好后路的陈彬接了一句:“往上走。”

康德十一年,升职。

杨文堂抬头看了一眼陈彬说的地方:“那是死路。”

康德七年,生育一名男婴,因李母姓唐,取名李唐。乳母无身份。

“从外头看是死的,上去有退路,我找过了。”

康德五年六月八日,结婚。同年十月,姚兰怀孕。

魏一平也冲杨文堂点点头,示意他没问题:“我们昨天来过。”

康德四年,认识姚兰,恋爱。姚兰无身份。

杨文堂看看魏一平,没有犹豫,吩咐自己的两个人:“往楼梯口冲,上三楼。”

康德三年,医学院。五月七日,离开哈尔滨,前往长春,翌日返回。

魏一平也对陈彬点了点头。

李春秋仔细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陈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二炮手使了个眼色,喊了个数,端着枪和他一起冲了出去。魏一平和杨文堂紧跟其后,头炮端着枪倒退着给他们断后,一行人冲向了通往三层的楼梯口。

布帘后面的西墙上贴着一大张已经泛黄的白色硬纸,纸上是一幅粗线条的手绘地图。这张地图上除了标示地点和位置,上面还有类似“康德三年,医学院……”等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

头炮最后一个登上了通往三层的楼梯,他正要上楼时,丁战国就从春风阁门口闪身出来,抬手打了一枪,头炮应声栽倒。

屋里,李春秋猛地一把扯开布帘——

通往三层的楼梯上,杨文堂回身死死地抓着头炮的手腕,把他拖到了射击范围之外。

她看见本来锁好的锁头已经被撬了,她意外地睁大了双眼,快步冲进了家中。

头炮的腰部中了一枪,血流如注,脸色惨白。杨文堂用一只手死死地摁着他的伤口。

此时,陈太太正一边匆忙地往家走,一边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她刚走到家门口附近准备用钥匙开锁时,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能行吗?”魏一平看了看杨文堂。

李春秋径直向这道布帘走去,挪走了西墙底下的一个米缸,然后来到墙壁下,抓住了窗帘的一角。

就算是当着头炮的面,杨文堂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直言道:“腰子让子弹给打穿了,活不了了。”

他四处环顾着,忽然看见了西墙上挂着的一道旧布帘。这道布帘与墙壁的颜色相近,因为光线和位置的原因,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二炮手一听,慌忙跑过去抱住头炮的脸:“武哥,你说句话。”

屋里,李春秋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打开的柜子和抽屉,但似乎没有什么让他满意的发现。

头炮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李春秋还在陈立业家各处翻找着,和往日的小心谨慎不同,今天的他动作显得有些随意和粗鲁。

杨文堂顿了顿,面色平静地对二炮手说:“送他上路吧!”

陈太太掏钱结账时,忽然发现钱包落在了家里。她跟菜贩子说了句“等下过来”,便把菜篮子丢在那儿,匆匆往家返去。

二炮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咬着牙将枪口顶在头炮的胸口上,紧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

菜贩子提起秤杆,称好后说了个价钱,便把秤盘里的萝卜倒进了陈太太的菜篮子里。

乒!

离陈立业家不远的一条街道上,陈太太正在菜摊儿前的一筐白萝卜里挑挑拣拣,她将挑好的萝卜一根一根放在秤盘里。

送走了头炮,他们一行人退到了三层的阁楼里。陈彬第一个从阁楼里出来,用提前准备好的梯子爬上了楼顶,杨文堂和魏一平紧随其后。二炮手最后一个登上楼顶,顺手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上去后把梯子交给了陈彬,自己守在阁楼外面,向下射击。

李春秋把所有的钱都塞进了兜里,然后将手帕随手扔在了地上。

魏一平和杨文堂在一旁看着抱着竹梯的陈彬,他正小心翼翼地走向房檐的一角,预备将梯子架到徽州酒楼和绸缎庄这两座建筑物之间,形成一座临时的桥。

他又拉开一个抽屉,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布包。他拆开布包,里面是一些钞票。

路上的行人听见酒楼里有枪声响起,纷纷四处逃窜。

李春秋想了想,把怀表装进了兜里。

车把式牵着那辆载满了白菜的马车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但四处奔逃的行人令马车根本动弹不得,他只能无奈地牵着马在人群中艰难地行进着。

在一个抽屉里,他发现了一块旧怀表。他把这块表拿出来,打开表盖,凑到耳边听了听,没有嘀嗒嘀嗒的声音,怀表已经不走了。

李春秋躲在一棵树后,暗暗观察着酒楼的动静。他看见一群侦查员从徽州酒楼里跑出来,直奔绸缎庄而去。

李春秋迅速地打开每一扇柜门,拉开每一个抽屉,翻看着。

待侦查员都走后,他低着头尾随着马车挤了过去。

站在屋子里,李春秋环顾了一圈四周,仔细观察着这里的环境。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厅卧一体,只是用一些旧式的家具隔开。

车把式只顾埋头前行,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自己手里的绳子变轻了。他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牵着的只是一匹马,连接大车的缰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割断了。

“啪”的一下,门锁被撬开,李春秋推开门,一个闪身潜了进来。他把门合上,把手里的坏锁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徽州酒楼和绸缎庄之间,一架临时的简易桥梁已经架好。陈彬跑到后面,对魏一平说:“站长,可以走了。”

看见陈太太走远了,李春秋才从大树后面侧身出来。他将攥着一把大号改锥的手从大衣里抽出来,然后疾步走到陈立业家门口,“咔嗒、咔嗒”撬着门锁。

在生死面前,魏一平并没有对身后的杨文堂客气,他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刚要登上梯子,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阁楼。

只听“咯吱”一声,陈立业家的木门被打开了。陈太太挎着一个菜篮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她反身将门带上,锁上门锁,走了。

守在绸缎庄阁楼里窗棂前面的侦查员像是感觉到了魏一平直射过来的目光,下意识地躲向了旁边。

李春秋带着不安的心情,决定来陈立业家一探究竟。他站在距离陈立业家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耐心地等着时机。

魏一平顺势抓住了梯子,故意拽了拽,装成检查梯子结实程度的样子,随后转身对杨文堂说:“撑得住,杨旅长,来!”

接到命令以后,一个侦查员利索地一把将车门打开,大伙儿陆续走了下去。

杨文堂有些意外,他看着抓着梯子的魏一平:“魏站长——”

丁战国一本正经地看着所有人,大伙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随后,他给自己戴上了一顶裘皮帽子,下令道:“下车。”

一旁的陈彬也没想到。

“进去以后,该怎么点菜就怎么点菜。现在可不是省钱的时候,吃超了,有我兜着;但谁要是露出破绽来,自己兜着。”

魏一平急了:“别啰唆!再不走,全死在这儿!”

大家看着他,露出会心的微笑。

杨文堂不再废话,冲二炮手喊了一句:“老二!”说完,他一脚踩到了梯子上,二炮手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跟着他往前跑去。

他接着说:“平时大家苦哈哈的,没一个不抱怨食堂的白菜熬豆腐。今天,局里拨的饭钱也不算少,在一楼前厅的各位,开荤的时候到了。”

经过魏一平身边的时候,杨文堂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感谢。

侦查员们纷纷点头。

魏一平蹲着,两只手抓着梯子,对他说:“记着你答应国军的话!”

副驾驶座上的丁战国回头看向伪装好的侦查员们,说:“车就停在这儿。再往前就容易引起怀疑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都记住了吗?”

绸缎庄阁楼里,侦查员们纷纷将枪支的保险打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架在了窗棂上。

徽州酒楼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一辆黑色的长厢汽车行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了路边。

徽州酒楼的楼顶上,陈彬眼睁睁地看着杨文堂和二炮手跑过了梯子,登上了绸缎庄的房顶。

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呀!

陈彬有些急了,他过去拉了一把魏一平,要扶他上梯子,却被魏一平反拉了一把。

走出宿舍楼,李春秋深吸了几口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气。他不知道陈立业究竟是何用意,这种摸不透的感觉让他有些惶恐。

“啪”,魏一平突然举起手枪,向着对面绸缎庄的阁楼开了一枪。那个守在窗棂前的侦查员耳朵被魏一平打掉了一只,鲜血喷了一窗棂。

李春秋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陈立业真的是像校长说的那样,为了节省房租才赖在这里不走的吗?显然不是。他的两次搬家和调动,都和他家保持着很近的距离。

其他侦查员急了,纷纷开火。二炮手的腿上挨了一枪,一下子跪倒了。

那座楼,正是医学院的公寓,他和姚兰结婚的时候就住在那里。几年后,李唐也在那间屋子里出生。直到哈尔滨解放以后,他们一家人才从那里搬走。

枪声里,陈彬飞快地将魏一平扑倒,然后抓着他顺着屋顶的斜坡滚到一处可以避开子弹的地方。

那里,他最熟悉不过了。

一声枪响,魏一平脑袋旁边的一块瓦片被打烂了。魏一平脸色苍白地说:“真有埋伏。”

李春秋有些呆住了,他凝望着街对面的某扇窗户,神情有些恍惚。

已经跑到绸缎庄屋顶上的杨文堂和二炮手艰难地开枪回击着阁楼里的侦查员。

李春秋来到洗漱间,走到窗前,然后把窗户的插栓拔开,接着推开了窗户。随后,他看见了一街之隔的对面,那里是另一座三层小楼。

二炮手的裤子还在不断往外渗血,他又朝阁楼里开了两枪后,子弹打光了。他从腰里摸出一个弹夹,正要换上,不想这时肩膀上又中了一枪。

这时,一个青年教师端着一个盛着湿衣服的水盆,从洗漱间里拐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一团血雾腾起,二炮手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屋顶上,整个人往楼下出溜下去。他的手在瓦片间胡乱抓着,但无济于事,根本什么也抓不住。就在他快从房檐处掉下去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是杨文堂。

顺着校长指的方向,李春秋来到了一座青砖砌就的三层小楼前,他顺着楼梯上了三楼,往走廊里走去。

“哥,救救我!”二炮手的身子吊在半空中。

校长一指前面的方向:“就那儿,西北角。”

杨文堂的额头上根根血管暴起,他咬着牙喊:“爬!往上爬!”

听他提到集体宿舍,李春秋忽然想去看看,问:“集体宿舍在什么地方?”

二炮手着急地乱蹬乱抓。

“借同事的钱久拖不还,不止一次地暗示学生家长送礼,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能和教导处长大打出手,我那时候是教导处长。还有,我们学校的待遇在全市的小学里差不多算最高了,除了薪水,还有笔专门用于租赁房屋的补贴。你知道这个陈老抠儿,为了省下这笔钱,死活赖在集体宿舍里就是不搬。他又不是单身,长年累月还带着媳妇出来进去的,他就那么好意思。”校长将心里对陈立业的不满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乒!

李春秋继续勾着话:“这得怎么做人,才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呀!”

一颗子弹射了过来,二炮手的胸口被打透了。杨文堂惊得手一抖,二炮手摔到了地面上,脑浆混合着血液溅了一地。

校长叹了口气:“你还是不了解他。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变得这么耿直。他是我见过的最自私自利的人,没有之一。”

绸缎庄阁楼里的几个侦查员已经推开窗户跳到了房顶上,他们举着枪,一步步朝杨文堂紧逼过来。

李春秋笑笑:“您是我见过说话最直的校长了。”

杨文堂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他突然转过身子,抬起枪口。

他丝毫不管李春秋的感受,说着说着站住了,掰着手指头对他说:“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没有一样像个说话砸坑的老爷们儿。他书教得不错,这我承认。但是从人品上,我永远都会低下头看他——虽然我个子不高。”

还没等他扣动扳机,侦查员们乱枪齐发,瞬间将杨文堂打成了筛子。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就说一句,把你换成我,或者换成和陈立业共事的任何一个人,你看你烦不烦。”

魏一平和陈彬靠在倾斜的瓦片上,听着对面爆豆似的枪声骤然响起,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走得很快,不耐烦地回答着李春秋的问题:“你就别跟着了。不是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小气,是这个人的话题,我不爱提。”

魏一平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检查着自己的手枪,头也不抬地对陈彬说:“给自己留一颗子弹。剩下的,都打出去。”

一个个子不高、语速很快的中年男人从长廊的深处走过来,他正是这所小学的校长。

听魏一平这样说,陈彬有些惊慌,他爬起来扭着头向四处张望,似乎想跑。

通江街小学和奋斗小学不一样,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园林式校园。一排中式的办公室前面,是一道雕梁画栋的长廊。

魏一平见他这副模样,毫不留情地把枪口对准了他。

门岗里的卫兵有些苦恼,他看看她,见她仍旧目光坚韧而执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最终无奈地摘下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话筒,拨打了一串号码。

忽然,陈彬指着墙下的路边:“快快,快看——”

大门口正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偶尔,有过往的行人会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

魏一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辆满载白菜的大车就停在墙根下面。

一拨又一拨的人进进出出,她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恍若一尊雕塑。

陈彬的眼睛里冒出了光:“站长,跳啊!”

卫兵有些无奈,但又无权干涉,只能任她就这样站在门口。

市公安局大楼里,李春秋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走廊里。路过一个个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很怪异,可是当他回看过去时,那些人又都飞快地把脸转了过去。

“那我就在这儿等他。”赵冬梅的表情很执着。

李春秋有些不明所以,他莫名其妙地顶着这些目光继续前行,然而没走几步,他便一下子站住了。

卫兵顿了顿,还是摇头:“不行。”

在他的正前方,高阳正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等他。直到高阳说“侧门门口,赵冬梅在等你”时,他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进去吗?”赵冬梅问。

和正门相比,侧门显得又小又隐蔽。高阳为了避免带来更坏的影响,特意安排赵冬梅在这儿等李春秋。

卫兵愣了一下。赵冬梅的这句回答,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侧门的铁门上有一个凹进去的小门,李春秋从里面把它推开,走了出来。

“我是他的女朋友。”这是赵冬梅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这样说,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勇气过。

外面是一条小街。李春秋一出来,就看见赵冬梅正站在一棵松树底下,一动也不动,像座雕塑。

门岗前面,卫兵还在问着赵冬梅:“你是李大夫的什么人?”

顿了顿,李春秋才走过去。

没等小唐说完,丁战国就“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皮手套扔到了前挡风玻璃下。小唐马上乖乖闭嘴,不言语了,驾着车一路远去。

赵冬梅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她看他的眼神很执着,眼前这个人,她仿佛已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

小唐突然想起来了:“哎,那不是李大夫那个——”

“你在毁我。”李春秋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

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丁战国也看到了赵冬梅,他没有说话。

“昨天你说会找我。我等着,你没来。你说今天会去,我等了,你还没到。”赵冬梅的声音还是很轻。

黑色长厢汽车从大院里驶出来,经过他们身边时,驾驶室里的小唐有些疑惑地看着赵冬梅,说道:“那女的,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所以你来这儿找我?”李春秋挑挑眉。

赵冬梅的声音很轻:“上次,他也说不在。”

“我找不着你,只能来这儿。”

卫兵很有礼貌地对她说:“对不起,您不能进去。再说,李大夫也不在里面。”

“找我,干什么?”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大门口的门岗前面,正和卫兵说着什么,这个女人正是赵冬梅。

赵冬梅忽然哼了一声,然后笑道:“七天前,你找我,我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市公安局的院子里,一众便衣侦查员先后钻进了一辆车厢上没有车窗的黑色长厢汽车。随后,丁战国把副驾驶室的车门拉开,登了上去。人员齐了之后,长厢汽车往大门口开去。

李春秋看着她,他没想到赵冬梅是这么执着的一个姑娘。

校长想了想,很确定地说:“前年冬天。”

赵冬梅的声音一直很轻很低:“以前,我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很无聊,可也很平静。你说来就来,来的时候,什么都不管;说走就走,走的时候,也什么都不管。可是,我回不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

李春秋看着她的眼神渐渐地坚硬起来。

“通江街小学,他是从那边申请调过来的。”

赵冬梅接着说:“我没想毁你,就是你把我毁了,我也不会那样做。我只想见到你。我知道我已经疯了。”

“是吗,他以前在哪儿教书?”

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

校长冷哼一声:“半斤八两,能有多高?他来本校之前就是做小学教员的。”

李春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冷冷地说:“你是疯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春秋的话也显得格外坦诚:“我懂,奖金这事向来瓜田李下……我闲问啊,是不是他教书之前薪水很高,所以才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咯噔一声,赵冬梅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下,李春秋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她完全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会这样急转而下。

校长摆摆手:“你还不明白吗?这事不是我非要拦着,我怕其他教员有意见。陈老师的人缘怎么样,你没有耳闻吗?”

“我要是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我会告诉她,别干傻事。我会把她带回家,给她做一桌子好吃的,好好吃一顿饭,把所有的事全忘掉。这是最好的结果。否则——”

“我们是这么看,校长。陈老师那么大的年纪,不管是主动还是无意,那一跤是摔了。他这一跤摔得不轻,又连惊带吓,也该安慰安慰。再说陈老师自己亲口说,他是故意从台阶上摔下来,用手肘打昏歹徒的。”李春秋语气较为恳切,接着又带着特别的意味说道,“早晨我刚刚去过治安科,他们对此也无从界定。结果摆在这儿,这话拿到哪儿去说,也站得住脚。您说呢?”

李春秋用嫌恶的目光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她在那个男人眼里,就会变成一个下贱的人。”

校长接过信笺,不一会儿便看完了。他将信笺放在桌子上,看看李春秋说:“感谢信学校收下了。至于你说的这个嘉奖……昨天在场的人很多,眼睛也很多,实际情况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赵冬梅怔住了,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什么在她脑子里不断敲击着,她六神无主地喃喃重复着:“下贱……”

在向校长表明来意后,李春秋把那封感谢信递给校长。

“对。或许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会这么想,才会这么告诉我的女儿。当然,我没有女儿。至于我的儿子,他就算是个禽兽,受的伤也不会很深。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李春秋带着感谢信从学校的侧门进去,径直走向校长办公室。

赵冬梅凝望着他,眼神却越来越冷。

晨间,奋斗小学的教学楼内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偶尔有几个迟到的孩子背着书包,慌慌张张地跑进教室。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怎么说呢,在我眼里,你现在就像一只小刺猬,浑身是刺儿。我本来以为你是一只小猫,爪子都被剪掉的那种。”

赵冬梅浅浅一笑,说:“找男朋友。”

赵冬梅倔强地看他:“你喜欢猫?”

大婶看着赵冬梅,有些发怔:“干啥去啊这是?”

“是没爪子的猫。谁会去喜欢一个把自己挠伤的畜生呢?你看我就从来不豢养那些小东西。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台词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背诵给你。我听得太多了。”

“刘婶。”

赵冬梅的脸色越来越差,她不敢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李春秋——她所爱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她竭力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让它们流出来。

街角边,一位邻居大婶看见她,犹豫了半天才敢认:“小赵?”

一阵冷风吹来,李春秋紧了紧大衣的衣领,用一个家长对孩子的口吻说:“回去吧,别再来了,没用的。”

家门口的小街上,她一反常态地挺胸抬头地走着,仿佛换了个人。

赵冬梅在傍晚的风中瑟瑟发抖。

赵冬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李春秋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如果登门逼宫这种方法有用的话,这些年,我得跟着十二个不同的女人回家。”

今天的她和以往大不一样,在精心的打扮下,显得身材颀长、凸凹有致,美得不可方物。

赵冬梅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为自己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穿上了一件紧身束腰的呢子大衣和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靴。

李春秋伸手帮她擦掉了这滴泪珠,低声说:“别哭,千万别哭。这是最廉价的东西,在我眼里,它还不如我在床上的一句承诺金贵。”

她把发辫解开,柔顺的长发突然散开,蓬松地披在肩膀上。

赵冬梅死死地咬着嘴唇,她觉得自己心脏难受得快要死了一般。

赵冬梅安安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用白皙的手指捏着一管唇膏,对着镜子,在嘴唇上轻轻地涂着,红艳艳的颜色让她的双唇看上去娇艳欲滴。

李春秋凑到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天鹅湖》就是个悲剧,我老喜欢大团圆的结局,我错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赵冬梅那个曾经不一样的家。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侦查员小马探着脖子看着,他装扮的是一个黄包车夫,一件破棉袄的外面套着一件印着车行名称的棉坎肩,脖子上围着李春秋早晨看到的那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

赵冬梅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终于大放悲声。

丁战国顺着高阳的话说:“对方不是吃素长大的,手里的家伙也不是烧火棍,胡子(土匪)的枪法一贯都好,大伙儿必须小心。睁大眼睛,看好自己要守的位置……”

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李春秋慢慢地走着,他没有裹紧大衣,任由冷风萧瑟地吹在身上,吹透了他的整个身体。

他看着丁战国,示意他:“细节上的东西,你来说吧。”

路边,一家家商铺的橱窗在灯光下折射着好看的光。

“两条大鱼就要进网。今天的原则,是一个都不漏掉。能抓活的最好,实在没条件,就一网打尽!”

他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好的机会,他必须狠下心来,否则拖得时间越长,带给她的伤害就越大。他只希望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姑娘,在经历了这些之后,能够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再受骗受伤。

侦查员们静静地听着。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然后,他指着徽州酒楼二楼的位置,继续说:“中午大概饭点前后,国民党在哈尔滨的负责人,会跟一个土匪头子在这儿见面。”

回到家,李春秋看见李唐正趴在一桌子菜前苦等着。一看到他回来,李唐高兴地大叫:“妈妈,爸爸回来了,能吃饭了!”

高阳站在会议桌主座前,看着大家说:“之所以到现在才说行动细节,意思大家都明白,记住各自的任务,把嘴锁好。”

李春秋看看李唐,示意他:“快吃。”

会议桌上,摆着高阳曾看过的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和李春秋聊完,丁战国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这里。此时,他正摁着纸角,把那三张徽州酒楼的平面图展开。

得到李春秋的准许,李唐迅速地拿起馒头,咬了一大口,他明显饿坏了。

侦查科会议室的门窗紧闭,会议室四周围满了穿着各类便衣的男女侦查员。

姚兰起身走过来,看了看李春秋:“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丁战国只能苦笑了。

“没事,吃饭吧。”李春秋面无表情地解着大衣纽扣。

“就这意思。”

入夜,李唐已经睡下。李春秋闭着眼睛瘫坐在沙发上,脚放在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里泡着,他看上去很疲倦。

丁战国看着他,接着他的话说:“再在局里给他申请个见义勇为的嘉奖?”

姚兰拿着一件毛衣走过来,脚步很轻,她想叫他,但看见他闭着眼睛,还是站住了。

“没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让咱们给他送封感谢信,最好是以你我的身份。”

她正要走,李春秋睁开了眼睛,说:“我没睡着。”

丁战国眉毛一挑:“他又想干什么?”

姚兰在一旁坐下,举着毛衣问道:“好看吗?给李唐织的。”

李春秋见他有些赶时间,说:“你有事啊?我长话短说啊,昨天夜里我去看了看陈立业,伤得倒是不重,不过,有这么个想法。”

李春秋看了看,道:“挺好的。”

“我说呢。”丁战国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

“再有两天就能织好了。到时,我再给你织一件,过年的时候,你俩都有新毛衣穿了。”

李春秋也小声说:“他是想跑,摔了个跟头,压到那人身上了。误打误撞,就那么巧。”

“我那件还能穿。”

“全哈尔滨都快知道了,陈老师嘛——”丁战国笑了笑,然后小声说,“听说,把裤子都吓尿了。”

“过年了,都得换新的。”姚兰的眼神有些执拗。

“知道是谁抓的人、拿的贼吗?”

“就几天了,来得及吗?”

“昨天在外头跑了一天,夜里回来才知道。我去看了那个老七,就是个混儿。”

“是啊,没几天就过年了。”她看了看李春秋,“你要是想走,咱过完年就搬家。”

李春秋追上来,说:“奋斗小学那事听说了吧?”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有些意外。

丁战国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老李啊,有事?”

姚兰顿了顿,说:“我想好了,去哪儿我都跟着,都听你的。其实想来想去,哈尔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冬天又冷又长,早晨一出门就能冻透了。不如南方。南方暖和,人们也和善,再说李唐和我都没去过,都新鲜。咱俩手里都有技术,不愁找不着工作。”

从高阳办公室出来,丁战国匆匆地往侦查科会议室走去。他刚走过走廊,身后便有脚步声追了上来,紧接着,李春秋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老丁——”

李春秋的眼底有些动容,他似乎看到了姚兰所描述的生活。

“是。”

姚兰接着说:“上次你说要走,我也不是不肯,我就是觉得快过年了,要走,咱们也过了这个年吧。我们好久都没回老家了,要不过年咱回去看看,带着孩子串串门,还有几个亲戚家都转转。要是以后不怎么回来,好歹也得和我家里的人告个别,你说呢?”

高阳看了看表,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吩咐道:“差不多了,集合吧!”

李春秋有些感激地看着她,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现在为止,还没人知道具体的计划。行动开始前,没人会知道任何消息。”

过年以后就搬,他还有过年以后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年三十儿的到来。“过年”这个词就像一个如期而至的魔鬼,那是一个他即将永远告别妻儿的日子。

高阳对丁战国的部署很满意:“很好。保密方面怎么样?”

姚兰把头靠在李春秋的肩膀上:“你想去哪儿,我们就跟你去哪儿。”

他把第三张图纸也拉了过来:“这是酒楼隔壁的绸缎庄,在房顶上有八个同志,分别在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位置上。一旦开枪,这就是交叉火力。还有六个人在附近做机动,哪儿薄弱去哪儿补充。”

李春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看看她恳切的眼睛,正要说什么时,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丁战国又指向另一张图纸:“这是二楼。这个是他们见面的雅间。我们会在这个和这个距离不远的房间里埋伏。万一交火,可以从两面包夹,把他们挤到三楼上去。还有这个——”

姚兰起身过去接起电话,听着听着,她的脸色越来越差。

高阳点头说:“人要是太多太挤,也不正常。”

李春秋一边擦着脚,一边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问道:“谁啊?”

丁战国指着纸张上一楼前厅的位置,对高阳讲述着自己的部署:“一层的前厅不大不小,十个人进去足够了。这还不说吃饭的老百姓。”

姚兰把听筒放到桌上,淡淡地说:“找你的。”

此刻,高阳办公室的桌子上铺着几张手绘的平面图,每一张的页眉上都写着四个字:徽州酒楼。

李春秋走过去接了起来:“哪位?”

经过昨夜的探讨,丁战国已经部署好了今日的行动计划。

电话里,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李春秋吗?这儿是啤酒厂,赵冬梅喝药自杀了!”

听他这么一说,三个小伙子顿时都乐了。

“嗡”的一下,李春秋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李春秋打趣道:“别学老丁,你们可是要结婚的人。老跟着他那么邋遢,媳妇也找不着。”

市医院急诊病房内,赵冬梅一动不动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小马看了看手里的围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早晨一不小心掉炉灰里了。”

病床上的她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个玻璃人儿,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早。”李春秋一扫眼,瞥见小马手上拿着一条脏兮兮的紫红色暗格围巾,顺嘴说,“那围巾都脏成那样了,还能戴吗?”

李春秋怔怔地站在病房门外,透过门口的小窗静静地看着她,感到身心俱疲。

和两个侦查员结伴同行的小马看见了李春秋,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早。”

李春秋走后,姚兰独自靠在家里的沙发上,身上紧紧地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

李春秋拎着公文包走在办公大楼的楼道内,他被醉汉打过的眼角还隐约有些淡淡的青紫。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下,她大睁着眼睛出神地看着前方,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哈尔滨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白雪覆盖了整个市公安局的办公大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午夜零点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