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小马握着话筒，目光里重拾信心。
“未必。只要你们没有跟得太近，就不可能暴露。我猜这是他惯用的常规性手段。不管有没有被跟踪，他都会这么干。反过来说明，他马上就要去干一件重要的事了。”
“过十分钟你再打过来，让我想想。”
“丁科长，我们怕是被他发现了。”
挂了电话，丁战国走到休息室的墙边，看着地图上面“胜利电影院”的位置，一边看，一边苦苦地思索着。
此时，丁战国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冷着一张脸一直听着。
已经辗转来到市自来水公司附近的李春秋，走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他打开里面摆着的一本电话簿，找到了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号码后，摘下话筒，拨通了电话。
他有些沮丧地走进一旁的电话亭，给丁战国去了个电话：“我没想到他买报纸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最近的电影院散场的时间。走到门口的时候，一分没差。再跟就跟不上了，别的组也没他的消息。他消失了。”
“丁零零——”
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看不见李春秋的小马连忙下了车，慌忙追了过去，却怎么都没再找见李春秋的身影。
正在看着地图琢磨着的丁战国，忽然听见了一阵电话铃声，他下意识地拿起了电话，想也没想直接就问：“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
李春秋从容不迫地逆向汇入了人群，消失在小马的视线中。
“请问，这里是自来水公司吗？”电话那头，李春秋故意压低嗓音问道。
就在他刚刚走过去的时候，电影散场的铃声突然响起，电影院门口本来紧闭着的两扇大门忽然打开了，许多看电影的观众从里面拥了出来。
“打错了。”丁战国并没有听出来是谁，顺口回了句。挂上电话后，他才恍然回过味来，他看着电话机，有些发呆。
走出这条街道李春秋拐了一个弯，右前方，一个挂着“胜利”字样牌匾的电影院出现在了他眼前。
沉思了片刻后，他立即抓起了电话机的摇把摇动了几下，然后抓起话筒有些急切地对电话那头说：“邮电局吗？我是市公安局侦查科丁战国。两分钟之前，有人给我这里打过一个电话，我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小马见势，也慢慢跟了上去。
在听到丁战国的声音后，李春秋已经确认，陈彬就被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了解这里的地形。
坐在长椅上的李春秋看完了报纸，把它折起来，起身离开，走向了通往胜利电影院大门口的街道上。
走出电话亭，他笔直地穿过马路，走进了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大楼。
不远处的另一辆轿车里，小马正在悄悄瞄着李春秋。
办公楼一楼大厅，缴费处的窗口前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李春秋走过去站在队尾，仔细观察着大厅里的布局。
他将目光移到了今日影讯的版面上，仔细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一条条影片放映时间的信息。
他环顾了一圈，只见楼梯口上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各个楼层的办公室位置。在看到档案科的指示方向后，他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拉低帽檐往楼梯上走去。
走在街道上的李春秋朝四处看了看，然后从一个报童的手里买了份报纸。他拿着报纸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
上了二楼，李春秋径直走到门框上方挂着“档案科”的一间屋子前。他左右看了看，在确认走廊里无人之后，迅速掏出两根带钩的细铁丝，插进锁眼上下活动着。
之前跟踪他的那辆黑色轿车，又悄然无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路边。车里，那个戴着毡帽的男人透过车窗，依旧向外注视着李春秋。
正在他撬锁之际，一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李春秋立马直起身抬起手，装作一副敲门等着应声的样子。工作人员没察觉出异样，从他身后走了过去。
李春秋站在汽车的最后一排，跟着车上的乘客，最后一个走下汽车。
等人走远，李春秋继续鼓捣着锁眼，不消一会儿，“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他一闪身就进了屋，把门轻轻关上。
离市图书馆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一辆公共汽车稳稳地开过来，停在了车站里。
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整齐地排列着，李春秋快步穿行在各个档案柜之间。不一会儿，他在一个贴着“第三处理站”标签的档案柜前，停住了脚步。
陈彬看着他，哈哈笑道：“我就说嘛，共产党的政策是最好的。”
他将柜门打开，一堆档案袋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随手拿出一个打开，里面只有一份文件，他又打开一个，里面还是文件，依然一无所获。
显然，他的刑讯逼供被预审员阻止了。
他有些焦灼地打开第三个档案袋，这时，一张折叠的纸显露在他眼前，他将纸抽出来展开——是一张处理站的平面图。
预审员慌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连忙叫上丁战国走出了库房。不一会儿，丁战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走了进来，拎走了那一桶冰水和皮带。
李春秋终于松了口气，他仔细地看着这张图纸上面的几何图形、文字和数字，用心将它们默记了下来。
正在陈彬咬着牙准备迎接鞭笞疼痛的时候，库房的房门猛地被推开了，预审员走了进来，陈彬和丁战国都愣住了。
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丁战国正死死地盯着那部手摇式电话机，他着急地用手指头不停地互相搓动着，甚至已经失去了耐心。
皮带甩起，落下……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桌上的电话终于响了！丁战国霍地一下，一把就抓起了听筒。
“没事没事，来吧。”陈彬一脸不介意。
“丁科长——”
“爷们，对不住了。”丁战国把皮带从冰水里抽出来，在手上缠绕了两圈。
守在电话亭里的小马还没有把话说完，丁战国就急切地吩咐道：“听我说，在竞马场东路，靠近道南里的那个岔路口，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陈彬脱光了上衣，丁战国将拴着他手铐上的那条铁链子，缠绕在了横贯屋顶的那根管道上，将他吊在了管道下面，接着打来了满满一木桶的冰水，并将一根牛皮的皮带浸在了冰水里。
丁战国眼神灼热地看着地图上他所说的那个位置，对电话里说：“旁边就是自来水公司。你通知待命的人，马上过去。要是我没猜错，李春秋现在已经在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里了，他在查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
丁战国看着他，面色平静。
“我们过去，你是说——”小马表情凝重。
“成。”陈彬很配合地自己开始解起了扣子。
“抓人！马上动手！”
丁战国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陈彬面前给他打开了手铐，商量似的说：“我得脱了你的衣服。”
“高局长知道这事吗？”
“没啥对不住的，换了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了。”
“我会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看着陈彬说：“那就对不住了。”
小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丁，按规矩，我得接到他的电话——”
听到这儿，丁战国叹了口气说：“我还真想跟你交个朋友。可惜了。”
丁战国急疯了，他一下子发作了：“这是我现在给你下达的命令！再缓再等，人早跑了！”
他说得特别坦诚：“你不知道，我那个侄子争气啊，书念得特别好。他要是个败家子也就罢了，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别问了。你把我弄死，保密局会给他们娘儿俩发笔抚恤金，我算过了，这钱能让那孩子长大成人。我要是招了，我就是叛徒，他们会鞭我的尸，那孩子也跟着就毁了。所以，我没法说，一句话我都不能说。”
他抓着电话，几乎是在大声吼叫：“我告诉你，抓了人，破了规矩犯了错，找我！但人要是跑了，找你！”
他很诚恳地看着丁战国说：“死活对我来说无所谓。当初本来该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赚一天。可我要是告诉你什么，保密局是不会放过我侄子的。”
“是！”
停了会儿，陈彬接着往下说：“我弟弟死之前，还没结婚。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他有个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儿子，我们家的独苗。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我供着。现在你把我抓了，我认。可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说。”
小马被他骂得一激灵，随后他放下电话，快步冲出电话亭，一把拉开亭子外面停着的轿车的门，抓起步话机就说：“马上到竞马场东路的自来水公司，监控法医科的李春秋，即刻出发。重复一次，马上到自来水公司……”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条街上突然就多了一个卡子，我们再想绕道已经迟了。眼看着宪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转身就跑……”陈彬顿了顿，才说，“我亲眼看见他死在我面前，我还得装不认识他，并笑着给日本人鞠躬，因为我得活着啊，我活着才能给他报仇。不过我也做到了，那个值班的宪兵队长，一家子都让我点火烧了。”
档案室的门轻轻开了，李春秋侧身闪了出来，他警惕地环顾了一圈，轻轻地将门关上，朝走廊的一侧走去。
丁战国没有插话，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没过一分钟，他就走出了办公楼大厅。就在他准备走下大厅外的台阶时，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开了过来，一个急刹车，在他的面前停住了。
说到这儿，陈彬沉默了片刻，目光里有丝难过的神情闪过。
李春秋愣了愣，径直望着这辆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三个穿着便衣的男子便从车里跳了下来，一前二后，把他围在了中间。
“那时候，宪兵队和特高课无处不在。出去的时候，我们不能在身上带枪，搜出来就是个死。可我们哥俩儿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事出去，还得带着。怕让人家一锅端，就每次都把枪带在一个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装作不认识。那次轮到我带枪，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李大夫，得罪了。”说这话的，是这三人中领头的男子，看样貌约莫三十多岁，头上戴着一顶毡帽。
丁战国没有说话，认真听他说着。
“你们是谁？”李春秋一脸疑惑地看看他们。
“日本人在的时候，我们不像你说的那样，躺在床上编情报。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动线上的人。你们在山上过得挺苦，我们在城里头也不易。”
戴着毡帽的男子没回答，另外两个人已经过来抓住了李春秋的双臂。男子转身把路让开，等两个力气很大的同伴把挣扎着的李春秋塞进汽车后，他才把后座的车门关上，然后打开驾驶室的车门，钻了进去。
丁战国有些惋惜地“哦”了一声。
路上，零星的行人愕然地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戴着毡帽的男子在行人错愕的目光中，开着这辆载着李春秋的黑色轿车疾驰而去。
陈彬摇了摇头。
黑色轿车一路飞驰。
“还活着吗？”
轿车里，坐在后座中间的李春秋一只手已经被戴上了手铐，他的另一只手使劲挣扎着，死活不肯就范。
“嗯。”
突然，轿车猛烈地颠簸了下，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顺势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李春秋的胳膊马上就软了。
“他也是干这行的？”丁战国有些意外。
双手终于被反铐在一起，他痛苦地小口吸着气，问道：“谁派你们来的？高阳还是丁战国？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当初来哈尔滨，不光我自己，还有我弟弟。”
戴着毡帽的男子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完全无视他的问话。
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丁战国看着他。
“你们是哪个科的，是不是侦查科？我要见你们科长，我要见丁战国！”李春秋急了，开始吼起来。
“你的眼挺毒，我老家是关中的。”陈彬接过水喝了一口。
坐在李春秋身边的男子拿出一团毛巾，塞进了李春秋的嘴里，随后又取出了一个粗布口袋，套在了李春秋头上。
丁战国起身给他续了一缸子热水，端过去：“一宿都抽没了，喝点儿茶饼子对付对付吧。”
倏地，李春秋什么都看不见了。
“有烟吗？”
等取下头上的粗布口袋时，李春秋已经被带到了一间公寓式的楼房里。
丁战国看着陈彬，笑了：“要是问不出来，我今天就不会在这儿了，早成烈士了。”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铐着。口袋揭开的一瞬间，眼睛因强光的刺激而闭上，随后，他慢慢睁开眼，眯着眼睛努力地观察周遭的环境。
陈彬突然开口说：“最后问出来了？”
这个房间的窗帘紧紧地拉着，客厅里的家具很少，沙发和桌子也被挪到了靠墙的地方，正中间被空了出来，地板上放着一把椅子，自己就坐在上面。
“我和两个脚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发了。那时候还是年轻，十六里的山路，还下着雪，从下山到进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了。我们在牲口圈里蹲了半宿，抓着了一个汉奸。他跟你特别像，软的、硬的、热的、凉的，什么都不吃，问什么都不说。”丁战国吸了吸鼻子，“没办法，我只能犯错误。那俩人都不干，拿抗联的纪律来压我。我急了，拿枪口顶着他俩，让他俩闭了嘴。我没办法啊，说话就天亮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问不出来他们走哪条路，山上的队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没办法呀！”
他完全看不出这是哪里。
陈彬大睁着眼睛，很显然，他听进去了。
戴着毡帽的男子此时已经把毡帽摘了，坐在李春秋的对面。
“有一回，我们得到消息，说日本人又要围剿了。那时候什么情报线索也没有，怎么办？”
他背后，一个预审员模样的人坐在一张桌前，正做着记录。那张桌上还有一盏灯，直直地照射着李春秋的眼睛。刺眼的光线让李春秋有些看不清坐在对面的男子的长相，只能听见男子对他说：“没想到，李大夫，你居然是国民党的人。”
听他这么说，陈彬的兴趣越来越浓。
李春秋眯缝着眼睛想说话，无奈嘴被毛巾堵着，根本无法言语。
热茶喝着，身子也暖了，丁战国把大衣解开个扣儿，接着说：“有个事，我没跟别人说过，今天跟你唠唠。”
“市公安局的法医，让自己人当街带走，这件事会上报纸的。在事情没全部弄清楚之前，我们只能把你带到这儿来。”男子伸手把李春秋嘴里的毛巾拽了出来，“什么时候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去吧。”
陈彬一直听着。
“我没见过你们。”刚拔出了毛巾的李春秋动了动有些僵硬的面部，努力地看着他。
他这样说着，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们不行。我那时候还在山上，别说咖啡，为了口吃的，我们得跟地鼠争食，急了还得去刨黄鼠狼的窝。夜里得睡在老林子里，有时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们发现，我们连火都不敢生，就裹着条破棉被钻在雪堆里。第二天人起来了，手一摸，耳朵冻掉了，鼻子冻没了，常事。有时候身子还能动，脚已经抬不起来了。睡宿觉的工夫，一条腿就这么废了。”
“为了抓你，侦查科也算是下了苦功夫。我们连夜开着车从县里进城，就怕你认出来。一夜车开过来，盹儿都没得打，你要是真体谅同事，辛苦你早点开口吧。”
“那也算是老人儿了。我也不短，说起来都快十一年了。这么说，咱俩差不多。”丁战国嘬了口热茶，接着说，“跟的人不一样，过得就是两种日子。还是你们舒服啊。白天找家馆子喝杯咖啡，结账的时候顺手打个电话，什么还没干呢，先申请经费。夜里烤着壁炉，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弄几份小雨点的情报也能交差。”
“我想见见高局长。”李春秋说。
陈彬终于点了点头。
“别急。到了那一步，你会见到他的。”
“要是我没猜错，你也是伪满时期来东北的吧？”
“丁战国呢？他在哪儿？”李春秋蹙紧了眉头。
陈彬瞟了丁战国一眼，似乎有了点兴趣。
“今天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家长会，你可能都忘了。”没等李春秋说话，男子继续说，“他让我转告你，朋友一场，他暂时不愿意见到你。作为邻居，他也应该回避。”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这些话不记录，想到哪儿说哪儿啊。”丁战国给自己沏了一大缸子热茶，话说得挺诚恳。
“回避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干，有什么回避的东西？”李春秋很警惕。
陈彬看着他，始终缄口不言。
男子看看他，停顿了会儿，说：“咱们开门见山吧。徽州酒楼外头那个看不见路却知道人的乞丐是谁找的？那辆拉白菜的马车为什么会停在墙根底下？”
预审员走后，丁战国对着陈彬笑了笑，说：“这些小年轻，都是解放哈尔滨以后才上的岗，嫩了点，是吧？”
听到对方这样问，李春秋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房门啪嗒一声轻响，关上了。
“春光照像馆的叶翔是怎么死的？冰天雪地，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一天一宿，我都困了。别都耗在这儿，你先出去，等会儿回来换我。”这话说得不像是在生气，语气温温和和的，预审员想了想，随后起身走了出去。
李春秋依旧沉默不语，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丁科长……”预审员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被卡车撞死的猎户，你认识他，对吗？丁科长搭你的车去木兰县，你千方百计不让他打开后备厢，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男子的话越来越快、越来越重，一句接着一句地问。
预审员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丁战国转过头来看看他。预审员见状，有些尴尬，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丁战国跟说：“你先出去透透气吧，换换脑子。”
李春秋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彬依旧面无表情，没有一丝要交代的意思。
“接近丁科长的那个鬈发女人为什么会自杀？是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你儿子过生日那天晚上，你和那个醉汉打架，是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过了好一会儿，丁战国才问：“考虑好了吗？”
李春秋的呼吸愈来愈快，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丁战国特意给陈彬留了些时间，让他考虑。
“市医院拆炸弹，医药公司爆炸，你都参与了多少？尼古拉广场上去抓那对特务，你去买面包。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副食店掌柜丢表之前去，是不是太巧了？”
“你这块骨头，难啃。审你这活儿，谁摊上谁倒霉。所以我也把这个实际情况向领导做了请示。上面很痛快，具体方案是这样——”丁战国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别真诚地说，“只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况，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几年活罪，你觉得怎么样？”
男子边问边凑过来，他的话在李春秋的耳朵里如同擂鼓。
陈彬眨了眨眼，还是没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险替丁科长挡那一枪？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从你来哈尔滨的那天起，有人就在背后盯着你，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不说，就能把大家骗了？”
“你看哪，在医院里布置炸弹的是你，在食品厂仓库里杀害保管员的是你。还有你们派来勾搭我的那个女人，说起来我连她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杀的吧？”他掰着手指头数，“在医院，在酒楼，我们的人也因为你裹了不少绷带，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这么多条人命，说多少东西都救不了你。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对吗？”
李春秋突然爆发了，他一脚踹倒了男子坐着的椅子，男子连人带椅一起摔在了地上。
闻言，陈彬抬头看着他。
“栽赃！谁在栽我的赃！有种出来自己跟我说！给我编这么多罪过，这到底是谁想要我死！”李春秋疯狂地往前扑着，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
丁战国拉开椅子坐下来，说道：“说起来，咱们见面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屋内，一团混乱。
“说了一句，问中午几点开饭。”预审员无奈地回答。
身后做记录的男子见状，飞快地走过去，对着李春秋就是一拳。这极度用力的一击，打得李春秋头脑发蒙，砰的一声摔倒在地，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还是不开金口？”丁战国开门进来，冲着预审员问道。
昏过去的李春秋被捆了起来，为了不让他活动，他们将他的脚也绑了起来。
陈彬可能是坐得累了，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挠着头皮。
此刻，已经醒了的李春秋狼狈地跪在地板上，一动不能动。他的面前是一盆冰冷的水，水面上还浮着一层冰碴儿。
李春秋抬起头来，如果他推测的没错，十有八九，陈彬就被丁战国关在哈尔滨自来水公司的第三处理站。不过，以防万一，他还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把李春秋打倒在地的男人，用一根铁钩子噗噗地砸着冰碴儿。
他低头再度看了看地图。这座厂房的面积和他通过发电机功率得出的判断很吻合。作为一个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人，他深知哈尔滨市自来水的来源。在夏季，水厂会调用松花江的水来使用；等冬季上冻以后，调取江水的设备就会关闭，改为使用地下水。没有供电，丁战国只能使用柴油发电机；没有供暖，他们只能使用电炉子。综合距离和方向这两方面因素考虑，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先前戴着毡帽的男子蹲在李春秋的身后，从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厉声质问：“再问你一次，高奇死的那天曾在医院里看见你，然后转身告诉了丁科长，说找到了公安局的内鬼。几个小时后，他就死了。你怎么杀的人、灭的口？”
李春秋又想起了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李春秋被揪得头高高扬起，他艰难地说：“我要见高局长。”
李春秋不停翻动着页码，忽然，他在某一页停住了。在这一页的地图上，绘有一所厂房，标着“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
咚！李春秋的脸被男子摁到了冰水里，冰冷的水呛进他的肺管使他无法呼吸，脸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这是一本高倍的市区地图册，哈尔滨的地形地貌被分成了几十页收录其中，每一页上都显示着每一座建筑物的形状和标尺比例。
男子死死地摁着拼命挣扎的李春秋，水溢得到处都是，就在李春秋快要窒息之际，他又一把将李春秋猛地拽了出来。
随后，李春秋把书塞回了书架，又走到了标着“地理类”标识的书架前，抽出了一本哈尔滨市区地图册。
李春秋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根据《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所写的原理，李春秋通过一夜时间的耗油量，估算出了发电机的功率，而后他进一步推算出小唐他们待的地方，应该是一座使用面积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筑。
男子揪着李春秋，望了望同伴，说：“去，把窗户打开。”
他翻到相应的页码处，看了看，而后回想起了小唐说的那句“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细细琢磨着。
同伴走过去呼啦一下将窗帘拉开了，接着把窗户推开一道大缝，冷风呼地吹了进来。刺骨的寒风直直地吹在李春秋脸上，他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
他走到这排书架后面，浏览着书脊上的书名。当看到《柴油发电机工作原理》这本书的时候，把它抽了出来，然后打开目录页快速地浏览着。
“再过五分钟，你的耳朵就会被冻掉。我再问你，后备厢里到底藏着什么？”男子在李春秋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
一排排的书架，书籍品种数不胜数，寻找了一圈后，李春秋将目光定格在了一排书架上，那排书架最前端的一块木制标识牌上写着：机械类。
李春秋想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嘶哑着，发音困难。
他抽出了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籍，随便地翻了几页后，往别处走去。
“重病用猛药，这是丁科长的意思。对你这样的人用刑，不算犯纪律。说不出来话，就点点头。你是特务，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特务，对吗？”
李春秋走进了图书馆，在标着“医学类”木牌的一排书架后面，用目光寻找着他想要的书。
李春秋艰难地说：“我不是，你们弄死我吧。”
图书馆对面，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过来，停在了马路边。车窗被人摇下来，车窗内，一个戴着毡帽的男人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
“噗——”他的脸再次被摁了下去。
果然不出丁战国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经利索地登上一级台阶，走进了挂着“哈尔滨市图书馆”牌匾的大门。
水下，李春秋大睁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着，他跪在地上的两条小腿被男子死死地踩着。
丁战国在电话这头叮嘱道：“别跟得太紧。记着上次的教训——你们可以到图书馆去等他。要是我没猜错，他会去的，那里有他需要了解的一切。”
哗啦——男子又把他拉了起来，李春秋已经毫无力气了，咚的一下摔在了地板上。
“天没亮就到位了，都是生脸。他们的三辆车里都配了步话机。”
男子看了看李春秋，随后对同伴点点头，同伴会意地走进了一间卧室，抓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
“他在根据小唐的车速，计算关押地点到市区的距离，有意思！县里抽调来的人到了吗？”丁战国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
此刻，第三处理站的电话响了，丁战国焦急地一把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没错。”
电话那头传来了小马的声音：“丁科长，自来水公司的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没有找到李春秋。”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准确时间？”
“你们去晚了吗？”丁战国有些意外。
“十分钟之前，刚刚出了大门。要去哪儿还不清楚，只打了一个电话。我们通过电话局，查到他拨的号码是气象局。我把电话打过去确认过。”
“就差了一步。不光这儿，在所有该出现的地方，他都没有出现。我怀疑，他发现自己已经暴露，跑了。”
丁战国问：“现在呢？”
丁战国飞快地想了想，说：“马上去各个车站，能带的人都带上，堵截。”
“都是按照你布置好的，一步不差。说的时候他离我们不远，听得见。还围着吉普车转了一圈。”
“我必须见到他！”说完，他夺门而出，马不停蹄地赶回市公安局。
“你和小唐该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回到公安局后，丁战国连帽子和手套都没摘，就立即前往高阳的办公室向他汇报了这些情况。
“早晨就去科里了，说有私事找你。听说你出差了，他有些意外，不过也就点到为止，不该问的都没多问。”
“李春秋？”在听到丁战国说李春秋的时候，高阳一脸凝重。
“怎么样？他找我了吗？”
“对。十有八九，他就是特务。那个我们一直在寻找的内奸。”因为刚刚赶回来，丁战国说话还有些喘。
电话的另一端是在侦查科一间单独屋子里的小马：“丁科长。”
“找到证据了吗？”
这个屋子里有两张卷着被褥的单人床，是夜里轮班的时候侦查员们休息的地方。床边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哈尔滨市区地图。木桌上的一部手摇式电话正在响着，丁战国走过去把听筒拿起来。
“我本来是要利用陈彬的被抓，进一步逼他现出原形。我安排小唐开车回局里拉柴油和电炉子，还让小马故意在他面前说了一些我们设计过的话。我相信，一个职业特工，完全可以根据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找到秘密关押陈彬的地方。”
丁战国刚要说什么，外面电话铃响了。他看了看陈彬，而后起身出门，一路来到隔壁的屋子。
“他找着了？”高阳急切地望着他。
预审员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笔放下：“哎，说话。睡着了？”
“我可以肯定，李春秋到过自来水公司的档案科，拿到了第三处理站的建筑图纸。他的记性非常好，他完全具备短时间内把图纸记在脑子里的能力。”
陈彬用手指头掏了掏耳朵。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应该守在陈彬身边，等着他。”
“没辣子，大蒜凑合了吧！要是在这儿拖到过年，我让人给你做一碗拉条子。”
丁战国叹了口气，说：“问题就在这儿，李春秋失踪了。”
陈彬仍旧闭着眼睛，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高阳满脸诧异，他幽幽地说：“他的失踪比我想得稍微快了一点儿。”
“面条这东西，老行家和尝鲜的人，吃相不一样。刚出锅的烫嘴面，咬着一头就不松嘴，一根从头吃到尾，看你吃那么香，要是没脚镣拦着，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细北粗、东淡西咸，老家是西北哪儿的？”
市医院传达室。
陈彬像是没听见，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一阵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接线员顺手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你好，是市医院吗？我找姚兰。”
丁战国见他这副模样，敲了敲桌子：“行，不愿意唠这些，那就换个话题，咱聊点别的。”
不多会儿，穿着护士服的姚兰从走廊里走了过来。她走进传达室，冲接线员点了点头，拿起了桌上的听筒。
陈彬坐在桌子后头，眼睛闭着，像个入定的和尚。
“哪位找我？爸爸？您在哪儿打电话呢？这么冷的天，怎么跑到镇上去了？”她没想到这个电话是父亲打来的，听到父亲询问何时回家时，她为难地说，“除夕……除夕怕是回不去了。嗯，春秋太忙，他单位的人手太少，可能要值班。嗯，嗯，我和李唐要是回去，过年就剩他一个人了。等他值完班吧，过了年，十五我们再回去。”
预审员的笔尖停顿了下来，没人说话，他的记录暂停了。
姚兰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和情绪在电话中显得很正常：“我妈呢？她的腿怎么样了？你们把炕烧热点儿，别心疼煤，缺钱就给我们个信。李唐啊？他现在可懂事了，今天开家长会，他考得还不错，怎么也得有个小奖状吧。”
库房里，一片寂静。
她笑了笑，听见电话那头父亲在问李春秋，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春秋啊，还那样。还是那副驴脾气，我说什么他都不听。说了不让他乱花钱，哪听啊。前天又给我买了件貂，这么贵的物价，我跟他吵了一架。就是啊，他还和十年前一样，就像个孩子。”
“谁是你们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边的那个鬼。”丁战国用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说着说着，姚兰的眼圈红了，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让我问您好呢。他说了，等过了年，不管多大的雪，都回去喝您泡的老酒。”
陈彬看看他，顿了顿，才开口说：“第二个呢？”
封闭的公寓客厅里，李春秋已经被折磨得气若游丝。他的脸上全是冰水，嘴唇冻得发白，额头微微冒着白气。
见他不说话，丁战国停了会儿，直奔主题：“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怎么找到他，是我的第一个问题。”
一直在审问他的男子离李春秋很近，他直勾勾地盯着李春秋道：“说吧！横竖都是个说，非得挺到年三十儿吗？”
“断眉、八字脚，那天我就认出你来了。医院的炸弹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杀的。”
李春秋完全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慢慢闭上了。
陈彬不说话了，他全明白了。
轰——他再次入水。
“‘就算不信，也要逼着自己信。’这话，熟吗？”丁战国顿了顿，继续说，“徽州酒楼，隔墙有耳。要不是这句话，我也找不着北市场。”
水下，李春秋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地，他开始恍惚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似乎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陈彬方才半张着的嘴慢慢合上了。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声音从他耳边传来：“干什么？把他拉起来！快——”
“认了亲，就得上炕当新郎，这个态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护法了，怎么这么说话？”丁战国把他们在徽州酒楼说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李春秋被一只手抓着，从水里拎了起来，顺着头发淌下来的水流模糊了他的视线。
陈彬有些吃不透丁战国的话，他半张着嘴，望着丁战国。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个人影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渐渐向他走近的人是魏一平。
丁战国看着他：“承认自己是护法了？”
他这才明白，这一行人并非市公安局的侦查员。
“是啊，要抓起码也是大师兄吧，你们知道他骗了多少钱吗？”陈彬顺着他的话接口。
魏一平着急地让他们给李春秋松了绑，给他换了一套干衣服。
丁战国冷笑一声：“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场的百十号人，我们干吗不抓别人，单抓你呢？”
收拾好的李春秋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虚弱地喘着气。
“长官，没装，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儿来干什么。”陈彬一脸无辜，“应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伤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这个戏法怎么变，我全说。”
魏一平坐在一边看着他，很耐心地说：“徽州酒楼一出事，长春炸了锅。每个涉及到的人，都要被审查。”
听他这么说，丁战国眉头一挑，喝道：“装傻充愣？”
李春秋沉默着。
陈彬倒是很诚恳：“政府不让跳大神，以后不跳了。政府不让骗老百姓，再也不骗了。我就是个低头过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师傅，不是我啊。”
“向站长的秘书，跟了他五六年的心腹之人，也被动了刑。”
“操心费神，当然累了。”
李春秋仍然没有回答，他的脸色苍白，似乎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扛刀弄棒，累坏了。”陈彬用袖口擦了擦嘴，说道。
魏一平转头看了看坐在一旁刚才审问李春秋的男子。
丁战国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这么冷的地方，还能睡那么沉，要是没这碗面条的热气儿，都叫不醒你。呼噜打了一宿，你这心够宽的。”
看见魏一平的眼神，男子马上起身走了过来。
预审员开始低头记录。
魏一平看看他，然后转头看着李春秋：“事前不通知我，抓了人才给我打电话，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向站长就不怕天冷，下面的心都寒了？”
“再有根烟，就更好了。”陈彬吧唧吧唧嘴。
李春秋已经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胃口不错。”丁战国看着他说道。
“向站长说，他会给您打电话亲自解释。”男子抬头了，原来他正是在向庆寿办公室里，接受了远赴哈尔滨执行任务的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子。
陈彬把碗端起来，把剩下的面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随后咣的一声，把吃空了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饱喝足后，他的脸泛起了红晕。
“事关重大，得罪了。”男子的声音不高，他接着说，“魏站长，我会留在哈尔滨，直到找着泄露者为止。”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里的侦查员，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一沓稿纸上无聊地点着。显然，他在这里充当了预审员的角色。
“你叫什么名字？”
丁战国和昨夜一起押车的侦查员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齐刷刷地看着陈彬。在他们投过来的目光下，陈彬吃得更起劲儿了。
“中尉郑贵平。在长春，都叫我郑三。”郑三“啪”的一声敬了个礼。
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内，陈彬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大碗热汤面，一头蒜被他剥得乱七八糟。时不时地，他手上的手铐撞上粗瓷的碗边，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声音。
魏一平没回应，看了看李春秋。
很快，他找到了，他按着上面的号码拨了几个号，对着电话说：“是气象局吗？”
郑三马上明白了，他走到李春秋面前，略表歉意道：“审讯李上尉是命令，不得不干，抱歉。”
他走进公安局大门不远处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拿起一本厚厚的电话簿翻开，翻找着。
话没说完，李春秋突然起身，“呼”地一拳砸在了郑三脸上。
李春秋仔细琢磨刚才小唐对小马说的话。顷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脚步转身往大门口的方向走去。
郑三被他砸得歪了半个身子，等再直起身时，他的嘴角已经渗出了血。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春秋又是一拳，紧接着，他一把从郑三的皮带上抽出手枪，顶在了郑三的脑门上。
吉普车左边的结霜程度远远大于右侧，显然这是因为阳光长时间地照射着右侧造成的。吉普车只有从南向北一路行驶，才会使右侧接受如此多的日晒。
郑三硬着头皮顶着，脸色铁青。
李春秋抬起头眯着眼睛，向天空看了看，太阳已经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春秋！”魏一平立刻大喊一声，赶紧阻止。
他们的对话李春秋听了个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着。阳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李春秋发泄似的举起枪柄，朝郑三的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小唐点点头，往食堂走去，没走几步，他又扯着大嗓门喊了一声：“别忘了再装上两个电炉子！”
“李春秋！！！”魏一平大声呵斥。
“我早就说过，这车不行。行了，你赶紧去食堂喝碗热汤，这儿我盯着。”
李春秋的眼珠子都红了：“站长，我挨一顿打不算什么，但他把正事儿给耽误了！”
“可不，手都冻硬了。天刚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时候，又不敢开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打死我也不开它了，还是卡车严实。”
魏一平开着一辆轿车，在黄昏的街道上行驶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春秋埋头趴在前方的车挡板上，唰唰地画着一张图纸。
“暖风还没修好啊？”
很快他就画好了，魏一平从他手里接过图纸，看了看。
李春秋往回走着，走得很慢，身后小马和小唐对话的声音他还能听见。
“地址和方位都是准确的，细节上可能会有偏差，但大体上差不多。”
说着话，他往吉普车的另一侧走去，走路的时候，他目光凌厉地迅速扫视了一圈吉普车。他注意到，吉普车左侧的车门和车窗上都结着一层霜，而右侧的冰霜少一些。
“难为你了。”
李春秋摆摆手：“先偷懒回去了。”
李春秋没说什么。他越不说，内心里对今天的遭遇越不满。
小马和小唐都笑了。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如果换一换，你现在坐在长春的办公室，也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别多想，现在受的磨难，未来都会变成勋章。”魏一平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安慰道。
李春秋失笑道：“大家都干活，就我先溜了。要是跟你不熟，这话听着都像是讽刺我偷懒。”
李春秋没说话，把脸转向窗外。
“够了够了，就这人情我都领不起了。”小唐满脸堆笑，他看着小马说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贵，伤了谁赔得起？”
“我早就跟他们说了我的怀疑——陈彬。想想看，你我还在路上奔波的时候，没准儿他已经泡着热水澡，喝着热茶，开始和共产党讨价还价了。”
不远处，法医科的小李也扛着两床棉被从一侧走过来，一个侦查员赶忙过去接着，显然，小李也被叫来帮忙了。
“您确定是他？”李春秋转头问道。
“还有什么活儿？”李春秋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问。
“不是你，不是我，还会是谁？”顿了会儿，魏一平望向李春秋，“陈立业那边怎么样？有什么动静？”
“风大，吹透了。”小唐对着合拢的手心哈了口气，暖暖手。
“暂时没什么。”
这时，刚从库房帮完忙出来的李春秋走了过来：“脸怎么冻成这样？像个萝卜。”
魏一平点点头：“只要他不动，你就别动。这么多年都跟下来了，他在和你比耐心啊。丁战国呢？他的无声无息让我很不习惯啊。”
小唐耸耸肩：“我看了，挺干净的。功率太大，没办法。”
“他在贴身看着陈彬，天塌了他都不会离开的。我给自来水处理站打过电话，接电话的就是丁战国。”
“那也太费了。你把发电机的过滤卡子打开，看看干不干净。太脏了影响发电机功率，耗油量就跟着上去了。”
“郑三这件事，你得想好一个说法。要不等丁战国缓过劲儿来，他会很关心这半天你在哪儿的。”魏一平提醒着他。
“一宿就烧了小半桶，多弄点儿吧，保险。”
李春秋再次侧过脸，沉默地看向车窗的外面，他们如今已来到一处地形偏高的山路。车窗外，天已经擦黑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
小马走到小唐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头问道：“两桶，够不够？”
他想起了赵冬梅。
小唐提着一个塑料桶站在卡车旁边，正在给一辆吉普车加油。天实在太冷，加了会儿，他便腾出一只手来，搓着冻得通红的脸。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叫了辆出租车，来到了铁路俱乐部。
两个侦查员戴着厚厚的手套，推着一个油桶顺着那两块木板向上滚着，另外两个侦查员从车库里跟着又滚出来一桶油，费劲地将它弄上了卡车。
这里一切如故，李春秋在大厅里四处看了看，顺手拦住了一个走过的侍应生：“劳驾。”
车库门口的院子里，一辆卡车的后挡板被打开了。大伙儿在卡车上搭了两块木板，连到地面上。
“先生？”侍应生停下脚步望着他，以为他有什么需要。
说完，他便转身打算出门，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没几秒，一个侦查员从外边跑了进来：“几位几位，唐哥回来了，都下去帮忙装车！”
“今天演《天鹅湖》吗？”
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但他还是隐约地觉得不好再过多打探：“没事儿，那等他回来再说吧。”
“不好意思，没有。以后也不会演了。”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屋里的情况，几个侦查员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报纸，还有的拿着火柴棍儿在掏耳朵……
李春秋眉头一紧，问道：“出什么事了？”
“一点儿私事。”
“没什么，那个跳芭蕾舞的姑娘不来了。”
小马看看其他几个侦查员，他们全部都是一脸的不知情：“我们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听到侍应生这么一说，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没说什么，走到门口招了辆车离开铁路俱乐部，向赵冬梅家奔去。
“眼看都小年了还出差？去哪儿了？”
赵冬梅家，屋里灯光明亮。
“出差了。”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她家门口，想了好一会儿，才决定敲门。正在他准备伸手之际，门突然开了。一个小伙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春秋直奔主题：“老丁呢？”
李春秋听见屋内，赵冬梅很客气地对小伙子说：“多亏你了，真的很感谢，谢谢你，陆杰。”
几个侦查员听见开门声，纷纷扭过头看向来人。小马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见来人是李春秋，便冲他打招呼：“李大夫来了？”
这个叫陆杰的小伙子一面连声说着“别这么客气”，一面从赵冬梅家走了出来。他一转身，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李春秋。
这样想着，他扭开了侦查科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李春秋愣了愣神，然后上下打量着他。
走到侦查科门口时，他想起了魏一平交代的事。陈彬究竟被丁战国带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他必须尽快打听到才行。
小伙子的眼神单纯透亮，看上去很淳朴，他的牙齿非常洁白，咧嘴一笑给人憨憨的感觉。他身上穿着啤酒厂的粗布工装，戴着袖套和手套，上面落满了炉灰，怀里还抱着半截沤烂的炉烟囱。显然，他是来帮忙的。
儿子的态度让李春秋心里有些烦闷，他默不作声地离开家，去了公安局。
跟在小伙子身后的赵冬梅看见李春秋后，微微愣了一下。
姚兰抬头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没有说话，他眼睁睁地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强地走出门外。
“您好。”陆杰很有礼貌地向李春秋打了个招呼。
整整一个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终避过李春秋。
“你好。”李春秋礼貌地回应。
“我让妈妈送。”
陆杰又转头对赵冬梅说：“那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见儿子吃完，李春秋赶紧喝完了碗里的粥。等李唐背着书包出来后，他马上从餐桌边站起来，说：“我去送你。”
“谢谢。”赵冬梅对他浅浅一笑。
说完，他一溜烟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而后，陆杰客客气气地走了。
不多会儿，李唐吃完了，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说：“妈妈，我去拿书包。”
送走陆杰，赵冬梅站在门边看看李春秋，没有半点儿想要邀请他进门的意思。她正要自己进去，李春秋却先她一步，一只脚迈进了大门。
李春秋没有说话，他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粥。姚兰望着他，知道儿子刚才的举动一定让他心里不是滋味。
赵冬梅家的屋子小，两个人待在里面，显得有些局促。纵使这样，赵冬梅也刻意坐在离李春秋尽量远的地方。
姚兰有些尴尬地看了李唐一眼，又看了看李春秋。
并不大的屋子里，满是尴尬。
似乎是想打破这种沉闷的氛围，李春秋夹起一个煎鸡蛋，贴心地放进李唐的碗里。可是，李唐只顾埋头吃饭，看都不看他，顺手把碗里的这个煎鸡蛋夹了出来，又放回了之前的盘子里。
沉默了良久，李春秋突然开口问：“你不去那儿了？”
早饭做好后，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客厅的餐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饭，气氛有些沉闷。
“那天晚上喝醉了，失了态，被开除了。”赵冬梅没有看他，出神地望着地板。
这样一句温暖的话，瞬间让姚兰愣在了那里，心里又温暖又酸涩。一旁的李春秋看着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听她这样说，李春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过了会儿，他才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你的朋友？”
李唐的眼里好像只有姚兰，他直直地看着姚兰，说：“我想给你做早饭。”
“工友，就住在附近。”她自己又补充了一句，“烟囱坏了，他来帮我修。”
姚兰刷好牙也跟了进来，她看到李唐举着锅，赶紧把锅接到一边说：“这是干什么？”
“他喜欢你。”
李唐有意躲开了他，手故意往旁边一歪，避开了他的手。
赵冬梅什么都没说，她的闭口不言让李春秋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着一身睡衣出现在厨房门口，他看见李唐的举动愣了一下，赶紧走过去，想要伸手接过李唐手里的锅。
“今天来，有个事想请你帮我。”李春秋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一整天我都和你在一起。”
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
赵冬梅终于抬起头，明亮的眼眸深深地望着他：“你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李唐没有回答，他站在厨房里，把几颗鸡蛋逐一放进一口盛满了水的锅里，然后端起来往灶上放。
李春秋答非所问：“你喜欢他吗？”
听见声音，姚兰带着满嘴牙膏沫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她看着李唐不同以往的积极劲儿，十分意外地看着他跑进厨房：“怎么起这么早？”
赵冬梅没有回答。
他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把脚使劲往靴子里蹬，全部弄好后，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我觉得他挺好的。眼睛干净透亮，这种人心里藏不住话，不会撒谎。如果喜欢一个人，他会毫无保留的。”
晨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进李唐的卧室里。李唐一改往日睡懒觉的磨蹭劲儿，费劲地把被子翻过来，有板有眼地叠着。桌上散乱的作业本也被他拿在手里，一一装进书包。
赵冬梅仍然没有说话。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别找你喜欢的，找个喜欢你的。碰上个真对你好的，就嫁了吧。”李春秋说得很诚恳。
躺在床铺上的陈彬一声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丁战国和小唐，仿佛他们说的话和自己丝毫没有关系。
赵冬梅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壶，那床就是他的家了。”
李春秋没再说什么，向她道了个别，起身离开了。
丁战国嗯了一声：“这位护法是属蝎子的，屁股上有刺，别轻易靠近他。晚上咱们轮个三班倒，看好他就行了。”
月光下，李春秋踩着积雪前行。
“我量过了，绝对够不到。”小唐立刻打消了他的顾虑。
身后赵冬梅家的门突然咯吱一声开了，赵冬梅冲出来带着哭腔冲他喊：“我不喜欢他，我不嫁！我想嫁的是你！你娶我吗？你肯娶吗？！”
“他够不着那炉子吧？”丁战国看着那台电炉子，不无担心地问道。
听到赵冬梅的叫声，李春秋一脸冷峻，他依旧踏雪前行，甚至不敢回头看赵冬梅一眼。
离他不远处，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大功率的电炉子。没有暖气，他们只能靠这个取暖。
此时李春秋的家里，李唐已经睡着了，姚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饭桌旁苦苦地等着。
而陈彬，此时正躺在墙角的一张床铺上，他的脚镣上被拴了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墙角那根垂直的铁管上。
桌子上的饭菜一筷子没动，全部凉透了。
老头走后，小唐和另一个侦查员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这间库房收拾好。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一分一秒地走着。
“成，那你们忙。”说完，老头缩着脖子离开了。
已是晚上十点十分了。
他举着手电筒，上下扫了扫铁管，说：“行，就这间了。”
冰天雪地里，近郊林区的一间小木屋内，燃着一个火炉子。炉子上架了一口锅，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几根大棒骨头。
丁战国顺势跨进去，打着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见这间库房的内墙壁很厚，窗户上还有粗粗的铁栅。一根管道横贯房顶，从墙角穿下来，直入地面。
一个眉眼和郑三有些相似的年轻特务，穿着郑三曾在长春保密局穿过的那件皮夹克，正在给弹夹压子弹。
铁门打开了，老头将目光移向里面对丁战国说：“瞧，以前放材料的库房，你看看能行吗？”
另外三个特务正在擦拭着三支英制司登冲锋枪。
说完，一行人走到了一间屋子门口。老头从腰里摘出了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有电炉子也冷。这天，西北风一吹，遭老罪了。”
一张粗糙的木桌上立着一盏风灯，桌上除了一些酒碗凉饼，还摆着一把自动手枪。枪的旁边，李春秋交给魏一平的那张自来水站的平面草图，被平展地摊开着。
“我们带了。照明的线、取暖的电炉子，都预备好了。”
郑三坐在桌边仔细地琢磨着图纸。
“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不过我这儿可没油。”
穿着皮夹克的那个特务把弹夹塞满了，凑过来问：“哥，啥时候出发？”
丁战国目光又扫了扫周围，问：“柴油发电机在什么地方？”
郑三看了他一眼。
“这儿的东西你随便使唤。”
特务马上改口：“正事儿期间不叫哥，记住了记住了，再有下次拔我的牙。啥时候出发？”
“我们可能得借两天。”
“该出发的时候。”
“手摇的，不过好使。”
夜已经深了，李春秋独自走在离家不远的街道上，两只脚不断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丁战国明了地点点头，问道：“听说这儿有部电话？”
夜空下，他抬头望去，发现家里的客厅还亮着灯，他知道姚兰还在等他。
天冷，老头尽量把脖子缩在了羊皮袄里：“年根儿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冻，处理站就用不上了。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电也掐了用不着，我一个人全照看了。”
叹了口气，他心里五味杂陈地继续向家走去。
丁战国左右打量着两边，问门房老头：“这么大个处理站，就您一个人看着？”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冲他叫道：“老李。”
陈彬戴着手铐，拖着重重的脚镣，在两个侦查员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着。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会因脚镣与地面摩擦发出这样的声音。
李春秋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黑影。
丁战国和门房老头走在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两个侦查员和陈彬。
这个黑影他很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丁战国。
暗夜里，几束手电筒的亮光，扫过哈尔滨市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黑暗的厂房走廊，这里的走廊狭长，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