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科的一个年轻公安等小李出去后，起身把他刚才放下的两份试卷拿了起来，送到了高阳办公室，丁战国和高阳正等在这里。
全部写完，小李拿着他和李春秋的答卷走到消防科，把手里的卷子放到桌上一摞试卷的最上面，然后转身走了。
年轻公安把两份卷子放在办公桌上后，便出去了。
李春秋写下了最后一句文字：“所有消防用具使用过后，必须放置在指定的库房内。”
丁战国从沙发上起来，走过去挑出了李春秋的卷子，把他的那份答卷和那张自来水处理站的草图并排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您比我认真。”小李整理好自己的卷子走过来，看着李春秋写字，“写了这么多，还能保持这么工整，童子功啊。”
高阳从办公桌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把答卷上蓄水池、仓库这两个词圈了出来。
李春秋依旧埋头奋笔疾书：“最后一段了。不服老不行了，你比我答得晚，交卷比我早。这要是闭卷考试，我得不及格了。”
丁战国站到高阳身后，看看卷子，再看看图纸，很显然，这两处的笔迹非常相近。
小李在卷子上写完了最后一个句号，神色轻松地放下了手里的钢笔，他活动着手腕问道：“我答完了，李哥，你还差多少？”
丁战国抬起头看着高阳，高阳不动声色。
冯部长看着这位老同志的眼泪，百感交集。
“很明显了。我看——”
顿了顿，他才说：“我等得太久了。”
“你是笔迹鉴定专家吗？”高阳突然打断了他。
“你能再叫我一遍吗？同志，叫我陈立业同志。”陈立业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丁战国摇了摇头。
冯部长明白他的心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说：“陈立业同志。”
“我也不是。我们需要鉴定专家，道里分局的许振是哈尔滨唯一能干这种活的人，听说过他吗？”
陈立业就那么一直看着冯部长。半晌，他的眼睛红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红着眼睛，有些哽咽地对冯部长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谁都听过，伪满时期日本人培养出来的那个。”丁战国对日本人培养出来的人有些不屑。
“老陈，老陈？”林翠拽了拽陈立业的衣袖。
“这样的话，让当事人听见，就是一根刺耳的针。日本人培养的人才，也是人才。第一，他是一个没有劣迹的技术人员；第二，他愿意为新政权服务，并且是个建过奇功的人。”
陈立业依旧直愣愣地看着他，冯部长静默地望着他，等他的回应。
丁战国心头一振，赶紧分辩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陈立业同志。”冯部长还伸着手。
“不管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有一个原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有笔迹鉴定的程序，就得遵守。否则，我们连自己的关都过不了。”
陈立业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明白。”
冯部长几步走到陈立业面前，朝他伸出了手。
“他人还在齐齐哈尔，那边有个案子有如火烧眉毛。我打过电话了，尽快把他调回来。具体多久还不知道，也许一天，也许三天。等他的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想法？”
林翠点点头，介绍道：“老陈，这是咱们中共东北局社会部的冯副部长。”
“我先回处理站，看看能不能有点儿收获。”丁战国看着高阳，眼神里有异样的光，“也许昨天的枪声能让护法先生明白，等我退休了，他也跑不了。”
屋子靠墙边的地方摆了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身材消瘦、看似路人的中年男子。见他们进来，男子马上站起来，用手指了指陈立业，问道：“陈立业？”
厚篷布支撑的一家简陋面馆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食客。
这间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和柜子，看起来不像办公室，倒像个仓库。
郑三坐在这家面馆最里面的角落，脸冲着里侧，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苗条。
林翠应声轻轻推开了门，站在她身后的陈立业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胸，抬腿走了进去。
他饿狠了，仰头喝干了碗里那最后一滴面汤。
林翠领着陈立业穿过又高又深的寂静走廊，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她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
放下碗，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水。
陈立业和林翠下了车，向楼里走了进去。
陈立业坐在冯部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背挺得很直。他正在用不太大的声音向他们讲过去的一些事情，并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回忆里。
卫兵查验后，将第二道大门打开了。轿车开进去，直接停在一座办公大楼的下面。
“他是我唯一的上线。日本人那天公开枪毙了一批人，他是最后一个。其实那天我也去了，在刑场边上。我在人堆里拼命往前挤，就想让他看见我，想让他知道，我们那个小组还有一个人活着，我们没有让人杀光，我还能跟小日本继续干下去……”说到这里，陈立业一下子哽住了，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翠摇下车窗，将证件递给了卫兵。
冯局长走到陈立业面前，给他的茶杯里续上水，端起来递到他手里，体贴地说：“喝口水，慢慢说。”
这一次，站在门前两侧的是两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
陈立业接过水喝了一口，努力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接着说：“我也想从他那儿得到一些暗示。接下来，我该去找谁？和谁联系？他一直抬头看着天上，始终都没有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他是压根儿就没看见我，还是怕看见我难受。后来我才知道，日本鬼子把他的声带割了，还不给打止疼针，仰着头能稍微减轻疼痛。”
轿车司机向大门鸣了两声喇叭，有人便将大门从里面打开。轿车随后进入大院，然后穿过一条松柏掩映的马路，拐了一道弯，停在另一扇大门的前面。
他顿了顿接着说：“直到枪响。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唯一的上线，死在那片雪地上。过了年，我想尽了办法，登广告、发启示，甚至到废弃的交通站去蹲守，可始终找不着任何人。”
十几分钟后，轿车行驶到一个有两扇红漆大门的门口，这座大门前并没有任何牌匾。
冯部长接着他的话说：“当时是我们被破坏最严重的时候，许多联络方法一经废止，就不会再启用了。事实上，组织一直都在找你。光复以后，为了寻找当年失散的每个人，东北局还把过去在东三省的一些老资格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工作组。知道吗，你当年的入党介绍人就在里头。”
陈立业点头如捣蒜：“好好。”
“他还活着？”冯部长的话太过出乎他的意料，让他说的话听上去有些别扭，“他怎么还会活着呢？我以为他早就……”
“一会儿，你如果对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措辞，赶忙抱歉道：“不好意思，我真是没想到。他在哪儿？”
“啊？”陈立业这才反应过来。
“最早在吉林，后来调到了冀中。为了证实你的身份，我们想办法联系上他，把你的照片托人辗转带了过去。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要不是他，我们今天还坐不到这儿。”
“老陈？”林翠再次唤他。
陈立业不住地搓着手里的杯子，百感交集。
陈立业似乎没有听到，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老陈，这些年，就你们两口子，一直这么过着，难为你们了。”冯部长看着他，有些感慨。
“老陈。”林翠唤他。
陈立业开了个玩笑：“我和那个国民党特务一样，我们都是孤独的人。我们俩不一样的是，他是低着头过日子，我是扬着脸，扬到了周围都没什么人愿意看我一眼了。”
汽车平稳地行驶着，坐在后座上的陈立业有些出神地凝视着车窗外。
“很成功。如果我是你的同事或是邻居，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你太让人讨厌了。”冯部长也和他开了句玩笑。
“今天就是你的节日，走吧。”林翠笑着为他拉开车门，陈立业抬腿钻了进去。
陈立业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结婚的时候穿过的，不到过节我都舍不得穿。”
“算算日子，你开始盯着那个人的时候，都是国共合作时期的事了。”
林翠注意到了陈立业一丝不苟的打扮，她嘴角噙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陈，今天够帅的啊！”
“是啊。有时候我还在想，备不住就是这么巧，他也断线了。因为直到哈尔滨解放之前，这个人都没有任何动静，他就像一个普通老百姓一样活着，无声无息地活着。”
“林翠姑娘。”陈立业叫道。
“这样的沉睡者，你是怎么发现他的？”冯部长问。
和那天相比，这个姑娘今天的穿着和打扮让她看上去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说起来太久，都是一九三八年冬天的事了。那年东北军的腾达飞投敌叛国，我们得到情报，他要坐火车到哈尔滨和日本人谈判。我的任务是在火车站监视。我不知道军统的人也盯上了他。他们提前动了手，想暗杀，但是失败了，其中就有那个人。那天特别乱，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咱们的人……”
这个年轻姑娘，正是在腊月十一的早晨，李春秋在咖啡馆里看见的坐在陈立业对面的那个人。
陈立业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天我从火车站里走出来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疯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就看见那个人正朝我这边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日本巡警。他从我身边跑过去之后，拐了个弯，冲进了一条胡同里。我哪能眼睁睁见日本人抓走中国人，所以我给他打了个掩护，支开了那两个巡警。巡警走后，他就脱了棉袍从小胡同里走了出来，我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车停下来，一个年轻姑娘从车里走出来，从容地来到他面前。
陈立业接着往下说：“我一直跟到了他住的地方，医学院的教师宿舍。和组织失去联系之后，我就开始关注他。快十年了，我都没有贸然和他接触。等哈尔滨解放之后，他还是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十几天以前，他突然活跃了。”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轿车朝他匀速地行驶过来，快到他身边时减慢了速度。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冯部长表情凝重。
一条行人不多的马路上，陈立业穿着那件压箱底的棉袍站在街边，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激动心情，静静地等人。
“李春秋，他是市公安局的法医。”陈立业停顿了下，继续说，“之所以没有向公安局举报，一开始是因为我没有证据。我怕一打草，冬眠的蛇也可能会跑。我跟了他十年，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答案，继续写：“保证火情发生时，有充足的水量灭火……”
“他已经被唤醒了。”
二人分别坐在各自的办公桌前，抄写着答案。李春秋执着一支钢笔，用笔尖在消防知识试卷上写道：“……定期检查消防蓄水池的水位……”
“是。我老婆当年学的是发报，跟踪这种事，只能我自己去干。有时候跟不紧，我就拉长线。有一回，终于咬住了，就是市医药公司总库爆炸的那天夜里。那天，我跟着他到了哈尔滨医药公司总库，我看见他背着炸药四处寻找爆破点，哈尔滨近期的药品特别紧张，药一乱，整个城市都得乱。那天晚上，我必须阻止他。可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干——他直接把炸弹放置在一个空箱子里面，而且周围的箱子全是空的。”
李春秋接过试卷，和小李一起回到了法医科。
陈立业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举起杯子喝了口水：“因为他儿子的关系，我们经常能见面。通过这么长时间的交往，我能相信他的人品。”
“人家说了，大家都忙，没时间背，抄一遍加深一下记忆总比啥都不知道强。”说完，小李把试卷递给李春秋，“下班前就得交，抄吧！”
冯部长看着陈立业没有说话。
开卷？李春秋有些意外：“开卷考试，有意义吗？”
“通过那件事，我更能确定他良心未泯，所以我觉得冲动的告发不一定是上策。我下意识地继续跟着他，说句荒唐的话，十年了，我甚至都把他当成了一位特殊的朋友。”
“消防科弄的，普及防火知识，开卷考核，后背答案正面题。考不过的，年底不给发大米。”小李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冯部长看着他：“所以你还保护了这位朋友。”
小马拿着外套从屋里出来，看着小李手里的纸卷问：“干吗的呀？说让我们也去领。”
陈立业点头说：“就是那次尼古拉广场的民主集会之前，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奋不顾身地救了丁战国。这种为他人牺牲的事情不是谁都能够做到的，尤其救的还是敌方的人。”
“消防知识考核。”
冯部长细细品味着他的话，低头喝茶。
“这是什么？”李春秋站在门前，看着他手里的东西。
“冯部长，我觉着他可以为我们所用。从我多年和他打的交道里可以判断，他现在并不想继续下去了，他已经厌烦了这种生活。我猜想，他一定想结束这一切。”他恳切地说，“这时候，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这时候，拿着两张纸的小李从一侧走过来，叫住了李春秋：“李哥。”
冯部长沉吟不语。
小马正要说话，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屋里只有小马一个人，他跑过去接起来：“是我，什么？消防？什么消防？”
陈立业深深地望着冯部长，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是吗？”
冯部长又喝了口茶，才说：“老陈，你在和组织失去联系、单打独斗的时候，还能无私地工作，这点难能可贵。”
“还没来，昨天夜里下了班到现在就没见着他。”
陈立业期待的眼神有些暗了下去，他似乎感觉到，冯部长下面的话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了。
“老丁在吗？”
“考虑得怎么样，在工作的安排和生活的打算上，你有什么想法？你可以敞开了提。”冯部长说得很轻松。
门开了，小马招呼道：“李大夫？”
陈立业看着面前已经不再滚烫的杯子，没有说话。
侦查科就在前面，他想了想，过去敲了敲门。
冯部长把他杯子里剩下的水倒掉，给他重新沏上茶：“市教育局缺编一个党委副书记。你一直以来的掩护身份就是这个，又是一九三五年入党的老党员……”
难道郑三没有行动？以魏一平急切的态度，他没有理由拖着这件事。还是说出现了另一种可能？李春秋细细琢磨着。
“冯部长。”冯部长的话还没说完，陈立业就唤住了他。
一切都很平静，今天早晨和以往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昨天夜里的连锁反应消失了。
“你说。”
李春秋一路穿过走廊，仔细地观察着两侧的办公室，里面的办公人员一如既往地忙碌着。
陈立业想了想说：“我不想动。我还想在奋斗小学教书。”
李春秋认识这两个小年轻，冲他们唠叨了一句：“早起五分钟都不至于这么狼狈。”俩人冲李春秋笑了笑。
“为什么？”
另一边，两个年轻的公安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快步从李春秋身后超过。
“李春秋的事还没解决，我不能暴露身份。”
李春秋礼貌地点点头。
“这件事，组织会处理的。”
正走着，一个女公安抱着一摞文件不疾不徐地迎面走过来，看见他，主动向他问了个早。
“怎么处理？”陈立业一下子急了，没等冯部长说话，他马上急切地说，“我敢说，整个哈尔滨，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更容易接近他。”
市公安局侦查科门口的楼道里，李春秋一脸阴郁地走着。因为儿子，他上班的这一路心情都不太好。
冯部长深呼了口气，望着他说道：“这件事情是有风险的，老陈。万一他跑了，换句话说，或者他再给一个不是只有空箱子的街道埋下一颗炸弹，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陈立业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高兴：“再扫扫。多扫两遍，干干净净的。”
陈立业顺着他的话说：“那就把他简单粗暴地抓起来？”
笑容满面的陈太太细致地用一把扫炕笤帚，帮他扫着身上那件棉袍，虽然棉袍上几乎没有浮尘。
“未尝不是一种办法。监狱就是改造他这种人的地方。”
陈立业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它穿上，对着镜子仰着头，在屋子中央站直了身体。
陈立业一下子站起来嚷道：“冯部长，现在是什么时候？敌我双方在各条战线上拼命掉脑袋的时候啊！一旦李春秋被抓，他的上线和下线怎么想？肯定全跑了，布置给他的任务还会重新修订。就算那时候李春秋愿意配合我们，把他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有什么用？他的供词全是废纸了！我们抓他还有什么价值？”
“找着了，在这儿呢——”正埋怨着，陈太太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棉袍取了出来。
冯部长正要说话，陈立业马上说：“不好意思，我激动了一点，我道歉。你就看在我十年扮哑巴的分儿上，别跟我计较。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你安排的教育局差使是照顾我。可让我现在退出，什么都不管，我觉得这是我的一种耻辱。”
陈立业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忍不住埋怨道：“跟你说了多少回，别乱放别乱放。你看，这多耽误事。”
他的语速很快，却说得非常动情：“你再给我几天的时间，就几天。到除夕之前，足够用了。”
“你别急，我记得是放在这儿了。”
已经到了中午，法医科里，李春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准备外出。
寒冬腊月天，陈立业只穿了一件洗得变了形的宽背心。他站在板柜一边，有些着急地催问：“找着了吗？”
小李眼见到了午饭时间，李春秋却要外出，有些疑惑地问：“马上开饭了，还出去啊？”
陈立业家里的床上摆了很多打开的包袱，里屋的两个板柜大开着，陈太太正跪在板柜前寻找着什么。
“孩子嚷嚷‘米娘久尔’的蛋糕一年了，年底总得兑个现。”李春秋一边穿大衣一边说。
哈尔滨。
“这叫福娃赶上好爹了。搁我小时候，嘴快多吞个煮鸡蛋，屁股都得让我爹削肿。”
腾达飞笑了：“你只要相信它，什么都会出现的——包括那个让你睡不好觉的内奸。”
“那是穷，和疼不疼孩子两码事，不信你现在回去问你爸。”
“怪了点儿。世上有黑色的老虎吗？”
小李拿起饭盆，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得问问。年初一给他上坟，我得好好念叨念叨。”
“俗了点儿，是吧？”腾达飞勾起了嘴角。
听他这么说着，李春秋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状的伤感。
“黑虎计划。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
从办公室出来，李春秋径直来到了奋斗小学，站在学校门口等着。
“不不，这是开胃菜，咱们还没正式开席呢。”
下课铃声响起，许多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李唐夹在那些孩子中间，一眼就看见了大门口的父亲，不禁愣住了。
向庆寿一直看着他，像是在甄别他话里的真伪。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这也是你的黑虎计划里的一环？”
米娘久尔西餐厅是一家久负盛名的西餐厅，这家餐厅每天客满，不提前预约根本订不到位子。
腾达飞没和他一般见识：“人，人才是最宝贵的礼物。潜伏在贵站的中共间谍。”
靠窗的一张小桌前，李春秋吃着列巴和红菜汤，坐在他对面的李唐正吃着他平时最爱的奶油蛋糕。不过，他现在正一下一下地用手抠着那块蛋糕，显然情绪不是很高。
“礼物？”向庆寿故意嘲讽地问，“是日本人留下来的金条吗？”
“好吃吗？”李春秋问。
“相信我，很快就不会这样了。快过年了，我有个礼物送给你。领你一百人的情，我也得投桃报李呀。”腾达飞给他丢个枣。
李唐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个巴掌打的，向庆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我和老师请假了，你下午的课不用上了。”
“我的这张脸早晚都会被大家看到。我担心的倒是贵站的保密措施，听说这阵子泄密不断啊。”
李唐又点了点头。
向庆寿不无嘲讽地看着对方说：“总指挥不肯屈尊到我的保密局，怕是被别人看到您这张脸吧？”
“想去哪儿，我带你去。”李春秋看看他，问。
“能说的，刚才我都说了。”
李唐没说话，一直低着头。
“有多大？”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门上的顶铃响了。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动声色地背对着李春秋父子俩坐了下来，伸手招来服务员点餐。
腾达飞也笑了：“等计划成功的那一天，向兄就不会这样冷嘲热讽了。这是一盘大棋。”
“去公园滑冰车吧，咱俩一人一辆。”李春秋耐心地看着李唐。
向庆寿笑了：“你应该去经商。我出钱，你得利。太妙了。”
李唐依然什么也没说。
“我反而觉着这是一种督促。”
“要不听你的，你想去哪儿？”
“拿国防部压我？”
终于，李唐开口了，他说：“我想去找我妈。”
“不是我手长，实在是国防部对这次行动期望太高了。”
“好啊，那我们把她也叫上，咱们一起。”李春秋的语气很温柔。
向庆寿盯着腾达飞，没说话。
“我要是不说，你也不叫她。”
“据我所知，你们刚刚启动了不少沉睡者，都是当年从各个培训班选出来的精英人才，伪满时期就埋在哈尔滨了。再加上原有的力量，凑个整数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之前刚刚进门的食客此时已点完了餐，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了。
向庆寿微抬了下眼皮：“拿枪顶着我也没有。我们最近在哈尔滨的几次行动都折了，损失很大。”
李春秋顿了顿才说：“吃饱了吗？再来一块吧。”
看他如此不配合，腾达飞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见没爸爸始终没提妈妈，李唐把手里没吃完的蛋糕也放到盘子里，他干脆不吃了。
“没有。”向庆寿回答得十分干脆。
李春秋深吸了口气，看来父子关系是很难缓和了。他有些黔驴技穷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腾达飞伸出一根手指：“最少一百。那些前期工作只是一部分，后面才是决定输赢的关键。我还得说明一点，这一百人不能是凑数的滥竽，我要整个东北最出色的特工。”
此时，方才点完餐的那个食客有意无意地回头看了李春秋一眼。
“多少？”
丁战国开着吉普车，来到了自来水第三处理站。门房老头还穿着他那件油腻腻的羊皮袄，他从门房里看见丁战国来了，急忙出来把两扇大门推开。
“人。”
丁战国把车开进来，停到一边，他从车里钻出来，又从后车座上拿下一包酱肉和一瓶酒递给老头，说道：“拿着，大爷。”
“你还想要什么？”向庆寿凝视着他。
“这还能行？”老头的眼睛一直瞅着那酒，嘴里还在客气。
“你是聪明人，我就有话直说了。”
“这种天能把人冻透了。喝点儿热酒暖暖，再陪我们熬几天，就过年啦。”
“总指挥莅临长春，要说的不仅仅是这句话吧？”
“我要说不要，那是跟你假客气。”老头接过去，丁战国笑了。
腾达飞继续说：“来长春之前，国防部给我详细介绍了保密局长春站做的大量前期工作。我必须先在这里道一声谢。”
老头快步过去挑起门房的门帘，招呼道：“来丁科长，进屋去炉子那儿烤烤手。”
向庆寿终于转过头，看着他。
“我还有事。”
“上面是什么人？都是投机者！我如果帮不了他们，你们或者说咱们，想想看，肯定轮不到你去拔枪，我就死在哈尔滨了。”
“有事也不差半袋烟的工夫啊，尝尝我晒的冻柿子。”
“是啊。上面的心思，总是很难猜。”
丁战国不好意思再拒绝他的盛邀，踏进了门槛。
腾达飞倒是很放松地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今天坐在这儿吃饭的人，备不住明天就会拔枪相向，换过来也一样。放在几年前，我都不敢想象我们能并排坐在这里。”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盘着一个土炕，门口一进来的地上，生着一个火炉子。老头将两个红彤彤的冻柿子烤在炉盘上，而后出去抱了一簸箕煤块进来，捡了五六个扔进火炉子里，火苗子呼地一下子烧起来了。
向庆寿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钻进去，然后将车门关上了。不过，他一时间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一直目视着前方，甚至不愿侧过脸直视腾达飞。
丁战国坐在炉子旁边的木头凳子上烤着手，看看这屋子，道：“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的大院子里守一个冬天，不怕啊？”
腾达飞重新戴上了墨镜：“外头多冷啊，兄弟的车虽然不大，但还是很暖和的。”
“有咱解放军保护着，我怕啥？”
向庆寿没有说话。
“那不一样。换了我，我都含糊。”
“向兄，别看东三省的地界这么大，这么多年了，常在这个戏台子上唱主角的还就是咱们这几个人。山不转水转，谁和谁搭一台戏，我看都是命里注定的。”
“您这是逗乐子。手里要有枪，多少鬼都不怕。”
“上峰要我配合的居然是你！”向庆寿一脸意外。
丁战国笑道：“老家在哪儿啊？”
“国防部任命的。如果需要，委任状就在后备厢，你可以带回去看个够！”腾达飞点点头，“我要是你，我也想不到。”
老头拿起柿子撕开个口子，递给丁战国，自己也拿了一个撕开口子嘬着吃：“黑河。过两天就回去过年。”
向庆寿看着他打趣的谈吐，愣了片刻才把手从腰间放下来，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黑龙江反共救国地下军的总指挥？”
“家里有谁啊？”
“戒啦。五年前，你的手下把一根伪装成雪茄的微型炸弹放进我办公桌上的烟盒后，我就再也不抽啦！以后咱们还是喝酒吧，红酒，对身体也好。”
“老伴和闺女。您呢？”
向庆寿死死地看着他。
“我也是个闺女，刚上小学。你家的呢？”
“向站长还记得我爱抽雪茄，这是给我掏烟呢吧？”腾达飞冲向庆寿露出了一个笑脸。
“十六啦，过两年就该嫁人了。让她妈惯得没样，劈个柴都不会。”他嘴上发着牢骚，脸上却露着幸福的笑，“过年了啥也不要，就要块缎子缝棉袄。你说穿那玩意儿干啥，挑担水都不方便！”
站在一旁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的司机，见向庆寿有所动作，马上也将手摸向怀中。腾达飞冲他摆摆手，司机又将手放了下去。
丁战国吃着柿子，笑道：“闺女大了都爱美，该买就得买呀。这柿子真好吃，还有吗？”
向庆寿警觉地一下子摸向腰间。
向门房老头又讨了个柿子后，丁战国走进了陈彬待着的库房里。他拿着手里的冻柿子，举在憔悴的陈彬嘴边，供他嘬着吃。
看到他面容的一瞬间，向庆寿惊愕地瞪大了眼。这张有星星点点麻子坑的脸，他再熟悉不过了。错不了！他正是当年国共合作抗日时，投敌叛国的腾达飞。
陈彬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舔舔嘴角，留恋地看着丁战国扔到一边的柿子皮，说道：“我还以为死之前再也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了。”
他笑着摘下墨镜，说道：“向站长，别来无恙呀。”
“谁说你会死？”
男人看着他狐疑的目光，立刻明白了，不禁夸赞道：“向先生好记性。多年前说过话，到现在还记着我的声音。”
陈彬笑了笑。
这个声音让向庆寿觉得很熟悉，他有些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仔细辨认着。
“也许昨天夜里的那些人是来救你的。”
“向先生早啊。”男人主动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们是来干掉我的，换了我也会这么做。”
他拉开后车门，看了看这个男人。
“那你还在等什么？和这些连起码的情谊都不讲的人混在一起，有意思吗？”
向庆寿走过来，透过前车摇下来的后车窗，看见后座上坐着一个头戴高大貂帽、把自己的脸藏在墨镜下的男人。
“这叫规矩。落网了，就得认栽。”
前车的司机见向庆寿已经下车，立马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站到不远处。
一旁的预审员听到他的这番话，露出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
车门开了，下来一个人，是向庆寿。他顿了顿，向前车慢慢走去。
丁战国笑了笑，说：“之前已经把话说透了，咱俩也别绷着。实话说吧，你肯定是没得救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找到你侄子，确保他和他母亲的安全。”
一辆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南湖公园门口的街边，不多会儿，另一辆黑色轿车也开了过来，停在距离前车不远的地方。
“好意我领了，算了。”陈彬摇摇头。他太了解他们了，心狠手辣，做事干净利落，不留一点儿后患，岂是丁战国说能护周全就能护的？
长春。
丁战国看着他。
刚刚失去亲弟弟的他，脸上还挂着血痕。他半眯着眼低头前行，眼神冷冰冰的，凉透了一样。
“你们的监狱里，过年给吃饺子吗？”陈彬问。
郑三穿着一件刚刚偷来的泛着油光的皮袄，低着头走在这片棚户区里。因为太冷，他不得不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急什么？什么也不说，监狱也不会收你的。”
晨起，靠近近郊的一片棚户区里，家家户户门口的土灶上都冒起了炊烟。三三两两的居民从家里走出来，有的生火买菜，有的刷牙洗脸。
“馋了。我最爱吃猪肉大葱馅的饺子。麻烦你给监狱里捎句话，给我留点儿，哪怕就留一个呢。过年嘛，是吧？”
姚兰一阵心酸，看着对峙的父子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丁战国看看他，然后扭头对预审员说：“去帮他弄点儿吃的。”
李唐倔强地扬着脸，仿佛对于那个即将打下来的巴掌一点儿都不害怕。
预审员出去了，等他把门关上后，陈彬说：“改怀柔了？”
姚兰实在听不下去了，伸出手就要去打李唐，李春秋猛地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胳膊。
“感动吗？”
“是真的！”李唐叫了起来，然后情绪激烈地对李春秋说，“妈妈昨天晚上一口饭也不吃，她在等你。你就是不回来，每天晚上你都不回来，你在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
“当然了，我爹对我都没这么好。”陈彬露出了一个笑，而后他突然说，“出于报答，我也会替你保密的。”
“那些都是假的！”姚兰也冲他喊。
丁战国停顿了一下，看着他。
李唐看着她大喊：“每个人都知道！连学校的同学都知道了，他们人人都在说！”
“我什么都不说。你问我我不说，别人问我我也不说。”
听到这句话，姚兰赶忙端着两杯牛奶从厨房里跑出来，她的反应很强烈：“李唐，这都是谁跟你瞎说的？！”
“说什么？”丁战国不明白他的意思。
嗡的一下，李春秋愣住了。
“什么都不说。你知道的，我知道的，别人不知道的。谁问也不说，所以您也别问了。楚河汉界，能留在自己的棋盘上最好。江湖留一线，日后也好相见，对吧丁科长。”
话赶话，李唐也急了，马上接了一句：“你在外面有女人！”
丁战国凑到距离陈彬很近的地方，深深地望着他，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春秋有些恼火地质问：“怎么这么和我说话？”
吃完点心，李春秋和李唐出了米娘久尔西餐厅，在附近的一条小街上一前一后地走着。
“你是个特别差劲的爸爸。”李唐的眼睛很冷。
看着儿子倔强的背影，李春秋快走几步到了他的身边，伸出手放到他的肩膀上。
“为什么？”
李唐不回头也知道是父亲，一把就将他的手推开了。
李唐终于抬头看着他，嘴里嚷道：“不吃。我不吃你夹的东西。”
他们身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口行驶过来，司机在轿车里紧紧地盯着这对父子的背影。
李春秋一阵错愕。
李春秋的心思都在儿子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他对李唐说：“等一下。”
李春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李唐毫无反应。李春秋的手又往前探了探，李唐不悦地伸出筷子一挡，蛋糕啪的一下掉在了桌子上。
李唐不理他，继续前行。
李唐仍然没回答。
“李唐。”他又唤了声。
“今天我去送你吧。”
这次，李唐站住了，但依旧不肯回头看李春秋。
李唐闷着头吃饭，像没听见一样。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李春秋尽可能耐心地说。
“倒数第二题，你本来会做，一错扣四分，大意了。”李春秋看着他说道。
李唐小小的身子倏地转过来，他直视着李春秋认真地说：“我知道。”
客厅里，坐在餐桌前的李唐依旧情绪不高，他只顾吃饭，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你不知道。”
姚兰瞟了一眼李春秋，见他也沉默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不想要我和妈妈了！我什么都知道。”李唐情绪有些激动地喊了起来。
李唐沉默着，一把抓起试卷转身走了。
李春秋面带伤感地看着他，心情甚是复杂。其实，并不是这样。他在心里这样对儿子说着。
“妈妈的字不如爸爸写得好看。”
父子俩说话的时候，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一直透过挡风玻璃观察他们。
李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没过去拿试卷，只是看着姚兰说：“妈妈，我是让你签字。”
突然，司机加挂了一挡，狠狠地踩下了油门。
姚兰站在一边，看着他写完了，转头叫：“李唐，来！给，爸爸给你签好字了。”
李春秋听到了这声异响，向侧面看了一眼，在商店橱窗的映射下，一辆轿车蹿上便道，向他们疯狂地冲过来。
李春秋坐在书桌前，拿着一支钢笔，在分数栏旁边工整地写了一行字：“家长阅，李春秋。”
李春秋连忙一把抱起李唐，快速闪到一棵大树后面。由于速度太快，他抱着李唐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好在他整个人护住了李唐，没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早晨，温暾暾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地洒进李春秋家次卧的书桌上，一张期末试卷平铺在那里。阳光照在试卷的右上角，那束光亮处，一个用粗笔标着的分数“92”显得格外醒目。
轿车擦着大树向前冲去，电光石火间，这辆轿车撞到了前面的一棵树上。
“就地逮捕。”
李春秋从地上爬起来朝轿车里看去，只见一个人从车里钻了出来，跑远了。
“我马上就去办。”丁战国看着高阳，问道，“如果笔迹符合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
是郑三。
高阳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说：“笔迹鉴定！我很好奇，握着那支笔的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奋斗小学李唐的班级里，陈立业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大字：“正气歌。”
“这是那个带头者留下来的。那些特务就是靠着这个，钻进了我们搭好的笼子。我觉得，绘制这张地图的人就是内鬼。”
随后他转过身来，把粉笔扔在讲台上说：“南宋。南宋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国之不国。”
高阳接过图纸，看了看。这张图纸上除了图型，还标有蓄水池、仓库、厂房等详尽的名称，他也有些震惊：“这么细？”
他搓搓手里的粉笔灰，接着说：“文天祥虽然是个读书人，可他不是个软蛋。这个人被关在一个满是粪便、尸体和死老鼠的屋子里三年，却没生过一次病。这是因为他身上有正气。”
丁战国掏出了那张手绘地图，递给他：“您看这个。”
他看看众学生，说道：“人人有正气，民族的脊梁才不会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给大家读一遍。”
高阳看了看他，说道：“不管怎么说，关押地点泄露了，这个判断还是准确的。你怎么想？”
包括丁美兮在内的所有孩子都笔直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直视着他。
丁战国感同身受。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说这话的时候，高阳有些发愁，“该怎么向他们的爹妈交代呀。”
陈立业自信从容地挺着胸膛，气质和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牺牲了两个战士。”丁战国心里不好受。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咱们的人呢？”
陈立业朗诵的声音由低渐高从弱渐强，语调慷慨激昂，诵至最后高潮处，震耳欲聋，甚至眼含泪光。
丁战国匆匆赶回了公安局，他在高阳面前有些沮丧地说：“死了四个，跑了一个。没抓住一个能张嘴的。”
所有的学生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教室里一片寂静。
黎明时分，行动结束。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稚嫩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寂静。
他的表情马上不一样了。
陈立业顿了顿，道：“进来。”
丁战国接过外套看了看，然后摸了摸外套的衣兜，发现兜里有一张纸。他掏出纸来打开，借着手电筒的亮光，认出这是自来水处理站的手绘地图。
门开了，是李唐，他站在门口，小脸还有些苍白，李春秋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小唐走过去，一把将树上的外套摘下来，一摸：“还有热气儿。”
陈立业看着李春秋，目光炯炯。
这棵树旁边的地上，除了郑三外的最后一个特务躺在那里，他被刚才的扫射击中了。
李春秋也注视着他。
两侧的战士小心翼翼地围拢了过去。
李春秋说不清楚为什么，在儿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陈立业。他的直觉告诉他，陈立业应该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
过了会儿，丁战国挥了挥手，射击停止了。他用手电筒照向树林，看到一棵树后面，隐隐露出了一个人的外套。
把儿子托付给陈立业后，李春秋来到了一间封闭的公寓。他将公寓门轻轻地撬开，闪身进来。
其余的解放军战士也纷纷开枪，子弹乒乒乒地打在树上。
公寓里，窗帘拉着，光线很暗。这里正是李春秋曾经被郑三拷打的地方，屋子里的陈设还和那天一样，只是沙发等家具已经回归了原位。屋子里空无一人，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丁战国这才凭借枪响，确认了子弹射出的准确方位，他从同伴手里抢过一支冲锋枪，向郑三藏身的方向一阵扫射。
李春秋只穿着袜子，把拿在手里的皮鞋放到地板上然后走了进去，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刀。
又一声枪响，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胳膊中了弹。
他注意着厨房和卫生间的情况，都没有人。卧室的门开着一道缝，李春秋悄然走到门口，顿了顿，轻轻地推开了门，里面果然有一个人，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郑三脱掉外套，将它挂在树枝上。
是魏一平。
林间影影绰绰，听见枪响的解放军战士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围拢过来。
见到是他，李春秋一愣，加快了呼吸。
郑三躲在一棵树后，端着枪瞄准了一个解放军战士，乒的一枪，一个战士应声倒地。
魏一平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走过去慢慢伸出手，将李春秋手里握着的一把短刀拿了下去，然后尽量放缓语气说：“别着急。坐下，听我说。”
大伙儿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进入树林。
竭力安抚了李春秋的情绪后，魏一平坐在了李春秋的对面，用不高的声音说：“我能理解你。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干。”
“拉开距离，分头搜。都把心提起来，这几个人枪法不赖。”丁战国朝着战士们喊道。
“这还是长春要求的测试？”李春秋的情绪已经稍微平静了些。
丁战国等人追了过来，小唐第一个看见了皮夹克男子的尸体，他指着尸体说：“又发现一个，还有两个。”
“昨天夜里的事，你还不知道？”
郑三满腔悲愤，远远地咬着牙，死死地看着他弟弟的尸体。
李春秋看着他，一脸全然不知的表情。
正在这时，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了过来，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胸口被打透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说，就一头栽在地上，整张脸都栽进了寒冷的冰雪里。
“除了郑三，全死了。包括他的亲弟弟。”
皮夹克男子跑过来，就在快要接近树林的时候，突然崴了脚，然后猝不及防地往旁边一歪。
李春秋有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
皮夹克男子向前冲了十几米，然后也回身扫射。郑三借着弟弟的掩护，向前猛跑几步冲进小树林，隐蔽在一棵树的后面，端着枪向树林外射击。
“这是丁战国的圈套。陈彬就是个饵儿，我、你、郑三，咱们全咬钩了。”
“别回头，别说话！跑，往前跑！交替掩护！”说话间，郑三猛地站住，端着冲锋枪回身一通猛扫。
“怎么会这样？”李春秋显然非常吃惊。
“哥，咱们中埋伏了！”皮夹克男子一边跑一边说，脸色惨白。
魏一平看着他：“你打给自来水处理站的电话，引起了丁战国的警觉。”
皮夹克男子这才回过神，和郑三一起向小树林跑去，身后的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耳边飞过。
“所以郑三就怀疑我和丁战国串通好了？我差点儿被他撞死！”说到这里，李春秋有些激动。
一旁的皮夹克男子显然被吓傻了，他呆愣愣地站在围墙底下，腿直打哆嗦。郑三红着眼睛，朝发愣的皮夹克男子喊道：“跑啊！”
“别说他了，任何人怀疑提供情报的你都不过分。老实说，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也会去找你。”
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枪响，他一下子趴在墙上一动不动了。
李春秋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绝望。
另一个特务也拼命地爬上了围墙，他中了一枪，用一只手捂着流血的眼睛，嚷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和李春秋聊完，魏一平把他送出了门，从楼上一直送到了路边。这时，公寓卧室里的窗帘被拉开，郑三站在窗边，看向楼下的魏一平和李春秋。
其余几个特务已逃到了院子的围墙边，郑三爬上围墙，一个跃身，从围墙上跳了下来。离他不远的地方，皮夹克男子也从围墙上跳了下来。
远远看去，魏一平在独自说着什么，而李春秋一路上几乎没说话。
没多久，一盏探照灯重新照亮，灯光尽头，一个特务躺在地上，已被打成了马蜂窝。
送走李春秋，魏一平回到了这间封闭的公寓。郑三从里屋走出来，迎上去说：“站长。”
“乒乒乒——”激烈的枪声随即传来，郑三拽了一把皮夹克男子，几个特务马上四散开去。
“再这样下去，我的老脸都不管用了。”魏一平一边往里走，一边幽幽说道。
几声枪响过后，几盏灯都熄灭了。
郑三跟在他身后，顿了顿，说：“我总觉着他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郑三第一个反应过来，喊道：“把灯打灭！”说着率先向一盏探照灯开了一枪。
魏一平走到柜子边上正要倒水，听到他这番话，停住了。他侧过脸问道：“你的意思是？”
“所有人都放下枪，马上——”丁战国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
“向站长说过，需要的时候，可以错杀。”他看了看魏一平，“您对他太仁慈了。”
说话间，院子四周的几盏探照灯突然一齐亮了起来，院子里顿时亮如白昼。
啪！
淡淡的月光下，皮夹克男子摸着黑看向郑三，有些发蒙地问：“啥情况？”
魏一平一记耳光抽在了郑三的脸上，吼道：“再擅自行动，我毙了你。”
整个院内顿时一片漆黑。
放学后，姚兰接李唐回到家的时候，李唐的脸色还有些苍白。进门后，他直接走到沙发边坐下，连靴子都忘了脱。
正当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将手指头勾到扳机上时，突然，窗子里的灯光啪的一下熄灭了。
“李唐？”
郑三点了点头，得到准许后，穿着皮夹克的男子立马抬起枪口，对准了窗户，另外三个特务也都抬起枪对准了里面的人影。
李唐下意识地“哎”了一声。
四个特务都看向郑三，向他请示是否行动。
“你今天怎么了？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姚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远处，一处雪地被厂房的一扇窗子中透射出来的灯光照亮。特务们轻轻走到那扇窗子下面，不一会儿就看到了窗口外的雪地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
李唐赶紧说：“没事，没什么。”他小小的脑袋忽然想起下午差点儿发生车祸后的场景。
郑三点了点头，带头的特务便带着几个人向厂房后侧摸了过去。
当时，父亲紧紧拉着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拒绝，也没有撒开。
在雪地上悄然走了一会儿，走在最前面的特务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侧耳倾听，然后指了指厂房后侧。
父亲看着他，说：“我觉得那个司机肯定喝醉了。”
进去之后，郑三向厂房的方向指了指，几个人在黑暗的掩护下，向厂房摸了过去。
他当时还有些害怕，顺着父亲的话下意识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是。”
围墙外面，郑三等人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他们借着冲力跑到墙边，鞋底在墙上蹬了两步，然后伸手扒住墙头，一个翻身便跃进了墙内。
“这件事先别告诉妈妈了。”
攀爬的特务慢慢从墙上探出了半个脑袋，院子里静悄悄的，特务四处打量了一番后，向墙下面点了点头。
“为什么？”
到了围墙边后，一个特务俯下身子，让另一个特务踩在他肩膀上，往墙上攀爬。
“她一担心什么就会睡不好觉，然后就要打针输液，难免会出乱子。”
夜幕笼罩下的雪原上，几个身影从小树林里跑出来，无声而快速地接近了处理站的围墙。
没等父亲说完，他就马上说：“我知道了，我不说。”
郑三往前走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地说了一句：“别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枪打出头鸟，蠢货。”
正回想着，姚兰揉了揉他的头，打断他的小思绪：“洗手去。”
等其他特务走到前面时，郑三才放开他。男子有些不高兴，一脸不屑地回头看了郑三一眼。
李唐木然地应了一声。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正要往前，郑三一把拉住了他。
从郑三的住处出来后，李春秋的思绪有些乱，他心烦得快要窒息了。
背着粗布背包的特务迅速将背包打开，几个特务纷纷从里面抽出了司登冲锋枪，往自来水站的方向走去。
他坐在铁路俱乐部的一张桌前，烦闷地灌了一大杯啤酒。桌子上，已经被他喝空了几个大杯子。
郑三把图纸装进外套的兜里，一声令下：“动身。”
四周的喧闹声里，李春秋又拿起一杯鼓着泡沫的啤酒，一饮而尽。
“是。”四个特务一齐低声应道。
丁战国的埋伏生效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掉进了一个陷阱？这和陈彬有没有关系？他到底说了什么？陈立业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问题太多了，多到让他想不明白的地步。他只觉心累，无比累，他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甚至觉得，被捕或许都是一种解脱。而现今，唯一让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妻子和孩子。
郑三看都没看他，继续说：“脱身以后，还到这儿来集合。只要超过半数，我们就走。谁拖在最后，谁自己擦屁股，明白了吗？”
疲惫不堪的李春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魏一平对他说过的话：“想想吧，如果老孟当初早早地离了婚，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而后，浮现出下午郑三撞向他的那辆黑色轿车，那一撞差点儿要了李唐的命。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在这些人里是最年轻的，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拍了拍身边一个特务胸前反背着的一个粗布背包，咧嘴笑道：“这几个英国造在手里，没必要那么紧张。”
想到这儿，发着愣的李春秋突然一张嘴，一大口啤酒全喷到了地上。
“记着一点，今天的活儿是灭口，不是救人。对方有多少人看着，谁也不清楚。一得手就走，谁也别黏着。”郑三看了看表，叮嘱道。
他冲出铁路俱乐部，跪在冰寒刺骨的雪地上，大口地呕吐着。
围拢在图纸四周的四个特务明白地点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得保证妻儿的安全。这是他李春秋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了。
郑三看向图纸，指着上面几个位置说：“差不太多，这儿是蓄水池，这一溜儿都是厂房，那个人肯定关在这排房子里。看着这堵西墙，就从这儿翻进去。”
赵冬梅家，炉子上的烟囱已经换好了，一截崭新的烟囱此时已经连接在窗户上。
穿着皮夹克的男子把那张手绘图纸铺在一块石头上，另一个特务打开手电筒，照着亮。
赵冬梅和陆杰面对面坐着。
郑三看了看之后，放下了望远镜。
相比赵冬梅的矜持，陆杰明显很热情，这是一个淳朴的小伙子，说话也有一种直来直去的劲儿：“补房加垛，砌墙木工，我什么都会干。以后不管有啥活儿，你喊我一声就行。”
郑三举着望远镜看向不远处，几百米外的自来水处理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
“谢谢。”
寒冷的雪夜，离哈尔滨第三自来水处理站不远的一片树林里，郑三带着四个特务蹲守在那儿。
“别别，你别谢我。再亲近的人，一说谢谢就远了。”他看看赵冬梅，说道，“我就想帮你。我说话直，你别在意。往后，厂里谁再嚼你的舌头根子，你告诉我，我去找他们。那些话都是假的，我不信。”
因为从丁美兮的角度出发，他并不希望丁战国有任何闪失，他不希望一个小女孩在今夜失去父亲。
赵冬梅正要说什么，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风和雪粒子都刮了进来。
丁战国突然回来，跟他今天的短暂失踪有没有关系，他说不好。但是，看见丁战国今夜没有待在第三处理站，他打心里感到欣慰。
李春秋直直地站在门口，陆杰转过脸很奇怪地看着他。
李春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李春秋没有在意陆杰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赵冬梅，他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我想好了。”
丁战国摆摆手道：“钓鱼喝酒这种事，没准儿还真得等年后了。熬不住了，我得回家睡觉了，回头见吧。”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
赵冬梅一下子站了起来。
“快过年了，别那么紧绷着，难道非得有人命案子才能找你？”
“我娶你。”
“就这个？”丁战国挑起了眉头。
自来水公司第三处理站的库房里，陈彬把自己裹在一床棉被里调整着姿势，看样子他是准备睡觉了。
李春秋耸耸肩：“那算了。松花江上礼拜就凿冰洞了，这几天下班太早，懒得回家，就想叫你去钓个鱼。”
预审员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
“保密。纪律。”
丁战国看着把自己裹得很紧的陈彬，似乎有些不放心，走过去拉开他的被子检查了一番后才往外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对预审员说：“别睡得太死，下半夜我来换你。”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
“是。”预审员点头。
“那得你自己愿意说。”丁战国看看他。
被窝里，陈彬一脸平静。
丁战国还要说什么，刚想开口，李春秋便主动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不问我找你什么事？”
黑暗的卧室中，浅睡的姚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打开床头灯翻身坐了起来。
李春秋也看着他：“我知道，可我拉不住自己。”
昏暗的光线中，李春秋正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丁战国往前走了两步，近距离地看着他：“你已经到悬崖边了。再往前一步，就是个死。”
“怎么了？”她扶着被子，轻声问。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李春秋深吸了口气。
纵使心里万般苦楚，李春秋还是保持着平静，他说：“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这是你的事。可那边，算什么？”
“出什么事了？”姚兰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心底已然升腾起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以为能过去。”李春秋目光里泛着苦涩，他指了指胸口，“它就在这儿，一直在。每天晚上我都劝自己，在梦里我都对自己说，这日子得往下过。但是没用，一睁眼，它就又出来了。”
安静的夜里，李春秋淡淡地看着她，半晌才轻轻说道：“离婚吧。”
丁战国叹了口气，看着他问道：“那个事，过不去？”
静夜。预审员一直盯着陈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还没等他说什么，李春秋立马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会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怎么说，别说了。”
又过了一会儿，预审员有些坐不住了，他起来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松了松坐麻的腿。
“她？”丁战国很快反应了过来，“李春秋……”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铁链子快速抖动的声音。
李春秋顿了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了：“我一直在她家。”
他赶紧走过去看向陈彬，只见陈彬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随着双腿的抖动，脚镣咔咔地碰在一起。
“诈你又吃不饱饭，我还没那么闲。小马说你早晨着急找我，还是私事。去你家你又不在，没出什么事儿吧？”
预审员俯下身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陈彬睁开眼睛，没等预审员反应过来，就把连在自己手铐上的铁链子飞快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诈我？”李春秋这才明白，原来丁战国是在跟他开玩笑。
铁链子剧烈抖动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骇人。
丁战国突然笑道：“姚兰是个聪明的女人，丈夫半天没回家，这种事情她才不会去找我这么个外人问呢！”
解决了预审员，陈彬将库房门开了一道小缝，他从小缝里向外面观察了会儿，见四下无人，才走出了房门。
“有些事情就像窗户纸，我在这边，她在那边。再想翻脸，也有层东西挡着。真要是戳破了……何必呢？”
陈彬穿过走廊来到楼道尽头的门口，然后轻轻推开大门，任月光洒在他的脸上。
“谁问，你才会说？”
就在他的脚即将迈出大门的瞬间，“乒”的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有风吹过，李春秋在他的目光中，拉了拉大衣的衣领，然后缓缓问道：“这话，是你问的，还是谁让你问的？”
陈彬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赫然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正汩汩从那里流出。
“去哪儿了也不敢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答案，心里也太虚了。”他的话里透着一股揶揄的意思。
丁战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侧，他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冷地看着他。
丁战国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李春秋，丝毫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陈彬轰然倒地。
暗黄色的路灯下，李春秋和丁战国笔直地站在对方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