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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酒吧里的顾客已经被清空了,之前喧闹的音乐声也已经戛然而止,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

半小时后。

死不瞑目的郑三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他看着头顶上方的李春秋和丁战国,李春秋也看着郑三,这是两个人最后的对视了。

不一会儿,郑三的尸体便被一个眼尖的女顾客发现了。她惊恐的尖叫声,刺破了原本无比喧闹而沉闷的音乐。

丁战国先站了起来,他确实有些没想到:“白天也跟着,夜里也跟着,还真叫他们跟上了。是我今天大意了?路上,我还真没发现身后有这么个人。”

此时,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的李春秋正站在窗外,他神色凝重的表情说明显然,已目睹了一切。

他看了看郑三,也有些后怕:“亏得他带的是刀子,要是枪,十个我也跑不了了。”

丁战国的屁股一直都没有离开座椅,他端起了吧台上喝剩的那杯咖啡,慢慢地抿了一口。

李春秋也站起来:“是啊。其实他们也怕,怕开了枪,自己就跑不了了。”

郑三死死地看着他,身子无力地下沉,最终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而他的胸口上,插着那把弹簧刀,已经没到了刀柄。

正说着话,两个公安拿了一块白布过来,收拾着现场和郑三的尸体。

终于,丁战国松开了手,慢慢地离开了郑三的身前。

“对不住啊,我有点儿事耽搁了一下,要是我早点儿到,你也不至于这么危险。”李春秋有些抱歉地说。

酒吧里的其他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丁战国揉着因为用力过猛而发酸的胳膊:“对付不了子弹,对付把刀子,我这身子骨还算凑合。他拿的是弹簧刀,我以前听过它的声儿,日本人在的时候,俄国间谍就喜欢拿这种刀子。声音又脆又轻,弹出来的时候像剑一样,划到人的皮肤上,就像切豆腐……”

两个人都一声不吭地死死看着对方,两只手互相缠着,较着劲,纠缠在一起。

李春秋看着侃侃而谈的丁战国,陷入思考中。

郑三望着他,一瞬间面如死灰。

他早就应该想到,对他下手的是郑三,但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个用孩子当幌子的神秘跟踪者,是来自丁战国的指使。正是因为对方用李唐常穿的外套做障眼法,才让他想出这么一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办法。用在旧货市场买来的那件和丁战国今天穿的外套类似的呢子大衣,将杀手引到这个酒吧里来。他本想看一场谋杀的策划者和执行者见面的好戏,没想到的是,他无心插柳,意外地除掉了郑三这颗危险的定时炸弹。

而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人已经把脸转了过来,竟然是丁战国!

当然,在郑三跟着他拐出街角前,他并没有走进果戈里酒吧,而是快步穿过马路,进入了街对面的一家西餐厅。一进去,他就把自己身上的灰色呢子大衣脱下来交给了侍者,而大衣里面,他早已穿好了一件比较薄的黑色皮夹克。他走到一张靠窗的小桌旁坐下,透过窗户盯着外面的情况。再后来,他就看见酒吧里,两个人已经短兵相接,之后丁战国慢慢地松开了郑三,任由其滑落到了地上。

突然,郑三的脸色大变。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只见自己的手腕已经被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进不得,也退不得。

收回思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李春秋,静静地看着两个公安把郑三的尸体抬走了。

郑三迅速地贴了上去,他对准了其肾脏,使劲捅了过去——

他一回头,看见丁战国正深深地望着他:“这么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喝杯咖啡吗?”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耳朵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李春秋一脸平静。他意识到,任何谎言在丁战国面前,都有弄巧成拙的可能,所以,单刀直入,也许是破解僵局的最好办法。

下手更容易了!郑三阴沉着一张脸,手指摁下压簧,刀刃弹了出来。

不多会儿,“咣当”一声,果戈里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丁战国拉着脸大步走了出来。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似乎觉着坐得不舒服,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把整个背部都暴露给了郑三。

“站住!你能不能听我说完?”李春秋随后追了出来。

借着音乐的喧闹,郑三悄然走到他的身后,已经很近了。他把藏在裤兜里的手慢慢地拔了出来,一把弹簧刀正握在他的手上。

丁战国一下子站住了,他回身走到李春秋面前,将一张脸近近地对着李春秋:“你去车队借了车,一上午不在单位,就是专门跑到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去调查我!干脆我也别听了,回去找到高阳,你去跟他说吧,要不要给我戴上铐子?”

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还坐在吧台上,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在吹着杯口的热气,他对身后跟踪而至的人一无所知。

李春秋故意顿了顿,才平心静气地说:“从我认识你的那天起,咱俩都是干这行的。换一换,你要是我,你怎么想?”

郑三一步步走了过去。

丁战国死死地盯着李春秋,一句话都不说。

离目标越来越近了,郑三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穿灰色大衣的人身边的吧台上,还扣着一顶棉帽子,正是李春秋戴着的那顶帽子。

“无论如何,你的说词都对不上。我开着同一辆车,放慢了速度,从棺材铺到达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也不过十几分钟。你知不知道给棺材上刷一遍油漆要多久?二十分钟。知不知道一共要刷几层?三层。这还不算我后来去找你,从棺材铺徒步走到医院的时间。”他盯着丁战国的眼睛,继续说:“你应该更早到达医院,你的时间不可能正赶上围捕向庆寿的紧要关头。老丁,我但凡想到了这层,我就得查。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要是我这么干了,你能不查吗?”

推开玻璃门,音乐声顿时清晰了起来。他悄然无声地走了进来,低着头一路往前走,挤过跳舞的人群,向着吧台慢慢前行。

李春秋最后问了一句:“你以前没查过我吗?”

郑三警惕地朝左右两边看了看,把手伸进了裤兜里,他稳了稳心神,然后向酒吧的玻璃门走去。

迎着他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会儿。

透过众人晃动的缝隙,他看到吧台边上的几个酒客中间,坐着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背影。那分明就是李春秋!

丁战国的声音也不那么高了,他轻轻地说:“两天前,你跑到我的办公室,问我关于老郝被杀的那件案子,还扯上杀向庆寿的那把刀子。两件事合在一起,你早就怀疑我了。”

郑三隐在门口一个不醒目的地方,侧身往里看去。

他的眼睛里冷冷的:“你觉得,是我杀的老郝?”

这是一个不小的酒吧,里面有不少顾客,有中国人也有俄国人。有些人在跳舞,还有几个人围在吉他演奏手的身边,击节而歌。

“老郝是不是你杀的,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在哈尔滨最好的朋友。为了他,就算是高局长,我也一样会问。”李春秋看着他,有些着急地说,“要是你哪天也让人杀了,也死得不明不白,我也一样会查!”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目光扫视着玻璃门内的一切。

丁战国一直盯着李春秋,目光凌厉。

郑三抬头一看,只见门上面的一面霓虹灯招牌上,写着五个艺术字:果戈里酒吧。

李春秋越说越急:“我告诉你姓丁的,我要是有别的想法,我要找的就不是你了,是局长。整个公安局,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这么做!我去找你,把你再叫到这儿来,面对面问你这些,就是害怕真的是你!我怕你出了什么事,脑子里进了稠米汤,干了什么傻事,我还得替你去管着丁美兮。她妈没了,你要是也没了,谁来照顾她,你懂吗?!”

突然,在他前面的一扇玻璃门被推开了。一个喝了不少酒的俄国人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他一松手,玻璃门又弹了回去。

丁战国静静地听着,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脸上看不透任何深浅。半晌后,他平息了一下情绪,说:“我去修车了。”

郑三走出街角,沿着李春秋走过的路,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观察路边的店铺,一连观察了好几个,都没有发现李春秋的身影。他耐着性子,一步步前行,继续找着。

“修车?”李春秋有些意外。

郑三也从街角闪身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着,而前面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李春秋的身影。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消失不见,显然,他应该是进了路边的某一家店铺。

“离合器的老毛病,不止一次了,开过的都知道,谁赶上谁修。”他很平静地看着李春秋,“刚从棺材铺开出去就歇半道上了。腊月还开着的修车地方不多,你过去一问就知道。几点去的我忘了,车在那儿搁了半天,换了三个零件,咱们现在就可以去问问看。”

李春秋从街角拐了出来,沿着开满了各类商铺的小路,往前走去。

李春秋看了他良久,才说:“知道吗?我特别怕你对不上,不管谁是国民党,我也不希望你是。”

不消几秒,一辆黑色轿车跟着停在了后面,郑三从车里钻了出来。他低着脑袋,远远地随在李春秋身后,跟了上去。

在得知郑三被杀的消息之后,魏一平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彪子站在他对面,都不敢正眼看他。

随后,他从车里出来,揪了揪大衣的衣领,朝前走着。

“说完了吗?”魏一平的语气极为不悦。

李春秋开着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来到了果戈里酒吧附近的街道上,在路边将车停了下来。

“没敢贪污一个字。站长,我要是瞒了什么,您现在就开枪打死我。”彪子有些焦急。

老板用围裙擦着手,憨厚道:“干活不小心,昨天让开水烫了个泡,冷水再一激,破了。”

魏一平蹙着眉头:“郑三要杀李春秋,我明白,但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死在丁战国的手上。”

“手指头怎么了?”魏一平有些狐疑地问。

“三哥本来要我动手,说我只要敢漏一个字,让我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他嫌我手脚不灵,自己什么时候去的果戈里酒吧,我也不知道。要不是您说,我还不知道他都死了。”

魏一平也笑,一直看着他捞好了,端起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过来放到面前的小桌上。离得近,他看见老板的一双手又粗又大,左手的大拇指上还缠了一圈橡皮膏。

“早晚有这么一天。我还以为他们看着我在这儿,能挨到过了这个年呢。一窝里的耗子,非得你死我活。现在好了,让党通局看笑话了。”说完,魏一平叹了口气。

老板哈哈笑着:“这可不敢,说得我都不敢捞了。”

此刻,和沮丧的魏一平一墙之隔的隔壁,戴着耳机的男侦查员正认真地听着,手里的一支笔在一个记录本上写得飞快,边听边写。

“冬至馄饨夏至面,我没什么出息,就爱吃这口。很多人不明白一个道理,好吃的东西不一定非得在餐厅里头,越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越能做出不同凡响的味道来。我昨天晚上就来过了,你这碗里藏龙卧虎啊。”

写着写着,他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慢慢地,他手里的笔不动了,仔细地听着耳机里的声音,却没听到隔壁的魏一平继续说什么。

老板赔着笑:“楼里的少有人来这棚里吃。又冷又冻的,您委屈了。”

魏一平此时正一动不动地独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郑三的死讯,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疲惫了。

“客气什么,我就住对面楼上,算邻居。”

他想起了那日,李春秋偷摸来到他书房的事,彪子之前的声音也开始在他耳边徘徊:“三哥跟我说了多少回,李春秋的脑袋上长着反骨,不打死他,保密局迟早会垮。他说,这句话灵不过年三十儿。站长,您说这话到底信不信?”

老板听他这么说,抬头一脸感激地望着魏一平:“抹过,啥油也没用。老毛病了,干这活免不了。谢谢您啊。”

魏一平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魏一平把她手上的冻疮看在了眼里,轻轻地说:“要是山里认识人,找个猎户,弄点儿蛇油抹上,一宿就好了。”

回到办公室,丁战国坐在办公桌前,回味着方才在果戈里酒吧门口李春秋与自己的对话,一张脸阴沉得异常可怕。

锅里的滚水上下翻腾着,老板一个接一个地将素馅馄饨顺着锅边滑了进去。他拿着一把勺子,慢慢地搅着水,以防粘锅。沉默寡言的老板娘则蹲在一边认真地刷碗,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

此时此刻,猜不透李春秋的,不只魏一平一个人。

“得咧,这就给您煮去。”说完,老板一副上客了高兴的样子去煮馄饨了。

同样一起回到办公室的李春秋也坐在办公桌前,沉思着。他知道,丁战国不会那么好糊弄过去,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和丁战国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了。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始,这一次再没有缓和的可能了。和郑三相比,丁战国是一个更可怕的对手。

魏一平点点头,拉家常似的说:“凉天儿喝热汤,会好的。过了年就好了。麻烦你,给我煮碗素馄饨,不要虾皮。”

形势的变化比他想象的更快,李春秋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把妻儿送上火车,这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事情。

“都快过年了,没什么人出来吃饭了。我们再忙活两天,也歇啦。”老板笑着回他。

想到这里,李春秋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起身正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人不多啊。”魏一平有些感慨道。

他看了看电话,走过去接了起来,刚“喂”了一声,就听见里面陈立业急躁的声音传来:“谢天谢地可找着你了。李大夫,我老婆病了,急茬儿,你现在有空吗?”

魏一平仔细打量着棚子里的陈设。这棚子里的地方不大,饭桌矮小,数量也不多。除了站在眼前的老板和正在收拾桌子的老板娘,并没有其他顾客。

李春秋从院里出来,刚刚走到大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便开了过来,直接停在了他的面前。

“来碗馄饨?肉的素的?”一个个子不高、体格敦实的老板走过来问道。

后车座的车窗摇下一半,陈立业表情凝重地露出了半张脸。李春秋立刻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车开走了。

他用手杖挑开了棉门帘,走了进来,来到前一晚他和郑三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坐下。

与此同时,丁战国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死死地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牌为H3859的黑色轿车。

魏一平停住了,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里,随后转向走向了那里。

黑色轿车载着李春秋和陈立业来到了一条行人无几的僻静街道上,缓缓地停到了路边。

正走着,马路对面的馄饨摊儿篷子门口,棉门帘突然被挑了起来,一位顾客刚好走了出来。

车门打开,一个小伙子从驾驶位置上走了下来。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守在了一边。

魏一平眯着眼睛看了看晴好的天空,顺着大街向前慢慢走去,他的步履缓慢从容,一副散步的样子。

车上,车帘紧紧地拉着。陈立业和李春秋正在交谈着,坐在陈立业身边的李春秋很惊讶陈立业带来的消息:“魏一平这么快就知道了?”

午饭时间,魏一平拄着一根拐杖,出现在了公寓楼门口,他看上去似乎比之前更苍老了。

陈立业点点头:“一个叫彪子的特务对他说的。他还提到了你。再后来,魏一平的声音就消失了。我必须尽快来告诉你,死的毕竟是保密局的人,这件事,我怕你脱不了干系。”

他看着林翠,目光里带着期许:“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听到那块火烧的好消息。”

李春秋想了想,问:“他们怎么说?”

他挂了电话,立刻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一副要即刻出门的样子,一边收拾一边对林翠说:“针对‘黑虎计划’的部署,市委要开个封闭会议,听那意思,明天现在回来就不错了。”

“听上去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还在猜测。”

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显然不是关于火烧的消息。冯部长听了听,回答说:“好,我这就去。”

“丁战国想必也一样。他也不知道,是我故意把郑三引过去的。”

说着,电话响了。冯部长走过去,急切地一把抓起来:“有消息了吗?”

“丁战国?”陈立业有些意外。

冯部长想了想,下了个决心:“把监视魏一平的人撤下来一部分,全力投入棋子火烧的这条线上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李春秋点点头,郑重地说:“我怀疑,他是个特务。”

林翠突然豁然开朗了:“对呀,魏一平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连炸弹的试爆都没有参加。”

顿时,陈立业怔住了。

冯部长顺着这个思路往下说:“想想看,他已经从哈尔滨保密局的手里拿到了人和东西,我要是腾达飞,人和炸弹都在手里,我为什么还要把魏一平请在轿里?仗义的人都不会,何况他还是个有奶就是娘的汉奸。”

车外,年轻的司机站在一边,点燃了一支烟,他也不抽,只在手里捏着,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林翠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飞快地想着。

车里,李春秋继续说:“向庆寿慢慢跪倒在地上的姿势,和赵秉义当年一模一样。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巧合。但丁战国用大拇指掏耳朵的动作,和十年前杀死老赵的那个人的动作,没有任何区别。”

冯部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忽然转过身,看着林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腾达飞的‘黑虎计划’,已经把魏一平这边的人彻底抛开了?”

陈立业飞快地想着。

还是沉默……

“我看过向庆寿的尸体。和赵秉义一样,他的肝脏也被刀子切成了两段。只有医生才知道,那种痛苦会让人连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避开了主要的血管,所以只要动作足够快,刀刃上连血都不沾,他们俩都是这样。这不可能是巧合。”

林翠依旧沉默着,不说话。冯部长从她的沉默中已经知道了答案,转而又问:“李春秋呢?他有什么新发现吗?”

“可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证据。”陈立业看着他。

“时间越来越紧,压得人都透不过气来了。”冯部长微微叹了口气,又问:“魏一平那边也没有什么消息吗?”

“现在已经顾不上证据了。我只能确定丁战国到底有没有问题,哪怕直觉也可以。我只要确定了这个,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谜团,就全都会迎刃而解。老郝、陈彬,还有向庆寿,都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人知道陈彬是怎么死的。那是个意外。”

林翠沉默了。

李春秋说得越来越快:“还有老郝。我越来越觉得,同样是丁战国下的手。杀老郝的那一刀又快又狠,不是普通人能干出来的。我已经确认过了,老郝的第一死亡现场不在车队值班室,而是在市公安局的后院。”

“还是没消息,是吧?”冯部长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有些预料到了的失望。

他回忆着:“前两天,我去后院的小亭子转了一圈。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我。也许在他的手里,正握着一把心虚的枪。”

林翠在一旁接着电话,接完后,她抬头看了看冯部长,什么都没说。

“你刚才说,一个小亭子?”陈立业表情郑重地看着他。

中午十二点半,社会部里,冯部长正站在窗台前,用手一下一下地揪着一盆仙人球花上面的小刺。

李春秋点头:“是一个水泥建造的亭子。四个廊柱托着一个顶子,有点儿不伦不类,应该是日本人留下来的。”

这个人,是郑三。

“我在社会部的后院里,好像也见到过那样的一个亭子。”陈立业似乎想到了什么,接着说,“社会部……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得去一趟社会部,等冯部长开完市委的会,我得马上向他汇报一下。如果丁战国真的有问题,我们必须和他争分夺秒。”

这时,一个人从附近的一栋楼后面现身出来,目光紧紧地盯着远去的李春秋所开的轿车。

“对,我们都在赶时间。希望我能早点儿拿到他的证据。”

车子很快发动,开走了。

“有把握吗?”

他从楼里出来,一路走到停在楼门口的灰色福特轿车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试试吧。要是没把握,我也不敢这么说。”说完,李春秋看了看表,“那就这样。我得先去一趟火车站买票,姚兰和孩子今天要回乡下。”

穿戴整齐后,李春秋拉开房门,稍稍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了一下,走了出去。

陈立业望了望李春秋,他明白他这么做的深意:“回去也好。过年就更清静了。走,我送你过去。”

他对着穿衣镜,认真地系好最后一粒扣子,又从旁边的衣帽钩上摘下一顶黑色的棉帽子,扣在头上。

说完,他摇下车窗招回了年轻司机,车子直接驶向了哈尔滨火车站。

李春秋把电话听筒放下后,转过头,看向了沙发上放着的那件双排扣的灰色短呢子大衣,然后他脱下了进门之前的大衣,换上了这件。

到达火车站之后,李春秋打开车门,从里面下来,匆匆地往售票厅走去,陈立业乘着黑色轿车走了。

“咔嗒”一声,还没等他说完,电话就被李春秋挂断了。丁战国看着话筒,久久地琢磨着。

随后,一辆出租车经过了这里。坐在车后座上的丁战国示意司机继续跟上前面的黑色轿车,显然,他已经跟了他们一路。

“那么乱糟糟的地方,我说话你能听见吗?……”丁战国对他这种单刀直入的做法有些不适应。

黑色轿车一直驶到陈立业家附近的街道上,才慢慢减速,停在了路边。车门打开,陈立业从车里下来,向司机挥了挥手,轿车开走了。

“下午一点半,果戈里酒吧,我在吧台上等你。”

透过出租车的前车窗,丁战国看到下车之人的背影,就在出租车超过这个背影的瞬间,丁战国转头看去,他清晰地看见了夕阳下陈立业的面孔。

“这么郑重其事,是要借钱吗?”丁战国的脸色渐渐地沉重起来,但他的口气还是什么都听不出来。

他转过头来,靠在后车座上,表情异常地惊讶。他完全没想到把李春秋接走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向交恶的陈立业。

“外面吧,找个谁也不认识你和我的地方。”

华灯初上,塔道斯西餐厅的霓虹灯招牌格外显眼。这是一家地道的西餐厅,这里的草莓蛋糕是李唐的最爱。

“那你的意思是?”

李唐还坐在以前和李春秋来时坐过的那张桌子旁,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的一碟草莓蛋糕。姚兰坐在他的对面,一边轻轻地翻看着菜单,一边等待李春秋的到来。

“有些话,在那儿说不方便。”

不多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塔道斯西餐厅的门口。

丁战国说的每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其实都经过飞快地深思熟虑,任何一句话都无懈可击,进可攻,退可守。他对着电话说:“你可以到我办公室来,我一整天都会在这儿。”

李春秋下了车,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按照约好的位置,他轻车熟路地走向了姚兰母子所坐的座位。

“可能不行。”

走过来的他刚要说话,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电话里能说清楚吗?”

角落里的那张桌子上,除了姚兰和李唐,还有第三个人——魏一平。他正坐在李唐旁边,慈眉善目,像一个真的长辈一样看着李唐。

“不,有正事。”

这一瞬间,李春秋像被一颗钉子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要是喝酒,那我还挺忙的。”

“爸爸,爸爸!”李唐眼尖,一抬眼就看到了李春秋,他朝他拼命地挥着手。

“忙吗?”李春秋对着话筒说。

魏一平转过头来,望向他,脸上带着微笑。

此时,丁战国正在办公室里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特别通行证,沉思着。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把丁战国着实吓了一跳,他的手甚至微微抖了一下,顿了顿才把电话接起来,直到听见里面的声音叫了他一声“老丁”,才反应过来:“李春秋?”

李春秋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在姚兰的身边坐下来,他刚想说什么,姚兰先说了:“你俩有多久没见面了?”

他把听筒拿了起来,给丁战国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李春秋看着她和魏一平,没有先说话。

李春秋连鞋也没换,大衣也没脱,顺手把他刚买回来的大衣放到了沙发上,走到窗前,把窗帘都拉上了。他站在窗前,从窗帘的缝里往外看了看,随后直接走向了电话。

“谁能想到,天底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出门之前,打死我也想不到会遇到你的家人。”魏一平微笑地看着李春秋。

家里没人应声,显然,这娘儿俩已经听了他的提议,去医院了。

“是吗?”李春秋也微笑地看着他,那笑容里带着深意。

买完大衣,李春秋就往姚兰家赶去。没多久,他就到了,一进门,试着叫了一句:“姚兰!李唐!”

姚兰在一旁浅浅地笑:“说来惭愧,我都认不出魏教授来了。生了孩子我就越来越笨,六年前的事,怎么都记不住了。”

他走过一家又一家货摊,忽然,他眼前一亮,停下脚步,指着一件大衣,对摊贩说:“老板,把那件给我摘下来。”

魏一平没有搭腔,而是微笑地看着李春秋:“离开医学院也有好几年了,这么忙啊,连过年都不去瞧瞧我?”

李春秋来到这里,走走停停,一边逛买,一边留意四周的情况。市场里人流攒动,没什么可疑的情况。

“实在是琐事太多,缠得一步都走不开。要不然,早就去登门拜访您了。”李春秋深深地望着他。

行人如织的一个旧货市场里,摊贩一家挨着一家,服装钟表、大小家具,商品五花八门。

“忙点儿好,这年头就怕没忙的事,在家闲得发毛,像我一样。怎么样,车票买到了吗?”说着,魏一平摸了摸李唐的脑袋,“孩子说,晚上他们就上火车了。怎么现在才去买票?”

冯部长平静了一会儿,对侦查员说:“再辛苦辛苦,一条街一条街地找。这个卖火烧的人,出不了哈尔滨。”

李春秋点点头:“买了。”

林翠接过了话:“我们把每个铺子里的火烧都买遍了。我给工商所打过电话,他们说除了店铺,还有不少流动的摊贩走街串巷,烤烧的饼炉就架在手推车上,工商所刚成立,他们也没有确切的数据。”

“票给我,我瞅瞅是几车厢。”魏一平把手伸出来,他很执着地看着李春秋,“我有两个学生好像也坐这趟车,这么远的路,也许能帮着照应照应。”

冯部长有些急躁,扭头对一位侦查员说:“怎么弄的?这么多人,连个火烧都买不齐?”

李春秋没办法,只得从兜里掏出来那两张车票,递了过去。

姓赵的火烧师傅已经尝到了最后一碟,他拿起盘子里的最后一块火烧,掰开看了看,又闻了闻,对身边的冯部长摇了摇头。

魏一平接过来看了看:“没座位?”

社会部的一个大会议室里,好几张办公桌被拼到了一起,组成了一张大台子,台子上摆满了一碟碟掰开了的“棋子火烧”。

“是啊,年根儿了,车票有些紧张。”李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说完,郑三放下了电话,呆立了半晌后,转身出了电话亭。

“那怎么行?大人好说,孩子呢?”

他看看表:“就这些吧,我还有事,有啥话回去见了再说吧,挂了啊!”

姚兰搭着话茬儿,摆摆手:“没事,就半宿的事,站不了多久就到了。”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遥远,郑三的声音也拔高了:“我让邻村的四婶给你们捎了些钱和吃的,你把吃的留一半,拿钱给我娘和家里的孩子们弄点儿衣服啥的,你看着办吧,我回去路远,就懒得拿了。”

魏一平没理会,把车票直接装了起来:“这样,车票的事交给我。我去给你换两张坐票。”

此时,他就像一个年底返乡的普通人一样,叮嘱着家事:“你听我说,我娘腿脚不老好的,你摁着她,别让她老出来给我打电话,我住的那地方电话也坏啦,你跟她说,我初一指定回去。说回去就回去,不骗她。你还听着呢吗?”

“那怎么好意思?”李春秋眼神一紧。

一出门,郑三就找了个就近的电话亭走了进去。他缩着脖子,拿着电话听筒,很快,电话通了,里头有个遥远的声音大声地“喂”了一句,郑三赶紧对着电话说:“娘舅,我是老三啊,能听着吗?”

“该好意思的时候不好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魏一平有些意味深长地说着,说完,他看看李春秋,“我有个学生就在车站上班,这种小事,他有的是办法。今天没票,明天也会有。迟早会有。”

随后,他和彪子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

姚兰似乎看出李春秋的无奈,正要说话,魏一平把菜单递了过去:“早想和你们一起吃个饭,一直没机会。今天赶巧,在这里碰上了。这顿饭我请客,不许跟我客气啊。”

正说着,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三走过去接了起来,只听里面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唤声,接着就变成了“吱吱吱”的杂音。郑三努力地“喂”了几声过后,有些恼怒地挂了电话。

姚兰看着李春秋,一脸茫然,李春秋笑了笑,说:“那就点菜吧。”

郑三眯着眼睛,有些发狠地望着他:“李春秋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站长了。”

吃完饭,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带着妻儿往家的方向回去。夜里,出租车的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街道。

“为啥?”彪子小心翼翼地问。

微微颠簸的车上,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后排车座上沉默着,李唐靠在姚兰身上,已经睡着了。

“放心,站长不会追查这件事的,他也知道不了。”郑三的语气轻轻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姚兰看了看身边的李春秋,问:“你今天怎么了?”

郑三抬起脸看着他,被他这样一看,彪子心虚地闭上了嘴。

“怎么?”

彪子看了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顿,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三哥,他认出我来了,我觉着他一定认出我来了。这个活我不能再干了,要是万一站长知道了……”

“你有心事。”姚兰轻轻地说,“你不喜欢那个魏教授。为什么还要和他一起吃饭?”

郑三把弹簧刀收起来,道:“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孩子。给他的衣服太新了,只有这一点能露馅。”

“他那么热情,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见郑三这么说,彪子不敢再多说话了。

姚兰琢磨了下,说:“我觉得我从来没见过他,我也没听你说起过这个人。”

“那你得去教堂,只有上帝才能给你这两秒。”彪子话还没说完,郑三就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还在医学院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写过一些论文。发表的时候,他把我的名字拿掉了。”李春秋微微地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低沉,似乎像在说一件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今天的热情,也许是在弥补当年的亏欠吧。”

彪子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两秒,就差两秒。我连匕首都拔出来了。要是再多给我两秒……”

姚兰一下子明白了,她握住李春秋的手:“这么说,他也算没有差劲儿到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别想它了。”

郑三认真地对付着指甲,没有说话。

她故意说了一句:“咱们还得靠他买坐票呢。”

彪子蹲在一边,有些急切地解释道:“当时你也在附近,你也瞅见了,姓李的有后眼啊,我连鞋底都刮了,就怕弄出什么动静,临了还是让他察觉了……”

李春秋笑了笑,没说话。

刺杀失败,彪子和郑三回到了住处。屋子里,火炉子热乎乎地烧着。郑三坐在旁边的一把裹着羊皮的凳子上,用一把弹簧刀的刀尖认真地剔着指甲。

突然,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下了。

说完,李春秋表情凝重地挂上了电话。

李春秋有些疑惑地看向司机:“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手表:“另外,李唐不是临走前还想见见美兮吗?你就带他去一趟医院,那儿离吃饭的地方也近。你说呢?好,现在就去吧,省得一会儿出租车都去吃饭,不好找车了。”

司机瞅了瞅前方,说:“不知道,前面走不动了。”

他接着说:“我中午就去买票,咱们还是老地方见,等李唐吃完草莓蛋糕,我送你们上火车。”

李春秋探头向前望去,看见前面也堵了几辆车,而阻挡车辆通行的,是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

李春秋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过于严肃,于是换了副口吻,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刚才在街上看见一个孩子,衣服特别像他,我以为他又跑出来了。”

李春秋下了车,穿过拥堵车辆的缝隙,一路走到了前面。

电话里,姚兰的声音传了过来:“在我旁边呢,写完作业我们就能出门了,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大夫?”一位负责警戒的公安看到了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他心下一紧,立刻找了一个电话亭,给姚兰去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他就问:“姚兰,是我,李唐呢?”

“出什么事了?”李春秋问。

他一脸严峻地思索着,那个压低帽檐的人是谁?和那个孩子有关系吗?他们接近他到底是偶然,还是有所企图?那么,又是什么人要对他下手?会和今天的秘密调查有关吗?一种不祥的感觉浮上了李春秋的心头,他感到了一丝深深的寒意。

“有人报警,前面垃圾箱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个孩子。”

李春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却没有再看见那个流浪儿的身影。

李春秋一愣:“孩子?”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马上转身回到街上,再回到之前的那个地方时,流浪儿已经消失不见了。

公安点点头,然后给他指了个方向。李春秋朝着前面的垃圾桶走了过去,只见垃圾桶旁边,冰冷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张草席。

彪子匆匆走进了一家路边售卖生活日杂用品的店铺,李春秋几步跟了过来,跟到店铺门口,向里看去。只见几个顾客正在埋头挑东西,而彪子已经不见了,一道通往后面的木门正微微发颤。

他慢慢蹲下身,心里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揭开草席的手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把草席掀开。

李春秋只看了彪子的背影几秒钟,便辨别出了刚才的危险气息来源于他。他立刻随在彪子身后,跟了上去。

果然,他一脸震惊地看到了上午他遇见的那个流浪儿的脸。

走到他身边的彪子,一把将匕首拽了出来,正要往李春秋腰间捅去。就在这一瞬间,李春秋察觉到了危险,他霍地站起来,转过身子一看,拉低了帽檐的彪子已经将手塞回了裤兜里,与他擦肩而过。

发生这么一个插曲,李春秋一路上心情都不太好,他们一家三口乘着出租车到了家门口,下了车,李春秋抱着李唐,和姚兰往家里走。

他预感到了不对劲儿,这时彪子已经和他近在咫尺了。

他把刚才的事情和姚兰说了,姚兰听后很是惊讶:“一个流浪儿?”

他一下子愣住了。从衣服和打扮来看,这个孩子应该来自一个富裕而且有教养的家庭,他的父母不可能对他那一口露出的黄色牙根视而不见,那代表着长期不刷牙的口腔。此外,让他感到不对劲儿的是,这个孩子的这身衣服太新了,也太像他儿子的衣服了。

“嗯。那么小。太作孽了。”李春秋的情绪有些低落。

李春秋本能地向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突地,他注意到了什么,定睛看着流浪儿的嘴。他发现这个孩子的嘴里,露出了黄色的牙根,而他穿着的衣服却是崭新的,折印儿横平竖直,甚至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你们说谁呢,爸爸?”李唐被他们的话吵醒了,柔柔地问着。

“就在那边。”流浪儿伸手向侧面一指,张嘴说了一句。

“没谁,刚才的一个人。”

“你家住哪儿?”李春秋问那个孩子。

李唐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他揉了揉眼睛,问:“流浪儿的意思,就是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是吗?”

此时,彪子快步向李春秋走近,几乎已经要走到他身边了。他将抄在裤兜里的手慢慢地伸了出来,手里正攥着一把匕首的柄。

“是啊。”

李春秋松了口气,蹲下来问:“为什么哭?走丢了吗?”

“那美兮算吗?她没有妈妈。”

李春秋追上了那个孩子,一把拉住了他,孩子一回头,李春秋这才看见并不是李唐。而这个小男孩,正是那个被郑三带回去洗漱打扮过的流浪儿。

姚兰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她当然不算了。她有爸爸,还有家。”

李春秋下意识地快步跟了过去。在他身后,彪子拉低了帽檐,尾随了过去,他将一只手伸进了裤兜里。

突然,李春秋停了下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

他走出小巷,正准备往马路对面他停车的地方走去,突然,一个小孩哭泣的声音传了过来。循声一看,只见一个和李唐身高相同、胖瘦类似的小男孩,也穿着一件海军蓝的呢子外套,戴着一顶棕色的棉帽子,在行人的间隙里一边走一边哭。他看不见那个小男孩的脸,只能看见他正往前走去。

“怎么了?”姚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想到这儿,李春秋的脸色越来越沉重起来。

李春秋把李唐递到姚兰怀里:“刚想起来,操作室的门钥匙还在我身上,小李晚上还得加班熬通宵。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匆匆地走向了大街。

但是在向庆寿摔倒在地之前,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没有亲眼看见,所以不能妄下结论。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丁战国是如何领先社会部的侦查员,出现在这里的。除非他早就在跟在了向庆寿的身后。

丁战国家,房间里的灯没有开。月光下,丁战国站在窗前,看到不远处的路灯下,李春秋独自离开,陷入了沉思。

那日,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丁战国已经将向庆寿一刀毙命。

哈尔滨育婴堂。这是一座高大的教会建筑,高高的穹顶之上矗立着一座十字架。耶稣孤独地挂在上面,悲悯地看着面前的这座城市。

李春秋一直跟随着自己想象中的场景走着,一直走到了小巷口才停下脚步。他看了看手表,抬头望着这条巷子的出口,陷入了沉思。

“哈尔滨育婴堂”,几个石雕大字经历了多年的风吹日晒,挂满了风雨的痕迹。

李春秋站在路边,望着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对面那家旅馆后门的那道狭窄出口。他在脑海里尽可能地还原那日的场景,他仿佛看见向庆寿押着林翠,从这道出口里走了出来,匆匆走远。

片片雪花飘落,独自来到这里的李春秋,站在下面抬头看了看,然后迈步走上了台阶。

挂了电话,郑三快步走到床边,一把将流浪儿嘴边的鸡腿夺下,扔在桌子上:“穿衣服,跟我走,等会儿回来,让你吃个够。”

他找到了当年收养丁美兮的嬷嬷,询问起了当年的情况。

“在那儿等着,我这就过去。”

这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嬷嬷,她正在煮粥。

“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彪子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抓着话筒,一边四处看着,一边说,“他进了对面的一条胡同,那里人太少,我没敢跟进去。不过他的车就停在门口,一会儿肯定回来。”

煮着杂粮粥的铁锅里咕嘟咕嘟此起彼伏地冒着泡,她坐在旁边,慢慢地用一把勺子搅着锅里的热粥:“再过几天就整整八年了。那么多孩子里头,她长得最漂亮。”

郑三从一边走了过去,把电话拿起来,听见彪子说了句话,他才问:“你在哪儿?”

李春秋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嬷嬷回忆着:“她来的那天,和今天一样,我们刚好要施粥,过年嘛。她饿了一天,着急,让热粥把嘴都烫了,在我那屋哭了一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拽着我,天亮了也不松手,她是把我当成她妈妈了。等她醒了,我才知道她叫丁美兮。”

此时郑三所在的旅馆里,那个流浪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正披着浴巾坐在床上,狼吞虎咽地啃着一条鸡腿,他连稍微软一点儿的小脆骨都舍不得吐,全嚼着吃了。

“是她爸爸把她送来的吗?”李春秋问。

不远处,戴着一顶宽檐毡帽的彪子也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他紧紧地盯着李春秋的背影,直到李春秋走进了小巷里,他才转身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郑三所在的旅馆的电话。

“不,接她走的是爸爸。送来的时候,是她妈妈。刚送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们是娘儿俩。”见李春秋没明白,又补了一句:“美兮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

这样想着,李春秋朝四处看了看,穿过马路,向一条小巷走去。

“不像吗?”李春秋有些疑惑。

同样的一辆车,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时间段,尽管他故意把车开得很慢,到达这里,也还是只用了不到十分钟,这还没有把几天前,他徒步从棺材铺走到这家医院的时间也算进去。时间差得太离谱了。那一天,丁战国在到达医院之前,一定还干了些什么。

嬷嬷点点头:“她妈妈皮肤黑,个子也不高。这孩子投胎的时候会挑,长得全像她爸爸,这都是她妈妈自己说的。”

到达医院门口后,李春秋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听到这里,李春秋微微皱了皱眉。

得到了自己想获得的信息,李春秋谢过掌柜,转身出了棺材铺,将车开向了伊万诺夫私立医院。

和嬷嬷聊完,李春秋从育婴堂里出来,他望了望飘着雪花的天空,有些冷地把大衣的衣领竖了起来,走下了台阶。

“起码也要二十分钟。”

不远处的一角,丁战国躲在黑暗中,脸色阴沉地看向李春秋的背影。从李春秋独自离开后,他便一路跟了过来,一直盯着李春秋。

李春秋点点头:“刷一层多长时间?”

待李春秋走后,丁战国看了看育婴堂,也走了进去。

掌柜大睁着眼睛:“没错啊,刷了一遍之后,你就急着找他去了。后头的两遍也都没刷,和头一层费的工夫一模一样。”

方才那个嬷嬷端着一锅热粥,从食厨里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丁战国,她愣了一下。

“对,他刚走,你的伙计就开始刷漆了。”

“不认识我了?”丁战国笑容可掬,但这个笑脸在昏黄的廊灯下却显得格外瘆人,“我有个朋友刚才来过这儿,他找你有什么事啊?”

“记着呢。他不舒服,先走了。”掌柜木然地点点头。

路灯下,李春秋只身一人走在冰天雪地里,他回想起丁战国曾经对他说的关于美兮的话。他说美兮妈妈是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之前,提前把孩子送到了育婴堂,说她干地下工作,没有照片。而美兮长得并不像丁战国,一开始他以为是像她妈妈,丁战国也承认了,但如今看来,并不是。

李春秋接着说:“你还记得吗?那天是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想到这里,李春秋的表情异常严肃。

掌柜还是不明白,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丁美兮居然不是丁战国的亲生女儿,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发现。

李春秋摆摆手:“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的活儿干得非常地道,我就是想知道刷一遍漆需要多长时间。”

八年前,丁战国在丁美兮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把她接走,带在身边,制造出一个用以潜伏的虚拟家庭。所以,丁战国连丁美兮妈妈的长相都不知道。那谁才是丁美兮的生父?丁战国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掌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春秋,以为他是在质疑店里的工艺,立刻一脸严肃地说:“这个我可以用脑袋保证,我这儿的伙计绝不敢偷懒,说刷了三遍漆,就一定有三遍。”

他必须再快一步,赶在丁战国前面,找出所有的谜底。

李春秋一进祥和棺材铺,就找到了那天接待过他的掌柜,问道:“我想问一下,你们这儿刷一遍漆需要多长时间。”

哈尔滨交通驻在所的值班室内,一个值班的年轻公安用一把铁钳子夹着一个馍,在火炉子上翻来覆去地烤着,眼瞅着烤好了,门却开了,回头一看,只见丁战国走了进来。

彪子驾驶着黑色轿车掉了一个头,驶入了岔路,从祥和棺材铺门前开了过去。

“丁科长。”年轻公安一眼就认出了丁战国,马上站了起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彪子也跟了过去,但就在刚刚拐过路口时,他发现李春秋的车不见了。他有些着急地开着车四处看着,在驶过一条丁字路口后,他才发现李春秋的车停在了岔路上的祥和棺材铺门口。

从育婴堂赶过来的丁战国瞟了一眼他的烤馍,用略带关切地语气问:“还没吃饭呢,这是?”

李春秋把车径直开向了祥和棺材铺,在快到棺材铺的一个十字路口,他向左转了一个弯,拐了过去。

“刚从路上巡逻完回来,对付一口。您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李春秋刚开着那辆灰色的福特轿车从公安局大门口驶出来,停在公安局门口斜对面的一辆黑色轿车也跟着启动了,尾随在李春秋的车后跟了上去,而驾驶这辆黑色轿车的人,正是彪子。

“和你一样,睡不了觉的命。有个案子,得到你们这儿来找找线头。”丁战国搓着冻僵的手,看着年轻公安,“我想查一个汽车牌照。”

一到办公室,李春秋就给车队去了个电话,以送孩子的名义,借了向庆寿被杀当天,丁战国载着他去祥和棺材铺的那辆福特轿车。

年轻公安一副了解的表情道:“你把车牌号给我,我这就去资料室查。”

那个瘦小的流浪儿在水流下面抬起头,眯着眼睛,舒坦地享受着淋浴,看上去,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不急,你先吃完饭。我记着,全哈尔滨的汽车牌照都在你们这里做过登记吧?”

卫生间里,流浪儿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把淋浴头打开。冒着蒸汽的热水瞬间从莲蓬头里喷出来,不一会儿,铺着瓷砖的地板上,便开始有黑褐色的涓涓细流流向地漏。

“那当然。”说完,他给丁战国倒了杯热水,然后还是连烤馍也没吃,转身就去了资料室。

一进房间,他就把流浪儿扔进了卫生间,丢给了他一条毛巾,随后,又将一套崭新的童装扔在了客房的床上,在桌子上放了一条被纸包住的油汪汪的鸡腿。

丁战国坐在炉子边上,两只手捧着那一茶缸子冒着热气的水,有些心事重重地等着。

他将车开到他们面前,下了车,然后将那个身材瘦小的流浪儿带到了一家旅馆。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值班的年轻公安推门进来。

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慢慢朝他们开了过来,开车的是郑三。他透过车窗向外看去,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个身材瘦小的流浪儿身上。

“怎么样,查到了吗?”丁战国望着他,和颜悦色地问。

冰天雪地里,一个烧着干柴的土炉子旁边,围着几个裹着油腻腻的羊皮袄的流浪儿。流浪儿有大有小,由于天气太冷,他们像一圈流浪猫一样挤着、蹲着,围炉取暖。

年轻公安郑重地说:“丁科长,您给我的那个车牌号是个空号,那是块假牌子。”

“应该没问题。”

一下子,丁战国明白了。

冯部长的神色也有些失落,他想了会儿,说:“赵师傅,要是我们把哈尔滨所有的‘棋子火烧’都找来,你能不能根据口味,找出做这个火烧的人?”

夜里十一点,魏一平公寓的灯还亮着,台灯下,两张从哈尔滨开往依兰的无座火车票被魏一平捏在手里。

林翠沮丧了,她看了看一旁的冯部长。

魏一平目光深邃地看着它们,不知在思索什么。

火烧师傅带着唐山口音:“在黑龙江,唐山赵家做棋子火烧的就我这一支。只要是正宗的,我肯定能尝出来,这是假的。哈尔滨城里头打着‘棋子火烧’招牌的不少,但大多是冒牌的。”

赶回姚兰家的李春秋,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把客厅的门轻轻推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打开了小小的门灯。

“这不是棋子火烧吗?”站在一边的林翠,眉宇间有些忐忑地问。

怕吵醒孩子,李春秋动作小心地脱了大衣和皮鞋,轻轻地往卧室走去。刚走到桌上的电话旁边,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声响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是。这不是我的徒弟们做的,和面的手法不对。”他很肯定地说道。

李春秋赶紧过去一把将听筒拿起来,他先看了看卧室,见里面没有什么动静,这才把听筒放到耳边,轻轻地“喂”了一声。

社会部,冯部长办公室里,一个黝黑壮实的中年汉子,看着盘子里那一小块吃剩下的棋子火烧,又闻了闻,摇了摇头。

电话里,传来了魏一平低沉的声音:“这么冷的天,也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忙着办年货吗?”

姚兰边忙活边说:“下午就回来,晚上咱们一起吃个饭,他再开车送我们上火车。吃吧。”

李春秋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楼下并没有任何发现。他顿了顿,轻声地回答了一句:“有事吗?”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快回姥姥家了。”

“不是已经说好了,两天以后,就可以带着家人去南京了吗?怎么还要让他们站一宿的火车回乡下呢?那里会比南京暖和吗?”

“去上班了,单位事多。”

李春秋回头看了看,卧室那边依然毫无动静,他转头低声地说:“姥姥想孩子了,年前回去看看,初一早晨再回来,也来得及。”

李唐已经把衣服穿好了,正坐在桌边,抱着碗一边喝粥一边问:“爸爸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他一如既往地穿着那件海军蓝的呢子外套,身边还放着一顶棕色的棉帽子。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早上八点,姚兰已经起来了。她给李唐做好早饭,便开始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地上的几只大小皮箱都敞开着,她不停地往里面塞着东西。

“我只买了两张票。”

待一切穿戴整齐后,李春秋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睡觉的姚兰和另一间卧室的李唐,转身出了家门。

魏一平顿了顿,换了一副口气说:“郑三的事,我不想多问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我就当他是个意外。我只想告诉你,活儿还没有算完。万一那几个礼花哑了,你得负责。”

“我们俩是各忙各的。”李春秋有些意味深长地说,说完,便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放心吧,从我手里出去的东西,没有一个点不响的。”

“你一个法医,又不是老丁在侦查科,还老那么忙。”姚兰嘟嘟囔囔着。

电话里再没有什么声音了,过了一会儿,电话被挂断了。

“单位,有点儿事要去。”

李春秋呆呆地沉思着,猛然他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姚兰正站在卧室的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去哪儿啊?”姚兰眼睛都没睁。

“你怎么起来了?”李春秋惊讶地看着她。

“我得起了。”李春秋轻轻地说。

姚兰没回答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们说的礼花,是炸弹吗?”

晨曦的光微微照着李春秋,在光亮的照射下,李春秋渐渐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看了看怀里的姚兰,然后轻轻拿起她的手,刚想要移到一边,姚兰也醒了,她看了看窗外,依偎得更紧了:“还早呢。”

李春秋愣住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了,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清晨,一缕晨曦从卧室的窗帘缝里挤进来,洒在李春秋睡得正香的脸上,姚兰正枕在他的胳膊上,依偎在他的胸前。快一个月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也是这一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经历了一个温暖的夜晚。

姚兰深深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春秋,你是个特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