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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说完,李春秋招了辆出租车,将魏一平送回了公寓大楼的门口。魏一平和他道了个别,从车里出来,径直走进了楼里。

“消消气。山不转水转,也许到不了明天,他就得又上门去求您了。”他望着魏一平,淡淡地说。

魏一平丝毫没有注意到,公寓楼对面摆馄饨摊儿的那个小贩,在他下车后,不经意地抬眼看了他一眼。

李春秋右手轻轻地握着,似乎手里捏着一件什么东西。

和魏一平分开后,李春秋来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他将目光定格在了路边停靠的一辆轿车上后,走过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一个月来,他似乎变得苍老了许多,顿了顿,他转过头来对李春秋说:“先回去吧。洗个热水澡,好好地睡一觉。放心,在哈尔滨,腾达飞要是自己能把什么事都办了,保密局早被拆了。”

车里,收音机开着,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歌,陈立业正坐在驾驶室等着他。

魏一平停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戴主任还活着,保密局也不至于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春秋坐在后排座上,和前排的陈立业讲述了他这一路的经历。

“站长,我去找辆车,先送您回去。”李春秋看了看他,语气恭敬。

“那个司机打开收音机之前,我还能够根据周围的声音判断出那辆车都经过了哪些路,但那个歌声一出来,就全乱套了。”

魏一平和李春秋一起站在了路边,他绷着一张脸,脸上无光。很明显,他非常不高兴今天腾达飞的所作所为。

“连魏一平都被排除在了核心名单之外,对你的防范肯定会更多。”陈立业很能理解他的处境。

待他们下车后,司机回到了道奇车上,绝尘而去。

“不让看,不让听,接头的时候车头都冲着墙脚,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细。也许是因为那个日本人,他似乎是‘黑虎计划’里的一个关键人物。”

李春秋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然后随着魏一平一起下了车。

“如果你猜得没错,他就是那个给腾达飞绘制图纸的日本人。那个被赵冬梅发现了秘密的人。”

“路滑,您下车的时候多当心。”司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李春秋点点头:“他在车上待的时间不多,总共说了三句话,前后一共四十二个字,其中,‘直’和‘是’的发音不像汉语,日本人的舌头天生卷不起来,他们的中国话说得再好,只要别人认真听,一样会露馅。”

魏一平没有动,眼睛看着前方,说:“弄了半天,总指挥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当个押车的,打个下手呀。”

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李春秋的脸色格外难看,他知道自己在车上是有多么努力地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和这个人平静地交流下去。

司机先跳下了车,他绕到另一侧,为魏一平打开了车门,恭恭敬敬地说:“魏站长,辛苦了。”

“我和他离得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消毒药水的味道。那条肥大的缅裆裤,一定是为了避免摩擦裆部的伤口。”

李春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了下来,他再一看的时候,车里已经少了那个吃火烧的男子。

“这个日本人对他们很重要,否则,也不会来去无踪。”陈立业不无忧虑地说,“找不到他,也许我们永远摸不到那只黑色的老虎。”

魏一平和李春秋又被送回到了他们上车的地方。

“他是个谨慎的人,什么线索都没有给我留下,除了这个。”李春秋突然向他伸出了手。

随着微微的颠簸,道奇车一路往前,直到开回了兆麟公园旁边的一条便道上,司机才将车慢慢停了下来。

陈立业看向李春秋伸出的手,只见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小块吃剩下的火烧。陈立业看了看,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马上抬头说:“有办法了!”

“正好,我也得去趟市委,坐我车去。”说完,丁战国掏出了那个特别通行证,“不用去行政科了,我有这个。”

李春秋的眼睛同样闪闪发亮:“事不宜迟,开始找吧。”

周秘书点点头:“我要去市委送个东西,进出大门得有证明。”

回到社会部后,陈立业站在冯部长办公室,把那一小块火烧像宝贝一样放在茶几上的一块白色的手帕里。

“证明?”

他为冯部长和林翠介绍着:“李春秋吃到这块火烧的时候,它还是热的。这种天气,不出十几分钟,再热乎的东西都会凉透了。也就是说,那个日本人在上车之前不久,才买到了这包东西。”

“啊,丁科长,我去行政科开个证明。”

“他既然受了伤,行动还不方便,加上买东西需要的时间,那这个人就住在他们见面的附近。”林翠顺着他的话说。

丁战国迎面走了过去,一副无意邂逅的样子,对着女公安说:“周秘书,这么着急,去哪儿啊?”

冯部长飞快地想了想:“马上安排人,把哈尔滨所有卖这种大小火烧的店铺和商贩都排查一遍,大范围地买一批回来。再找一个靠得住的火烧师傅,让他帮我们判断一下,谁家的火烧是这个口味。”

不一会儿,一位抱着档案袋的女公安从尾端的一间办公室走了出来,匆匆向这边走了过来。

“只要能找到卖这个火烧的地方,就能找到他的邻居——那个会做图纸的日本人!”陈立业目光如炬。

此时的市公安局,丁战国正站在办公大楼楼道的窗户边,眼睛一直看着楼道的尾端。看上去,他是在等着什么人出来。

中午,一辆吉普车开到挂着“中共哈尔滨市委”牌子的大门口,慢慢停了下来。

车身微微一颤,司机把火重新打着了。

一个哨兵朝着那辆吉普车走了过来。

李春秋没说话,司机将黑布条再次递给他,他自觉地又一次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车里的丁战国见哨兵前来,摇下了车窗,把那个他才获得的特别通行证递给了哨兵。哨兵看了看证件,敬了个礼,退后一步,允许通行了。

男子点了点头,他又瞥了一眼李春秋,说:“你做的炸弹很好,但画图的能力太差了。”

丁战国看了看手里的通行证,小心地将它放好,把车开了进去。

魏一平转过头看向男子,问:“听明白了吗?”

他把吉普车停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周秘书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对丁战国说:“丁科长,我抓紧时间,十分钟左右就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春秋说完了,男子拿着那份图纸,继续看着。

“不急,你慢慢办你的事。”

李春秋拿起火烧咬了一口,边嚼边说:“一宿没吃饭,看你吃得那么香,实在忍不住了,不好意思啊。”

说完,周秘书小跑着进入了办公楼。

男子愣住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前面的司机也诧异地看着李春秋。

丁战国隔着车窗往外看了看,大院里静悄悄的,一个闲人都没有。他把车门打开,跳了下来。

这样想着,李春秋在讲解完一段话后,忽然伸出手,从男子左手托着的纸袋子里,抓了一个火烧出来。

他沿着一条小径一路溜达到了后院,环视了一圈,忽然,树丛后面,一座凉亭映入了他的眼帘。

找不到腾达飞,挖掘“黑虎计划”秘密的大门,也许就会永远地向他紧紧关闭,他必须找到机会改变这个结局。

丁战国上下打量着这座凉亭,他左右看了看,绕着凉亭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根廊柱旁。他俯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只见廊柱的根部有一个六棱形,带有深槽周边的图案。

李春秋继续讲解着,他瞟了一眼自己带到车上的、那只存放炸弹的小皮箱。

丁战国伸出手朝着这里敲了敲,“咚咚咚”,里面发出了颇为空洞的声音。

形势瞬息万变,李春秋知道自己必须迅速做出判断。第一,他没有暴露身份;第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不可能再获准参与到试爆行动中去了。这意味着,他们通过送炸弹找到腾达飞的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

哈尔滨远郊的一处山脚下,一片冰天雪地的空地上,孤独地伫立着一座凉亭。这座凉亭从大小到结构、从外形到用料,与丁战国在市委大院的后院里观察的那座,以及李春秋在市公安局后院观察的那座凉亭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男子听得非常仔细,他一边吞着手里的火烧,一边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个日本男人,此刻正蹲在凉亭的廊柱下面鼓捣着,他将一个闹钟安置进一颗六棱形炸弹的凹槽里面。

再次听到他的发音,再加上肥大的缅裆裤和消毒水的味道,李春秋几乎已经确定了,他应该就是赵冬梅所说的那个日本人。他把目光从男子的脸上收回来,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开始讲解。

都忙活完了,他站起身来,两腿微张着,慢慢地向等在远处的腾达飞走了过来。

男子的注意力都在电路线图上,他看了看,说:“问题不大。再乱的线都有头有尾,只要没画断,就能找得到。你说吧。”

“定的是一分钟?”腾达飞看看他。

李春秋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看他,顿了顿,说:“时间太紧,我画得太乱了。你看看这些方向,你能记得住吗?”

“分秒不差。”说完,日本男人回头看着那个凉亭,“爆破的效果怎么样,我们就得祈祷了,毕竟炸弹不是我做的。”

听见他说话的口音,李春秋微微愣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男子一眼,忽然想起了赵冬梅曾在受伤的时候对他说过,她身上的伤是一个日本人干的。而此刻这个坐在他身边吃着火烧的男子,说话的发音有些类似日本人。

腾达飞点点头,转而问:“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没等李春秋说完,男子打断了他:“你就直接说走线的方向吧,我不是外行。”

“老样子了。回东京之前,恐怕是好不利索了。”

李春秋点点头,随后把那份图纸掏了出来,展开在这个男子面前,指着上面的细节说:“这部分是炸弹的火药室,这根红色的东西是火线,连接的时候要注意,千万别和这一部分触碰……”

腾达飞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放心,你的船票已经买好了。等你过完在中国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会亲自把它送到你手里。”

“把你刚才那些要交代的,跟他说吧。这是个内行。”坐在前排的魏一平,对李春秋说道。

日本男人用日语说了一句诚恳的感谢。

李春秋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下,瞥见了男子身上穿着的一条肥大的缅裆裤。

腾达飞低头看着手表,手表上的指针“嘀嗒嘀嗒”地走着。

突然,他的右侧传来了咀嚼的声音。他猛地扭头一看,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坐在他的身边,左手托着一个纸袋子,右手正把一块“棋子火烧”送进嘴里。火烧烤得焦脆,他吃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轰!

李春秋的鼻子轻轻地嗅了嗅,他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一声巨响。

轿车的三面车帘还都拉着,正前方则顶在了一面砖墙上。显然,司机是不想让他知道身在何处。车里面,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正转头望着他,手里还拿着那条从他脸上摘下来的黑布,而魏一平已经坐到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

硝烟散尽之后,那座失去了一根廊柱的凉亭倒在了一侧,露出了一个原本压在凉亭下的圆形底座。

然后,李春秋眼睛上的黑色布条被司机解开了。眼前突然一亮,让李春秋有些不适应,他缓了两秒后,才慢慢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腾达飞看着眼前爆破的效果,脸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神情。

道奇车的车门打开了,在一片黑暗中,李春秋听见一个人上车的声音。接着,“嘭”的一声,车门又被关上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市医院的玻璃窗,照在丁美兮所在的病房里。

“那辆被调了包的车,会在什么地方呢?”林翠出神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丁美兮小小的身子靠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个大苹果,津津有味地啃着。

陈立业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李春秋接下来的处境究竟会怎样,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

李唐坐在病床上陪着她,两只悬空的脚荡来荡去,他看着丁美兮,问:“你的病明天能治好吗?”

“李春秋会有危险吗?”

丁美兮摇了摇头。

陈立业摇摇头:“我也说不好。”

“后天呢?”

停了好一会儿,林翠才说:“你说,我们的跟踪是被发现了吗?”

“我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一辆停在五柳街附近路边的轿车上,陈立业和林翠两个人正望着前方熙熙攘攘的街道,一脸怅然。

听她这样回答,李唐有些惋惜:“那过年前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最终,车轮渐渐地停止了转动,停了下来,收音机里一直持续着的那首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随之戛然而止。

“你要去哪儿?”丁美兮一边吃着苹果一边问他。

司机慢慢将音量调高,歌声压过了一切声响。音乐声中,他将车开得缓慢,一会儿直行,一会儿拐弯,匀速自在地穿行在不同的街道上。

“姥姥家。我和我妈妈先回去,我爸爸得等几天。”

司机旋动起了车载收音机的调频旋钮,在经历了广告、京剧等节目之后,频道被固定了,收音机里传来了一首流行歌曲:“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

“什么时候走啊?”

是收音机。

李唐指了指门口:“他们正商量呢。”

突然,一阵刺耳的噪音传来,李春秋不禁皱了皱眉。

门外,在姚兰告诉李春秋没买到火车票之后,李春秋明显着急了,他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急切,重复了一句:“没票了?”

李春秋不动声色地仔细聆听着,根据这些声音,他在脑海里绘出了一条正在行走的路线。

“我一早就去的车站,连站票都没了。”

车外,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刚出锅的炸糕”……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教堂钟楼上敲响的巨钟……抖空竹发出的嗡嗡声……

“明天呢?明天的票有没有?”

蒙着眼睛的他,此刻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有。可是人多,得明天再去现买。”姚兰看着李春秋,隐约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出什么事了?”

多年前的严苛训练,养成了诸多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的特殊习惯,一个暂时失去视觉的特务,会第一时间启动感觉和听觉。李春秋的最后一项优势,就是在哈尔滨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对这座城市绝大多数街道的了解。

“没什么,怎么这么问?”

道奇车穿过了方才的那条窄街,重新拐到了主路上面。

姚兰看着他,说:“你从来都不这么催我。晚一天,会有麻烦吗?”

看来,实际情况远比李春秋预料的恶劣得多。社会部的侦查员被甩脱了,孤军奋战的他还被蒙上了眼睛。这辆车将要把他带到哪里,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了未知数。

李春秋正要回答,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会有什么麻烦吗?”

李春秋见状,默不作声地接过那条黑布,将它蒙到了眼睛上。这时车身才微微一颠,继续向前开走了。

姚兰和李春秋转头一看,李唐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魏一平有些不太乐意,但还是把身子靠到了车座上,慢慢地把眼睛闭上了。

“没有。”李春秋走过去温和地对他说,说完,又补了一句,“好了,我们该回去了。”

司机一言不发,但他伸到李春秋面前的手没有任何收回去的意思。

李唐点点头,听话地和爸爸一起走进病房,向丁美兮打了个招呼。之后,一边牵着爸爸,一边牵着妈妈,离开了病房。

李春秋看了看那条黑布,然后看了魏一平一眼。魏一平脸色很不好看地对司机说:“我以保密局哈尔滨站站长的身份告诉你,这个人没有问题。”

一家三口慢慢悠悠地从医院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李唐拉着李春秋,边走边问:“真的没有麻烦吗?”

闻言,李春秋顺从地将车帘拉上了,司机紧接着又递给他一条黑布:“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没麻烦,也没坏人,没事的。”

司机回过头来,没有理会魏一平,而是对李春秋说:“请把后车帘拉上。”

李唐想了想,说:“那我们也带着美兮一起走吧。”

司机慢慢把车停了下来,魏一平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又怎么了?”

“为什么?”李春秋有些奇怪地看看他。

魏一平目视着前方,淡淡道:“一路了,好像也没什么跟踪者。小心点儿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腾先生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她爸爸老不在,她会做噩梦的。她说,她老梦见那个拿枪的人。”

彻底甩开了跟踪的车队,李春秋等人乘坐的这辆道奇车一路往前快速驶去。

姚兰没说话,看了一眼李春秋。

李春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调包计。

李唐接着说:“我想让美兮跟我一起回姥姥家。”

当他们的车行驶到窄街的街口时,迅速地拐进了这条窄街的路口,而一直停在这里的第二辆道奇车,迅速地开上了主道,两辆车迎面擦肩而过。

李春秋把李唐抱了起来:“美兮还有爸爸。她要是跟你回了姥姥家,丁叔叔一个人过年,太孤独了。”

李春秋所乘坐的道奇车一路前行,他坐在后座上,远远地看到了前面的窄街上停了一辆和他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道奇车。

“孤独是什么?”李唐有些费解。

十分钟之前。

姚兰接着话回答他:“就是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没人陪着他。”

这辆道奇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并且司机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司机了。

“是害怕吗?”

说完,这辆白色救护车猛然加速向前,它从侧面超过了前方的道奇车。副驾驶座上的侦查员往道奇车里一看,傻了。

“差不多吧。”姚兰敷衍道。

没等林翠回答,他就补了一句:“车上的人数对不上了!”

“不会的。丁叔叔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他什么都不害怕。”

坐在救护车副驾驶位置的侦查员举起望远镜观察着道奇车,他突然看见了什么,一把抓起步话机,轻声地喊着:“一号,不对劲,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李春秋笑了起来:“世界上最勇敢的人,谁封的?”

行驶在最前面的道奇车拐了个弯,后面的黑色轿车也跟着拐弯。没多久,道奇车再次拐弯,后面的黑色轿车这次没有再继续,它直行开走了。很快,后面的那辆白色救护车顶了上来,继续跟着那辆道奇车,尾随前行。

“真的。丁叔叔敢用冷水冲澡!”李唐的表情很认真。

这时,白色救护车从另一条弯道上也拐了过来,跟在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后面。之前的那辆棕色轿车在连超了几辆汽车后,也再次汇入了跟踪的车队。

“我也敢哪。”

棕色的轿车在掉头,白色的救护车在拐弯,拉木材的卡车在拐弯,已经换过了车牌的那辆黑色轿车穿街过巷,快速前行,直至拐了一个弯,他们终于看到了那辆道奇轿车。

“你是夏天,丁叔叔是冬天,你敢吗?”

瞬间,五柳街方圆五里之内不同的街道上,出现了各个车辆或掉头或拐弯的景象。

“冬天?”李春秋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就这么办,七号顶上去,其他各个小组全部向五柳街靠拢。马上。”

“就是前几天!”

一个男侦查员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我是七号,我们可以抄近路插过去,不超过三分钟。”

李春秋停下了脚步,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随后,他让姚兰和李唐等着,自己转身再度向丁美兮的病房走去。

林翠的声音在步话机里沉默了片刻,再度传过来:“别再跟了,他们可能发现了什么。其他各个小组,谁离五柳街最近?”

入夜,窗外已是万家灯火。

两个侦查员对视一眼,急了,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一把抓起步话机,冲着里面说:“兔子突然往后走了,现在进了五柳街。我们还跟不跟?”

魏一平穿着睡衣,趴在客厅的一张躺椅上。郑三坐在一边,面前堆了一堆瓶瓶罐罐,他在给魏一平拔火罐。

然而,没几秒钟,道奇车突然向后倒了回来,速度很快地拐了一个弯,驶进了刚刚路过的那个丁字路口的岔路里。

“我爹说,冬天拔火罐子最好,能去湿气,也能去心火。”

话音刚落,这辆吉普车便从一个立着“五柳街”路牌的丁字路口驶了过去,片刻后,道奇车也开了过去。

他把最后一个火罐拔了下来:“忙活了一个月,夜里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不让您操心也好,正好歇歇。”

“盯好,别让它甩掉。”

“如今不比以前了。以前的军统是白面馒头,自从改成了保密局,就成了窝头,要不是人家饿狠了,看都懒得看咱们一眼哪。”魏一平唉声叹气地说着。

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拿起步话机,回道:“兔子在我们后面,速度平缓,不快不慢。”

“上面吃惯了大鱼大肉,没准儿也想尝尝窝头呢。风水轮流转,等这个‘黑虎计划’一完,那帮人还不是用完的膏药,迟早会被扔进厕所的。”

“二号报告一下情况。”林翠的声音从吉普车上的步话机里传了出来。

魏一平语气里夹着明显的不快:“为了这次行动,连向站长都搭进去了。我倒不怕他们胃口大,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偏偏吃饱了就走,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

坐在吉普车上的侦查员,紧紧地盯着后视镜里那辆灰色的道奇轿车。道奇车开得不紧不慢,一直在他们的车后面跟着。

说完,他坐了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算了,由他们去吧。”

李春秋不动声色地坐在魏一平身旁,魏一平也不再多说什么。两个人看着司机开着车,朝着之前刚刚超过他们的那辆吉普车开了过去。

郑三看了看表,估摸着到吃饭的点儿了。他轻轻地说:“消消气,我去给您弄点儿吃的来。”

魏一平顺着他的视线往后视镜看去,只见刚才开过的十字路口离他们越来越远,之前跟在后面的车一辆也没能跟上来。

“别折腾了。下楼随便对付一口吧。”魏一平站起来,把搭在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穿上了。

“有人跟着咱们。”司机小声地说了一句。

他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出去,郑三跟着他也走了出去,二人一起往走廊的另一侧走去。

车里的李春秋和魏一平因为惯性,猛然向前冲了一下。魏一平一把抓住了前面的车座椅,他看看司机,说:“再来一下,我这把老骨头可就散了。”

没走几步,魏一平忽然站住了,他看看隔壁的房门,只见门下的缝隙中透出些许光亮来。

正在这时,司机突然死死地把油门踩到了底,道奇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等红灯再亮起的时候,它已经穿过了大半个十字路口。

郑三见他突然停下看着隔壁的房门,小声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他把踩在油门上的脚慢慢地抬了起来,车速变得越来越慢,前方的交通灯亮起了黄灯。

“这小两口就搬家的时候露过一面,此后好像就再也没见过,是吧?”

道奇车内,司机一脸平静,他一直看着超过自己的那辆吉普车穿过了前面的十字路口。

郑三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话刚说完,一直与这辆卡车平行向前行驶的一辆吉普车“嗖”的一下超过了他们,向前开去,不一会儿,就超过了速度已经慢下来的道奇车。

魏一平接着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屋子里这么安静,他们就不吃饭,光睡觉吗?”

“四号位置不变,二号超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郑三的脸色慢慢变了。

“前边有个十字路口,有交通灯。”

魏一平想了想走回了住处,不一会儿,他端着一只空碗走了出来,抬手敲了敲隔壁的房门。

“路况怎么样?”林翠的声音传来。

片刻后,门开了。负责监听的那个女侦查员身上系着一条围裙,两只袖子高高挽起,一副正在做饭的样子。看见是魏一平,她佯装不认识,愣了一下:“您是?”

他们后面,拉着木材的卡车上,一个穿着羊皮袄、像个伐木工的侦查员坐在副驾驶位上。他从一个脏兮兮的手提箱里拽出一个呼叫器,小声说:“兔子在减速。”

魏一平笑着说:“住在隔壁的邻居。家里包饺子,没醋了,我这腿脚下趟楼太费劲,能借点儿吗?”

道奇车司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向前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设了交通灯的大十字路口,一个交通警察正站在马路中间指挥。他慢慢松了松油门,将车减了速。

女侦查员马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好说好说,您稍等啊。”

很快,在他们车后的那辆棕色小轿车拐弯了,驶进了另一条支路。街道的另一侧,一辆拉着木材的卡车“无意”地跟了上来。

说完,她冲里面喊了一句:“帮我把醋瓶子拿来。”她就那么站在门口,没有让魏一平进门的意思。

道奇车司机开着车,眼睛时不时瞟一下后视镜。

“不好意思啊,太打扰了。”魏一平笑呵呵地在门外等着。

两个侦查员匆忙从车里跳了下来,一个拿着螺丝刀,另一个拿着一块车牌,两个人飞快地忙活着卸下了车牌,随后,另一块完全不同的车牌被装了上去。

“这叫啥事,有事尽管招呼,都是邻居。”

而之前跟着道奇车的那辆黑色轿车从路口拐进了支路,刚刚转过来就是一个急刹车。

魏一平点点头,说:“看你们新搬来也没几天哪。”

李春秋瞥了一眼司机,只见他把头转了回来,目视着前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原先在城西,那边的房子到期了,房东也不好打交道,就搬到这儿来了。”

刚才跟在他们车后的那辆黑色轿车没有再跟上来,而是向右拐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棕色轿车,它像是无缝对接一样,跟在了道奇车的后面。

“西边房子的租金太贵了,挪挪也好。您先生是做哪一行的啊?”

车继续前行,经过一个路口时,司机警惕地瞟了一眼车外的后视镜。

“翻译,在一家出版社上班。”

李春秋什么都没说,把手放了下来,魏一平仍然闭着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正说着,戴了一副厚眼镜的男侦查员拿着醋瓶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把瓶子递到了女侦查员手里。他对魏一平点了点头,转身又走了回去。

李春秋有意无意地伸手准备拉开身侧的车帘,前面的司机马上说:“别拉车帘。”

魏一平从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他坐回到一张堆满书籍的桌子前。看上去,他是一个木讷的老实人。

道奇车微微颠簸着前行,魏一平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睡着了。

女侦查员一边往魏一平手中的碗里倒醋,一边说:“我家男人满脑子都是俄文,不怎么会说话,您别见怪。”

侦查员放下步话机,举起胸前的望远镜,透过前挡风玻璃往前看着,清晰地看到了坐在后车座上的李春秋和魏一平的后脑勺。

男侦查员埋头苦读,他身前的一堆书籍下面遮盖着监听设备。

“明白。”

魏一平把目光收了回来,赞叹道:“搞学问的,了不得。”

下一秒,步话机里传来了林翠的声音:“注意车距,两个路口以后,你们撤下来。”

空碗里的醋快装满了,女侦查员收起醋瓶子:“够了吗?”

车里,两个侦查员远远地盯着道奇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侦查员拿着步话机,汇报着:“已经跟上了,一切顺利。”

“够吃到十五了。太谢谢了。”魏一平满脸笑容地主动帮女侦查员拉上门,“打扰打扰,抱歉啊。”

李春秋乘坐的那辆道奇轿车从兆麟公园附近的一个丁字路口一闪而过,一直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开动了。它转过路口,跟在道奇车的后面,向前驶去。

“您客气。回见。”说完,女侦查员关上了门。

原来是林翠。

门合上后,她站在门口,看着摘下了眼镜的男侦查员,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片刻。

待道奇车远远开走之后,江边的长椅上,一个年轻女子转过头来,望着远去的轿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起疑心了?”男侦查员小声问她。

李春秋坐在魏一平身边,静观其变。司机想了想,没再坚持,他挂挡加油,车开始前行了。

“也许只是一次试探吧。”女侦查员若有所思地说。

“我老了,记性不如你们年轻人。就刚才他说的那些东西,你记得住也行,那我也不用去跑这一趟了。”魏一平耐心地解释着。

楼下,出了公寓楼的魏一平已经和郑三来到了馄饨摊儿前,各自要了一碗馄饨。

“先生交代过了,只能您一个人去。”司机说得很诚恳。

风雪被一大块厚篷布搭成的屋子挡在了外面,但仍然挺冷,郑三和魏一平都把自己裹在厚厚的大衣里。

“怎么,还需要请示一下吗?”魏一平看了看他,说。

锅灶前,馄饨摊儿夫妇远远地忙活着。

关了车门后,道奇车纹丝不动,坐在驾驶室的司机似乎并没有开车前行的意思,他在思索着什么。

郑三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馄饨汤,小声地问:“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车门开了,里面的魏一平看看他,示意他上车,李春秋终于如愿地又重新钻进了车里。

“一个内向的翻译,一个勤快的太太。两口子一唱一和,相亲相爱,看着倒是挺让人羡慕的。”

不消一分钟,那辆道奇车直接一路倒了过来,停在了李春秋的身边。

忙活完的丁战国,直到晚上才来到医院看丁美兮。此刻,他正拿着一把小刀削苹果,苹果皮长长地搭在地上,就剩一点儿了,反而削得越来越慢。他问女儿:“李叔叔?就他一个人吗?”

听见了动静的李春秋没敢回头,他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是啊。”

估摸着他是没办法再跟住魏一平了。思及至此,李春秋的脸色难看极了。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那辆车停住了。

“说什么了?”

在他身后,道奇车已经发动了,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向前驶去,离他越来越远。

“他跟我说,他们有事先回去了,让我别害怕。这里的护士阿姨会照顾好我的。”

车外的街道上,李春秋一路往回走,一脸失望的表情怎么都掩盖不住。

“他一个人进来,就是告诉你这些?”丁战国有些疑惑。

魏一平点了点头,看着他推门下车,走了出去。

“他还问,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洗冷水澡?”

见他下了逐客令,李春秋只好说:“那我先回去了。”

丁战国手里的小刀一顿,苹果皮断了,掉到了地上。他把苹果递给丁美兮,轻轻地说:“他怎么会知道我冲过冷水澡?”

李春秋一直噼里啪啦地跟魏一平说着,魏一平看着图纸,用心地默记着,片刻后,他抬眼看了看李春秋,说:“差不多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再找你。”

“我告诉李唐了。他老在我这儿吹牛,说他爸爸在这世界上最厉害。我就说,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他和他爸爸可不敢在冬天洗冷水澡。”

李春秋顿了顿,只能指着图纸上的一条电路,老老实实地讲起来:“这条是火线,在安装雷管的时候……”

丁战国看着丁美兮,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慢慢地说:“说得好。就得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不愧是我闺女。”

魏一平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你抓紧时间跟我说说,我记得住。”

丁美兮得意地笑了,丁战国也笑了,淡淡的笑容里夹着一丝凝重。

“我是说,要是需要,或者他们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或者随时找我,都行。”

姚兰家,客厅亮着暖黄色的灯光,这个家里已经好久没这么温暖了。

魏一平又看了看图纸,没说什么。

桌子上的晚餐格外丰盛,姚兰正在不停地给儿子和丈夫夹菜夹肉,忙得不亦乐乎。李春秋的归来,让她又兴奋又满足。

魏一平明显看得有些费劲,他看着李春秋,听他接着说:“全部做完以后,已经没多少时间了。按照要求,除了炸弹,他们还要引爆电路的图纸。时间有些急,要是再给我两天,这张图纸也许会更清楚些。”

“妈妈,姥姥家还有我的冰车吗?”李唐吃得小嘴油乎乎的。

魏一平接过来看着,只见这张电路线图到处都是勾勾抹抹的痕迹,画得颇为凌乱。

“肯定给你留着呢。”

李春秋把炸弹放回去,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魏一平:“电路线图的活儿干得不是很漂亮。我得道个歉。”

“我想去滑冰车。”

“应该是吧。”魏一平回答得有些含糊。

“让你爸带你去,一个人可不行。”

“按着图纸的设计,做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样子。要是我没猜错,这个凹槽是安装雷管和定时器的,是吗?”李春秋看着魏一平,声音不大地说。

李唐转眼看向李春秋:“爸爸,你带我去滑冰车,爸爸,爸爸!”

魏一平将白色的车帘严丝合缝地拉上,回头一看,李春秋已经打开了小皮箱,从里面取出一颗六棱形的炸弹。他把这颗炸弹翻了一个个儿,只见几根红蓝黄的电线从炸弹里侧的一个圆形凹槽里伸了出来。

李春秋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什么,直到李唐的最后一叫,他才反应过来:“嗯,滑冰车?好,一定去。”

司机见李春秋上来后,把车开到了兆麟公园墙外的一条便道上,停了下来,他警惕地看着窗外。

“你说的!”听到爸爸的承诺,李唐高兴得手舞足蹈。

魏一平这才终于向里面挪动了一下身体,李春秋低头钻了进去。

李春秋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笑着说:“好好吃饭。”

“很重要。”

姚兰看了李春秋一眼,李春秋还在思考着。

魏一平抬眼看着他。

他想起向庆寿被杀那天,丁战国的发烧,又想起他们一起去了离伊万诺夫私立医院不远的祥和棺材铺……

见状,李春秋说:“有个事,需要和您交代一下。”

正在沉思的李春秋的胳膊肘突然被姚兰推了一下,他猛然惊觉过来,问:“啊,怎么了?”

魏一平接了过去,但他丝毫没有向车里挪一下,让李春秋也坐进去的意思。他把小皮箱打开,看了看,又合上了,这才对李春秋说:“那就这样。”

“孩子跟你说话呢。”

李春秋把手里的小箱子递了进去:“都在里头了。”

李春秋看了看李唐,一脸的不知道:“说什么?”

正在前行的李春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一看,只见一辆道奇车停在了他的面前。后面的车门开了,露出了魏一平的脸:“辛苦了。”

从医院出来,丁战国来到了松花江畔一处废弃的码头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将手里的那张特别通行证递给了腾达飞。

司机打着了火,挂挡踩油门,将车子慢慢向前驶去。

“这么好使吗?”腾达飞平静地接过来,端详着。

魏一平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条街道,直到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才把身子靠到靠背上,对司机说:“过去吧。”

“市委、公安局、社会部、军管会,全都畅通无阻。”

司机没说话,依言耐心等着。

腾达飞嘴角勾起一抹笑:“不容易啊,卧着薪尝着胆,整整两年,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本子。怎么样,市委后院的凉亭子,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吗?”

“再等等。”坐在后排座上的魏一平目光一直追随着李春秋。

“两个亭子,我都用手摸过,分毫不差。”

驾驶座上的司机从车的后视镜里看向魏一平,意在询问是否过去。

“严丝合缝,每个环节都在向我们反馈着好消息。炸弹、试爆,还有你这边的门路,再过三天,我们就可以站在这里,看见哈尔滨漫天飞舞的礼花了。”腾达飞很满意,脸上挂着的笑容让他看上去有些兴奋。

一辆停在路边的道奇车里,魏一平正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李春秋。

丁战国则站在冷冰冰的雪地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走着走着,他回头张望了一下。

腾达飞察觉到了他的神色,转而问道:“有别的事?”

李春秋一脸凝重地继续走,这条街上依然波澜不惊,没有任何人前来和他接头。

丁战国想了想,才说:“那个曾经差点儿被我挖出来的人,这几天好像在调查我。”

很快,他就将踏上一条危险之旅,去面对一种与这里截然相反的境况。他看着这样的美景,不知道上天是在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启示,是赐给他死亡之前的最后一份美好,还是预示着苦尽甘来的命运结局?这一切,他都不得而知。

“那个法医?他知道了什么?”

良辰美景,宁静安逸,这样的早晨,李春秋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感受过了,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宿命感。

“伊万诺夫医院,还有公安局后院的那个凉亭,他好像都很感兴趣。”

散碎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枝,星星点点地洒在他的脸上。

腾达飞皱了皱眉:“这么说,他非常有必要在哈尔滨消失了。”

李春秋按照魏一平的指示,慢慢地沿着江道往前走,他经过一对恋人身旁,往前走去。

丁战国立刻否定了这个方案:“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个人不能动。还是那句话,‘黑虎计划’行动那天之前,什么岔子都不能出。必须让高阳觉得,公安局内部暂时还是安全的。”

李春秋转头又向侧面望去,只见一条笔直的街道上,高大的树木整齐地排列在马路两边。而街道的另一侧是覆盖着冰雪的松花江江面,在江边,每隔不远就有一张长椅,几张长椅上分别坐着几对窃窃私语的恋人。

腾达飞不无自嘲地说:“一个小小的法医,倒是挺能折腾的。”

下了车,他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顺着他的视线,远远地能看见兆麟公园的西门。

他看着丁战国,问:“他叫什么名字?”

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兆麟公园附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汽车门打开,一群乘客有秩序地下了车,提着小箱子的李春秋是最后一个。

“李春秋。”

站在窗口边上的女侦查员,看着这辆汽车开走了,她举起手中的步话机,说:“兔子出窝了。”

夜已经黑透了,万籁俱寂,只有一个通宵营业的小酒馆的灯光从门窗里透了出来。

十分钟后,一辆灰色的道奇轿车准时开了过来,在公寓楼门口停下。不消一会儿,魏一平便从楼里走了出来,钻进了汽车里。

小酒馆里,一张脏兮兮的小桌子上摆着两双筷子、一瓶喝了一大半的烧刀子、一碟花生米、一盘大葱蘸酱和一锅用小火炖着的热气腾腾的大棒骨。

听他说完,魏一平挂了电话,伸手从沙发边上拿起了一件大衣穿上。隔壁,女侦查员已经摘下耳机来到了窗口边,紧盯着楼下。

郑三坐在那张小桌子前,自己喝了一盅。

“十分钟以后,有一辆灰色的道奇轿车会开到你的公寓楼门口。希望没打扰你的早餐。”

对面正在啃肉的彪子从骨头间看向他:“三哥,咱们的活儿,是不是能提前干完了?”

“好。”

“什么意思?”郑三看着他。

“那我们还是原计划?”

“啃着骨头就着酒,都快一个月没这么吃喝了。要是天天都能这么闲,你说,咱能提前回家吗?”彪子一边啃一边说,他那只受伤的手还没好,只能用一只手抓着骨头,“我爹的腿摔了,我想早点儿回去瞅瞅。”

“昨天晚上的一个小意外。一切正常。”

“要是一切顺利,还真没准儿能赶上吃饺子。知道吗?李春秋做的炸弹通过试爆了。”

“坏了?”

彪子满嘴都是油,他眨巴着眼看着郑三,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电话坏了,刚修好。”

“他的活儿,算是全干完了。”说完,郑三看着彪子,“这时候要是赶上个什么天灾人祸,站长也不至于遗憾了。炸弹都做完了,是吧?”

腾达飞的声音瞬间从电话里传了过来:“魏先生,早上我给你打过电话,叫不通啊。”

彪子拿着大棒骨头的手不动了,他看着郑三,有些含糊:“你是说……”

隔壁的客厅里,魏一平接起了电话,对着话筒喂了一声:“哪位?”

郑三没有再说下去,他端起酒盅,一口干了。他面前,炖着大棒骨的小锅上,依旧冒着腾腾热气儿。

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一直戴着耳机等待的男侦查员倏地一动,他抬起手对女侦查员做了个手势。女侦查员马上戴起耳机,一只手摁下了录音的按钮,磁带开始转动起来。

半晌,彪子彻底明白了,他把手里的大棒骨头放下,大睁着双眼看着对面的郑三。

一墙之隔,两个负责监听的男女侦查员正坐在这堵墙的另一边,和他一起静静地等待。

郑三在彪子的注视下,给他面前的酒盅里添满了酒:“干吗?”

“嘀嗒嘀嗒”,墙上的壁钟不紧不慢地走着。魏一平坐在公寓里的沙发上,闭着眼睛,耐心地等待着。

彪子端起酒杯犹豫着,他满脸通红,鼻尖上挂着一颗汗珠,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他一仰脖子,将手里的酒一口喝尽,把酒盅重重地放到桌上,说:“我干。你说吧三哥,怎么整?”

“好。笼子都准备好了,等着兔子出窝吧。”冯部长看了看表,有些揶揄地说:“那咱们就一起等待腾达飞的指令吧。”

说完,他凑了过去,小声地说:“枪响不方便。用刀?”

“监听效果非常好,比我们想象得还顺利。”

“怎么个用法?”郑三坐在热气腾腾的小锅背后问。

冯部长点头:“魏一平那边呢?”

“在他家门口等着。趁他不注意,照着腰子一刀捅进去,快进快出,让他连话都喊不出来。”

“我和老陈反复讨论过,决定把跟踪底线放到最低。宁肯失去目标,也不让李春秋暴露。”

郑三摇摇头:“要有那么简单,街上随便找个人就把这事办了。李春秋就是一匹马,睡着的时候都站着。稍微大意点儿,你会比他先躺下。”

冯部长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琢磨道:“炸弹的试爆点一定会选择在郊外,这一点毫无疑问。路远车少,不管是哪个方向,长途跟踪都很容易暴露。如果一旦出了问题,最危险的就是他。”

“那怎么整?”

林翠点点头:“应该是这样。”

郑三拿起酒瓶子,把最后的一点儿酒添到彪子的酒盅里:“得找个东西,把他的眼珠子吸住,让他就算知道身后有刀子,也没机会回头去看。”

“李春秋呢?他会跟在车上吗?”冯部长问。

“什么?”彪子眼巴巴地望着郑三。

林翠也颇为振奋:“所有能调动的人员和车辆都准备好了,采用分段跟踪的办法。车距控制在两百米,每辆车都配备步话机和望远镜。驻守在近郊的部队也联络好了,如果需要,他们随时可以支援。”

“你说,他最在意的是什么?”

大家都有一种即将收网的兴奋感,冯部长也一样。他有些激动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林翠:“如果一切顺利,我希望今天就能见到腾达飞。你接着说。”

姚兰家。已经换上了睡衣的李春秋平躺在卧室的床上,他望着天花板,入神地想着,他想起向庆寿死后,那天高阳对他的例行问话:

林翠已经部署好了一切,她走进冯部长的办公室,向他做着部署情况的汇报。

“……上午的时候,你和丁战国在一起?”

和李春秋一样,今天的社会部也显得格外振奋。每个人都知道,只要今日一切顺利,那么“黑虎计划”就会瓦解。

“对。他带我去了一家棺材铺。我看他发烧,就劝他去附近的医院看看。”

他一路来到公交车站,刚刚好,就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一辆公共汽车适时地开了过来。他随着一队候车的乘客一起,登上了这辆公共汽车。

“那家医院的地址,也是你告诉他的?”

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春秋走到衣架前,穿上了一件皮夹克,提起一个小小的手提箱,出了门。

“对。哈尔滨稍微大一些的医院,我基本都熟悉……”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个踌躇满志的笑。

想到这里,李春秋突然想到了什么。丁美兮的话像一只手,在迷雾里推醒了他,也让他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他被丁战国利用了。

“……只要抓了腾达飞,‘黑虎计划’就会烟消云散。如果是那样的话,春秋,明天的这时候,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丁战国用洗冷水澡的方式使自己感冒,使得去医院看病这件事,在他的佐证下变得顺理成章。这样说来,丁战国应该是早就知道在那所医院会有事情发生,他杀死向庆寿的真实目的是为了灭口。那么,丁战国会是杀害老郝的凶手吗?他又到底是什么人?

“……天亮以后,你要想办法跟着魏一平,看看他把炸弹送到什么地方。如果在那里能见到腾达飞,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

李春秋紧锁着眉头,继续陷入了沉思。忽地,他又回想起了向庆寿和赵秉义的死法,瞬间,他一直苦苦思索的答案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他看着图纸,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昨夜陈立业对他说的话。

他全想通了!如果在伊万诺夫私立医院,和向庆寿接头的人是腾达飞的话,那这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的话,丁战国应该就是腾达飞的人!

此刻,他端着一杯水,走到桌前,出神地看着桌子上那张他修改了很多地方,颇显凌乱的电路图纸,一双眼睛已经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红彤彤的。

那么,接下来,他必须找到一个比铁板都硬的证据,来证明这个市公安局的战斗英雄,其实是一个潜伏的、极危险的资深特务。

昨夜从魏一平住所出来后,李春秋回到了他和赵冬梅的家。为了尽快完成炸弹的制作,他又整整熬了一宿。

正在这时,刚刚洗完澡的姚兰走了进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用一块干毛巾慢慢地揉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听到这个回复后,小伙子“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从镜子里看向李春秋,轻轻地说:“心里还难受吗?”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另一间屋子里,一个年轻的女侦查员正在接着电话。她看了看坐在桌边戴着耳机的男监听员,直到对方冲她点了点头,她才对着话筒说:“清楚。效果很好。”

李春秋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片刻,电话通了,小伙子对着电话说:“新通电话试验,声音清楚吗?”

“一晚上了,你的心思都在脸上。”她看着李春秋的眼睛,说,“你还在想赵姑娘。”

小伙子将最后一颗螺丝拧紧,不慌不忙地说:“我试试线路啊。”说完,他拿起话筒,拨了几个号,耐心地等着。

说完她站起来,走到李春秋面前。

安装了一会儿,等在一边的魏一平稍稍有些急地问:“能用了吗?”

一时间,李春秋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她的这句话。

小伙子走进去,从兜里掏出一部崭新的电话,开始井然有序地安装。

姚兰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和你在这个家里十年了。你想什么,我都知道。就算猜错了,或许也差不多。快过年了,以前的所有事情,就让它们都过去吧。我还有你和孩子,你还有这个家,我们还得接着过日子。”

“你们电话局的人也太难请了,没一次能准时到的。”魏一平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他侧身把小伙子让进房间,“您赶快吧,我这儿还有急事。”

她深深地望着李春秋,眸子里有光:“我已经和院长说过了,他们答应把我调到乡镇医院去。依着你说的,过了年,咱们再也不回来了。抽空回来把房子租出去,东西该搬的搬、该留的留。你不喜欢哈尔滨,咱们就换个地方。都听你的。”

他利索地来到了魏一平住处的门口,敲了敲门,前来开门的是魏一平,小伙子看了魏一平一眼,问:“你家电话坏了?”

李春秋一边凝望着她,一边静静地听她说着。

一辆墨绿色的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通往魏一平住处的街道上,骑车的是一个穿着电话局制服的小伙子,他的肩上还背着一个工具箱。骑到公寓楼下,小伙子把自行车支好,便走了进去。

姚兰离他越来越近,安静的卧室里,她轻轻地伸出手,慢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吻上了他。

早上八点的太阳光,温温地照射着哈尔滨的大街小巷,给这寒冷的隆冬微微增添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