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老顾客再次回购的非常少,非常惨。没有顾客的支持,就无法获得进货商的支持。结果我不得不飞到美国各地寻找新的销售渠道和合作者。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世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那么,后来那家公司怎么样了?”宫泽屏住呼吸问。
御园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巨大的沉默压了下来。御园说着他藏在心中的失败往事,眼底却蕴含着一种想要讲述的决心,他认为倘若不说这些,对方就无法真正了解自己。
“我妻子——去世了。她为了寻找新的设计方案到墨西哥出差,遭遇了五级飓风。那次事故造成了数百人伤亡,我妻子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候我失去了一切,掉进了人生中失意潦倒深渊的最深处。”
“珍妮丝作为设计师,有不同的想法。公司成立大约一年后,她告诉我,她要改变设计风格。她认为之前的产品都是根据我的想法制作的,不是她的原创。我当然反对。好不容易才蒸蒸日上的品牌,设计和风格都已经吸引到了稳定的客源,这时贸然改变设计和概念,就是背弃现有的顾客,会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东西全毁掉。但珍妮丝不肯听我的话。当时我们每个月还要还债,不能停止生产销售。最后我只好低头了——因为那是以她的名字冠名的品牌——最终采用了她新的设计。我们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但是结果正如我所料,新设计过于前卫。”
御园现在的心情好像又沉浸在了当时的极度痛苦之中,连脸都有些变歪了。
御园连汤都没喝,深深地叹了口气。
“拯救我的是我在聚会上认识的一位风险投资家。他深知我的处境,他说,如果我想从头再来的话,他来提供资金。他投资公司不是投在事业项目上,而是投资在人身上。这一句话非常难能可贵。我就又一次出发面对挑战,这时创立的公司就是菲利克斯。”
“当时我对销售高级箱包无比自信,坚信自己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专业知识。第一份工作我学到了品牌策略,第二份工作掌握了流通行业中市场分销的技术诀窍。我坚信产品一定能热销。我们进行了周密的准备。最初,我和妻子两人到德国去采购高品质的皮革做好样品。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开出直营店。因此首先必须要让高级百货公司的进货商喜欢,引起他们的注意。通过这种方式加强销售渠道,然后在品牌形象上下功夫。这个战略取得了成功,珍妮丝的手工包瞬间销售一空。客户的量虽然很少,但都很信任我们,这一步是相当成功的。然后终于进入下一阶段,我从银行贷款开设了一家小工厂,迈出了大规模生产的第一步。到这一步都还很顺利。但是后来却碰到了难以逾越的困难和障碍。”
短短十几年,御园将公司发展成为一家大公司,他的经营手段的确非常高明。
御园的声音变得阴郁沮丧,声音也很低落,像是在图书馆里和宫泽小声交谈。
“人生从来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御园深有感触地说,“特别是企业家。任何时候都是痛苦煎熬的。现在我仍是如此。但是我拥有失去过一切的经历,知道绝望的滋味。这一蜕变成了我的长处。还真是讽刺啊。”
突然间,御园的表情像是乌云笼罩,充满了阴霾。他继续说:“三十岁时,我在前一家公司里结识了做设计师的妻子,夫妻俩一起创办了一家公司,就开在佛罗里达州自己家里,制作销售我妻子设计的箱包。公司的名字珍妮丝也是一个品牌,珍妮丝是我太太的名字。”
为了平息激动的心情,御园拿起了店员端来的冷酒喝了一口。
“珍妮丝?”
宫泽听御园讲过去的经历,被他的气势所震撼,心无旁骛,听得出神且频频点头。
“不是。”又是一个令人意外的答案,“是另一家公司。公司的名字叫珍妮丝。”
同时宫泽想:自己的人生与他真是截然不同啊。御园只身漂洋过海去美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自己呢,五十多年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行田度过的,并且从来也没有挑战过自我,干出些什么名堂。
“这时创办的就是菲利克斯吗?”宫泽看到桌上摆着的名片问。
因为宫泽面前的路早就都铺好了。学校毕业后,就到百货商店实习,然后继承家族企业。他在早已预备好的轨道上,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安安稳稳地前进。这就是宫泽的人生。
“假设当地有个很受欢迎的汉堡包店。找到这家店就请他们开新店,一般他们都会说自己没有开新店铺的费用等,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一旦解决了这些问题,就能开出一家颇受好评的店来。但是同样的餐厅,根据地区不同,菜单也要有所变化。这种针对细微之处的营销战略我很拿手。最初也是沉浸其中,一干就是三年。之后恍然觉得这工作虽很有意思,但还是想回到奢侈品行业工作。换工作的时候,我也在考虑,自己拥有在超市工作的经历,还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流通行业的经验、知识以及人脉,不如索性自己创业。”
从出生到成为社长,小钩屋的招牌就一直守护着他,但同时,这块招牌也是一道樊篱,限制着宫泽,迫使他远离挑战。
宫泽不知不觉被御园的话吸引。
宫泽想跨越樊篱的限制,到新的天地去迎接新的挑战,所做的第一次尝试就是制作陆王。
“记得在超市工作时,我曾被派去参与新店开业的项目。要调查潜在的开店地点,在商圈附近的住宅区来回跑,调查竞争对手,然后还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我不认为应该一刀切,直接开一个大型超市就完事了,而是认为不同地区要配合不同的商品需求,例如八成的商品各店都一样,但其他两成都必须根据当地特色体现出差异性。这一点很难。”
可如今,这仅有的一次尝试也不能如愿,怀揣着的梦想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无光,仿佛要消失了。
御园回想当时的事情,历历在目,感触颇深。
到底自己缺少的、御园身上具备的是什么呢?
“不过我一直对之前放弃的奢侈品行业念念不忘。”
是知识、才能,还是志向、耐心?
从面向富裕阶层的奢侈品公司跳到经营日常用品的超市,这次跳槽着实胆大。
也许这些方面宫泽都比不上御园。但是宫泽觉得还有什么决定性的因素导致两人如此的迥然不同。
他在这家奢侈品品牌公司干了五年,年纪轻轻就被提升为经理。公司被并购后,因为和新的管理者在经营战略上有分歧,萌生退意。辞职后另辟蹊径选择了在当时的美国迅猛发展的超市行业。
那是一种觉悟吧。
御园提到的公司名字,宫泽也知道。那是一个高端服装品牌,每件衣服要售价数十万日元。
而且是一种向死而生的清醒觉悟。
“我是一个受过挫折的人。”御园的话出乎意料,“高中时就到向往的美国留学了一整年。回国后在日本的大学毕业,之后进了一家总部设在纽约的服装公司工作。”
“您说的我都明白。”宫泽调整了下语气说,“您能成功地将菲利克斯经营成一家大企业,真是成绩卓越,我真是远远不及您啊。”
三人一起喝生啤干杯。确实如御园所说,许多报道并不真实。宫泽一边想,一边默默地接着听他说。
这也不是什么恭维的话,宫泽只是直接说出了心里话。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报道,来采访的人都有点居心叵测。”御园苦笑着说,“记者和作家都带着先入为主的想法来听我说话。因此不管讲什么,最后都把我写成了一个手段强硬的企业家。”
“我想问一句,菲利克斯的公司名字是怎么来的?”
“我们这边发生了很多事。这些坂本都很清楚,所以才会走到这一步。之前我曾读过杂志上采访您的报道,能见到您我很荣幸。”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御园的目光像是投到了宫泽背后很遥远的地方。
“我通过坂本先生向您提出了一个万分冒昧的建议,真是对不起。”御园又一次低下了头。
宫泽觉得他在眺望一处并不存在的地方,就在短短的一瞬间,这个男人的心底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宫泽也非常郑重地低下头回礼,然后坐到留给自己的位子上,桌子对面坐着御园。
“夺走我妻子生命的飓风名字就叫菲利克斯。”御园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人生的起点,这就像我生命中的一块墓碑。我特意把公司取为这个名字。经营公司时我屡屡遭受阻碍,有时几乎快被击垮。但是,我绝不低头服输。我给公司起菲利克斯这个名字,就是要提醒自己,勇于接受命运的挑战,唤起愤怒的力量去战胜命运,这就是我的原动力。”
“我是小钩屋的宫泽。感谢您今天邀请我来。”
此时此刻,御园的眼底里最初的那股温和的感觉消失了,它被一股沉甸甸的情感席卷吞噬。
他就是菲利克斯的社长御园丈治。这位年轻有为的服装企业老板,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没有耀眼夺目的感觉。他穿着得体整齐,丝毫没有装腔作势的架子。
宫泽觉得,这个男人身上不但有非同凡人的远大情怀,还带有一种令人恐惧的逼人气势。
“初次见面,我是御园。”他鞠了个非常标准的躬。
“您真是个厉害的人。御园先生。”
从车站出来,步行大约七八分钟。走进嘈杂的半地下商业区的店内,一进包厢,已经有两个男人在等候宫泽。其中一位是坂本,另一位在宫泽一进来时就站起身来说:
宫泽轻声地说,说完自己也觉得很惊讶。
坂本说的那家店是靠近新宿站的一家日式餐厅。
这个男人总是在和过去抗争,用成功来否定过去。但是,这肯定是一场永远无法胜利的战斗。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阴影。
3
宫泽禁不住这么想。
他一关上门,宫泽就趴在办公桌上,痛苦地抱起了头。
“有什么厉害的?我不过就是一个企业家。”说话间,御园刚刚脸上灰暗的表情也一扫而空,又恢复了之前爽朗的表情。
“这又不能怪社长您。这次的事是真的没办法呀。”安田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那么,我就去告诉明美,可以去给茂木加油。”说完安田就走了。
“通过您讲的这一番话,虽然我对御园先生的为人处世还不熟悉,但至少有了点了解。”宫泽说,“但是来说说关键的事情吧,贵公司收购我们公司有什么好处呢?”
紧紧守着家族企业不放,珍惜老字号的名声,这些听起来很动人,但是业绩却不振,这样的经营状况能让员工和家人感到高兴满意吗?
刹那间,御园脸上平和的表情骤然消失了。
家族企业,百年的老字号,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单刀直入地说,我们是对贵公司的技术感兴趣。”
最重要的是生存下去。
对方特意要买的肯定不是足袋的缝纫技术。
只满足于做个小企业的小钩屋,归入菲利克斯旗下,也许会一飞冲天,飞速发展。该怎么搭上这条路,是自己作为经营者的分内工作。若是觉得自己真的没有才能,就该引退让贤,这倒也是一个办法。
“技术”具体指什么并不需要多问。
若是真的没有才能,干脆就放手交给御园算了,他的经营手腕的确高明。
“希尔可乐对贵公司的事业能有很大帮助?”
苦苦的思索使宫泽愁眉苦脸。
“是的。”御园一说完,坂本就从椅子旁边的信封中取出了什么,交给了他。原来是公司的产品目录。御园打开的页面上印有户外服装的照片。
“是我对不起你们啊,小安。”想到这里,宫泽说了这么一句,“你们摊上我这么一个社长,总是退缩。抱歉啊。”
“打造高品质产品是敝公司成立以来一贯的宗旨。这本目录包含了其中一部分产品,我们有适用于各种用途的鞋子。例如耐磨性极佳的徒步登山鞋,可以防止在潮湿的岩石上打滑;还有底部贴了毛毡,适用于垂钓的鞋子。同样是跑鞋,我们还有适合山地越野的鞋子,此外还有凉鞋、靴子等。共同点都是追求穿着舒适、轻便结实的鞋子,并且还要环保。我从一开始就没想卖便宜货。菲利克斯不是这样的品牌。我们的客户群是针对真正喜爱自然的人们,他们的消费观念是即使价格稍微高一些也要买到真正好的东西——贵公司的希尔可乐完全符合这一需求。”
那么不能使公司成长又不愿放弃,只是勉强维持家族企业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不就是个经营无能的人吗?
御园顿了顿,好像是想稍稍让长篇大论且热情洋溢的话头冷却一下,顺手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靠着椅背看向宫泽。“这样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本人非常热衷于钻研。一直在观察市场,寻找适合敝公司产品的材料。当时有朋友告诉我,有一双很有趣的鞋子,就是贵公司生产的。因此前几天来日本时,我在专卖店里买了一双,然后交给R&D——研发部门的研究人员做评测。当我询问对它的印象时,他们的那股兴奋激动的劲儿就别提了,我真想请您也看看。”
有才华能力的经营者不管是什么样的公司都能使它发展壮大。
宫泽看到御园的眼中带着光芒。
管理公司需要才能,宫泽想。
“老实说,我最初命令他们在公司内部研发出比这种材料更优质的东西。日本的乡下小公司——不好意思,失礼了——能做出来,我们怎么会研制不出来。然而R&D的技术负责人说了,研发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也许至少需要五年时间。从经营战略的角度来看,还是买更快。”御园收购小钩屋是为了争取时间,“我当场就拍板讨论收购计划,组建了一个由工程师、营销、财务组成的团队,收集信息,从各个角度进行审查,最终得出结论。”
坂本说的菲利克斯的社长御园,这名男子一手创建了跨国服装公司。小钩屋这边虽抱着百年老字号的金字招牌,业绩却逐年下滑,经营不善。自己只不过就是躲在传统的名号下逃避,给自己找借口罢了。
御园伸直身体,换了一种口气说:“宫泽先生,您是否愿意加入我们公司?如果您同意,我立刻就投资。我还想请宫泽先生您继续担任社长,您若想继续目前的足袋生产业务也可以。不,也可以只为敝公司的奢侈品提供缝纫技术。如果您愿意考虑一下,我们将为您提供具体方案。”
他知道,事情能否做成先不说,首先必须决定到底干还是不干。但实际上,自己深陷于不安和负面情绪的泥潭之中,很难再积极地去思考问题。
宫泽非常困惑,不知如何回答。
宫泽含糊其词地说。他本想说“所以才要决一胜负,把公司壮大起来”,这种自相矛盾的想法冲撞着他的内心。
“请等一下。”他伸出右手,拦住了御园,“刚才听说贵公司在收集信息。也许御园先生您知道,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困难——”
“啊,因为公司小,所以才比较辛苦。”
“机器出故障是吗?”令宫泽惊讶的是,御园早就知道了。
“不是光为了你们,我才这么想的。”宫泽连忙说。但当他看到安田苦恼地咬着嘴唇,就把原本还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或许是坂本说的。
安田更加认真地看着宫泽说:“您为了我们大家费心费力,真是对不起啊。”
宫泽看看坂本,发现他也一样惊愕。
“是呀。”宫泽挺直了身子,抱着胳膊仰望天花板,“若是有可能,我也想做呀,可总是困难重重,很不顺利。一旦陆王不能按计划销售出去,就会导致公司的资金链马上断裂。这非常可怕。”
“您是从哪儿知道这个消息的?”
说这话时他的口气一反常态,变得非常严肃。
“我不能透露从哪儿知道的。只是偶然听说了。”
“明白了。社长——”安田担心地看着宫泽说,“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确实一亿日元的投资对我们公司来说也许负担实在太重。但若不投,就怎么都不会往前发展了。”
不可能是从小钩屋的员工那里知道的。难道是村野?但菲利克斯收集情报的手也不可能伸得那么长。如果是这样,早就该传到宫泽的耳朵里了。
村野已经把小钩屋的现状告诉了茂木,也和宫泽说过,茂木大概会重新选择穿亚特兰蒂斯的鞋。
“我说机器故障的事,真是有些多嘴了。但我认为贵公司单独出资负担太重。”御园的意见非常明确,“如果要大规模生产,至少需要两台,不,至少三台大型机器做生产线。这需要投资好几亿日元,而且是要一下子拿出这笔钱。要让希尔可乐大量生产再销售到市场上去,现有的生产规模缺乏影响力。可以把希尔可乐作为我们公司鞋类的专用材料,大量投入使用,并让这项技术闻名于世界。就像戈尔特斯(1),它本身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品牌了。小钩屋的王牌就是希尔可乐,今后要在全球的菲利克斯的商店销售。在竞争者出现之前。”
“大家若是想去加油,那就去吧。”宫泽说着便抬起了头,“但是,下次比赛茂木大概不会穿陆王了,大家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到最重要的一点时,御园竖起右手的食指:“任何一种材料都不可能永远位居首位。作为革新技术,它可以获得领先的收益,但几年后,就未必是最先进的材料了。我们的竞争对手每天都在开发新材料,他们看到希尔可乐,也会做彻底的研究,有可能做出更好的东西,传递到世界各处。为了与此相抗衡,这就又需要投资新设备了。贵公司和我们合作的好处就在于此。我听说亚特兰蒂斯是你们的竞争对手。说实话,现在你们两家企业就好比是大象和蚂蚁。但是您若是和我们一起,实力立刻就会变得旗鼓相当,或者更胜一筹。我们有比他们公司更出色的市场营销和开发能力。只要用宫泽先生的制鞋面料打开市场,就能拥有下一步迅速行动的资金实力。”
这些小小的尴尬都是由于自己经营能力不足造成的。
宫泽被御园的话震撼了。确实没错,的确言之有理。
宫泽双目低垂,叹一口气。
自己原本是来拒绝的。
“明美她们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依然想去加油。他们对茂木很有感情,寄予了厚望。大伙都很一根筋,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轻易退缩。”
但是现在,他心中的想法却开始动摇了。
“您是想说继续做很难,对吧?”宫泽才说了一半,安田就抢过话去。
眼前这个男人的性格中有一些让人难以触及的禁地。宫泽觉得那些未知的部分还不少。
“嗯。阿安,关于继续项目这事情——”
但是宫泽又认为,他的言论中有一些值得倾听的做生意的道理。
也许就快不能继续赞助这位选手了,连鞋子都提供不了还去给他加油,这妥当吗?对方会不会误解,认为这只是面子工程,走个形式?这对茂木来说会不会太失礼了?
宫泽的心中,似乎连百年的招牌都在摇晃了。
他很想说——那就拜托你们啦,一定要去。但是这句话却哽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宫泽反复回味着御园的话,一个疑问很快浮现出来。
听了这话,一股苦涩的滋味在腹中扩散开来,宫泽沉默不语。
“您对希尔可乐的评价如此之高,我真的非常高兴,也很感激。”宫泽说,“但是,您误会了。希尔可乐的技术不是我们的。那是别人的专利技术。您最好和他本人联系交涉,那么贵公司就能够制造希尔可乐。这样,效率不是一下子提高了吗。”
“明美她们说想去给茂木加油,但是公司有设备投资的事,这时候去合适吗?”安田考虑到要问的事有些微妙,语气很谨慎,“上次新年接力赛,我们说过不论茂木穿不穿陆王,大家都支持他,为他加油,现在还要这样吗?”
“我知道谁拥有希尔可乐的专利。”御园调查到了这一点,“但是我们公司并不想拥有希尔可乐的专利,而是需要制造它的技术。这个技术在你那里。是贵公司将希尔可乐变成了具体的产品,我对这项业绩评价非常高。”
宫泽不再想坂本提出的收购一事。
“好吧,御园先生,既然您这么说,就让我们考虑一下。”
“怎么啦?”
宫泽的大脑中不知何处,仍觉得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御园让人端来新的冷酒,恭敬地高高举起酒杯,表示谢意。
“下一届京滨国际马拉松赛,您看怎么办好?”
4
安田面露难色,宫泽就招手让他去办公室一起聊。
那天深夜,宫泽回到家,看到大地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放着罐装啤酒。通常这个时间大地都是待在自己房间里,边听音乐边玩电脑,因此宫泽感到有点惊讶。
“有一件事想和您商量。”
“哥哥面试好像很顺利哟。”
正当宫泽要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半途被安田叫住,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女儿茜对脱着外衣的宫泽耳语道。大地怡然自得地看着从晚上十一点就开始播放的新闻节目。
“社长——”
“面试怎么样?”宫泽问大地。
坂本来公司的原因,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富岛。不,不仅是富岛,不能和公司里任何一个人说这件事。这只是坂本、宫泽,还有菲利克斯的御园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宫泽觉得自己与员工之间像是隔了一堵无形的墙。这个秘密让他承受着前所未有的苦闷和压力,像是连心脏都被压迫住了。
“还不错吧。”
富岛的脸上微带疑惑,之后又忙着去办公了。
大地虽然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已经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宫泽瞥了一眼他的脸,说:
“他这么忙还过来呀?”
“那可太好了。”
“哦,有一点跟陆王相关的事要谈。”宫泽含糊其词地说。
“今天有一家公司说可以供给我们材料,你打算怎么办?”
宫泽开车送完坂本去车站,回到公司时,富岛从文件中抬起头。
大地的目光仿佛要窥伺父亲的真实想法。
“坂本有什么事吗?”
宫泽收起笑容问:“哪里?”
2
“竖山纺织品公司。”
坂本说着,郑重地低下头行礼致谢,随后就回去了。
“真的吗?”
“好的,我明白。我会联系对方的。非常感谢您抽出宝贵的时间,谢谢。”
宫泽不由得确认道。竖山纺织品公司虽然只是一家中等规模的纺织公司,但技术实力却广为人知。不过听说这是一家严格挑选客户的优秀企业,所以宫泽曾断定它不会搭理小钩屋。
公司收购的事暂且放一边,他对真实的御园是怎样一个人有些好奇。
不无担心的宫泽问道:
宫泽就这样答应了饭局。
“喂,跟他们说了我们公司的设备停产了吧?”
宫泽稍微考虑了一下说:“吃饭没问题,但收购的事不太乐观,请你转告他。”
“当然说了。”
“御园社长经常到日本视察企业。也许下周周二到周五有时间,如果方便,他说一定想请您吃个饭。”
大地一副嗔怪的表情回答道。他讲了当时的情形。
一个是服装业跨国大企业,一个只是微不足道的足袋生产商,实在是无从比较。
“鞋面的材料,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
那人不停地翻看着大地递过来的小册子。这个叫作桧山和人的材料部销售部长,三四十岁,似乎很能干,所以才年纪轻轻就当了部长吧。面对小钩屋这样的小公司,没有一点架子,说话客气,措辞礼貌。
“不会的。御园社长想和陆王研发的负责人面谈。你们都是企业家。就算把这件事搁在一边,见面谈谈也有好处。”
“销路怎么样?”
面对宫泽的否定,坂本并不畏缩。
“才刚开发的新产品,一切才刚开始呢。”
“这纯粹是浪费时间。”
大地对情况毫不隐瞒地做了说明,也讲了小钩屋是否决心要进行设备投资的现状。
“我能理解。”坂本带着微妙的表情点了点头,“您能否与御园社长见一面,听听他的提议?御园社长让我转告,他想见见您。”
“总之,设备搞定能开工后,想从我们这里采购原材料,是吧?”
“我绝对不会为了钱把公司卖掉。”
那么等生产准备就绪再过来——大地估计桧山会这样说。
这是宫泽从祖辈们手里继承来的家族企业,员工也都像亲人一样,一下子把这个公司卖给陌生人,大家听了之后会怎么想呢?
桧山沉默了片刻,把大地递过来的样品陆王拿在手上问:
员工只有三十来人,小钩屋是一家寒酸的小足袋厂。
“这是实物吗?”
这一个是悠长的、极其平淡普通的工作日下午,忽然间,宫泽觉得这一切是如此的珍贵。
接着又说:“真有趣。用这个和亚特兰蒂斯竞争是吧?”
他轻声嘀咕,闭目陷入沉思,这时只听耳边传来了安田的喊声:“可以了,可以了。”卡车倒进厂内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声,盖过了明美和大地的说话声。
“实际上,我们和大和食品的茂木选手签订了赞助合同。桧山先生喜欢接力赛和马拉松吗?”
宫泽想,公司一旦被吞并,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也就不复存在了。
“是的,我喜欢,非常喜欢。”
“也就是说,不是小钩屋的产品,而是要作为菲利克斯的商品卖?”
桧山的回答让大地很高兴,就问:
“菲利克斯能销售更多的陆王。御园就是这么想的。”
“您看过今年的新年接力赛吗?第六程,茂木选手与对手毛塚交锋获胜,获得区间奖。那时他穿的就是陆王。”
“需要?”宫泽问。
桧山一边听着,一边把手伸进鞋里,用指尖触摸着鞋面材料,确认其质量等级。
“因为他需要呀。”
桧山一边把鞋子还给大地,一边说:
“为什么选我们公司?”宫泽提出心中的疑问,“总部设在美国的跨国大企业,干吗要收购我们这种埼玉县乡下的小公司?”
“嗯,我知道了。”
杂志报道的具体内容早已忘记,印象中御园是一位锐意进取的创业公司老板,还有就是自己和他的差距仿佛天壤之别。
桧山的这句话听上去好像是拒绝。
宫泽看到这张脸,总觉得之前不知在哪本杂志上见到过。
会回绝吗?
照片上御园身着白衬衣,外面是深蓝色的西装,没扎领带。他嘴角坚毅,目光犀利敏锐,一看就是位精明能干的创业者。
做好心理准备的大地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答复。
这家公司创立不久,就想吞下老字号企业,与其说是资本,不如说是社长的手腕,更让宫泽感到望尘莫及。
“我们会积极讨论这件事的。这双鞋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突破意义。我们先在公司内部讨论一下。但作为我个人,非常希望和贵公司合作。”
宫泽看到宣传册上写着社长的名字叫御园丈治,一看出生日期比自己还小五岁,才四十出头,略感惊讶。
大地不由得低下头连声道谢。
“您知道吗,菲利克斯的社长也是日本人。”坂本说,“他在日本的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在当地公司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你们的设备问题一旦解决,我们就谈谈具体的合作条件,好吗?”
这样的公司,为什么会看上小钩屋呢?
“当然好啊。太感谢您了。”
宫泽念了一遍公司的名字。这是一家总部设在美国的新兴服装企业,企业的名字也是他们的品牌名,专门生产户外用品。
“期待与你们的合作。”
“菲利克斯……”
大地喜出望外地握住了桧山伸出的右手。
“对小钩屋有兴趣的是这家公司。”
“桧山看上去是个很能干的人。”
签上名盖上章之后,宫泽拿到了一本小册子。
“你真是个白痴。”听大地这么说,宫泽不禁为他的无知惊叹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坂本从包里拿出保密协议放到了宫泽面前。
“桧山先生恐怕是桧山家族的人,就是这个家族的人创立了竖山纺织品公司。做生意的时候,对方公司的信息应该事先了解一下啊。”
第二天——
“是吗?”大地听了父亲的话惊讶得几乎站起身来。
“我到时过来。”
宫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明白了。”宫泽拿出手账确认了一下明天的安排,“明天下午四点以后有空。”
“先不说这个了,总之你干得不错!”
针对宫泽的问题,坂本回答说:“是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一家公司,这里不方便明说。明天我再到贵公司拜访,您能签个保密协议吗?到时候我一定一五一十全告诉您。”
按理说,这时候应该是高兴的。但现在宫泽心里沉甸甸的,想起几小时之前和御园的谈话,宫泽对陆王,不,对小钩屋的前途不禁又忧心忡忡起来。
“想收购我们公司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是怎么办啊,老爸?”大地问道,“我觉得大家对陆王的评价很高。资金的问题就没什么办法解决吗?”
“社长,这个问题很重要,请至少听我讲完。您务必认真考虑考虑,想清楚了再拒绝也不迟。”
安田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宫泽还不想说有人想收购小钩屋,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评价这件事。
坂本用挑战般的眼神望着宫泽。
“我正在考虑。”宫泽说,又把话题转到大地身上,“先不说这个,你面试顺利太好了。”
“要是有所冒犯,我给您赔不是。”坂本俯首致歉后继续说,“但是您再想想看,归到大公司旗下,资金问题迎刃而解,希尔可乐得以继续生产。成了大公司投资的企业,信誉度会提升,员工能安心工作,到时小钩屋就不仅仅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足袋制造商了,还会有属于自己的新品牌。至少值得考虑考虑吧?”
“啊,下次是最后一轮面试。梅特罗电业的董事也会来的。”
“要我做一个被聘用的社长吗?”宫泽打断了坂本的话。
宫泽在厨房的日历上确认了下日期,发现大地已经在日期旁写下了“最终面试”。一周后是京滨国际马拉松赛。这场小钩屋的人去为茂木加油的比赛上,茂木会穿着亚特兰蒂斯的“RⅡ”上场吧?这是无可争辩的败北时刻。
宫泽一脸混乱,坂本继续认真地说:“您可能以为卖掉公司就等于完全放弃,其实收购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引入资本后,可以获得收购公司的保护,您还可以当社长,员工也能继续工作,条件嘛,可以到具体谈判时再商议。”
但是另一方面,宫泽手里也有东山再起的一张牌,那就是加入菲利克斯集团。这样果真好吗?宫泽很苦恼。
“卖掉公司?”
(1) 戈尔特斯:美国的戈尔公司独家发明和生产的一种轻、薄、坚固而耐用的面料,具有防水、透气和防风功能,能突破一般防水面料不能透气的缺点。在宇航、军事及医疗方面广泛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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