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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小钩屋的危机

家长似乎已经预见到接下来宫泽要说什么,清醒地催促道。

“所以呢?”

“设备的投资需要近一亿日元,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巨款。虽是巨款,但若是不投资设备,陆王和‘足轻大将’等商品都没法生产。你们能否讨论一下,在资金上帮助我们。”

“事实上,今天我们就是来和贵行商量这件事。”宫泽再次郑重面对家长说,“设备起火,如今已是不能用了,为了恢复希尔可乐的生产,就必须要有新的大规模生产的专用机器。”

分行长室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默而疏离。

家长旁边负责业务的大桥问:“那么设备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修复?”

“一亿啊。一个亿……”家长说。他边从身边的大桥那里拿过小钩屋的信用档案看。

“的确是这样。我们会彻底加强危机的管理意识。”

纸页不断被翻动,发出的单调响声使宫泽感到压力,似乎连胃都受了挤压,不得不强忍着难受。他不禁想:老天,这到底还要持续多久啊?

的确,若是起火时公司没有人在,很可能会连公司的房子都连带烧起来。一想到这种情况,宫泽就深深地垂下头。

“宫泽先生。”家长从文件中抬起头看宫泽,意兴索然地说,“这个——压根不可能。”

“如果闹成火灾,就要做现场调查,会很麻烦。甚至还可能遭遇关停。”

宫泽不由自主地咽下话。家长对他漠然地说:“首先,如果您接受了这笔融资贷款,贵公司的财务状况就会维持不下去。这大大超过了您公司承受能力的巨额贷款,会拖垮您的企业。投资了一亿日元,还不确定项目是否会成功,这笔投资风险太大。”

他们一起在埼玉中央银行行田分行的接待室里,商议投资设备的可能性。

“我会努力让它成功。”宫泽反驳说,“这种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

这是家长分行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家长不留情面地说:“被事业的魔力迷惑住的企业家都是这么想的,而且必定都会失败。”

“机器着火了?哦,幸亏没造成火灾。”

“听我说,分行长,我们公司有一款热销商品叫‘足轻大将’。陆王也已经被日本知名的运动员认可。如果现在退出,就是背弃客户呀。”

5

“不是我斤斤计较,您刚才提到的客户源根本不能帮忙撑起小钩屋。宫泽先生,我说得明白点,您考虑的发展计划——也就是设备投资的事情,完全行不通,请放弃吧。”家长像是要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沉默的宫泽,继续说,“咱们银行里有一句话,‘借也是为您好,不借也是为您好’。这句话就是针对小钩屋现状的精辟警句。银行的工作可不光是贷款。有时也要阻止客户因得意忘形而失败,重新审核企业的规划也是银行的工作。”

然后富岛就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怎么求您都不行吗?”宫泽再次问。

宫泽闷声不响,最后终于开口:“好吧,阿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家长默默地摇了摇头:“我不能为这些设备提供融资贷款。这是为了保护小钩屋。”

宫泽反问时,富岛露出半是惊讶的表情,瞪大了眼睛说:“这点钱用掉也就算了——你就不能这么想吗?”

6

“你就不考虑考虑我们投进去的大量金钱和时间吗?”

“现在你在帮家里的生意对吧?是怎样的工作?”

“这样更稳妥。”

梅特罗电业负责的面试官名叫内山,是一位三十几岁的男子。面试开始已经过去十分钟了,聊了入职的期望、动机等话题,但大地并不知道内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是说要我们放弃希尔可乐相关的业务?”

“我在生产研发的现场待了约一年时间,现在在做采购的工作。”

宫泽不言语,思索着这些话。富岛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的年销售额你是知道的。虽然利润有所增加,但量也不大。在这种情况一下子背上一亿日元的债务,这简直是乱弹琴。”

听到大地的回答,内山有些惊讶。

“而是最初就该讨论是不是应该借。”

第一次在例行的无聊面试中有意外的发现——内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

宫泽抬起头,等待富岛继续说。

“采购什么呢?”

“从会计的立场来看,不该讨论能不能借得到。”

“我在到处寻找合适的公司,希望它能提供我们新研发的跑鞋鞋面用的材料。”

富岛没有立即回答,他眯起眼睛,看着从烟头冒出的烟雾飘向的地方。

“鞋面……是什么部分?”

“一亿日元,能借到吗?”

“就是鞋面。哦,就是——这个。”

“你觉得怎样,阿玄?”宫泽问。

大地从带来的包里取出来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陆王样品。

宫泽知道他是来谈设备投资的事情。

“嘿。真是有趣的鞋子。”内山问,“让我看一下好吗?”说着接过鞋子仔细观察起来。

门外有敲门声,居然是富岛,他进来后也不等宫泽回话,就直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很轻。”他说了一句。

会议结束后,宫泽回到社长办公室也静不下心做任何事,他把身体埋进了接待客户用的扶手椅中。

“鞋底里藏着秘密。”大地指着内山手中的鞋底说,“这个部分是我们开发研制的,名叫希尔可乐的材料。它比其他任何跑鞋都更轻、更结实,而且也更环保,因为是用蚕茧做成的。”

“我们会尽快商量好,拿出一份报告,所以请耐心等候一段时间。”宫泽绞尽脑汁,避免正面回答。

“这个是蚕茧?”

不,之前根本就不会考虑背那么多债。光是筹集运营资金就已经费尽周折了。

这时内山的脸上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

手头没有这么多现金,能做的就只有去借,这一来每月背负的还款极其沉重,光支付利息就会吃不消。

“是的,以前就有蚕丝固化的技术,后来成了闲置专利。首先制成名叫希尔可乐的固态物质,然后加工成最适合鞋底的硬度,就成了这个样子。”

上新设备,说得轻松,小钩屋的年销售额才七亿日元,而且利润微薄,投资新设备是一个巨大的难题。

内山看着手头的档案问:“你们是一家足袋生产商,居然能开发出这样的产品,真厉害。这是几个人做的?”

“宫泽,我想问一句,你觉得有可能上新设备吗?”

“就两个人。一个是拥有希尔可乐专利技术的顾问,一个就是我。当然,我只是助手。我们连日连夜搞研发,每天干到深夜。”

听完安田的回答,村野盯着宫泽。

内山在手边的记事板上写下了什么。大地继续说:“这款定名为陆王的跑鞋已经出了成品,大和食品的茂木裕人选手就穿它参加过比赛。现在我正在努力寻找适合鞋面材料的新供货商。”

“二十双左右——真抱歉。”

“接下来,我个人有个感兴趣的问题,这是足袋厂家第一次做跑鞋。今后你们还有其他的发展计划吗?”

“陆王的鞋底呢?”这回是村野发问,“还剩几双?茂木型号的呢?”

“没有。”大地回答说,“社长——就是我父亲——这是他发起的事业。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有研发团队——虽然规模很小,我就是在那里帮忙的。起初我也以为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是后来,拥有希尔可乐专利技术的人加入了,业界知名的跑鞋顾问村野尊彦也加入了,还有赛跑咨询师、银行工作人员等等,甚至最初强烈反对的会计主管兼常务也开始支持这个项目,这梦想中的事业居然慢慢实现了。这是我的一点心得体会。我十分渴望能把这些宝贵的经验带到贵公司,让它起到作用。”

宫泽听了答复抱紧了脑袋犯愁。富岛紧紧地咬住嘴唇,垂头丧气地抱着双臂。

讲述时,大地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希尔可乐的生产已经风雨飘摇,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提。

“一个月左右。”

“真是很棒的经历。”内山脱口而出自己的感想,“你可能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份好工作,但也因此有了这样很罕见的宝贵经历。能和你相遇,咱们还真是有缘。”

“‘足轻大将’的鞋底库存还能用多久?”他问阿安。

然后大地听到了前所未闻的话。

宫泽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现在是二月。换句话说,即使立刻下订单,顺利完工要等到五月。

“这之后我们会在公司内部商量一下,如果有缘,我们会很快与你联系,告知第二轮面试的日程。今天真是非常感谢你,辛苦啦。”

“依生产企业接收订单的情况而定,至少也要三个月。”

最后大地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一直以来,他的每一次面试都不得要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受。

“如果我能准备一亿日元——需要多久能造出来?”宫泽问。

7

“如果真要做,还需要重新设计。一亿能打住就已经相当好了。”饭山继续说。

“不是自夸,我能理解那些从银行借不到钱的经营者的心情。”

每个人都知道这笔钱对小钩屋来说数额庞大。

饭山盯着茶杯看,好像杯子里映出了他的过去。当天傍晚村野来公司拜访,饭山也被叫去参加,一起聊聊今后的事情。

“一亿……”安田望向了远方。

“不管你的业绩有多糟糕,只要你有钱,就不会破产,也不用放弃任何东西。”饭山坐在社长室沙发的一侧,继续说,“但世上没有这样的公司。没有可以无限使用的钱。嗯,我说得好听,可惜呀,意识到这一点时,自己的公司已经关门了。”

听到饭山的回答,会议室的空气越发沉重了。

“原来没有可以无限使用的钱啊。”这句话回响在宫泽心中。

“也许要将近一亿日元。”

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造一台适用于大规模生产的机器需要多少钱?”宫泽提出了关键问题。

即使是大公司,也不可能为了新项目无限制地投入资金。像小钩屋这样的小企业更是如此,必须将有限的资源灵活使用。

“正好相反。”饭山直截了当地说,“我拿了机器的租赁费还给小钩屋添麻烦,这才是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是生产希尔可乐的机器是这项业务的核心部分呀。没钱就要放弃它吗?”村野的话虽然说得很有礼貌,但他身为热血男子汉的不甘心非常明显,“和亚特兰蒂斯的对决怎么办?就这么不战而败了?”

“但是那台机器是饭山顾问您的财产呀。”明美说,“我们弄坏了,怎么赔?”

他从来没这么严肃地问过:“不,亚特兰蒂斯的问题随它去,可是相信我们、穿着我们鞋子的运动员要怎么办?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将中止给茂木提供跑鞋?”

“我也想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就努力修好它,可惜一点没办法。不光是驱动坏了,最主要的控制面板也烧坏了。修复这两样,那就和从头开始重新组装一台新的一样。考虑到将来,还是造新的更划算。”

宫泽咬着嘴唇。

“我想先确认一下,饭山顾问,这台机器还能不能再修?”

当然,他也不想这样做。但是这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单凭满腔热情可以解决。

宫泽向所有人低下头道歉,然后继续讨论。

“如果都照社长想的那样,做生意就太简单了。”饭山看到宫泽犯愁,就帮他宽心,“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事实是夹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村野先生,这一点你能理解吧?”

“被竞争对手挖了墙脚,我也有责任。”

“这个我理解。”村野十分认真,“但是绝不能给选手们添麻烦。他们都在拼命,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拼搏,可以说是为了人生而跑。同他们来往,我们也要有和他们一样的觉悟,拼了命求生存。要是没做好心理准备,以为只是简单轻松地提供鞋子就行,这就大错特错了。钱的事先不说。现在我想问您,宫泽先生,您有这样的觉悟吗?”

会议室里,饭山、富岛以及开发团队成员都在桌边围坐着。

宫泽的心头像是有一把利刃刺入。

“不,阿玄说得对。”宫泽说。

他感到呼吸都困难,因此无言以对。

饭山露出悔恨的表情。

一亿日元的设备投资,小钩屋的负担很沉重。这么做很可能倾家荡产,员工和家人都要沦落街头。

“哎,我也想得太简单。”

宫泽顿时觉得如山的责任一下子都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但是当饭山低头说“万分抱歉”时,他明确地说:“不,我认为这不是顾问的问题。它最初只是一台试验用的机器,并不适合大规模生产,而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拿来用作生产,我应该估计到这一点。这是我分内的事。”

“当然,如果能行的话,我想支持。”宫泽竭尽全力回答。

富岛听了情况汇报后,表情凝重严肃。

“如果能行的话?”

“这下麻烦了。”

村野“啪”的一下把手中的圆珠笔搁在桌面上,随后双手往膝盖上一放,坦率而毫不含糊的视线“唰”地射向宫泽:“不行的话,就要放弃选手吗?”

4

“我要对茂木说声对不起。”宫泽打心眼里这么想。

饭山愁容满面的脸轻微地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但我作为社长必须保护员工,绝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

“都清醒冷静一下,明天,阿玄来了再一起讨论,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样可以吗,顾问?”

“好吧……”村野说,“看样子我们的使命就到此结束了。”他转向饭山问道:“饭山顾问,您今后有什么打算?”

“大家今天都先回去吧。”宫泽强撑着说。

“嗯……是呀。这么就结束的话,就只好找下一份活了。”饭山靠着沙发抱着双臂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我也能理解宫泽先生的立场。这倒不是因为机器坏了我有责任才这么说的。不能责怪宫泽。他是真心想支持选手和员工的,但他做不到。为了生存的需要,我们都必须放弃些什么。被逼无奈做出选择的人的悲伤,希望村野你也能理解。”

“社长……”安田发出求救般的声音,一脸被彻底打垮的表情,等待宫泽发话。

村野目不转睛地看着饭山,忽然站起来说:“我先告辞了。”

大家都无力再说话,寂静深深笼罩着这个房间。

“我不能这样保持沉默。茂木那里我去转告。就这样吧。”

“已经不能用了。”饭山明确说,他用一只手扶着额头,人却动弹不了。

他语气坚决,不容分说。宫泽仿佛是要说服自己似的,轻轻地连着点了几下头。

“啊,那么,这个机器——”安田也十分惊愕。

村野的位子现在空着,空虚而寂寞。

宫泽一听这话,就像是听到骨肉至亲离世的消息,大受打击,踉跄地倚靠在附近的写字台上。

宫泽看见它,觉得那就像是自己心中一个挖开的大洞。

回头看机器的饭山下了断言。

“真没办法啊。经营者的烦恼最后也只有经营者才懂。”饭山深有体会地说,“希望别人理解,就要求太多了。”

“倒不是没有替换的零件,是最核心的部位被烧了。修不好。已经不是换个零件能解决的问题了。老实说,这个东西现在就是堆废铁。”

“也许是这样。但我希望他能体谅……”

饭山听到宫泽问他,终于把毫无生气的脸转了过来。因为灯光的关系,他眼窝深陷,一双像是日本古代陶俑的眼睛暗淡无光。

饭山没有马上作答,宫泽只好盯着墙上的一点出神。

“怎么样了?”

“村野完全站在运动员的立场考虑问题,他就是这么一个一根筋的男人。所以他这么想也没关系。如果他是一个轻易就能理解这些事的家伙,你觉得能信得过吗?”

工具滚到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声音,饭山慢慢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看着地上分解下来的机器零件。大地一脸苍白地站在旁边,他跑外勤回来就加入修复工作。饭山注意到了宫泽询问的目光,仍然闭口不言,他带着满身疲惫,缓缓脱下手套搁在桌上,随后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的确如此。但是——

这时传来“哐当”一声响。

“他那么努力支持陆王,现在却搞成这副样子。团队说散就散了。”

饭山开发的制造希尔可乐的机器,这几个月来没日没夜地连续工作,是小钩屋的顶梁柱,对业绩的贡献非常大,若是停工,这半年的飞速发展也要急刹车。

饭山又没有立刻接话。

明晃晃的开发室里,宫泽也专注地守在那里。

“——大概是吧。”

深夜两点多,饭山还在继续修机器。

过了好一会儿,才来了极其简短一句。

宫泽以前从来没感受过像现在这样沉闷压抑的寂静。唯有北风在肆无忌惮地猛刮,仿佛在张牙舞爪地发出嘲笑。

“我们要对所有事情负责。无论好的时候还是坏的时候,都必须正面接受。虽然很困难,但经营公司就是这样。你要能请来菩萨当救兵,也许还有转机。说什么因为银行里借不来钱而散伙,责怪别人很容易。但这些都是借口,没有说服力。”

风的声音让周围显得更加寂静。

所以必须行动起来战斗——也许饭山是想这么说。

“砰”的一声,饭山双手捶打着机器,脸颊都在颤抖。

如果可以,宫泽也想这么做。

眼睛已然充血的饭山终于转过身来:“终于到头了,真是他妈的可恶!”

但是——怎么战斗呢?宫泽为此苦恼不堪。

“饭山——”宫泽说。

8

那里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受热扭曲变形的零部件暴露出来,白花花的灭火剂将里面弄得一片狼藉。

“喂,这个,送来了。”

“还是——坏掉了……”饭山垂下双臂,失魂落魄地说。宫泽也绕到机器的背后,看到机器内部,顿时屏住了呼吸。

练习后,城户教练“砰”地把《运动员月刊》递给茂木。茂木前几天接受了这家杂志的采访。

由于开着窗,房间里的温度让人想要缩成一团。关东平原的寒风直往里灌,刮得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纸头“哗哗”地响。一阵风停后,宫泽就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谢谢。”茂木道了谢。城户临走时“嗯”地低声回应,随后立刻走向教练室。以前城户常会拿报道的材料开玩笑捉弄茂木,这次却没那么做。

饭山没有马上回答,站起身,盯着机器,他的手套黑乎乎的,仍然捏着把扳手。

刊登的部分已经贴了便签标记。

“怎样啦?”宫泽问。这时饭山从制造希尔可乐的机器对面露出了沾满油污的脏兮兮的脸。

这篇简短的采访附有茂木一张很小的照片。虽然那天聊了近一个小时,但实际登在上面采访的内容很少,茂木读了之后,深深地怀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当时说的话。

他快步和安田去了开发室。

——我的目标是同一时代速度最快的选手毛塚。之所以能在新年接力赛中赢了毛塚,是因为他病了,我也是后来听说才明白的。

一见他的脸色,就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乱子。

——我希望在京滨国际马拉松赛上从头再来。要成为让毛塚刮目相看的对手,奋力再创佳绩。

“社长,快过来看。”

茂木手拿杂志,怒气蹿上脖子,烧得火辣辣的。

那时“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社长——!”安田门也不敲飞奔进来,脸色都变得异常慌乱。

那位姓岛的女记者把提问和茂木的回答,按她的意图糅在了一起,同茂木本来想要表达的意思很不一样。

宫泽这样单纯地鼓励自己。

文章还这样收尾:

“人生总有高潮和低谷。不可能总是倒霉。总会有好运。”

“曾在箱根马拉松与毛塚展开生死决斗的茂木,因运动损伤脱离了一线。如今他复原归队,燃起斗志,决心向毛塚发起挑战。”

不一定要找到新的原料供应商,让陆王重新受到关注也好,三月召开的京滨国际马拉松赛上茂木的活跃也好,不管怎样,现在急需一个契机。

同一页上,除了茂木,还登载着同一年龄层另外两名选手的报道。那一页的标题竟然是“毛塚直之——这一代的赛跑健将”。原来自己只是毛塚的陪衬。

他知道为了打破现在的僵局,需要些引爆的“燃料”。

“这算是什么?”

宫泽遥看着一阵小旋风卷起了飞扬的尘埃,心中嘀咕。

茂木忙翻到上一页,上面登着一张巨大的毛塚的照片。

“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现在面临的才是最大危机吗?”

杂志用整整三页的篇幅盛赞毛塚,热捧称颂他是肩负日本田径界希望的明日之星。

以前因为资金周转不稳定,过得胆战心惊是常有的事,但那时却没有现在这样无能为力的感觉。

城户肯定也读了这篇文章,刚才那么冷淡,说不定他真的误会了茂木。

不顺心的时候所有麻烦事都会接踵而来吗?

“真是开玩笑!”

材料难找,不如意的事每天层出不穷。

茂木抓起杂志慌慌张张冲向教练的房间,敲了门。

还有橘·拉塞尔的事。

“对不起。教练——!”

事情就是这般扫兴,却又无可奈何,照理说不该如此呀。失望在宫泽的心头挥之不去。虽然也知道现实就是如此,必须冷静下来,但自己的内心却怎么都无法平静地接受。

茂木开口时,城户正在读桌上摊着的一堆文件,他抬起头来。

茂木虽然拿到了第六程的区间奖,但人们对他的评价依然低于宫泽的期望,对陆王的关注更是像那次赛事从没发生过一样。

“就是这篇文章,我可没那么说。内容被篡改了,嗯——我想抗议。”

一直到新年接力赛的时候,公司里都冒着一股微热的兴奋劲儿。那之后,类似颓败的寂静和疲劳像是一层皮膜,裹住了小钩屋。

城户双肘支着桌子,直视着茂木的眼睛。

公司里的气氛到底为什么这么沉闷压抑?

“把它扔到一边吧。”教练居然说了这么一句。

对面的仓库如今关着门,要是到了夏天就会敞开所有的窗户,在那里干些轻活,现在看不到这景象。

“但是,我参加京滨国际马拉松赛的初衷被歪曲了,传开后——”

这一天是二月下旬,马上就是三月,但冰冷刺骨的北风还在呼呼地刮。

“这种事随便他们怎么说。”城户干脆地说,“听好了,这是常有的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子的。若是不甘心就拼尽全力打倒对手。跑好了给别人瞧。跑出好成绩,超过毛塚——管他是不是身体不好,让他再也不能找到那种借口,彻底打垮他!”

宫泽坐在社长室的椅子上,一副黯然的神情,他出神地望着窗外工厂内的情景。

茂木看到了城户眼中燃烧的熊熊怒火。

3

“若有时间去抗议这该死的杂志,还不如赶快去跑,茂木。要想让环境有利于你,就只有靠你的实力去争取。不管是我还是其他人都帮不上忙。拼命去跑!”

尾村的回答冷冰冰的,冷漠得让人无法再搭话。

茂木感到,一直遮蔽自己视野的一层膜被城户投出的飞镖戳开了一个大洞。

“我们公司不做这种零散的小生意。就是这样。请回吧,我们也很忙。”

他呆呆地看着城户,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退了两三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转身走出了教练室。

“用现金支付货款这样能行吗?”若是谈判陷入僵局,父亲说可以试试这个法子,死马当活马医。

他直接就去跑步了。

因为不知如何应答,大地一言不发,他还是想尽一切可能。

他沿着住宅区人少安静的街道一直奔跑。一边听鞋子发出有规则的沉重的脚步声,一边心无旁骛地跑着——一直跑到心中的杂念消散殆尽。

“贵公司是不介意,我们的成本就上去了。调查贵公司的事,又没经上司同意。这又不是什么有利可图的事。”

在返回宿舍的路上,茂木看到前方黑暗中有一个人影,他渐渐放慢了速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介意您来调查。”

灵魂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被拉回现实,他一边跑一边辨认着站在街灯下的那个人。

富岛也曾提过对方可能会需要资信调查。总之就是认定了小钩屋不太可靠,没有信用。

那名男子递给他一块毛巾。

“理由有很多啦。”尾村若无其事地说,“贵公司虽然制作出了优秀的产品,但是离大批量生产还很遥远吧。也就是说不能大量生产。而且若是正式做生意,还必须调查资信状况。需要全部满足这些条件才行。我们的贸易条件很严格。”

“你辛苦啦。”村野说。

大地感觉被愚弄了,但仍是装作心平气和地问。

茂木简短地回了一句“谢谢”。然后从对方手中接过一瓶运动饮料喝了起来。

“请问是为什么不行?”

“您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等我的?”

连在公司内部讨论的机会也不给,当场拒绝。

“一小时前吧。”

“具体的事情就算了。听了也没用。”正当大地打算反驳时,尾村像是怕被纠缠上,干脆利索地下了结论,“很抱歉,我们公司可能办不了。”

茂木一听对方等了这么长时间,相当惊讶。

“没有那样的事。我们——”

“我请你吃饭。”村野邀请说,“快去换衣服。”

总之,尾村推测是小钩屋出了什么状况。

9

“比如付款上的问题啦,这一类的事。”

村野带他去的是附近商店街上的大众食堂。那是他家人开的,偶尔他会请茂木去吃一顿,提供营养搭配均衡的食品是那里的特色。

“别的理由?”大地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有话要说。”村野点完菜后对茂木说,“也许今后陆王会供不上货。”

“这种事也有啊。”尾村有些怀疑,“橘·拉塞尔也应该清楚贵公司没了这种原料会很麻烦。这样还要断了供货,真是难以置信。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啊。”茂木叫了一句就不吱声了。似乎在他仔细琢磨话里的含义之前,大脑早就已经停止思考了。

尾村靠着椅背,不带感情地看了一眼大地。

村野继续说:“他们面临两个问题。一是一家叫橘·拉塞尔的为鞋面提供原料的公司被亚特兰蒂斯挖走了。亚特兰蒂斯的条件是停止供货给小钩屋,只给他们公司供货。”

“因为他们要和亚特兰蒂斯合作。”大地说,“据说是签订了特别条款,不得与我们来往。”

“这样的条件也能开?”茂木一听亚特兰蒂斯这个名字就变了脸色。

“啊,橘·拉塞尔。我知道。但是,怎么说呢?”尾村感到疑惑,“中途停止做生意,这种事一般不太可能会发生呀,到底怎么回事?”

“通常是不会这样。”村野拥有多年在制鞋企业工作的知识和经验,“但橘·拉塞尔是一家刚刚成立不久的小公司,急需提高营业额,因此答应了全部条件。现在小钩屋正在寻找可以替代的供货商,但好像很困难。”

你是原料的买方,要挺起胸膛——这是早上从公司出来时饭山叮嘱的话。但是看着眼前尾村的态度,大地很难端起买方的架子,倒是有种“求求您卖给我吧”的感觉。

“有可能找到吗?”

“是从琦玉的橘·拉塞尔公司进的货。因为对方的原因,从三月开始就不能供货,所以要找新的供货商。”

“也许最终能找到,但是不知道猴年马月。这也就算了,另外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更严重——”

“哦。”尾村显得并不是很感兴趣,“已经投入生产了,那么现在这个材料是谁提供的?”

村野郑重地坐直了身体。

“去年开始生产跑鞋。”大地说,“大和食品的选手茂木裕人,您知道吗?就是前几天荣获新年接力赛第六程区间奖的选手,他穿的就是我们这款鞋子。您能不能帮帮我们?”

他们坐的是餐厅角落的一张桌子。这周才过了一半,也许是与此相对应似的,来的顾客也才占了一半位子,店内电视上正播放着综艺节目。

随后扫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大地的名片,惊奇地问:“贵公司不是生产足袋的吗?”

“现在,小钩屋无法生产鞋底了。”

“我们想找这种鞋面材料。”生硬的问候和自我介绍之后,大地直接切入正题,给对方看了陆王的样品。那名叫尾村的男子有些稀奇地接过去看。“这鞋子真奇特。”

茂木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沉默了。

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业务员出来接待。

“机器发生故障——引起了火灾,非常惨重,设备没法修复了。为了恢复生产,需要投资新设备。但是,投资的金额对小钩屋是很大的负担。我觉得很难。”

上午十点,大地来到约好面谈的公司总部,在新横滨车站附近。

“需要——多少钱?”茂木提心吊胆地问。

2

听到村野居然说要一个亿,茂木又停了一会儿问:“宫泽社长怎么说?”

茂木仔细掂量这话语中沉重的分量,点了点头说:“我认为——我已经赌上了我的田径人生。”

“他很苦恼。”村野回答,他拿了一大杯生啤正要喝。

“那么,这次京滨国际马拉松赛或许会是茂木先生重大的转折点?”

“现在他被逼面临要做出二选一的情况。”

“到底对不对,跑了才能找出答案。”茂木谨慎地回答,“能拿到车站接力赛的区间奖我非常高兴。我从高中时代就开始憧憬马拉松,目标就是跑好马拉松。马拉松非常能考验长距离选手的真正价值。体力、技术缺哪个都不行。只有在这种极限比赛中,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

“二选一?”茂木困惑地问。

“也许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您坚信这个选择正确吗?”

“——到底是继续现在的新事业还是放弃。”村野说,“如果要继续开展现有的事业,就必须投资设备。但是这对企业的负担实在太重,甚至有破产的风险。如果不投资设备,只做老本行,继续生产传统的足袋,还能勉勉强强维持企业。”

岛颔首点头,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把视线落在手边的笔记本上。

茂木见村野停顿了一会儿,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想这样。因为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简言之,这是小钩屋最稳妥的选择。”

茂木内心深处的想法被说中了,他又望了一眼这位杂志记者。

“那么陆王就不做了。是这样吗?”

“重启啊。”岛好像在斟酌似的小声嘀咕,望着一脸认真的茂木说,“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放弃以前熟悉有效的跑法非常不容易吧,您是想和过去来个彻底告别?”

“还没决定——但是这种可能性很大。”村野的手指用力抓住啤酒杯,“虽然没最终决定。也许我说这话不太好,但是一想到你的未来,我就认为有必要告诉你这些信息。我不想做任何不公正的事情。”

“我想重启人生,回到赛跑选手最初的原点。”

茂木没有应声,一直盯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抬起头。

茂木寻思了一下符合现在情形的词,最后挑了“重启”。

“……这样啊。”他的脸上浮现出孤独无奈的笑容,“原来亚特兰蒂斯佐山的消息没错。他说小钩屋是家小公司,所以不靠谱,很危险。居然被佐山说中了。”

“也许是想为新的自己而跑。”茂木平静地凝视着自己的内心,斟酌了一下说,“之前我受了伤,那时甚至觉得可能今后都不能跑了。但是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我又重新回到了这里。那次受伤后,我调整了跑法,鞋也换了。接下来的比赛是想找到新的自我。比起一雪前耻——”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村野很坦率地说,还向茂木低头道歉,“非常对不起。让你那么为难困扰。京滨国际马拉松比赛上穿什么鞋还是重新考虑为好。”

“有些不同?”岛有些意外,抬了抬右边的眉毛。

茂木的内心动摇了。

“上次弃权,没能跑,的确是事实。但想参加这场比赛并不是为了平复上次的悔恨,还是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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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雪前耻吗?茂木想的并不是这个。

“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这是采访,也许理当这样发问。

宫泽深深叹了口气。他在常光顾的那家“蚕豆”店里喝酒,喝得比平时快,还没过三十分钟就已经灌了两大杯生啤酒,现在又换成了烧酒。

“您是去年在京滨国际马拉松上受伤的吧。这次想一雪前耻?”

坂本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面朝宫泽,表情严肃,他很久没来拜访小钩屋了,正好今天来拜访。

岛露出了明显好奇的神色。

“行田分行的负责人家长总是把我们当眼中钉,让贷款频频受阻。这个男人这回说‘不借给您也是为您好’,真是好笑。他还是一本正经说这句话的呢。”宫泽有些自暴自弃,喝了一口酒说,“坂本,你怎么想的?是不是也认为不借为好?”

“京滨国际马拉松。”

坂本给他的回答是沉默。

“此次是自箱根对决之后非常值得一看的比赛,之后若能在别的赛场再看到您二人的较量就好了。茂木先生,您接下来的目标是什么呢?”

也许他是在思索怎么回答。宫泽想再抿一口酒的时候,发现对方用极其严肃的眼神盯着自己,就又把端起的酒杯放回桌上。

茂木回答后有些发愣,惊觉自己还真是个烂好人,有圈套就乖乖钻进去,他咕咕地一口喝掉早已冷了的咖啡。

“谈借不借钱这个问题之前,难道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吗?”坂本的语气比平常要强硬,“社长您到底决定往哪个方向走?贷款过度、担保之类的事我们暂且搁到一边。社长,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您还想不想继续这新的事业?想还是不想,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是毛塚吧。”

对方的口气如此强硬,宫泽不禁暗自吸了一口气。虽然表达方式迥异,但坂本和村野说的几乎是同一个问题。

“如今同一年龄层的赛跑选手中,茂木先生您最关注谁?”明显一个算计好的诱导问题。

“当然想继续新的生意。”宫泽说。

茂木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这个想法从没改变。

“啊,这个嘛。”

“但是这有很大的风险,也许公司会倒闭,没干这个新项目还能勉强糊口,但若是公司破产了,员工和家人是会潦倒到流落街头讨饭的。”

“也就是说他身体状态不佳,但跑的时候没有表现出来吗?”

“如果您这样想,就只能放弃。”坂本冷淡地说,“走这条路,也没什么烦恼。只需向茂木道个歉,跟村野和饭山解除合同,宣布一下解散研发团队,不就完事了吗?”

“看到他跑完后就倒地,有些在意。”

宫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沉默了。

“只是什么?”

坂本继续说:“现在,新的项目正处在存亡的紧要关头。但世上没有什么事业的发展会是一路平坦的。跨过了这个坎,也许还会面临类似的紧迫状况,依然必须做出艰难的决断。其实,公司的经营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过程。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没有个尽头。这和您一直在做的传统足袋生意是一样的。同样都要背负风险,宫泽先生,您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想做新业务的,不是吗?”

“不。没觉得。”茂木实话实说,“只是——”

宫泽一瞬间甚至忘了眨眼,认真地盯着坂本看。

“您觉得这次毛塚跑得有些不寻常吗?”

的确如此。

《运动员月刊》以前曾经来询问过,想做一期茂木和毛塚的对谈,后来取消了。原因是主角毛塚没有选茂木当对谈对象。认为茂木根本算不上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毛塚本人的态度透过杂志企划的形式,就一清二楚了。

仅仅局限于传统的足袋行业很闭塞,市场在不断缩小,业绩平平,利润微薄——

到头来问的还是这些。

当时是觉得它已经走到尽头了,才想挑战一下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反而觉得老本行更稳当了。

“您把同一程区间赛的强有力竞争对手毛塚远远甩在了后面。您对毛塚的印象怎样?”

“我到底在干什么!”宫泽有些嫌弃自己,他咂了咂嘴,仰望着天花板。

“的确也有些担心,不过最后成绩还不错。”茂木回答说。

“无论怎样,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录音笔像是用了很久,表面几处漆都剥落了,录音口朝向茂木摆放着。

面对宫泽的哀叹,坂本的表情仍很严肃,但换了个语气:“我正好有一个提议,您想听听吗?”

《运动员月刊》的女记者身着保罗衫配牛仔裤,隔着咖啡店的桌子向茂木采访提问。茂木面前放着喝到一半的咖啡和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写手岛遥香”几个字。

坂本倒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非常坚定,说出了一句让人瞠目结舌的话:

“前几天您在新年接力赛第六程跑得相当出色。这是受伤复原回来的首场比赛吧。您如何评价自己的表现?”

“您想过卖掉这家公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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