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受到达什伍德姐妹的热诚欢迎,特别是玛丽安,接待他时甚至比埃莉诺还要兴奋。
爱德华下了马,把马交给仆人,与三位小姐一起步行返回巴顿乡舍。他正是专程来拜访她们的。
当初在诺兰庄园,她就常常看到姐姐同爱德华交往时态度冷淡,让人琢磨不透,而在她看来,这次相聚简直就是那种关系的继续。尤其是在爱德华方面,完全缺乏在这种场合一个情人应有的神色和言语。他神情茫然,见到她们似乎也不怎么开心,既没有欢天喜地,也没有笑逐颜开,只是被问到的时候,才勉强回应两句,对埃莉诺也没有特别亲热的表示。玛丽安的所见所闻,令她越来越诧异,甚至有点厌恶爱德华了。而这又让她想到威洛比,想到他的态度恰好同这位未来的姐夫形成鲜明对比。她现在无论心中产生何种感情,最后都会让她想到威洛比。
此时此刻,爱德华是世上唯一虽不是威洛比却可以被宽恕的人,也是唯一可以赢得玛丽安笑容的人。玛丽安擦干眼泪,向他微笑。一时之间,她居然因为替姐姐高兴而忘记了自己的失望。
见面时的惊喜和寒暄之后,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玛丽安问爱德华是不是直接从伦敦来的。结果他却说不是,还说自己到德文郡已经两个星期了。
她边说边急匆匆地往前走。埃莉诺差不多可以肯定,来者绝不是威洛比。为了拦住玛丽安不让她看清楚,埃莉诺也快步追上去。她们很快与那位绅士相距不到三十码。玛丽安又定睛一看,心里咯噔一下,猛然转身向后跑去。她的姐妹扯开嗓子喊她站住的时候,她听到了第三个声音,几乎跟威洛比的声音一样熟悉,也在恳求她止步。她惊奇地转过身去,发现对面那人竟是爱德华·费拉斯,便迎了上去。
“两个星期!”玛丽安重复了一遍。他跟埃莉诺身处同一郡内这么久,却到现在才来看她,这令玛丽安相当意外。
“他有,他有,”玛丽安嚷道,“我肯定他有。他的风度,他的外套,他的马。我就知道他很快会回来的。”
爱德华非常苦恼,说自己一直待在普利茅斯[31]附近,与几位朋友在一起。
“玛丽安,你看错了。那人不是威洛比。他没有威洛比高,也没有他的风度。”
“你最近去过萨塞克斯郡吗?”埃莉诺说。
“是他!真的是他!我就知道!”说着便急忙跑去迎接,这时埃莉诺却大声说:
“一个月前我去过诺兰庄园。”
在眼前的景物中,她们很快发现一个活动目标。那是一位骑马的男子,正朝她们而来。过了几分钟,她们能看出那是一位绅士,玛丽安随即欣喜若狂地大喊:
“我们最最亲爱的诺兰庄园现在怎么样了?”玛丽安大声问。
威洛比离开乡下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上午,玛丽安终于被姐妹说服去参加例行散步,没有独自走开。这之前,每次外出闲逛,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别人。如果姐姐妹妹想到丘陵草原去散步,她就连忙悄悄溜到山谷中的小路上;如果她们说去山谷,她就立刻往山上爬。等到别人出发的时候,她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埃莉诺非常不赞成她总是这样离群独处,费了很多口舌才把她拖住同去。姐妹三人顺着山谷一路走,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一来玛丽安的心神依然无法平静,二来埃莉诺满足于已争取到的局面,不愿得寸进尺。山谷入口之外依旧土地肥沃,但已经不再草木丰茂,视野也更加开阔。他们面前伸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是她们第一次来巴顿时走的那条路。来到此地,她们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观赏那些从乡舍只能远眺的景色。她们之前散步时还从没来过这个地方。
“我们最最亲爱的诺兰庄园,”埃莉诺说,“大概还是每年这个时节的老样子吧。树林里,小路上,都铺满厚厚的枯叶。”
达什伍德太太后悔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埃莉诺却很高兴,因为这句话促使玛丽安给出答复,表明她对威洛比充满信心,并且了解他的想法。
“噢,”玛丽安嚷道,“以前见到树叶飘落时,我是多么激动啊!散步时,看见树叶乘着风儿,在我身边纷纷扬扬地飘落,真是快乐极了!那样的季节,那样的空气,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现在,再也没有人去观赏落叶了。住在那里的人只会觉得落叶是垃圾,必须赶紧清扫干净,最好一片都看不到。”
“几个月!”玛丽安万分惊讶地叫起来,“不会的!都用不了几个星期。”
“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爱落叶的。”埃莉诺说。
“我们还没读完《哈姆雷特》呢,玛丽安。没等我们读完,亲爱的威洛比就走了。把书收到一边吧,等他回来的时候……可是,那也许得等好几个月呀。”
“是呀。我的感情不是人们常有的,也常常不被大家理解。不过,有时候我也会遇到知音。”说这话时,她又陷入沉思,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看,爱德华,”她将他的注意力引向这里的风景,“这儿就是巴顿山谷。好好看看吧,看完不激动才怪呢。看那些山岗!你见过这么美的山岗吗?左边是巴顿庄园,环绕在树林和种植园当中。你可以看到宅邸的一角。还有那儿,最远处那座雄伟屹立的山岗,我们的乡舍就在山脚下。”
一连好多天,家里人都没有当着玛丽安的面提起威洛比。当然,约翰爵士和詹宁斯太太就没那么谨小慎微了。每次他们拿这件事说笑,就无异于往玛丽安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不过有天晚上,达什伍德太太无意中拿起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大声说:
“真是美丽的乡村啊。”他答道,“不过,到了冬天,谷底一定会很泥泞吧。”
埃莉诺觉得妹妹年纪还小,母亲对她过于宽厚了,于是催着母亲去问,但却徒劳无功。这种不切实际的体贴,让达什伍德太太抛却了所有起码的常识、起码的关心,以及起码的谨慎。
“面对这样的美景,你怎么会想到泥泞上去?”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问这样的问题。要是他们真的没有订婚,那我这一问会给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啊!不管怎样,这样做都太刻薄了。她现在不愿对任何人透露的事情,如果我硬逼她说出来,那今后我就再也不值得她信任了。我懂玛丽安的心,我知道她非常爱我,如果条件允许,她可以公布真相的话,我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不想强迫任何人向我吐露秘密,尤其是自己的孩子。出于对我的孝心,她会把原本不想说的话也说出来。”
“因为,”他微笑着回答道,“在所有美景当中,我还看到一条非常泥泞的小道呀。”
“您为什么不马上问问玛丽安呢?”她说,“问她是不是真的和威洛比订了婚?您是她母亲,而且这么和蔼,对她这么宠爱,您问这个问题是不会惹她生气的。您爱她,自然会关心她的幸福。她从来就肚子里藏不住话,对您尤其如此。”
“这人真怪!”玛丽安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埃莉诺无法否认。她试图从中找到他们保持沉默的动机。不过,有个非常直接、非常简单,而且她觉得非常恰当的办法,可以立刻揭开真相,驱散疑云,于是她忍不住向母亲提了出来。
“你们与这里的邻居都处得好吧?米德尔顿夫妇都很和蔼吧?”
“别忘了,埃莉诺,”她说,“寄给我们的信件通常是由约翰爵士到邮局取回来的,寄走的邮件也是他送到邮局的。既然我们已经一致认定,他们有必要保守秘密,那我们就必须承认,如果他们的信件经过约翰爵士的手,就不再是秘密了。”
“不好,一点也不好。”玛丽安回答道,“我们的处境再糟糕不过了。”
威洛比没有来信,玛丽安似乎也不指望会收到信。她母亲对此深感诧异,埃莉诺则再次不安起来。不过,达什伍德太太随时都能找出一堆解释,至少可以让她自己满意。
“玛丽安,”她姐姐大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这么不公道?他们是非常体面的一家人,费拉斯先生,他们待我们也极其友好。玛丽安,难道你忘了,他们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的日子?”
这样强烈的痛苦当然是不可持久的。没过几天,她便平静下来,变得郁郁寡欢。不过,每天的独自散步和沉思默想还是免不了,有时候,她又突然悲从中来,像往常那样一发而不可收。
“我没忘,”玛丽安低声说,“也没忘记他们给我们带来多少痛苦的时光。”
晚上,玛丽安依然怀着同样的心情。她弹奏了过去常弹给威洛比听的每一首心爱的曲子,弹奏了他们频频齐声高歌的每一段旋律,然后坐在钢琴前,凝视着威洛比写给她的每一行曲谱,直到心情沉痛到无以复加。她每天都用这样的方式增加自己的痛苦。在钢琴旁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唱了又哭,哭了又唱,常常泣不成声。她看书时也同弹琴唱歌一样,总要从今昔对比的情节中寻找痛苦。她专挑他们曾一起读过的书,别的一律不看。
埃莉诺没有理会这话,把注意力转移到来访者身上,尽量与他谈话,谈她们现在的住宅,以及居住条件多么便利,等等,使他不得不也偶尔问一两个问题,发表点评论。他的冷淡和沉默让她感到非常屈辱。她既烦恼又气愤,但她决定按照过去而非现在的情况来节制自己的行为,展现出对待亲戚所应有的态度,尽力避免流露出不满和不快。
早饭过后,她独自走出家门,大半个上午都在艾伦汉姆村各处闲逛,一面沉浸在对往昔欢乐的回忆之中,一面又为眼下的不幸而痛哭。
[31]德文郡西南部港口。
与威洛比分离后的当天晚上,玛丽安要是还能安然入睡,就会觉得自己简直不可宽恕。要是第二天起床时,她不是昏昏欲睡,比上床的时候更困的话,都会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家人。她把平静视作为耻辱,实际上也压根儿平静不下来。她整宿没合眼,大部分时间都在啜泣。起床时,头疼得厉害,说不出话,也不想吃饭,这令她母亲和姐妹每时每刻都为她感到痛苦。不管谁来劝慰,她都一概不听。她的多愁善感可真让人有得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