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
“他们打算把瑞弗和其他人赶出这个设施。他们一上来,灯就打开了——砰、砰、砰。”
一个人影从货车后面冒出来。头套遮住了他的脸,不过他离得太远了,戴不戴头套也无甚区别。只见他对这片区域简单考察了一番,就向他们右侧的那栋大楼小跑过去。
“看着像。”
“八个。”马库斯说。
“这是个杀戮场地。”雪莉说。
“你打算就这么数下去吗,还是说有什么计划?”
“对,那正是用来——哦,天哪。”
“这个吧,面对这种情况我会问自己,‘纳尔逊·曼德拉会做什么?’”
它们分为两组,隐约可见数米高的脚手架塔,顶端安装着探照灯:其中一座立在黑箭的货车旁,另一座在几米开外,都没有亮灯,但同时对准了工厂墙面上的一处洞口。它们看起来就像超大号的安格泡工作台灯;以及,看上去像是你用一把扫帚就能打翻的样子。
“……说真的吗?”
“我看得见你。”雪莉嘟囔了一句,然后又说,“那些是什么?聚光灯吗?”
“老兄在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里挺过了二十七年,”马库斯说,“我十分确定他很是懂得如何自保。”
“他们水平不太行,”他说,“这种地形,这么多掩护,要是我,就能隐身了。”
“行吧,多数人可不会想到这个,当——噢,算了吧。纳尔逊会怎么做?”
“炫耀。”
“他会趁灯打开之前,先去破坏那些塔。你来行吗?”
“我看到了七个。”马库斯说。
雪莉可以。她正打算这么说,但一个人影挥着警棍出现在马库斯身后。她眼中的警觉神情给了马库斯半刻先机,他一闪身,勉强躲过被棍子击中侧脸,颈部却中了招。他整个身体非常古怪地弹了起来,又“砰”地一声摔在地上。雪莉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的棒球帽仍牢牢固定在原位;也将将来得及上前一步,向攻击他的人下巴上飞起一脚;而完全来不及在她的腿被另一个人从身体下方抓住时,再做出任何除了脸朝下拍在地上以外的其他反应了。滚动,她心想,然后在对方直取她脑袋的那一脚踹下来时,吃了一大口土。
“我看见两个。”
路易莎沿通道跑着,注意到了自己的心率……她已经好久不曾意识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了。
然后,有什么东西在远处一闪而过,就在最远那栋建筑地面层的柱子之间。雪莉意识到,她看见的是两名黑箭成员。
瑞弗在她前方两步远,穿过一对摆式双开门时也几乎没有减速;门板撞在墙上又向她弹回来,于是她用前臂把它们挡回去。如果让他们沦为下等马前的任何一位教官看到这一幕,可能都要暴跳如雷了:他们更像小学生在赛跑,而不是特工在行动……如果他们算特工的话。如果这算一次行动的话。
他们自己也正躲在阴影里——树多松鼠少,并小声交流着。雪莉把夹克的扣子系到了头,以防白T恤太过显眼;马库斯则拉低了他的帽檐。这二人正挤在由那几栋大楼围合成的不规则四边形空地的入口处;一根用来阻挡车辆进入的杆子被固定在直立位置,一座曾潜伏着停车场服务员的木制岗亭现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一股浓重的尿骚味。最远处那栋大楼的另一面有灯光显现,是路过的列车;但上方的天空已被一种深沉的蓝色取代,前景里什么也没有。
其实这件事还是最像一团乱麻。不过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去年,她和明嗅到一次参与行动的机会:不比一次手拉手去锻炼的难度大多少。但那已经令他们感到比被总部扫地出门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有活力。结果呢,原来他们成了别人游戏里的棋子:明死了,而她自那以后所做的就只有白天痛苦地混日子,晚上和陌生男人一夜情;那么多陌生男人,令她快要忘记这世上还存在其他类型的人了。
就像那种儿童解谜玩具:你盯着一棵树的图片看,直到能把其中的松鼠看出来。
现在又是这个。
“不要注意人。注意声音。”
穿过了更多门。她已经搞不清他们是在哪条通道了,F还是E,但那也没关系,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到达目的地,就是那个他们在监控器上看到的房间。其中有成排新组装的架子,以及装在一些貌似笼子的东西里的板条箱,仿佛它们包含的信息都是凶猛的,需要关在栏杆后面。其中许多没准儿的确如此。在房间的另一端,顺着一排排架子当中的过道看去,本·特雷纳就在远处那对门旁边:他已竖起一道路障,并正站在一只翻倒的柜子上透过一小块舷窗观察着外面。他本来将手枪随意拿在身侧,但在他们进来的一瞬他立即转身,枪口对准了他们的方向。
“他们去哪儿了?”
瑞弗和路易莎分头向相反方向一跃,躲在关在笼内的板条箱后面。
一眼望过去,那片荒地上空无一人。黑箭那辆货车停在一辆轿车附近,看着像是路易莎的。那边还有一只箕斗、成堆的砖石和一摞放倒的栅栏,但他们先前看到的那帮开车进来的人,都消失了。
特雷纳放低枪口道:“见鬼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克雷格·邓恩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
瑞弗走了出来,双手举在肩膀的高度。“正要问你同样的话。多诺万在哪儿?”
“你需要填一张报销申请单,”兰姆说,“路易莎会告诉你怎么弄。”
一声文件盒掉在地上的响动,泄露了他的方位。
“我付的汽油钱。”
特雷纳说:“我以为我让你们走了。”
“我已经很有用了,”兰姆说。他看看何,“又怎么了?”
“而我以为你说你们要找的是灰色卷宗。”
“你为什么不做点有用的事,去叫辆救护车呢?”
当瑞弗把手放下,路易莎也走到他旁边。“他们有要进来的迹象吗?”她问道。
“那真是急救的手法吗?”兰姆怀疑地问,“看着好像在逗小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沿通道再过去几码有个房间。他们现在正在那里。我猜他们正在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在眼皮下动着。凯瑟琳用掌心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其中可能包括了全面进攻,路易莎心想。不是那样就是投降,但后者看似不太可能。“他们有枪吗?”
“他要醒了。”何说。
“或许其中一两个人有。他们目前为止还没开过枪。”
“汽油钱,”兰姆说。他扫了一眼那张驾照,“呦,呦,呦。克雷格·邓恩。”
又一个文件盒掉在地上。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瑞弗说:“如果他打算一个一个看完那些,我们就得在这儿待上一阵了。”
两张钞票消失在兰姆肥胖的拳头里。
“我们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那他就不该和成年人混在一起。”兰姆弯下腰,摸遍了贝利的口袋。他找到一个钱包,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下,翻看起里面的东西来:一些小额零钱,两张十英镑的钞票,一张信用卡和一本驾照。
“他们都不需要枪。只等铰链生锈,门板自己掉下来就行了。”
“他只是个孩子。”
路易莎沿中间那条过道朝特雷纳走去,而当她走到多诺万所在的那排架子时,停下了脚步。眼前的场景里有某种不协调的东西:就像看着洛奇扮演图书管理员。他手里有一份盒装文件。她还没来及开口说话,他就把它扔掉了,然后又伸手去拿下一份。
“我感觉我的膝盖里还嵌着他的一颗牙。”
她说:“我找到了你在网上抒发的感想。”
“我可不是那个把他的脸打烂的人。”
“大肖恩D。”他说,但没停下手头在做的事。
“你打算呛死他?”兰姆说,“看起来有点残忍。”
“大肖恩D对天气有些执念,”她说,“他似乎认为他们将它武器化了。”
此时她跪了下来,轻轻捧起依旧处于昏迷中的贝利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她用一只手弄开他的嘴,从杯里倒了些水进去。
“嗯哼。”
“谢谢你。”她说。
“也不知道这个‘他们’是谁。”
何把水递给了凯瑟琳。
“我估计他们和把芯片植入人脑的是同一帮人,以便在人们被外星人绑架后追踪他们的动向,”他快速看了她一眼,“他们会干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事,肯定会的。”
“这是一杯水,”兰姆说,“大胆猜测一下。”
他已到达这排盒装文件的末尾;接下来一排是薄厚不等的马尼拉文件夹,有些绑着丝带,其他的则用回形针固定。文件封面上都盖着红色印章的目录编号;多诺万会先看一眼编号,再去解开带子或拆下回形针。快速扫一眼封面页对他而言似乎就已足够,然后这份文件夹就汇入了地面的那摊混乱里。
何从厨房拿回来一杯水。他看看兰姆,然后看看凯瑟琳,然后又看看兰姆。
“你不得不承认,”他用一种对话的语气说,“它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离谱。就算天气尚未被控制,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打赌,一定有人正试图把它变为现实。”
“他们还他妈的没学会听从指导呢。”
“但你并不关心那个,是吧?你只是虚构了一个故事,好让自己进入这个地方。”
“但是另一方面,你也可以给他们一些指导的。”
“怎么回事,难道我不符合你对一个阴谋论狂人的想象吗?别人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样的?”
“是啊,而且其中的美妙之处在于,就算不行,我也已经把他们炒了。”
“我估计它们应该有不同尺寸吧,”瑞弗说。他站在过道当中,视线能同时看到多诺万和特雷纳,“但无论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都不能让你带走它。”
凯瑟琳思索了片刻。马库斯和雪莉,甚至比瑞弗更容易在等待某件事(任何事)发生时感到焦虑、沮丧。“大概也行吧。”她认可了。
“是这样吗?”
“我把他们炒了。”
“他们行动了。”特雷纳说。
“她只是骨架大,仅此而已。那,你到底是如何——”
“多少人?”瑞弗问。
兰姆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叹息。“难道我是这里唯一一个懂得人员管理的吗?”他把剩下的燕麦棒都塞进嘴里,停了那么一会儿又说,“当我说‘人员’的时候,绝对也包括了丹德尔。”
“六个。更多。我这里视野有限。”
“到底是什么意思?”
多诺万看上去不为所动。他说:“你们可能得离开了。他们其中一两个人有真枪实弹。他们甚至还知道往哪里瞄准。”
“我给了他们一点激励。”
瑞弗说:“你抓了凯瑟琳·斯坦迪什。还给我发了她的照片。”
“那马库斯和雪莉呢?”
“我抓了她。”多诺万说着。他又从架子上抽出一份文件夹。
“看起来,灰色卷宗是放到了海斯附近的某个站外档案储存地。多诺万需要安全局帮他进去。”兰姆边说边在兜里不停摆弄着什么,等他把手伸出来,去掉包装的燕麦棒已经抓在了手里。他一口咬掉一半,然后说,“这个嘛,要么是那样,要么就是他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去海斯。”
他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耸肩。文件夹落地。
“帮忙?”
“你很早以前就认识她,”路易莎说,“当她还在总部的时候。”
“卡特怀特和盖伊在给你的老朋友多诺万帮忙。”
多诺万又打开一份文件夹。他看了看封面页,似乎刚要扔掉,然后又看了一眼,距离更近了些。
凯瑟琳向贝利俯下身,掸掉他身上的碎片。“别取笑他了。如果是你开着公交车穿过了一面墙,我们就该听你夸夸其谈个没完了。其他人在干什么呢?”
“但我想知道,”路易莎说,“你怎么会知道斯劳部门的?”
兰姆朝天空抬了抬下巴:“算我欠你的。”
玻璃的破碎声传来,她转过身。透过架子上被多诺万的扫荡制造出的空隙,她看见特雷纳正举枪冲着他刚刚击碎的窗户:两声枪响回荡在通道里。对方的回应接踵而至。一声更大的巨响传来,同时涌入一片强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后又消退,仅在原地留下一片模糊暗影。特雷纳被震下了柜子,柜体也颤动着划过地板,发出重重的刮擦声。那对双开门向内凹陷,左边的一扇已被那股冲击波从墙上扯下。最靠近爆炸点的架子倒向了隔壁一排,于是所有档案架就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一排排倾覆下来。多诺万立刻扑倒在地;路易莎被他拽了一下胳膊,也紧随其后趴下,架子倒下时,文件和文件夹就砸在他们头上。原先的过道现在变成了一条隧道;直到末尾那排架子最终倒伏在第一排板条箱上,头顶的连续撞击才算平息。瑞弗不知所终。有那么两秒钟,路易莎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耳中充斥着噪音,她眼里只见一片白光;但随后,一种生存本能觉醒了:她用双手和膝盖匆匆爬过满地碎屑,来到曾是中央过道的地方,从那里她可以看出一些人影正从墙上的一个洞里投射出来,那是之前双开门的位置。她匆忙直起身,发现自己被一个面部罩在黑色羊毛头套下的陌生人抓住了。她以手掌侧沿砍中他的喉咙,那人就后退了两步,滑稽地喘不上气来。然后另一个同样装扮的人取代了他的位置。这次路易莎被摔在了地板上,一根类似棍子的东西向她挥了下来。若不是一只文件盒抢先砸到了那男人脸上,路易莎就要被击中了。他摇摇晃晃地歪向一边,被瑞弗一拳揍在头上,倒了下去。
何闷闷不乐地转身走开,恰赶上一块餐盘大小的石膏从天花板落下,砸在了他的头上。
路易莎挣扎着站起来。一层薄雾笼罩了整个房间,像烟雾,但主要是尘土。有的黑箭成员在破门而入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一两个更加积极主动的,正坐在本·特雷纳身上,已经把他翻了过去,正在往他手腕上戴手铐。肖恩·多诺万从她身后冒出来,她看到他伸手去拿门被炸开时他正在查看的那份文件夹。他把它塞进衬衫里,然后才站起来。
“尽量不要把它夷为平地啊。”兰姆说。
瑞弗大喊:“你还好吗?”
“对,好吧,不是给你的。厨房就在后面那边。”
她觉得他喊的是那句吧。她还在耳鸣。
“我不渴。”
他喊道:“该走了。”而接下来,他的身体突然一僵,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
“他尽全力了,”凯瑟琳说,“谢谢,罗迪。那是个好主意。现在去倒杯水过来吧,好吗?”
从他摔在地上的样子,她确定他死了。
“是啊。因为如果我遇到麻烦,撞进来一辆公交车就能帮上他妈的大忙了。”
雪莉向侧面一滚,于是本来要直接攻击她头部的那一脚,只是擦过了她的耳朵。与此同时,她用脚勾住袭击者的一条腿,将他掀翻在地。她从眼角余光看到第一个人把警棍对准马库斯的腹部挥了下去,但那是在几码开外——另一个时区了;而她也有自己的敌人要对付。她向他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按住他的肘部。他比她重了好几十公斤,穿着战斗装备;她则穿着牛仔裤、T恤衫和夹克,但就算她缺少一条用具齐全的武装带和一根警棍,至少还有一颗坚硬的头。当她将这件武器撞向他的鼻子,就心满意足地听见了骨头撞击的嘎吱声。那个懦夫尖叫起来,手里的棍子在水泥地上横冲直撞。雪莉半直起身,又给了他一记重拳,非常重,仍旧打在刚刚被她撞的那个位置。她又来了第三下,但随后不得不闪到一边去躲避第一个人的警棍。棍子紧贴着她的脸呼啸而去,她简直能尝出它的味道。她在地上翻滚两周,然后一跃而起,进入蓄势待发状态,就像一名等待发令枪响的赛跑者。在她对面,那人向自己张开的手掌中拍着警棍,一下、两下,就像一个邀请。第二个人沉重地喘息着,脸上冒着血泡。马库斯趴在地上,看来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还有更多人正向这边赶来:她能听见他们装备的摩擦碰撞声,还有威猛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对面的警棍又是“啪”地一声——过来拿啊。
“我以为你遇到麻烦了。”
她可以制伏他的。只要让她尽情发挥五秒钟,他就要在这余下的漫漫长夜忙着从屁股里取出那根棍子了。
何将那座小门廊弄成了一堆木柴,并在原先正门的位置撞出一个相当大的窟窿。考虑到他冲过来时的车速,已经足以证明这辆美好的老伦敦公交车的耐用度,以及这栋房屋建造者欠佳的手艺。门厅里到处散落着砖块、碎玻璃和木头碎屑,一部分门框倒在贝利的后背上。如果公交车再冲进来一些,可能就会将他像只虫子般碾平了。
但是,要对付的不止他一人。趁那些声音还没离得太近,她假装向左一冲,随后移向右边,脚跟一转就跑掉了。
“你也没说是公交车。”兰姆说。
抱歉,马库斯。
“我说了我会用短路发动汽车。”
阴影吞噬了她,雪莉消失在黑暗里。
想着所有这些的时候,她没有对角落里的一个人影给予应有的注意;那是个体面的男人——甚至可谓光鲜时髦,深色头发从高高的额头向后梳去,还有一双棕色眼睛。他在面前展开一份报纸,装作正在研读的样子,但他最主要还是在观察戴安娜·泰维纳。
她没看见马库斯被包围,被带向了那辆黑色货车的一幕。
她没等多久就得到了回应,因为调酒师是男性。当这种情况不再发生——戴安娜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当这种情况不再发生的话。那就像在思考死亡。当他倒酒时,她向酒吧内环顾,然后在附近的一面镜子中注意到了自己的倒影,并惊恐地看到自己的栗色秀发间出现了一道看似灰条纹的东西……原来是光线引起的错觉,谢天谢地,但它也强调了她目前的处境:时间在不顾一切地流逝,必须抓住机会。宁可在烈焰中倒下,也好过怯懦地消失。
英格丽德女爵坐在落地灯投下的光晕里,在外人看来,或许显得平静安详;鉴于她那金色假发形成的光环效果,甚至还有几分神圣。然而,如果这位观察者再凑近一些,忽略掉那层柔光,她就会发现英格丽德女爵眼中的镇静,是岩石里蕴含的那种镇静,包含着一种对造就了她的那些力量的极度冷漠,以及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持下去的坚定意图。
她喝完了杯中酒,考虑着自己眼下的选择,然后确定也别无他法。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来一杯。
并不存在什么观察者,但英格丽德·蒂尔尼还是揉了揉脸颊,仿佛被陌生人的呼吸打扰了似的,然后拍拍她的假发,以确保它还待在原位。经历了今天这场行动,就算发现一缕假发像她很久以前曾拥有过的真头发那样掉落在肩膀,她也不会感到惊奇了。今天已是充满惊奇的一天;充满了扮猪吃老虎式的欺骗和突然反转。来自彼得·贾德的构陷毫不令人意外:PJ是什么货色她心知肚明——公众眼里的小丑,私底下的迅猛龙;自他擢升内政大臣以来,英格丽德女爵就在枕戈待旦预备着接受如此一击。而戴安娜·泰维纳的阴谋诡计亦与她的秉性不无相符,但令英格丽德女爵感到心有余悸的是,泰维纳此番谋划,无疑是酝酿多年的产物。
当然了,如果让他发现,应该为此事负责的正是泰维纳本人,事情可就尴尬了……
花半小时做些调查,就足以证明这件事。
所以说,证据就在那里,在最近被转移到一处离线安全站点的那些信息里。虽然毫无疑问,过去这几年来戴安娜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亲自去挖掘它;但那样一来就会令她置于她眼下正令多诺万面临的风险中……此外,泄露的证据可能会引发一场粉饰真相的行动;或是一场特别调查委员会,反正他们也知道了;无可避免的调查将会聚焦在泄密者的身上,而非被泄露的内容。最近发生的几起吹哨人事件都已成为实实在在的教训,佐证了一个效应:他们或许是互联网一代的偶像无疑,但要让戴安娜·泰维纳把自己藏在某个大使馆的包厢里,或是在外国的首都勉强维生,她可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儿。不,如果那份证据是经由他人的运作浮出水面的,那就能够允许她带着惊惧,眼睁睁地看着安全局领袖人物的腐败被揭露;再为一名已经吓懵的大臣奉上自己的支持;然后谦虚地接受一个守护者的角色,直到尘埃落定……如果她想对抗英格丽德·蒂尔尼,就必须另辟蹊径。那就意味着利用像肖恩·多诺万这样的人,她是可以信任他的,因为他是个军人而非间谍,对于忠诚他们持有不同的看法:而在多诺万的观念里,它包含了向伤害过自己的安全局复仇。
英格丽德女爵但凡对局内行动的实际执行情况有所关注,肖恩·多诺万这个名字都应该能让她想起点什么。多诺万曾是一名职业军人,注定为荣誉而生;他的非战斗职责还曾包括在联合国参会,提供有关打击抵抗组织,或言平息叛乱的建议——如何表述,就要看处于支配地位的是谁了。当时陪同他出席的还有一名艾莉森·邓恩上尉,而她与多诺万的下属本杰明·特雷纳中尉订了婚。一切都很温馨,简直无须太丰富的想象力,都能凭空想出无数种让事情节外生枝的可能。然而后来真正出的事并非感情纠葛,而是政治上的轻举妄动。在纽约中城区的一家酒吧,一名来自某个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初级代表,来同艾莉森·邓恩寒暄。邓恩很清楚与这样的人相处要保持清醒;而那位初级代表,要么是丝毫不受这种智慧的约束,要么就是在假装酩酊大醉,以掩饰自己不太利落的舌头。又或许——你也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他的动机无比高尚。无论如何,他传递给邓恩的情报令她大为震惊,就在返回英国时她向内政部提交了一份报告,并盖上了仅供大臣过目的章。
她小口慢品着,试图忽略不可避免地被酒精激起的、对香烟突然产生的渴望。就在此刻、在伦敦地壳之下的某个地方,肖恩·多诺万正在追寻那份不仅能将英格丽德·蒂尔尼请下她的权力宝座,还可能令她受审和坐牢的证据。几乎可以肯定,证据就藏在那些历史文档之中:她清楚英格丽德女爵的思维方式是怎样的。英格丽德有一种委员会上的聪明、会议室里的智慧;而最根本的,她会像一名公务员那样思考。但其实她本该意识到,当周围都是公务员时,这种思考方式就成了某种负累。将某些档案沉入一次档案海啸的波涛,看似绝对是个无须多想的决定,因为总是有档案源源不断,总是有档案层出不穷。对于每名公务员而言,这无异于救命稻草,却也是最终的溃败。因为总是有预算要平衡,有第三方要安抚;总是有航班计划和请购单;总是有弃权书、合同、保证书。一旦出了事,若在法规之外,你就需要用书面文件来掩盖、弥补;若在法规之内,你也需要签发加班条。而且所有书面文件都必须一式三份,签上名,再复印存档;以免万一有朝一日,你被要求为一些自己不记得参与过的行动负责……同任何机构一样,文书工作才是安全局的运转之道。是文书工作而不是发条的工作,在让齿轮持续旋转。而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是因为还没人想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办法,能让它停下来;或是办法的说服力还不足以说服一名公务员。这些人都是出了名的墨守成规,并只能展现出如走廊中的犀牛般的灵活性。
事后证明,那是一步错误的棋。
但这次机会太难得了,实在不容错过……
英格丽德女爵噘起嘴唇,使自己看起来——要是她知道就好了——像一条失望的鱼。毫无疑问,在招募多诺万和特雷纳时,戴安娜宣称艾莉森·邓恩之死及多诺万的随后入狱,幕后主使都是英格丽德本人;同样毫无疑问,她已为他们提供了详细指导,着手去查维吉尔级别的档案,就可证实艾莉森·邓恩在纽约听到的那个故事。那可是足以终结英格丽德·蒂尔尼职业生涯的情报。
毋庸置疑,英格丽德女爵已经听到了一枚便士落地的动静。而她在听到之后能否及时出手、趁那枚便士弹起时接住它,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她接住了,泰维纳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会止步于本周。躲在角落里密谋和煽风点火是一回事——那只是办公室政治的常态;但真去推动齿轮转起来,就相当于宣战了。而面对像英格丽德女爵这样的劲敌,你唯一能打赢的战争,就是那种在发令枪响之前就已结束的。
而灰色卷宗确实……她早该看出那是个诱饵。本来是能识破的,谁料它外面还包裹了一层糖衣:如果彼得·贾德的猛虎队干将只是一对在现实中受挫的阴谋论爱好者,他们就不构成真正的威胁;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很理想,令英格丽德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它。她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她就是太轻信于人了。这是个存在已久的弱点,是她最大的性格缺陷。若她赶在最后一刻将他们集体剿灭的尝试未能成功,那么最终导致她失势下台的,正是自己的这个弱点。
戴安娜·泰维纳喝着尊尼获加黑方威士忌——一种特殊场合喝的酒,并正在试图搞清这个场合到底有多特殊。
此时此刻,黑暗又向屋内蔓延进来一些,反衬出开着灯的角落更加明亮。没什么可做的了,只有等。而在等候的同时,她不免对戴安娜·泰维纳那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暗中生出些钦佩之情。
酒吧毗邻大波特兰街,她记得自己此前来过一次,是为一个名叫迪特尔·赫斯的特工守灵。仪式上说着惯常的虔诚话语,而真相却是,就像多数双面间谍一样,只要你扔出一张十英镑钞票,就知道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这个男人:钞票落地之处,必有他在等待。但那正是野兽的天性。一名间谍投射的阴影,如同一株智利南洋杉般令人无从下手;你就算听一名间谍描述昨日的天气,都有可能头晕目眩。
在英格丽德女爵看来,其中最大胆的一面就是,她没借助任何文书工作,就达成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