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之前走出了房间,而后在楼梯平台上停下回头看看。兰姆也没久留。这就是个普通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发生。还有比无聊更糟的事需要忍受。
“洗衣费是什么?”
来到下一层平台,他们从这里已能看见贝利失去知觉的身体倒在门厅内。凯瑟琳思索着,假如人们在夜晚入睡前通常都会用脸撞铁砧的话,那么他看起来就像睡熟了。“他只是个孩子,杰克逊。”她说。
兰姆于是照办。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她从自己裤子的臀部位置揭下来个什么东西。待他转回身,凯瑟琳手里正拿着一块看起来像马苏里拉奶酪的扁片。“记得在罗迪屋里坐下前总得先看一看。你的洗衣费得多高?”
“他有把枪。你为什么叫他‘贝利’?”
“噢上帝,不会又来了吧。转过去。”
“他也有一台相机。”
“我还没吃我的燕麦棒呢,”他顿了一下,又去闻了闻那个三明治,“这里面加奶酪了吗?”
兰姆思索了一下,随后就把这句话抛到脑后。“好吧,你现在必须把他叫醒了。我想知道多诺万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因为你不相信他真的是个疯子。”
“是啊,那就是我之前的反应。不过另一方面,假如——看起来似乎很可能,他又像很久以前那样和你上了床,事情就显得更合理了。”他停下,又是一阵咀嚼,“我的意思是——鉴于他显然是个疯子。”
“好吧,他可能也是个疯子。但那不代表他就不会在心里另藏打算。”
凯瑟琳显得很困惑,片刻之后更困惑了。“那些灰色卷宗?”
她说:“谢谢你来救我,杰克逊。”
“来交换你吗?”兰姆咀嚼了一会儿,咽下去,然后又咬了一口。嘴里填满食物后,他继续说道,“这个嘛,他说他想要那部‘蠢事编年史’。”
“你认为我不会来?”
“多诺万想要什么?”
“哦,我知道你会的。我只是以为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仅此而已。”
“对。好吧,何开的车。”兰姆对着三明治一口咬下去,立刻露出了怪异的表情,“天哪。这玩意儿放在那儿多久了?”
就在此刻,罗德里克·何驾驶一辆公交车从正门撞了进来。
“你是自己过来的?”她难以掩饰话音中的质疑。
“他们是黑箭的人。”特雷纳说。
“没人。”
是黑箭,他们正以电影里演的那种方式沿通道移动着:最前方的一人冲出几码远,然后迅速蹲下,让另一人越过他,再拿下后边几码距离。他们多数拿着警棍,有几个人拎的似乎是枪,但看起来太笨重了。是泰瑟枪,瑞弗想,一下触发了他脊椎底部的感官记忆。他已经尝过了泰瑟枪的滋味。
“谁跟你来的?”
路易莎说:“你们的同伙?”
经过一番仔细考量,他冲苹果皱了皱眉,把燕麦棒塞进口袋,接着撕开了三明治。
“他们想得美,”特雷纳看向道格拉斯,“他们在哪儿?那是哪里?”
“我没杀他——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这时,兰姆看到了那只托盘,就径直朝它走过去,“别误会我,我也不赞成绑架安全局的人。可你毕竟没那么重要。”
道格拉斯还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耸耸肩。
“什么程度的累倒下?”
“我的天哪,”特雷纳低声说了一句。他抓着道格拉斯的领子,把他揪了起来,然后给他指着那块屏幕,“那个。他们是在哪儿?”
“如果他是那种需要积累工作经验而被留下负责的实习生,他已经累得倒下了。你的另一个老相好,是吗?”
道格拉斯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嘴唇里挤出来。“那是C通道。”
凯瑟琳说:“你对贝利做了什么?”
“你帮了大忙。C通道在哪儿?”
“可真是个坏习惯,那套消极反抗的混账话。”但他还是把烟头丢向马桶。它在座圈上反弹了一下,消失在盥洗池的底座后面,可能在那里也不会引起一场大火,把这栋房子烧个精光吧。
“B的这一侧。”道格拉斯解释道。
“也许吧。但我要求无烟环境。”她对他说。
“他们离那间库房还有多远?”
“兔子笼我都见过比这更牢固的,”他从她身边走过,把头探进门洞往浴室里看了看,“还是套间,我的老天。”
“库房就在E通道后面。”
“门是从外面锁上的。”她指出。
特雷纳说:“好。”他从腰带里掏出枪,检查了里面的子弹,然后将它随意拿在身侧,“好了,计划变了。我要去那边。”他指了指多诺万消失的那条通道,“我们往回走时你们得保证别挡在路上。”
兰姆看看她,环视了一圈房间,又回过头看着她说:“我还以为这是场绑架,不是一次‘外出研讨日’。”
“你们还扣着我们的同事。”路易莎说。
在顶层楼梯平台,兰姆发现一扇挂着锁的门,然后想:好啦,像个线索。毫无疑问,钥匙就在那个快乐小伙的兜里,跑回楼下去拿一趟也用不了两分钟。但貌似眼下没人自告奋勇,于是他就直接吼道:“斯坦迪什?你可能得往后退一点。”然后二话不说飞起一脚。第一下木屑四溅,把固定挂锁的金属扣从门上拔出了一半。第二下就大功告成,门向屋内砸去,拍在墙上,又反弹回来撞上墙。就在门打开的一瞬,他看见了凯瑟琳·斯坦迪什,僵在另一处门洞里,手里正举着什么东西。等他把那扇破门再次推开走进去时,她还在那儿,但手里已经空了。
“无论结果如何,到了九点她都会被释放的。保证毫发无损。你觉得我们是禽兽吗?”
然后他检查了自己那几把枪,又检查了弹药,就下楼去主持大局。
“这还没定论。”
他注视着那些自诩特种兵的黑衣人忙碌着,有几个正从他们的货车后面卸装备——一对装有聚光灯的快速组装脚手架塔;与此同时,其他人正从一处阴影跳跃到另一处阴影,为行动做准备,看上去就像在闹着玩,但只是因为他们此前从未经历过实战。如果达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或许就会陷入沉思——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但他并不是那种性格,也没经历过这些情形,于是他直接弯下腰,从脚边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件黑色丝质巴拉克拉瓦头套。黑色便于在夜晚使用,丝质是为凉爽——直到现在,炎热的感觉仍不见减退,就像一间刚刚把烤箱熄火的面包房。但最主要的是,戴上头套他的脸就不会露出来。这次行动结束后,黑箭的人将被留下打扫战场。让他们无法到处散播对他的相貌描述,这对所有人都更有好处。
瑞弗的眼睛还盯着监控器,上面显示黑箭的人正在这座综合体的周围警戒,“你打算对他们开枪?”
“他们所有人,”蒂尔尼女爵说了,“也包括斯劳部门的人。”
“我打算支援我的指挥官。”
达菲在把望远镜放回胸口之前,已经数清了有十二个人。他们完全进入了牛仔与印第安人模式,躲到各自所能找到的掩体后边向外窥视——包括那辆货车本身、那只箕斗及那摞栅栏。斯劳部门员工的汽车也不例外——卡特怀特和盖伊对于卧底工作适应得如此迅速,就那样把车停在了一个能完整看到星空逐渐显现的开阔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把他们剔出队伍也是在帮大家的忙了。即便是在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他心里也清楚这正是干这类活儿必需的情绪:你不得不明确,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是为了共同利益,其中甚至包括你的行动对象。
“他们是个傻瓜军团,”瑞弗说,“用的还是棍子和石头。”
不过他们也无须精通业务。他们只要出现在那里,实施人海战术。
“其中有些人是退伍兵,”特雷纳说,“而且他们也不全都没有武装。在私人安保干过吗?”
尼克·达菲看看表,黑箭那帮见鬼的究竟跑哪儿去了,他再次心生疑窦。然后他就看到了那辆货车出现在下方,发出一声毫无必要的尖利刹车声后,在那摞金属网栅栏边停下来,令他长舒了一口气。这帮业余选手:他们从车后鱼贯而出的样子就像是从越战片里学来的,仿佛他们乘着一架直升机降落于此,而“查理”正潜伏在芦苇丛里。
“目前还没。”路易莎咕哝道。
雪莉把扣子系到了头,然后这俩人便动身,绕过拐角去。
“相信我,干这行的就是喜欢囤积非法枪支的那类人。”
“我是什么人,你的保姆吗?不,我没带备用的。这是辆家用车,不是一个流动军械库。现在把扣子系到头,你的T恤太显眼了。”
“你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你带备用的了吗?”
但特雷纳已经走了。他穿过那对双开门,沿着通道一路小跑而去。
“也不是把大型枪支。”
瑞弗看着道格拉斯问:“你在这里留什么武器了吗?”
“那就是带了。”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马库斯说,“哦,就一把枪。”
还真有点像,瑞弗心想。他再次抬起头看看那些监控器。无论有没有武装,外面毕竟来了很多男人。大概对付两名退伍军人绰绰有余。
“没。你呢?”
大概吧。
“是,差不多吧。你带武器了吗?”
道格拉斯扳动了打开头顶舱门的拉杆。
“要不然他们就是收到线报,说多诺万打死了他们老板,于是就过来报仇了。”
“等你上去后,”瑞弗说,“给你老板打电话。告诉他发生了一起入侵事件。告诉他需要拉响警报。”
“他们和多诺万是一伙的。或者说,直到今天下午他杀了蒙蒂思之前,他们还是一伙的。所以或许他们并不在乎那件事,还过来帮他达成他要干的事。要不然——”
“她。”道格拉斯说。
“那是辆大型货车,”雪莉承认,“你觉得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什么?”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特别是当你不清楚他们有多少人的时候。”
“我的老板是个女的。”
“他们只是一帮周末兼职兵。”
“对,行。随便吧,”他看向路易莎,“那你呢?”
“我没有大到能——算了。你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吗?”
“我也是个女的。”
“好——吧,好吧,”她抓起夹克穿上,“你用不着只是因为年纪大得能当我爸了,就表现得像他一样。”
“很好笑。”不过这几乎是路易莎很久以来刚刚开始做的尝试,于是瑞弗又给了她一个简短的微笑,然后才说,“你要上去吗?”
“一件白色T恤?你真想干这种事的时候穿——”
“你呢?”
“太热了。”
“我打算在这儿再待一阵。我想知道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
“你应该把它穿上。”马库斯说。
“对,好吧。那我也是。”
“你的意思是,它可以防止你的斑秃反射阳光。”雪莉把她的夹克往后座一扔,钻出了汽车。
道格拉斯已经顺着梯子爬了一半。他们目送他消失在竖井外,然后瑞弗扳动拉杆,将门再次锁死。
“我戴惯了。”
过了一段时间,道格拉斯就出现在显示上方空间的那块监控屏上。
“那个”指的是一顶马库斯在冲锋小队时戴的那种黑色棒球帽,只是少了那只纤细的通讯麦克风。他把帽檐压低到眉毛之上,又将帽檐向上翘起。
在另一块屏幕上,黑箭人员正在接近一组门,用上了很多手势和指指点点。
“我挺好的,老天。”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真的打算戴那个?”
看着他们,路易莎说:“再提醒我一下,我们是站在哪边的来着?”
“你还好吗?”
“枪战开始后才更容易弄明白,”瑞弗说,“只要是枪口不对着你的那边。”
“别那么干。”
于是他们一起动身,穿过那对双开门,沿着通道走去。
但她没事,不需要一剂刺激。肾上腺素会为她保驾护航。她不需要马库斯来告诉她这个,甚至也不需要自我说教。于是她去翻了翻那堆光盘,作为抑制自己紧张情绪的一种方式,然后发现了一张去年海德公园音乐节里“拱廊之火”乐队的盗版盘——对马库斯而言太过时髦了,所以大概是他的某个孩子的。而这就意味着,若去询问可否一借,便会导致冗长的商讨。另一方面,这是张盗版盘:那个孩子显然没获得过版权授权,这就使“财产”的概念变得毫无意义了。当她把那张光盘插进自己的夹克口袋,雪莉注意到,她现在一点都不紧张了。而当马库斯重新出现在窗外,她几乎吓得灵魂出窍。
这是一间挑高很高的长房间,从特雷纳进来的这头放眼望去,堆满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板条箱,其中有些放在证物笼里,个个利落地上着锁。但往前大约走到一半,板条箱就让位给了成排的置物架,间隔不超两英尺。房间中央是一条过道,一直延伸至下一对双开门,门前特意空出了一片宽敞空间,但有些大型金属文件柜靠墙放在两侧。肖恩·多诺万正站在一座摆满纸板文件夹的架子中部:他把它们一个一个抽出来,查看一下封面页,然后——就像一位心怀不满的图书馆用户似的,把它们丢在脚下。淤积的文件夹直接流回了中间过道,于是当本·特雷纳来到他身边时,那情形就像多诺万在故意制造混乱,要将一段整齐有序的历史记载,改头换面为一场充满混乱事件的暴风雪。
他出去绕到了车后面。雪莉刚要跟过去,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肯定还藏着些宝贝,于是坐着在兜里一通猛翻——想找出一包之前忘记的可卡因,目标未免太过高远;但她这条牛仔裤已经穿了好几天,在犄角旮旯里偶然发现点大麻碎渣应该不算太难。可能是她在夜间活动时捡到的,又在最炎热的……炎热中将它遗忘了。但是,什么也没找到。她又去翻自己的夹克,手指沿着接缝处一路向下摸索——有时候一个药片可能会滑进内衬里。什么也没有。妈的。但是没关系。她没事。也许马库斯在手套箱里存了点什么——老天,阿司匹林,随便什么都行。但在一番快速翻找之下,除了一条老早以前的宝路薄荷糖和几张没了包装盒的光盘,什么有用的战利品都没找到。
他没有停下手头的事,只是问:“什么问题?”
“我需要从后备厢里拿点东西。”
“我们有伴了。”
“哪——”
“谁?”
马库斯咕哝了一声,在下个路口拐了个弯,然后把车停在一些标记着有人使用的车库门前,“在这里等着。”
特雷纳已然经过他身旁,径直朝E通道的那对双开门而去,边跑边解下腰带。他将腰带穿过门把手绕了个圈,又将其扎紧、扣好,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了档案柜。
当他们离开主干道后,街面就变窄了;起初两侧有树,然后让位给了一排排连栋房屋;再后来,当他们接近铁路线时,越来越常见的就是破旧的仓储空间、库房和空置的院子了。车流渐稀,马库斯在后方精心保持着距离。当黑箭那辆货车消失在两栋漆黑的建筑之间时,他则径直开了过去;与此同时,雪莉从座位上扭过身,好观察它远去的方向。“某种工业建筑。一定是那个站外设施的所在地。”
多诺万冒了出来。“谁?”他又问了一遍。
唯独道格拉斯还坐在地上。其他三人都站着,看着监控器,特别是那块显示着一条通道的屏幕。通道里原先还是空荡荡的,但现在挤满了黑衣人影,那些人戴着面具、佩着武装带,正朝某个方向迅速移动着,瑞弗只能猜测,朝向他们这里。
“蒙蒂思的手下。”
“见鬼的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她问道。
多诺万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他们无足轻重,本。”
此刻,正当瑞弗暗自庆幸终于激他开了口时,只见特雷纳神色一变,聚精会神地看向监控器。与此同时,路易莎也从她的静默空间里回过神来。她也站在那儿,盯住那些显示屏。
“他们不一定要有多厉害,只需要人数多,”特雷纳说,“帮我搭把手。”
特雷纳说:“我听说的是,如果安全局决定在薯条上加醋汁,你是根本不会知道的。”
多诺万帮他把一只柜子倾斜过来,侧面着地,再把它推到两扇门前。
“因为我得告诉你,”瑞弗说,“在所有可悲的疯癫阴谋论当中,就数那一条最可悲。如果那是一次暗杀,你觉得安全局内部不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吗?”
“那个不会拖住他们太久的。”特雷纳说。
这一次,特雷纳甚至都没做出那副表情。他只是盯住瑞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瑞弗是只嗡嗡作响的虫子——都不值得费力气把它拍碎。
多诺万说:“难说。对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仅仅打开一扇门都挺吃力。”说着他就返回了他一直在翻找的那座架子。
瑞弗又开始试探。“不明飞行物吗?大多数遇到过外星人的人,能拼写出‘UFO’都算了不起了。那是你的兴趣吗,特雷纳?哦不,让我猜猜,是戴女士。你也是相信秘密机关已遵照蜥蜴公爵的指令把她结果了的那些傻瓜之一吧。”
特雷纳透过舷窗上没被柜体挡住的一小块向外窥视,然后说:“他们已经到这儿了。我们最好离开。”
在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闭路监控器继续工作着,画面依次闪现出那片废弃房产的范围,然后切换到空旷的通道,以及那些在首都西郊边缘的地面之下绵延一英里的房间。特雷纳一直扫视着这些屏幕,大概是在查看多诺万的进展。
“我不会因为那帮小丑逃跑的。除非找到了我们此行要找的东西。”
瑞弗站在地上,背靠着墙,这个姿势使他酸痛的腹部肌肉稍微得到缓解。不过在可预见的未来,他都不太可能对尼克·达菲有什么好感。一两码开外的道格拉斯,看上去正试图用意念将自己送入另一个宇宙;在那个时空里,他还没有允许瑞弗和路易莎进入那道竖井。不是那样的话,就是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愤怒地大哭起来。至于路易莎,她又消失在了那种已被瑞弗逐渐认定为她的静默空间的状态里——每当她难免要露个面,但又无须全神贯注时,就会步入其中。那是她刚被流放到斯劳屋时久久逗留的地方;如今,自从明死后,看起来她又打算搬回那里了。这就像回访一处你曾住过的公寓,瑞弗想——当然它比你记忆中的样子更狭小,但再过一两天,就会感觉好像你从未离开过一样了。
“肖恩,你向周围看看。这个地方就和一座该死的教堂一样大。你可能花上整整一星期也找不到它。”
特雷纳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回答。
年长者摇了摇头:虽然他置身架子之间,在他人视野之外,但特雷纳知道他在那么做。“目录编号可以告诉你往哪儿找。‘V’就是维吉尔,再加上蒂尔尼名字的首字母。然后是日期,再然后是一个四位数的索引号。那是六到八年前的事,所以我们只需要搜索一遍现在这个区。而我已经搜索完一半了。”
瑞弗说:“那么,你们到底要找什么?”
“万一所有这些都是个圈套怎么办?”
不重要。兰姆嘴上叼起烟,跺着沉重的步子向楼上走去。
“这么想有意义吗,本?我那会儿刚刚出狱,把自己喝了个半死。然后是泰维纳来找到的我,记得吗?又不是我自己在讨伐什么。”
他大声清了清嗓子,并看向四周,好像在寻找痰盂,但最后还是咽进了肚里:良好的举止。他喜欢向他的下等马们如此说教,并不费力。这里有一处通往左手边的楼梯,还有除了他把枪丢进去的那个门洞之外的几个门洞。但他最后几乎肯定要去爬那些该死的楼梯,那还是开始吧。他在第一层平台停下,想点一支烟,但在那之前先猛地打了个喷嚏。这个地方为什么闻起来有股奶酪味,他感到疑惑。
“我不相信她。”
兰姆把他的受害者翻过来,在他的裤腰带上找到一把手枪。好吧,那就解答了这里是不是那栋正确房子的疑问;或者,如果最后发现这里不是那栋房子,至少也为他刚刚对屋主施加的暴力找到了理由。任何带着武器来给一名圣诞颂歌演唱者应门的家伙,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该,兰姆虔诚地想。他卸下弹匣,把它揣进兜里,又将那把枪丢进离他最近的一处门洞里。这里除了斯坦迪什就没有其他人了。否则他现在早被射中了。
“她是个间谍。要是相信她你就是疯了。但她是个有明确企图的间谍,而且她和我们一样很想毁掉蒂尔尼。为了艾莉森,本。记得吗?”
“这让我想起了过去。”兰姆说,不过这个男人能否听见他的话,就不好说了。
“……我不太可能会忘记。”
“抱歉,跳舞额外收费。”兰姆一推,他的对手就踉跄后退,于是兰姆进了屋,向后一踢,门便在他背后关上了。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凭借本能反应把泡沫塑料杯向那男人的脸上扔去,对方利落一接,却暴露了自己的腹部……兰姆不想让自己卷入赤手空拳的肉搏战。那就速战速决。兰姆把拳头甩向一边,像在摇铃似的,把它塞进了那个男人的上腹部。而当男人折起身体,兰姆又用双掌同时拍向他的耳朵,几乎能听见在他颅内引发的爆炸声。当兰姆将膝盖顶向那张任人宰割的脸时,他提醒自己,找错了房子也是有可能的,于是比起自己本该使出的力道,他将手脚放轻了一点;之后双手仍然按在男人耳畔,相当轻柔地把他撂倒在地。随即,当鲜血从那张破损的脸上奔流而出,兰姆迅速后退了几步。
“那么你准备为这件事留多长时间?”
“动动你的脚,老头儿。”
特雷纳说:“好吧,好吧。需要多久就多久。”
“连一毛钱也没有吗?”他说,“这是一项正当的事业。”
他握紧枪,返回门那边,透过舷窗上的小缝观察外面那些人零零碎碎的动作片断。他们看起来正在准备发起一轮攻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前就曾置身于此,他的意思不是来过这个地方,而是经历过这样的情境:敌方只有两步之遥,而中间的防御工事也不比一堵抹灰的砖墙厚多少。
只有这么一句,但他似乎觉得这就够了。他退回屋里,以便当着兰姆的面把门摔上。但兰姆只要愿意,也能做到身手敏捷。就在木板撞上门框之前,一只多年来在与兰姆双脚的缠斗中变得坚不可摧的破旧布洛克皮鞋,挤进了那个缝隙。
区别在于,敌人的数目。
“滚开。”那个男人说。
虽然没必要,他又检查了自己的枪,然后开始静待。等他们发起一连串行动企图把门弄开时,他就要做点什么叫他们三思了。但关键是要记得,他们并不都是小丑——黑箭军团里还有那么一两个有过实战经验:伊拉克、阿富汗。如果他们也在那边,他可不想冲他们的方向送子弹,但这就是一名士兵的宿命:你无法总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敌人。此外,本·特雷纳已经不再在部队服役,他拥有的最接近那段回忆的东西,就是一张照片,艾莉森·邓恩上尉的照片。想到这里,他吻了一下手指,然后按在胸前的口袋上。他能听见多诺万翻看着文件夹——抽出来,扫一眼,丢弃。但他让那些声音淡入了背景,而专注于封堵门背后的那个世界:警惕、尽责,紧张如一个扳机。
“它侧面写着黑箭,”马库斯说,“还有看起来它正和我们开往同一个地方。”
当道格拉斯从废弃工厂钻出来,他站在那眨了一会儿眼睛,就像一只从迷宫中逃脱的老鼠。然后被一声火车经过时的鸣笛吓得僵住,仿佛变得一动不动就能将危险送走。办法似乎管用了:火车已然远去,这列噪音与光亮组成的长条,径直奔向郊野。道格拉斯抬头看看天空,现在星星已经显露出来。他不满地摇了摇头,然后伸进兜里去掏手机。他边查看着屏幕,边向下翻找一个号码,但在他找到之前,手机就被一个黑箭的人打飞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次违规触球的动作,而道格拉斯唯一的视角就是从下往上看。由于嘴被抵在水泥地上,他无法大喊、无法尖叫:体内所剩无几的气息也耗散进黑暗里。一个声音向他耳中咆哮着严厉的指令,但道格拉斯无法理解它们——说的并不是外语,只是那种模式的体验令他很不习惯。一段回忆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曾观看过一对中年男女在他们的车后玩“车震”,就在这片户外场地上。他知晓这些事的发生、并在暗中观察他们,这些体验都令他自己显得高不可攀。别人做的事都是笑料,只有他才能赋予其笑点。可现在,他却成了笑料:被人提溜起来,一只手臂锁住了他的咽喉。他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另一个人类,还是在当地泳池上救生课的时候。那是二〇〇七年。
雪莉看到了。
“好了,把他交给我吧。”
“因为你看到前面那辆黑色厢式货车了吗?”
“他”指的就是道格拉斯,说话的人是个新来的,不是那个压住他的男人。
“那是为什么?”雪莉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问道。
眼下,空气正在设法重返他的肺部:外面的空气很热,而当它强行进入他的身体时,感觉就更热了。
“不,我觉得我们最好尽快跟路易莎和卡特怀特会合。”
看起来,他还吐过了。
雪莉说:“那现在什么打算,你打算掉个头,咱们各回各家吗?”
“你能走吗?”
看不出明显的原因,反正车流开始走得更顺畅了。
他点点头,即便他相当确信自己不能。
“在这个语境下,”马库斯说,“‘嗬’的意思是,听起来就像政治上的胡说八道。有一种最该避免卷入其中的胡说八道,就是和政治相关那种。”
新来的人穿着深色衣服,但不是那个把他制伏的凶狠畜生穿的那种准军事装备。不过这人确实戴了一个像是丝质的黑色头套。“那么来吧。”
“嗬,”雪莉重复了一遍,“说得可真有启发。‘嗬’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某种程度上说,道格拉斯可以走,或者至少无法阻止自己被人半拖着向前,反正效果都一样。他被带向一辆从漆黑中兀然浮现的黑色厢式货车:现在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各种形状只得缓缓透露它们的真容。深吸气,然后呼气。他开始发觉,这件事的诀窍在于不要用力过猛:呼吸是一件你只有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想着其他事,才能做到的事。问题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其他话题,涉及被拽向这辆货车,被塞进车后,车门“咣当”一声被关上。然后就只有他和那个戴头套的男人,一起待在坚实的黑暗里,直到那男人做了些什么,让一只小小的电提灯亮了起来。这辆货车很宽敞——是个三面设有长座且无窗的人员运输工具,真正的军用风格。道格拉斯仍能尝出自己舌头上的呕吐物味道,并且担心在水泥地上弄伤了牙齿。
“嗬。”马库斯说。
然而,比起和这个男人待在这里,那只是小担忧而已。
雪莉说:“就在她返回英国后——我是说做完联合国的工作后——她提交了一份什么报告。无论里面写的什么,都被上头压了下来。”
那人说:“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你说第一遍时我就听见了,笨蛋。但具体是哪个地方被修改了?”
道格拉斯点点头。咳嗽了一通。又点点头。
“它被修改过了,傻瓜。”
“刚才很抱歉。”
“说什么?”
他的担忧纾解了一些,好似浓雾化作水汽。
“这里有个修改过的地方。”
“那些家伙兴奋过度了,你也不能怪他们。被你放进那座设施里的人都是些非常坏的戏精。你想告诉我你为何那么做吗?”
“他们竟然还允许军人之间结婚?”马库斯疑惑地问。
“我——那是——不行。机密。”
“他在阿富汗打过仗,”雪莉说,“我想他们的训练里不太会包含忍气吞声这一项吧。”她还在看自己的智能手机,从安全局的记录里搜寻着艾莉森·邓恩的信息。“她和多诺万都出席了那个联合国的委员会。”她继续说。
“对,当然。听着,孩子,你现在真的不必担心那些。”男人拉掉头套,变成了普通人的样子。“我来自摄政公园,名叫达菲。你可以叫我尼克。我们俩都清楚,这里发生了一次入侵,一次未经授权进入安全局设施的入侵。而且你知道吗,这都不是今天发生的第一回了。所以别再担心你做了或没做什么、有没有遵守工作规程了,因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都有点傻眼,而唯一要紧的就是把这事彻底解决。那么告诉我,他们有几个人?”
“有些男人也非常在意他们的车。但无论如何,她死于意外。也许特雷纳就是生性宽容呢。”
“四个。”道格拉斯说。
“多诺万杀了特雷纳的未婚妻,马库斯。那和我不知道撞坏了他的车可不是一个级别的。”
“很好,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还有你的同事,下面有几个你的同事?”
“他们相识已久。他们是战友,不是那种你会轻易绝交的人——尤其当你们参加过战斗之后。”
“只有我,”道格拉斯告诉他,然后又说,“你不应该知道吗?如果你是从总部来的?”
“你这么认为?”
“对,我们今天的信息不是特别同步。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我那个后门怎么打开。是某种竖井舱门?”
马库斯说:“那也不一定代表什么。”
道格拉斯告诉了他。
一路西行,摆脱了城区的交通拥堵,却又和出城的车流纠缠在一起,马库斯的车开始缓慢蠕动。前方又是一起事故。当他们开到近前,就会发现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柏油路上的一摊油渍,或系在栏杆上的一只气球。但在那之前,他们会像其他人一样边绕行边咒骂。至少这也给了他们时间争论雪莉那个新发现的重要性。
“那么完全没办法把它从外面打开?”
那么下次他再走进那扇门,不管他是不是个热情周到的主人,她都要帮他体验一下踏上一段遗忘之旅是什么感觉了。
“不行。它是完全安全的。”
于是她重新往酒瓶里灌满水,然后拧紧瓶盖。瓶子对她而言很趁手,感觉也相当有分量。贝利年轻又结实,但凯瑟琳·斯坦迪什有挥舞瓶子的经验。她知道,出其不意的一击能将一场战斗止于未然,哪怕就用一只小瓶子。
“对,行,好。我也是这么想的。谢谢你,道格拉斯。”
片刻之前,她觉得自己听到了歌声——你可以勉强称之为歌声吧,听来像是一段圣诞季的喧嚣;然后她稍感不安,不知这是否预示着那些声音要回来了。但总的来说,凯瑟琳判断,似乎不太可能:被锁在阁楼里仅仅一天,还不至于让她坠回那个花费多年时间爬出的深渊。而且毕竟,她只是把那瓶该死的皮诺酒倒进了盥洗池里。取得这样的一次胜利后,她理应赢得一场胜利游行,而不是旧疾复发。
道格拉斯点点头,并且发现自己又在正常呼吸了,这令他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这件事已变得无关紧要。他的身体摔在货车地面制造出的动静,比那枪声还响。达菲很满意:他用的是一只瑞士制造的消音器,之前还不完全确定它百分百有效,但这下就毋庸置疑了。他跪下来,把道格拉斯的尸体推到长座下面。只要给他五分钟和一桶肥皂水,他就可以再处理一下侧板上那些脑浆喷溅物了,但时间正是他稀缺的东西。
好了,她已满足了这只瓶子的秘密渴望,她心想。它里面的内容现在已经成为历史。
解决了一个,他想,还有四个。
但她现在拿着的这只瓶子有种特别的形式美。她知道它也是从某条生产线上滚下来的,它以新工艺制成的造型从没被任何玻璃工捧在手里。然而当她看着它、感受它,享受着将它握在手里的那份轻盈时,她想到,在自己一辈子喝空的所有酒瓶中,从没遇到过哪一个有如此大的亲和力——这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个词:亲和力。自从贝利端来那个托盘,在整个下午的反复挣扎中,她始终将这瓶酒视为自己的敌人;也就是某件需要克服的事物,就像你对待自己花园里的一条蛇的态度。她没意识到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也没意识到它渴望变空,就如同她想要把它清空的心情一样强烈。欲望存在于所有玻璃制品的内心,她如此断定,而玻璃就是被赋予了实体的欲望。你向其中吹气,它就呈现新的形状。一旦敲错地方,它就碎了。
忙碌的一夜。
它们真是被低估了的物件,那些空酒瓶。在以前,她将爱慕的目光都浪费在了灌满的酒瓶上,而觉得那些空瓶只不过是一段遗忘之旅上的标记而已:漆黑无梦的睡眠地窖,或是醉酒昏迷的迷宫。在那其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之后,你可以从自己身上寻找之前去过哪里、又在那里做过什么的线索,然而你在迷宫里走过的脚步无法追溯。空酒瓶里也没有信息。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旋转它们,而它们总会指向同一个方向:回到黑暗,进入那些被遗弃的时间。
他把头套戴上,关上提灯,然后走出去融入那团愈发浓重的黑暗。
凯瑟琳·斯坦迪什欣赏着那个空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