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怎么了?”
那就要看你是一头母牛还是无辜路人了,瑞弗想道。“飞行俱乐部的人呢?”
“他们很年轻,没有人在这里出生吗?”
“他们全都是外来者。那个安迪·巴奈特?说得好像自己在经营畜牧业似的,但其实连公牛的老二在哪儿都不知道。”
“没有,他们小时候被爸爸妈妈带过来,这样他们就能在‘乡村’长大。你觉得真正的本地人能玩得起飞机吗?”
“外来者。”瑞弗说。
“但这里也是他们的家。”
“但有些人,哈,我很乐意喂他们吃几颗枪子。”
“不,这里只是他们住的地方。”叶茨突然停下脚步,指向一旁,瑞弗转头,但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黑色的道路,两边竖着篱笆。更大的黑影是树木,向着天空挥舞树枝。“看到那棵榆树了吗?”
他们路过商店,还有几栋小屋。圣约翰十字教堂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暗影,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天黑之后,阿普肖特很快就会从眼前消失。脚下的道路蜿蜒,但仅此而已。
瑞弗说:“看到了。”但其实他什么都没看到。
“谁说我不喜欢了?”
“我爷爷丢了农场的时候,就是在那棵树上吊死的。看到了吗?这就是历史。你家族的鲜血洒在这片土地上。只是买了一片地并不意味着你拥有它。”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要留在这儿?”
“但严格来讲,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瑞弗说。
“死亡也安静又平和。”
他们继续向前。
“这里安静又平和,换换心情挺好的。”
“刚才你爷爷的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吧?”
叶茨好像读出了他的心思。“想伦敦了?”
“对。”
空气有些潮湿。天上阴云密布,灰色的云层遮盖了星空。格里夫·叶茨健步如飞,但瑞弗还是跟上了。他们在主干道上,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少数几栋房子亮着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瑞弗不禁想,这座村庄是不是发生了时空错位?
他们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其中一条岔路是农场小路,狭窄的路面上有两道车辙。格里夫沿着小路向前,并没有放慢速度。地面在脚下有些滑,偶尔还有凸起的岩石。瑞弗带了一个笔形手电筒,但他不能用。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正在接近国防部的领地,但更是因为格里夫会觉得他是个胆小鬼。眼前漆黑不见五指,天空中应该有一轮月亮,但瑞弗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云层散开后的月相会是什么样。与此同时,格里夫保持速度前进,并没有被凹凸不平的路面拖累。这里确实是他的地盘,就算闭着眼睛他都能摸清道路。瑞弗咬紧牙关,把脚抬高了走路,这样更不容易被绊倒。
身后两百米,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一个人影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
格里夫停下了。“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我们两个都是。路易莎想道,抓紧了身边的包。
瑞弗心想:我怎么可能知道?
“哦,”他对她说,“我向来计划周全。”
“不知道。”
他们在公园里,沿着其中一条点着灯的小路前进。就像路易莎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街边的噪音也渐渐远去。去年冬天她和明一起走过这条路,去圣诞集市。集市上有摩天轮、溜冰场、热红酒和百果派。明在一个气步枪的摊位上连续五次射偏了。这叫伪装。他说。总不能让大家都知道我接受过射击训练。别想了,别想当时的事了。她说:“我们是在往哪儿走?你有计划吗,还是只是随便逛逛?”
格里夫指向左边,瑞弗眯起眼睛,说:“看不清。”
“路易莎。”
“从地面看过去,然后向上。”瑞弗照做,离地面八英尺的地方,他发现篱笆的材质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低矮的灌木。某处微微闪了一下光,他突然明白,这就是国防部的地盘,四周围起了铁丝网,最顶端的刀片刺网卷成弧形。
“请叫我阿尔卡迪。”
“我们要翻过去吗?”他低声问道。
她说:“没有人知道我会来,帕希金先生,今晚只聊私事。”
“如果你能的话,但我可不要。”
他们平安穿过了马路,但他并没有松开她的胳膊。
他们继续向前。
“你是说,不谈公事?”
“这里以前是公用土地。”格里夫说道,“战前的时候。然后政府突然搞了个什么应急措施,把这片地用来训练了。但战争结束之后他们也没把地还回来,是吧?直接租给了老美。美国人滚蛋之后,又回到了该死的国防部手里。”他吐了一口痰,“还说是要训练。”
“而且今天下午你的态度很公事公办,我不是在责怪你,正相反,我觉得公私分明是很好的。不过今晚的事,我必须要问,你觉得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这是个射击训练场,对吧?”
“这是一个词。”路易莎说道。
“没错,但这只是个幌子。”
“是的。”他微笑道,“实不相瞒,我确实会接到女人打来的电话,就算是英国女人,她们会有点……保守,是这个词吗?”
“实际上呢?”
“真的吗?”
“不知道,武器开发吧。就那种生化武器,你知道吧?或者其他不想让咱们知道的东西。”
“我喜欢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我给他们放假是因为我猜今晚不谈公事。但是不得不说,接到你的电话我还是很惊讶。”
瑞弗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我只是在开玩笑。”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他揽着她的胳膊,两人穿过马路。她没有感觉到压迫,相反,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就算他们是打手也一样。”
“说实话,”瑞弗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是打手?”
“那你现在有机会知道了。”
“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他说,“善待你的员工,不然他们就会另谋出路。”
叶茨指着一片杂草丛生的暗处,瑞弗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看起来和这半个小时路过的杂草没什么两样,但格里夫这时就派上了用场,帮他指出了他自己不可能找到的入口。
“你给他们放了一晚上假?真体贴。”
“你先。”瑞弗说。
“基里尔。”
“所以,嗯,你在这个能源部门干了多久?”
“你给皮奥特和——抱歉,我忘了他叫什么——”
“我以为我们说了,今天不聊公事。”
“只有我们两个。”
“抱歉,这是我的坏习惯,很难真正放松下来。”他看了一眼她的胸口,大部分皮肤都裸露在外。“虽然不是不可能,只是很难。”
“真希望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她不得不扯着嗓门才能盖过车辆的噪音。她环顾四周,没有人跟着他们,“所以只有我们两个。”
“那我们可要想想办法了。”她说。
“这样我就能好好地欣赏一下城市风光了。”他说着对站在前台的年轻女性点头示意,领着路易莎走到帕克街上。“所有大城市——莫斯科、伦敦、巴黎、纽约,都最好步行观光。”
“值得为此干一杯。”他举起酒杯。她已经忘了他点的这瓶红酒的名字,现在酒瓶泡在冰桶里也看不清商标。但他指定了年份,这是路易莎第一次来餐厅喝这么高级的酒。一般她只会点快过期的那种打折货,而不是陈年佳酿。
“是的,很暖和。”她说。
“我听说了你同事的遭遇,很遗憾。”他说,“是哈定先生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也许可以走过去。”他说,“今晚很暖和,不是吗?”
“哈珀。”她说。
他穿着深色西装,无领白色衬衫,解开了最上面的纽扣。脖子上系着一条深红色的丝巾。
“非常抱歉,原来是哈珀先生,请节哀顺变。你们关系很好吗?”
“谢谢。”
“我们一起工作。”
他穿过大堂时注意着不要笑出来,眼中闪过狼一般的神采,牵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非常好。“盖伊女士。”他说,“你看起来真美。”
“我有一些最好的朋友都是工作认识的。”他说,“你肯定很想他,我们应该为他喝一杯。”
电梯来了,阿尔卡迪·帕希金走了出来,只有他一个人。她如释重负地放下了心。
他又举起酒杯,片刻后路易莎也举起了杯子。
大堂里挂着镜子,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不禁再次想道:明会怎么想?他肯定会喜欢这条裙子,喜欢丝袜衬出她小腿的形状,但他若是知道她为别人这样打扮,肯定会很失望。
“致哈珀先生。”
她希望他能请她上楼。就算现在不行,之后也可以,她会确保这一点。
“致明。”
晚上的大使馆看起来截然不同。之前它是一座壮观的都市建筑,全是钢筋和玻璃,还有精心维护的街道。现在它却在发光,十七层楼的窗户映出街上的车辆。她边走边拿出手机,他在铃响第二声的时候接通了电话。“我马上下来。”他说。
“他肯定是个很好的人。”他喝了一口。
她背了一个挎包,里面装了些女性必需品。必需品的定义当然因人而异,但对路易莎来说就是手机、钱包、口红、信用卡、胡椒喷雾和一对她从网上买的塑料手铐。和大部分网购商品一样,这些东西也很不专业,而且她肯定有考虑不周之处。她忍不住去想明会怎么说,但这样就本末倒置了。如果明能知道,她就不会这么干了。
过了一会儿,她也喝了一口。
虽然应该没有人会来跟踪她。她只是一个晚上出来找乐子的女孩,街上到处都是这种人。一群又一群新鲜的年轻人,有些没那么新鲜,有些没那么年轻。今晚路易莎也焕然一新,穿着黑色的露肩及膝长裙,搭了一件外套。外套已经穿了四年,不,五年了,有点旧了,但男人肯定不会注意到。她还穿了黑色丝袜,头发用红色的发圈束起。她看起来很美,男人很容易上钩,方便她实施计划。
服务员端来了菜品,眼前的食物和香气让她有些反胃。她刚刚和害死明的罪魁祸首敬了一杯酒。但现在还不能吐出来,她还要撑过整个晚上。要让他放下戒备,让他开心,勾起他的欲望,直到两人回到他的房间。然后她就可以进入正题了。
天快黑了,路易莎来到大理石拱门,穿行在年轻的外国游客之间。她躲开巨大的双肩背包,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闻到了汽车尾气、香水、烟草和公园里落叶的味道。她走上阶梯,打开一张小地图,停下脚步。盯着地图看了两分钟之后,又把它收了起来。如果有人在跟踪她,那么他们的技术肯定相当高超。
她想知道是谁,想知道为什么。如果明在这里,一定也会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瑞弗不用转身就知道来者何人。
“所以,”她开口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疏离,于是清了清嗓子,“所以,你对明天的安排还满意吗?”
后面一阵风吹来,又有人走进了酒吧。巴奈特说:“麻烦来了。”
他像个失望的神父一样摇了摇手指。“路易莎,我们刚才说了什么?”
“我一定第一个给你看。”
“我只是在想那栋楼,很壮观,不是吗?”
“可惜,我还想听听你的进展怎么样了呢。”安迪·巴奈特是所有人的噩梦,他是真正的当地作家,自出版的回忆录受到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可惜销量惨淡。当然,你只要认识他两分钟就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我很愿意帮你看看稿子。”
“嗯,你一定要尝尝这个。”他摆了一些前菜到她的盘子里。她依然不饿,肚子里很难受,但不是因为饿。她勉强自己笑了一下,但一定很难看,就像有鱼钩在拉扯她的嘴角。但面前的富豪很有礼貌,并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揭穿她。
“不用帮我点了,谢谢。我要走了。”
“很壮观,是的。”他说。她不得不立马把频道换回来,他在说针塔的事。“拔地而起的高楼就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你当然也不需要听我提起弗洛伊德,对吧。”
“我刚才在外面和麦格·巴特菲尔德聊了聊。”他停下喝了一口酒,“再帮我倒一杯,凯莉亲爱的。也给咱们这位客人倒一杯。麦格说你的小说进展不错。”
“现在聊弗洛伊德还有点早。”她听见自己说道。
“安迪。”瑞弗打了声招呼。
“但确实很难绕过他,毕竟哪里有金钱,哪里就有性。来,”他用叉子指了指,“尝尝吧。”
红色安迪刚刚抽了一根烟,从外面回来,外套上都是烟味。
好像这道菜是他亲自做的一样。有钱人是不是都这样?觉得同伴的一切需求和快乐都源于自己?
“你好啊年轻人,在跟我们美丽的酒吧员工搭讪吗?”
她吃了。那是一只扇贝,上面淋了某种坚果色的酱,味道过于复杂,她的舌头都要失灵了。但腹中那种无法用食物平息的痛楚却渐渐褪去。吃吧,再吃一点。饥饿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
他还在继续说:“有性的地方,就有麻烦。我看到处都贴着海报,还有新闻报道,这个抗议游行,你们能源部的领导真的不担心吗?”
她扬起一边眉毛。“有点忙?晚上店铺都打烊了,有什么可忙的?”
一个笑话讲多了就不好笑了。
“我也想,但是今晚有点忙。”
安全局会教你充分利用手头的资源。“时间确实不太凑巧,但我们的路线会避开游行。”
“你会知道的。”她倾身向前,“但我今晚十一点半就下班了,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继续?”
“我很惊讶,你们的权力机关竟然会允许在工作日举办这样的游行。”
“所以要保密。”
“可能组织者觉得如果要游行示威的话,等周末人都出城了就没有意义了吧。”她的包震动了一下,是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但此时应该没有人会找她,所以她无视了信息,插起了另一只扇贝。
她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上面的一切都很特别。”
他问道:“游行不会失控吗?”
“当然了,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地吗?”
举办类似游行的时候确实发生过打砸抢烧,但一般暴力都会被及时制止。“这种活动都管得很严,虽然时间不太合适,但没什么大不了的,肯定不会影响到我们。”
“你这是要养成习惯了,嗯?”和女性上过床之后,她们会用一种特定的眼神看你,此时凯莉就这样看着他。“我和你说过了,我明天要去开飞机。”
阿尔卡迪·帕希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相信你和你的同事会把我安全送到,再送回来。”
“那明天下午见?”
她再次露出了微笑,这次更自然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在想等今晚结束之后,帕希金是不可能再相信她了。
“还有后天。”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你明天也上班吗?”
* * *
“下次我不当班的时候吧。”她对着他手里的杯子点点头,“而且不要矿泉水。”
不知为何,瑞弗总以为围栏的这一侧会有所不同。也许更明亮一些,路面也会更好走一些。但跟着格里夫穿过灌木间狭窄的缝隙,钻过一处敞开的铁丝网后,他发现其实没什么不同。而且脚下没有路了,土壤也更加泥泞不堪。
他还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我还没请你喝一杯呢。”
“现在去哪儿?”他喘着粗气问道。
附近没有其他人,于是凯莉又对瑞弗露出了笑容。“你好啊,又见面了。”
“建筑群在那边两英里外。”瑞弗不知道格里夫指的是哪个方向。“我们要先穿过一些废弃房屋,走大概半英里。你要是不管那些房子,它们就会变成废墟,都是这样。”
他现在不在酒吧里,但人称红色安迪的安德鲁·巴奈特却在。他在九七年选举的时候投票给了工党,所以落了这么个昵称。此时他把没喝完的酒和没做完的数独放在桌子上,人却跑到了别处。
“你大概多久来一次?”
那是瑞弗来到阿普肖特的第一晚,后来就顺利多了。格里夫·叶茨是村里的异类。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比飞行俱乐部的成员更年长一些。他不太和他们接触,一半是出于嫉恨,另一半则是露骨的反感。
“想来的时候就来,这地方很适合猎兔子。”
“他直接滚回老家了,是吧?”格里夫·叶茨停顿了一下,大笑起来。“直接滚回老家了。”他又说了一遍,狂笑不止,直到瑞弗也加入他,给他买了一杯酒。
“有多少条路能进来?”
瑞弗只能回答:“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条是最简单的。以前还有一条,在阿普肖特那边,你只要拔起一根柱子,就能直接穿过围栏。但后来他们用水泥封上了。”
“你觉得自己挺聪明,是吧?”叶茨说着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瑞弗脑海中响起了外公的声音。你才刚开始卧底五分钟,就要在酒吧里和人发生争执?卧底这两个字你懂不懂什么意思?“上个聪明人是个该死的城里人,租了一夏天詹姆斯的房子,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两人继续向前。脚下的路面很滑,而且是下坡。瑞弗脚下打滑,如果不是格里夫抓住了他,他肯定就摔倒了。“小心点。”乌云渐散,一丝银光从薄如蝉翼的帘幕后探出。自从离开酒吧之后,瑞弗第一次看清了格里夫的脸。他正在笑,牙齿和他坑坑洼洼的脸一样灰白,还有他斑驳的头顶。他的头好像在反射那束月光。
“格里夫·叶茨。”瑞弗说,“我是不是应该用那种傻兮兮的语调再重复一遍?抱歉,我还不是很熟悉你们这里的习俗。”
坡的下方阴影更深。瑞弗看不出来那是树影还是房屋,最后发现两者皆是。面前有四栋房子,大部分没有屋顶,鬼魅一般的树枝从破碎的墙壁中伸出来,被一阵微风吹动,好像在招呼他前去。天空中云层再次飘动,月光又消失了。
这时第三人终于插嘴了,酒保轻快地说:“你,别胡闹了。”然后她又对瑞弗说,“他叫格里夫·叶茨。”
“所以,”瑞弗说,“如果有人过来,想找个能进来的入口,很可能是找不到的?”
“关你什么事?”
格里夫说:“除非他很聪明或者幸运,或者又聪明又幸运。”
“你呢?”
“你没在这里遇到过其他人吗?”
“乔纳森·沃克。”男人用奇怪的声调重复了一遍,仿佛在说瑞弗这样的弱鸡怎么可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格里夫嗤笑道:“怎么,你害怕了?”
“乔纳森·沃克。”
“我只是在想这样安不安全。”
“是吗。”
“这地方有人巡逻,有些地方通了电,最好避开。”
礼貌一点总是没错的,瑞弗想道。“我叫沃克。”
“通电?”
“你是谁?”
“就是报警器,触动了就会开始闪光、鸣笛之类的。但大部分都在基地附近。”
他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在看这张照片,认出了刚才给他倒酒的女性。然后一个男人走到他身边,看起来和瑞弗差不多年纪,但是更强壮,脑袋像一颗保龄球,头发剃得很短,露出头骨的形状,脸颊和上唇也留着同样短短的胡须。男人的眼神锐利,带着一丝奸诈和怀疑。瑞弗在其他酒吧里也见过这种眼神,虽然不总是伴随着麻烦,但当麻烦发生时,他们往往就在附近,或者位于事件的中心。
“这附近也有吗?”
酒吧的橡木横梁上贴着纸币,墙壁粉刷成白色,上面挂着农具。角落里挂着阿普肖特这些年来的照片,大部分是在草坪上拍摄的,照片里的人从黑白两色变成七十年代的嬉皮风,最近的一张照片里有九个年轻人,比之前的几代人更加自如地展示着自己的年轻靓丽。他们站在一条柏油路上,有三位女性,凯莉·特罗珀站在中间,背景里还有一架小飞机。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如果你触发了一个的话。”
达米恩的车似乎出了什么问题,这通电话应该会打很久,斯蒂芬·巴特菲尔德抱歉地对瑞弗扬了扬眉毛。瑞弗做了个“没关系”的手势,回到了吧台。
他是在开玩笑,瑞弗想道。
麦格的手机响了,时机也太糟糕了。“是我儿子。”她说,“我接一下。达米恩,亲爱的,对,不,我不知道,去问你爸爸。”她把手机递给斯蒂芬,然后对瑞弗说,“抱歉,亲爱的,我要去抽根烟。”然后她拿起了手头的那些东西,走向门口。
他举起一只胳膊保持平衡,跟着格里夫走向那些废弃的建筑物。
“其实我今天早上好像看到他了,他在去商店的路上,个子很高,光头,是不是他?”
帕希金说:“我应该问一下,你结婚了吗?”
“你们居然还没碰到过吗?”麦格说,“他肯定是在躲着你。”
“我只有工作。”
“当时但凡有一丝机会,他肯定会加入的。现在也是。我敢说他为了开那些美国喷气飞机甚至愿意捐一个肾。”
“那么你收到的这些,嗯,短信,不是来自某个焦虑的爱人?”
“雷当时和基地的那些干部走得很近。”麦格继续道,“总往那边跑,是不是,亲爱的?”
路易莎说:“我没有爱人,更别提焦虑了。”
因为哈德利总是恰好离席,或者随时可能回来,但就是不出现。阿普肖特除了这家酒吧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但过去这几周里,哈德利设法找到了其他可以消磨时间的场所。
她又收到了三四条短信,但是无视了它们。
“还没见过。”
此时两人已经吃完了前菜和主菜,喝完了第一瓶酒,第二瓶也快要见底。这是明去世之后她第一次正经吃饭。而且还不便宜。虽然阿尔卡迪·帕希金应该不介意,毕竟他拥有一家石油公司。路易莎不禁想道,被判了死刑的人会给最后一餐认真写评价吗?在去断头台的路上顺便给厨师问个好。应该不会。但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
瑞弗还没见过雷蒙德·哈德利,但早就听闻他的大名。他可以说是这个村子的中心人物。他是教区委员会成员,学校董事会成员,任何需要签名的地方都有他的名字。他还是飞行俱乐部的荣誉顾问。雷蒙德是个退役飞行员,停在国防部附近的那架小飞机就是他的,但瑞弗一直摸不清他的行踪。
她可以用胡椒喷雾弄瞎他的眼睛,然后用塑料手铐铐住他的四肢。之后她只需要一条毛巾和一根淋浴水管。安全局里有抗刑讯训练,其实是在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教你刑讯技巧。帕希金块头不小,看起来也很健康,但她觉得他最多能撑五分钟。一旦她弄清楚明是怎么死的,是帕希金的哪个手下干的,她就会让他解脱。附近肯定有她能用上的东西,比如拆信刀、挂相框用的金属线。局里会教你充分利用手头的资源。
“我们之前还和雷说起了你,你见到他了吗?”
“那么,”他说,“你不好奇我的情感状况吗?”
“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都是调查阶段完成的。”他说。伪装成一个作家实在太容易了,甚至有些好笑。“写下来反而是最轻松的部分。”
“阿尔卡迪·帕希金,”她引用道,“两次结婚,两次离婚,身边从来不缺迷人女性的陪伴。”
比如坐在另外一张长椅上的小情侣,看起来挺甜蜜的。
他仰头大笑起来。餐厅里的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看,路易莎发现男人们都满脸怒容,女人们看起来都饶有兴致,其中一些人又盯着看了一会儿。
“还在调查阶段?”麦格说。她虽然看着瑞弗,但修长的手指正焦虑地摆弄着面前的烟草、烟纸和一次性打火机。今晚她用一条黑色的丝绸头巾裹住了灰白色的金发,穿着一条长及脚踝的裙子,银色的丝线闪着光,黑色的开衫有两个很深的口袋,还裹着一条带红色流苏的披肩,就像一个离开了沙漠的贝都因人。她眼角的皱纹,还有她穿的衣服都在暗示她烟民的身份。在伦敦他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个老嬉皮士,但在这里她看起来更像个隐居的女巫。瑞弗完全可以想象她给患了相思病的情郎调配魔药的样子——如果现在还有人用“情郎”这个词的话。可能这里还有吧,但城里人肯定不这么说了。
笑完之后,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说道:“我似乎被谷歌搜索了。”
“就那样吧,毕竟才刚开始。”
“这就是出名的代价。”
他问瑞弗:“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他说:“你没有觉得,嗯,反感吗?对这种花花公子的人设?”
斯蒂芬和麦格是飞行俱乐部成员达米恩·巴特菲尔德的父母。斯蒂芬曾经从事出版业,现在已经退休。麦格和朋友在莫顿因马什共同经营一家精品店。用斯蒂芬的话说他们就是:身在乡村,心系城市。虽然住在乡下,但他们很乐意每个月去伦敦吃两顿饭,走亲访友、看看戏剧。“感受一下文化气息。”但平时也愿意戴一顶斜纹呢帽,穿一件绿色V领毛背心,再拿一根镀银的拐杖,正所谓入乡随俗。
“迷人女性的陪伴。”她说,“我觉得这算是夸奖吧。”
回到巴特菲尔德那桌时,这句话依然回荡在他的耳边。
“那是自然。但‘从不缺’确实是那些记者太夸张了,为了博眼球吧。”
“好啊,”她说,“我们迟早能把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间谍。”
一位服务员走了过来,问:女士和先生是否愿意看一看甜品菜单?他转身去拿菜单,帕希金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现在走回去。”
“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她说:“好呀,不过我要先去一下厕所。”
“小心,隔墙有耳。”
盥洗室在楼下。如果餐厅把厕所叫盥洗室,说明它相当高级。这里装着复古的锡水槽和木质台面,昏暗的灯光把镜中的人影照得很美,墙上还挂着真正的纯棉毛巾,而不是烘干机。盥洗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身后传来微弱的刀叉碰撞声、谈话声,还有空气净化器的响声。她走进隔间,锁上门,上了厕所,然后检查了挎包里的东西。塑料手铐看起来有些脆弱,不太实用,但如果你用力拉一下,就会发现它十分坚韧。一旦你把它铐在某人手上,要松绑就只能把手铐剪断。至于那罐胡椒喷雾,标签上警告如果直接接触到眼睛就会造成十分严重的伤害——暗示得非常明显。
“想找的人就在眼前。”他小声回答道。
她离开隔间,洗了手,用毛巾把手擦干,然后走出盥洗室回到餐厅。忽然间一双手抓住了她,把她拉出另一扇门到某个狭窄黑暗的地方。一只胳膊环着她的喉咙,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那个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道:“把包交出来。”
“格雷格刚才来了一趟,你想找谁?”
下坡之后,地面上杂草丛生,石头也变多了。瑞弗听见了流水的声音,他的夜视能力正在恢复,但也可能是因为眼前的东西变多了。第一栋房子就在他们面前,像蛀牙一样塌陷下去,露出里面的空洞。上半部分竖着木梁,支撑着不复存在的二楼。地面上落满了砖块、瓷砖、玻璃和碎石。其他建筑最远也只相距几百米,状态和这栋房子差不多。瑞弗走到第二栋房子里时一阵风吹过,穿过房屋的树木沙沙作响,树枝刮过断壁残垣。
“很诱人,但还是算了吧。”他说,“今天晚上飞行俱乐部没有活动吗?”
“这里曾经是一座农场吗?”他问。
她字正腔圆地说道,好像在请他回想最近吃过的其他当地美食。
格里夫没有回答,他看向自己的手腕,继续走向最远的那栋房子。
“你想要个腌鸡蛋吗?是一种很受欢迎的当地美食。”
瑞弗没有跟上去,反而绕回了第一栋房子。里面的那棵树长得很高,树枝都能戳到最高的墙面。他不禁想道,一棵树要多久才会长得这么高?这栋房子肯定已经荒废几十年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最近有人来过,他站在冰冷的灰烬中,在被火烧毁的废墟里,但火焰早就已经熄灭了。
“什么?”
如果B先生的目的地是国防部基地,他很可能就是在这里和联络人碰头的,在这片空洞中,站在肆意生长的树木和倒塌的房屋之间。不知道这片区域有没有人巡逻?还是警卫只在基地附近巡逻?格里夫肯定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
“腌鸡蛋?”
瑞弗绕回屋子前方,只能看到前面十几米,但他不想放声大喊。他拿起一块石头,砸向墙壁,石头发出“砰”的撞击声,足以引起格里夫的注意,但是没有人出现。他又等了一分钟,又砸了一下。他看了眼手表,只差几秒就到午夜了。
他点了一杯矿泉水,她扬起了眉毛。“发生了什么好事?”她说着倒了一杯水,瑞弗心里忽然刺痛了一下,希望不是他的良心在作祟。就算他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认识凯莉,也会想和她认真地发展一段关系。但他很确定,如果她发现他一直在说谎,肯定会砍掉他的——
黑暗突然淡去,好像突然打开了灯的开关。一颗闪亮的光球飞向天空,伴随着纸张撕裂的声音。光球漂浮在空中,投下奇异的光,霎时间地面的景色变得古怪又陌生。破碎的房屋、穿插其间的树木、坑坑洼洼的地面……好像另一颗星球。光是橘色的,镶着绿色的边缘。噪音渐渐消退。这是怎么回事?瑞弗转过身,又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如报丧女妖的尖叫,他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耳朵。紧接着是撞击的声音,不知道离得有多远,声音还未消失就再次响起,这次他看到光球拖着一条红色的尾巴,火热的形状牢牢地刻在了他的眼底。一发接着另一发,第一次爆炸颤动了地面,热风扑面而来。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瑞弗跌倒在地。被炸毁的房屋无法提供掩护,却是仅存的保护伞。
她在捉弄他,但是没关系。
瑞弗跳过一面破损的墙壁,落在碎瓷砖上。附近再次响起激烈的爆炸声,他扑倒在地,不得不爬到树下寻求庇护,这是附近唯一能够提供“安全”的地方。他闭上眼睛,尽可能把身体缩成一团。头顶上,愤怒的火光在夜空中沸腾翻滚。
“好久不见。”她说。
怎么会这样?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用残存的理智想道:他怎么偏偏选在射击演习的日子过来?
瑞弗走进酒吧,两桌人跟他打了招呼。他不禁想道:在伦敦,就算你连续几年光顾当地酒吧,死后人们都不知道该在你的花圈上写什么名字。但也可能是他的问题,瑞弗只有在伪装成别人时才能这么快交到朋友。他回应了那两桌人的问候,来到了巴特菲尔德夫妇的桌前。斯蒂芬和麦格·巴特菲尔德手边都放着一杯酒。凯莉站在吧台后,正在用茶巾擦拭玻璃杯。
又一次爆炸夺走了他的呼吸,瑞弗停止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