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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为什么要喊?”

显然他还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哼,结果他想去的不是水上伯顿,是吧?他想去的是阿普肖特。还狡辩说自己一开始说的就是阿普肖特,说是我脑子进水了没听清,我都在这行干了多少年了,怎么可能没听清?”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先说想去水上伯顿,开到半路,突然像被绑架了一样大喊大叫,吓得我差点把车开沟里去,是吧?下着那么大的雨,翻车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一点也不在乎。“十五年?”

“比如说?”

“二十四年还差不多。给你友情附赠一条信息:我从来不会听错地名。”

“你们城里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他说着放下了刀,拿过钱,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又拿起刀。“我当然记得了,”他说,仿佛刚才的贿赂从未发生,“忘不了的,那哥们儿一直大惊小怪的。”

既然如此,能不能给她找点钱?“那你怎么办了呢?”

肯尼·马尔登垂下眼,显然不准备将情报拱手相让。出租车司机,雪莉想道,把这些人和伦敦市的银行家放在同一个盒子里,扔下悬崖都没人会阻止你。她手表下早就没了纸钞,于是她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十英镑,说:“我怎么不知道乡村生活成本这么高呢。”

“我还能怎么办?只能掉头送他去阿普肖特,他还让我重新打表计费。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水上伯顿,所以也不打算付路费。”肯尼·马尔登摇着头,感慨世界的不公,“所以你也能猜到他给了多少小费,是吧?”

雪莉眨了眨眼,叉子还在肯尼的手中。她说:“差不多吧,你还记得他去哪了吗?”

雪莉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零,司机忧郁地点了点头。

“嘿,走神了。”肯尼说。

“阿普肖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雪莉出其不意地夺走了肯尼手里的叉子,刺穿他的手掌,然后又狠狠地向下一压,感受到叉子的尖端摩擦、穿过软骨,看着血液像番茄酱一样喷在他的英式全餐上。

“阿普肖特?就是一座小村庄。百来户人家,还有家酒馆。”

“你是遇到了什么恋爱问题吗?”肯尼·马尔登把“问题”这个词含在嘴里,就像在咀嚼一根香肠,“干爹卷款逃跑了?”

“也没有火车站?”

“细节不重要,你是在哪儿接到他的?”

马尔登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倒是不能怪他,因为她也觉得自己像个外星人。

“与其说是先生,不如说是糙汉。”

他说:“那地方什么都没有,但我把他送到了那儿。他一句谢谢都没有,只给了十二镑路费。有的时候我都奇怪,我到底为什么要干这行?”

原来肯尼·马尔登是个狂热的早餐爱好者:香肠、培根、豆子、番茄,还有成吨的热茶。他点的吐司能铺满一整个谷仓。雪莉没什么胃口,她的血管中还流淌着纯粹的能量。但距离她上次吸可卡因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她给自己订了一个规矩,永远不能带毒品离开家。她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住了,回家的路程很远,她还得开车。所以她努力往嘴里塞了一块吐司,用一整杯茶把它冲下去,又倒了一杯,然后说:“上周二晚上,你接到了一位光头先生,是不是?”

他插起最后一块香肠,粘上盘子里剩下的蛋黄,送进嘴里。看他的表情,他对命运的安排似乎还算满意。

反正看表是两个小时,但此时她的大脑在超高速运转,普通的时间已经跟不上她的速度了。确实有可卡因的作用,但也有夜袭数据存储公司之后肾上腺素飙升的影响。屏幕上每七秒一次的跳动呼应着她的心跳。她记下了很多光头男性,如今光头对男性而言已经不仅仅是悲剧,也成了一种时尚潮流。但她还是能准确地找出B先生。他就坐在车座上,对车厢尽头的摄像头毫无察觉,但他几乎位于镜头正中心,就差对着摄像头说“茄子”了。他身边没有其他人,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甚至没有眨眼。但其实他可能眨眼了。正在可卡因劲头上的雪莉·丹德尔纠正道。他可能眨眼了,就在每七秒卡顿中间的那六秒。但即便如此,还是很奇怪。他周围那么热闹,其他旅客一会儿翻出来报纸,一会儿掏出手绢,像变魔术一样。只有B先生一动不动,甚至不会随着列车的摇摆而晃动,像个硬纸壳做的人形立牌。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在科茨沃尔德的莫顿因马什站下车。这个地方除了其他观光地,还有一家温馨的小咖啡馆,大清早就开始营业。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但实际上她只花了两个多小时。

“我直接开车走了,”肯尼·马尔登说,“没有回头。”

昨晚入侵数据锁公司的亢奋还未消退,列车公司的车内监控视频就存在那里。搞定那个负责安保的巨婴并不难,而且现在早班的同事肯定已经帮他松绑了。那孩子还以为她要杀了他。找到正确的文件花了些时间,但存储系统不难破解,毕竟她在摄政公园的通讯部门干过四年。她把所有数据都上传到昨天建立的网站,然后将网站下线。回家后她叫醒了恋人,几乎强迫对方和她一起滚了床单。之后恋人累瘫在床上,雪莉吸了一口可卡因,然后开始筛查资料。她只花了几分钟就解码了归档系统:日期、时间、列车号、目的地、车厢。录像每七秒卡顿一下,但也可能只是可卡因的作用。想到这里她又吸了一口。如果要花一整晚看监控,她肯定要充分利用手头的资源帮自己保持清醒。

伦敦市内,高速交通规则对不同的人有不同含义。对轿车司机而言,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对出租车司机而言,这是一种建议;对骑自行车的人而言,这只是有点麻烦。明没有减速,直接拐进城市大道,一辆向南行驶的卡车和他擦身而过,间隔一米,但还是按响了车喇叭。明无视了卡车,穿过一群正在过马路的游客,游客带着红色的小包,慌忙跑向安全的人行道。

这是一次机会。雪莉对他说。她会请他吃早饭。

他之前把自行车拴在了布罗德门广场,现在脱了外套、戴着头盔,这是明最接近完美伪装的时刻。如果俄罗斯人看向出租车的后窗,肯定认不出来,他只是又一个骑自行车的疯子。

她又花了十英镑。早上七点十五分,雪莉·丹德尔已经得到了所有车站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号码。等到了七点半,她已经惹怒了其中三人,七点四十的时候开始和第四个人对话,上周二晚上他正好开晚班,那天向西的列车晚点了。是的,他确实接了一个光头男性。不,他不是常客。这是在干什么,恶作剧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

“待会儿见。”他说。但是她不太可能听见,因为他已经在二十米外了。

因为我不相信他们。

“明?”

但你本来就不该相信他们,这是游戏的一环。

基里尔严肃地对明点了点头,两人离开了。明看到人群为他们让开了路,路易莎说了什么,但是他没听见。“拿着这个。”他脱下外套,扔给她。

很奇怪,他脑海中常识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路易莎。

“在那边。”

出租车驶向老街环形路口,通往许多不同的方向,车有可能拐进其中任何一个出口,但现在它停在前方一百米左右等待信号灯变绿。明拼尽全力骑车,这是他人生中骑得最快的时刻,甚至还在加速。他想超过一辆正在减速的公交车,却忽然卷进气流,手肘狠狠地撞了上去。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停在了半空中。公交车疯狂地鸣笛,红绿灯就在眼前,无数车辆在他的身后,前方二十米处,一辆出租车正在靠边停车,那辆该死的公交车追了上来,明只能狠狠地踩下刹车,不然就会被撞在车头或车尾,变成一摊肉泥。自行车胎在马路上留下了橡胶划痕,他咬紧牙关,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牙齿。

“当然,我们能在这里打到车吗?”

是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对不对?

路易莎挣脱了手。“等你们到酒店,记得说一声。”

别傻了,是因为他不想告诉我们他们住在哪里。

皮奥特大笑起来,却没有松开路易莎的手。“你,”他说,“我喜欢你,你很幽默。”

所以你就要骑着一辆自行车追过去?

“对环境也好。”明补充道。

公交车开了过去。明推着自行车,像牵着一匹不听话的野马,绕过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冲着司机的窗户喊了句脏话,然后继续向前。他的腿像煮熟的意大利面,自行车就像某种酷刑工具,直到“咔嚓”一声,他们再次合二为一。人与自行车,明与自行车。他飞速驶入老街的环形路口,眼前出现了更多红绿灯。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排在四辆车前面,明几乎可以确定后座上交谈的那两人是皮奥特和基里尔。他加快速度,轮胎鞭打着地面。前方老街还有整整四百米长,还有人行横道……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畅通的道路会面临这么多阻碍。如果出租车没有突然闯黄灯开向克勒肯维尔的话,他甚至会觉得庆幸。

会面似乎结束了,因为俄罗斯人站起身,伸出了手。皮奥特握住路易莎的手,说:“这样很好,两国之间能交易石油,对我们好,对你们也好。”

当然了,如果有什么比当一个自私自利的浑蛋更糟糕的话,就是当了浑蛋却还是空手而归……

“好主意。”她说,“可不能让你们迷路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明甚至没有减速,他穿过路人的时候撞到了谁的包,购物袋里的东西在他身后散落一地:苹果、玻璃罐,还有一袋袋意大利通心粉。有人大声尖叫起来,出租车已经远远地把他抛在了身后,甚至可能都不是同一辆车。他脑海里的路易莎已经准备好了再次发起语言攻击:你把自己害死能证明什么吗?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大货车突然出现在他的左边,直直地冲了过来,明的心跳也随之停止。

他对基里尔蹦了几个单词,基里尔也回了几句。然后他说:“埃克斯塞尔西,还是埃克斯卡利伯?很抱歉,我不擅长记名字。”他的歉意只针对路易莎,“也许我之后可以给你打电话,确认酒店名称。”

俄罗斯人打开抽屉,翻出了一包烟草,包装上用棕色装饰体写着商标。他把一小撮烟草卷成一根细长的烟,问兰姆:“你是来杀我的吗?”

“在皮卡迪利附近,沙夫茨伯里大街,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还没想过这个。”兰姆说,“你值得我杀吗?”

呵呵,当然了。明想道。“所以你们住在……?”

卡廷斯基想了想。“最近的话,不值得。”他终于说道,“布鲁尔大街上有一家店,你能在那儿买到俄罗斯香烟、波兰嚼烟还有立陶宛鼻烟。”他划亮一根火柴,把火焰凑近卷好的圆柱体,点燃后迅速吸了一口气,火光暗去。“无论什么时候过去,那地方一半的客人都当过间谍。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火柴熄灭,他把木棍放回火柴盒里收好。“所以你为什么来找我,杰克逊·兰姆?”

“老板还行。”皮奥特说,“但是不,我们还没住进去。”他对明点了点头,“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是在问帕希金先生抵达后我们会住在哪儿。”

“聊聊过去的事,尼克。”

路易莎说:“这个老板不错,我们的老板肯定不会这么大方。”

“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你没看新闻吗?回忆大街已经拆了,他们要在那儿盖一家购物商场。”

基里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明不由得想道:他能听懂我说的每一个字。

“就算你把俄罗斯人带离故土,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个该死的悲剧诗人。”兰姆评价道。

“我是说,”明继续道,“我能理解你们的老板想住在那里,但他竟然会提前十四天让你们也住进去吗?”

“你可能觉得很好玩吧。”卡廷斯基说,“不久之前Mall这个单词还是林荫大道的意思,是女王骑着马闲逛的地方。但现在却变成了购物商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每一家都有曲奇店、汉堡店。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最有趣的是你们还觉得美国征服的国家是红色俄罗斯。”他朝废纸篓吐了一口唾沫,不知是为了表达不屑还是因为嘴里抽的烟。“你想拉着我去回忆大街,”他继续道,“你这是在强人所难,知道吧?”

皮奥特看起来疑惑万分。

兰姆说:“是吗?我倒是觉得让你闭嘴才是最难的。”

“现在?”

他等着卡廷斯基锁好门,跟着他下楼来到街上。卡廷斯基带着兰姆路过了六家酒吧,终于遇到了一家让他满意的。进店后,他先是观察了下周围,然后走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也许他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也许他只是想让兰姆觉得他是第一次来。他点了红酒,要不是兰姆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饮酒习惯,肯定会感到惊讶。

“大使馆那里,在海德公园。”

兰姆在吧台给自己点了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因为他想给卡廷斯基留下自己是个酒鬼的印象,也因为他确实想喝大杯威士忌。回忆是把双刃剑,他需要喝一杯。他的威士忌先上来了,于是他两大口喝光了杯中的酒。酒保在倒红酒时,兰姆又点了一杯威士忌,然后拿着两杯酒回到了座位。

“你们要住在哪儿?”

“蝉。”他说着把红酒滑到卡廷斯基面前。

皮奥特礼貌地转向他:“抱歉,你刚才说?”

卡廷斯基的反应慢了一拍。他拿起酒杯,晃动着杯子,仿佛里面装的是什么琼浆玉液,而不是廉价的酒吧红酒。他抿了一口,然后问:“什么?”

“你们住在哪儿?”明问。

“蝉。你在摄政公园做口供时提到了这个词。”

天哪。明想道,他在搭讪路易莎。

“是吗?”

他微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加深。

“是的,我看过录像。”

“是的。”

卡廷斯基耸了耸肩。“所以呢?你觉得我会记得二十年前某次审讯时说过的话?我这辈子都在努力忘记,兰姆。而这些,你说的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熊已经睡着了,为什么还要拿树枝戳它?”

“很……壮观。”

“有道理。所以你的签证什么时候更新?”

事实上,那栋建筑就在她肩膀后方,从他们坐的位置就能看到它的顶端。

卡廷斯基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哈,所以光是把人榨干还不够,你还得回来把骨头也碾碎。”他喝了一大口红酒补充水分。喝得很豪爽,像个真正的酒鬼。喝完后他擦了擦脸颊。“你被审讯过吗,杰克逊·兰姆?”

“当然。”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兰姆直接无视了他。

“你肯定也看到了,对吧?”路易莎问。

“他们觉得我是敌人,也是这么对我的。我听到的、看到的一切,他们都想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在找把我送回去还是留下来的理由了。就像我说的,他们会把你榨干。”

没有人记笔记,他们聊了时间和地点:帕希金什么时候抵达,会搭乘哪种交通工具前来。“车。”基里尔突然说。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英文:车。然后他们聊了针塔,也就是会议召开的地点。

“你是想说,你当时是在编瞎话?”

他亲切地点了点头。

“不,我是想说,所有我知道的,或者自以为知道的,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信息,我全都说了,毫无保留。如果你看过录像,你就知道的和我一样多。甚至更多,因为我全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么,我们可以聊正事了?”

“蝉的事也忘了?”

皮奥特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一边思考路易莎的提问,一边环顾四周高耸的建筑,头顶的天空,繁华的伦敦市。“不带枪。”他说。

卡廷斯基说:“不,这件事我还记得。”

路易莎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在那个瞬间距离死亡有多近?谁也说不清楚。货车司机用力踩下脚刹,没有撞到明,取而代之的是湍急的气流。然后他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的一片狼藉。后面传来了鸣笛声,但是明管不了那么多了。濒死体验在伦敦的街道上一毛钱两次,过不了几分钟你就全忘了。

明摇了摇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今天天气不算暖和,但胜在晴朗干净,所以早上他骑车去上班的时候感觉神清气爽。他是最近才开始骑车的,为了抵消吸烟带来的负面影响。在路易莎面前接受基里尔递来的烟几乎相当于承认自己对未来没有长久的打算。

至于现在,他追求的东西早已变成速度本身。明的双腿轻松地蹬着踏板,拳头和车把手逐渐融为一体,轮下的道路渐渐消失,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像一杯龙舌兰,在他的身体中流淌。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介于大笑和大喊之间的吼叫,像一只野兽。路人盯着他,有些人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骑得这么快的自行车,他们很幸运。

皮奥特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没有一丝笑意。然后乌云忽然散去,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白晃晃的牙齿反着光,比起俄罗斯人更像是美国人。“我们可不想这样,是吧?”他开怀大笑道,又转身对基里尔说了几句。明数了数,大概说了三句话。基里尔也笑了起来,声音像碰撞的弹珠。停下后,他掏出了一袋没有商标的烟,烟卷粗短,没有滤嘴,看起来相当危险。但在这里打出危害健康警告就像给黄片打字幕一样——毫无必要。

前方就是克勒肯维尔的路口了,路边出现了更多红绿灯,堵在路上的黑色出租车至少有三辆。明已经练就了不死之身,他停下蹬车的脚,滑向等待信号灯的车流。

“嗯,但如果他们真的误会了,”路易莎说,“哈珀先生和我就必须负责善后。你们倒好,一死了之,清净得很,但我们可就惨了。”

就算你现在追上了,又能怎样?

“但我可以保证,”皮奥特继续道,“没有人会把我们错认成恐怖分子的。”

基里尔能听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

果然,明想道。都是因为七月连环爆炸案时警方枪杀了一个无辜的电工。

他当然能听明白,那又如何?

“啊,武装警卫。是的,我听说过伦敦在这方面的名声。”

他顺着自行车道遛到第一辆出租车旁,冒险侧头看了一眼。车里只有一名女性乘客,正在打电话。第二辆车里的景象如出一辙,一名男性乘客把手机对准另外一只耳朵正在通话。没准他们是在给彼此打电话。明现在已经快到队伍前排了,他停在了一辆公交车旁,可能就是刚才遇到的那辆。现在他和最后一辆出租车之间只隔了两辆车,出租车正在不耐烦地等待信号灯变绿。忽然间,视线模糊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视野终于恢复清晰,看到了那两人的后脑勺:皮奥特和基里尔,两人都面朝前方,对后方骑着自行车、灰头土脸的明毫无兴趣。

“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如今的伦敦不比以往,市民也很警觉。只要一通举报电话就有可能出动武装警卫。”

现在他追上了,接下来怎么办?

皮奥特对基里尔说了句什么,明猜是俄语。基里尔回了一句,然后皮奥特说:“不,我们没有带枪,我们怎么会带枪呢?”

灯变绿了,出租车开始向前。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答案,但只来得及记下车牌号的前半部分:S L R6。然后车就驶过路口,开向克勒肯维尔路。与此同时,那种觉得自己可以永远骑下去的信心也消失了。就像一盏点燃的孔明灯,慢慢升上天空,燃烧殆尽。每喘一口气都像是用火柴在砂纸上摩擦。他能尝到嘴里的血腥味,这不是什么好事。等他通过交叉路口的时候,出租车已经消失了,很可能早就开出去了好几英里……当他发现自己被行人超过时,明停下了自行车,出于习惯对后面的司机比了个中指,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他拨号的时候手都在发抖,自行车直接摔在了人行道上。

“就像你们现在佩戴的那种。”

“喂?”

皮奥特文质彬彬地问:“枪?”

“你在监控中心有人脉吗?”

路易莎没法直接踢他的小腿,于是瞪了他一眼。“都是些很基本的规定。就像你说的,这是我们的地盘。我们这里不能随意持枪进出,相信你们肯定能理解。”

“我很好,明,谢谢你关心我。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明思考了片刻,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用另一种语言如此文雅地表达去你妈的意思。他说:“是啊,嗯,如果你们有哪里听不懂,随时跟我们说,我会去找个翻译来的。”

“天哪,凯瑟琳——”

皮奥特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是专业的,”他说,“当然,这是你们的地盘,你可以告诉我们规则,没问题。我们会尽力遵守。”

“人脉说不上,但以前在‘黑暗时期’,我和他们的一个管理层一起上过通讯课程。你想干什么?”

“也许我们应该在他来之前先明确一下基本规则,这样大家都方便。”

“有一辆出租车,正沿着克勒肯维尔路向西行驶,车牌的一部分是——”

基里尔似乎不太喜欢说话。

“出租车?”

“他到时会飞过来。”皮奥特点头道,“他现在在莫斯科。”

“帮我问问他们能不能查一下,好吗,凯特?”他将半个车牌号脱口而出:SLR6。

“帕希金先生是下下周到吗?”路易莎问。

“我试试吧。”

两人走到他们面前,皮奥特说:“你们就是韦布先生介绍的人,对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明显的东欧口音,但英语说得很流利。他们互相介绍了一番,那两人坐了下来。路易莎向旁边的咖啡摊招手,又点了两杯咖啡。阳光正好,四人在大都市里坐下来等着咖啡,谈谈生意,这本该是很惬意的一件事。在这个地方,你随便扔出一颗石头都能砸中某个正要去开这种会的人。但要砸中两个配枪的人就比较难了——至少明是这样希望的。

明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弯下腰,对准下水道,“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真的?你确定?明还没傻到真的把这两句话问出来。他站在原地,挺胸收腹,等待着。

* * *

“就是他们吧。”路易莎说。

这次卡廷斯基喝光了杯中的酒。兰姆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杯子也空了。他抱怨了一声,回到吧台。吧台后站着两个老妇人,好像把整个衣柜里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她们此时正聊得火热,一个穿环卫工人制服、梳着马尾辫的男人点了一品脱拉格。兰姆点的酒来了,他还没把酒杯递过去,卡廷斯基就继续道:

所以在见到那两人之前,明的脑海中就有了大猩猩的画面,但就算韦布没提起,这幅画面也迟早会浮现。因为他们此时正像银背大猩猩一样走来。两人都肩宽体阔,西装紧贴着身体摩擦,所以走路的姿态有些别扭。其中一人就是皮奥特——灰色的板寸紧贴头皮,让他的头就像一颗毛茸茸的网球。基里尔的发色更深,头发也更蓬乱一点。

“在摄政公园,他们说我提供的都是过时的情报。好像刚举办了一场大甩卖,他们已经买到了所有需要的东西。他们让我说点新鲜的,说点没听过的,不然就要把我扔回去,兰姆。”他像条件反射一样打了个响指,“当时克格勃的特工并不受欢迎。呵呵,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们从来都不讨人喜欢。但那时我们已经不能再对此视而不见了。”

但韦布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有钱。不是劳斯莱斯级的有钱,而是登月级的有钱。如果他想提前几个星期找人把枕头拍松软,那也是他的特权。”

“你猜怎么着?”兰姆说,“现在也没人喜欢你们。”

“他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早?”路易莎很好奇。

卡廷斯基思考了片刻。“但是我手头只有低级情报,办公室八卦,唯一的亮点是所谓的‘办公室’就在莫斯科总部。我能提供的信息都已经被精心包装反复说过上百次了,提供这些情报的人忘记的机密比我知道的还多。”他像是要透露什么秘密一样倾身向前,“我当时是一个破译员,但你已经知道了。”

“他们个头不小,”韦布承认道,“是雇来的打手。不然你觉得他会带什么人来?一对迷你双子星?”

“我看过你的简历,没什么特别的。”

“大猩猩?”明问。

俄罗斯人耸了耸肩。“我会安慰自己:至少我比那些知道更多情报、更成功的同事活得更久。”

“你们肯定能认出来的。”韦布说,“帕希金过几周才会到,你们可以先和他们对一遍日程。顺便一提,他们只知道你们是能源部的人。还有,看着点他们,别让他们糟蹋家具。但也别看得太紧,把大猩猩惹怒了可不好。”

“他们是被你无聊死的吗?”兰姆也倾过身,“我不想听你的人生故事,小尼,我只想知道当年关于‘蝉’的事,你还有哪些没说出来过?为了防止你拖上一整晚,这是我请的最后一杯酒。明白吗?”

“我们怎么认出他们?”路易莎迅速补充道。

尼古莱·卡廷斯基一脸困惑,然后突然开始咳嗽。不是兰姆熟知的那种清一下嗓子的轻咳,而是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挣脱一般的剧烈咳嗽。换作寻常人,可能就要去帮他接杯水,甚至叫救护车了。但兰姆只是淡定地喝着杯中酒,直到卡廷斯基控制住自己。

“他们是俄罗斯人吗?”明问。

等卡廷斯基看起来能说话了,兰姆便问:“你经常这样吗?”

“对方有两个人。”韦布说,“基里尔和皮奥特。”

“潮湿的时候更严重。”卡廷斯基喘息道,“有的时候我——”

路边的行人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但蜘蛛·韦布给他们安排了一场会面,所以迟早会有人凑过来。

“不,我是说如果你还要再来一次的话,我就先出去抽根烟。”说着他挥了挥手里的打火机,“如果让我发现你是在作秀,回避问题,我就会把你拽出来,用上这个。”

“嗯,如果你非要提高择偶标准的话……”

卡廷斯基哑然地看着他,整整十二秒都没有说话,然后将目光移向了桌面。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气息已然平复。“蝉这个名字是我不经意间听到的,杰克逊·兰姆。我还听到了另一个名字,你肯定也很熟悉:亚历山大·波波夫。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我听他们谈论这个人的语气……怎么说呢?他们的语气充满了……敬畏,是的,敬畏。”

“我可不敢说,我认识不少孤单一人的女性。”

“你在哪儿听到的?”

明看向路易莎,又看向自己。

“在厕所里,也可以说是屎坑。毕竟我就是去拉屎的。那就是个普通的工作日,不久之后柏林墙就会倒下,所以回过头来看也不能叫‘普通’。我听他们说过无数次,说什么墙突然就塌了,大家都措手不及,但你我都知道,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都说动物能在地震之前感知到危险,间谍也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摄政公园怎么样,但在莫斯科,办公室里的氛围就像在等一份医疗体检报告。”

“俗话说得好,”明说,“各花入各眼。”

“所以你当时在屎坑里。”兰姆说。

“不光走起路来费劲,”她继续道,“肯定还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而且这样的身材怎么找男朋友呢?”

“我肚子疼,所以去蹲厕所,腹泻。当时我就在一个厕所隔间里,两个人进来小便,一边尿一边聊天。其中一人说:‘你觉得这事还重要吗?’他的同伴说:‘亚历山大·波波夫觉得重要。’第一个人又说:‘他当然会这么想了,那些蝉可是他的宝贝。'”卡廷斯基停顿片刻,然后说,“他没有用‘宝贝’这个词,但我只记得大概。”

他们坐在一根石柱的底座上,手中拿着外卖咖啡。人群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走进利物浦街车站、消失在拐角处,或者进入商店和办公楼。

“就这样?”兰姆说。

一个体型非常非常巨大的女人缓缓路过。她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但每年至少增重了一英石。她一下子就吸引了路易莎的注意力,也许是引力使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们尿完之后就离开了,我在原地留了一会儿。比起他们说的话,我更关心自己的肠胃问题。”

他伸出一只手,她把纸币放进他手中。然后他开着车离开了这个车站,很快另一辆出租车就占据了他们刚才的位置。司机带她快速游览了一下村庄,她也问了更多有关当地出租车业务的问题。

“那些人是谁?”兰姆问。

“我看起来像是会遇到这类问题的人吗?”

卡廷斯基耸了耸肩。“如果我知道早就供出来了。”

“男朋友不听话,嗯?”

“他们聊天的时候没检查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在听吗?”

“比如上周,你上周开过夜班吗?”

“是吧,毕竟我就在那儿,他们照聊不误。”

司机朴实的脸上露出了纠结的表情。她打了个响指,变出一张十英镑纸币。这张钱原本藏在她的手表带内侧,以前服务员的态度还没这么差时,她经常玩这个小把戏。

“这么巧。”

“没有。”她说,“你是只开早班,还是早晚都开?”

“你说是就是吧。但我没觉得有什么,直到去了摄政公园的审讯室,我才又把这件事从记忆里挖出来。”他皱起眉头,“我那时甚至不知道他们说的‘蝉’是什么,还以为是一种鱼。”

“你错过火车了?”

“结果是一种奇怪的昆虫。”

车站还有一个停车场,和一片专门辟给出租车的地方,目前也没有人。雪莉坐在遮阳棚下,看着车站逐渐醒来。穿居家服的人开着轿车,一脸不耐烦地握住方向盘,把进城上班的伴侣送到车站。更大胆一些的人则是骑自行车来,把车锁在附近的栏杆上,或者叠成复杂的四边形。一些可怜人甚至是走过来的。一辆出租车出现,走下来一个金发女郎。雪莉看着女郎微笑着付了钱,给了小费,下车,然后抓准时机,趁着司机发现她之前溜进了后座。

“奇怪的昆虫,是的,还有一个很奇特的习性。”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至少她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前往伍斯特的列车故障后,杰克逊·兰姆要找的光头男B先生在莫顿因马什下了车。虽然听起来很偏僻,但其实这地方比想象中更大,有一条可观的购物街,还有个雪莉觉得可以逛一逛的奥特莱斯。但这些店都没开门。现在才刚刚七点,而她已经忙了一夜。

兰姆说:“饶了我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好几个小时之前,飞机云交错在淡蓝的天空上,雪莉·丹德尔在荒凉的乡村,周围只有羊群、农田和一股不容忽视的粪臭。路边零星立着几间村舍,其中一间的门口甚至还有只孔雀。雪莉盯着它跨过马路,走向树篱。在乡下养鸡她还能理解,但是养孔雀?简直像是理查德·柯蒂斯拍的电影。

他听起来真的很不耐烦。

“奇怪的是,我才是那个捏造了他的人,结果你比我还了解他。你玩够了吗,杰克逊·兰姆?如果玩够了,能告诉我你来干什么吗?”

“蝉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始出,”卡廷斯基继续道,“破土而出后,就会开始鸣唱。”

“也许吧。”

“如果这是个真实的代号,”兰姆说,“就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知道得不如你清楚。”

“但它不是真实的。”

“怎么会,他肯定在一边看报纸一边抠鼻屎,你知道的。”

“对,你被骗了。你只是一个给我们提供假情报的炮灰。亚历山大·波波夫并不存在,我们却要为一场骗局忙得团团转,试图找出另一个并不存在的秘密组织。”

“只要他们在支票上好好签字。”卡廷斯基说,“德梅特里奥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吧。”

“那为什么要让我留在英国,杰克逊·兰姆?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扔回去?”

“我还以为教会这些王八蛋怎么拼写是你的工作。”兰姆说。

兰姆耸了耸肩。“他们可能觉得留下你也花不了多少钱,值得赌一把,以防万一。”

卡廷斯基说:“当然偶尔也会有对课程不满的学生,但你想想他们从哪儿来的就明白了,对吧?前两天来了一封投诉信,那王八蛋甚至连王八蛋三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蠢成这样,我难道还要在乎他的意见吗?”

“万一我偷听到的内容是真的。”卡廷斯基终于从刚刚的咳嗽发作中缓了过来,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消失,他又拿出刚才的烟丝,开始卷一根烟。卷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把烟放在桌面上,仿佛那不是一根烟,而是一件神圣的遗物。他接下来的话都是对着那根烟说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亚历山大·波波夫就不是一个稻草人,而是真实存在的。他手下的间谍网络也是。柏林墙倒塌后这么多年,真相终于大白于亲切的英国老家?”

下划线上的内容有待填写。一个玫瑰形状的纹章表明此证书已经委员会认证,却没写清楚是哪个委员会,又是如何认证的。

兰姆说:“谢了。这么听你说出来,确实挺扯的。”

高等学历

“当然。”卡廷斯基垂下头,“很明显,没有过类似的先例。”

______学

“很好笑。”

兰姆用大拇指沿着最近的书架摸向那叠厚厚的硬卡纸,取下了最上面的那张。那是一张学位证,写着:

“但全世界都知道,先例确实存在。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吗,杰克逊·兰姆?你看了去年的报纸,害怕同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他开始享受这次谈话了,“这会让你们显得很粗心,不是吗?这么轻易就让两股敌方间谍势力在西方世界安家落户,一待就是好多年。”

“只是个便利的人称代词。”卡廷斯基咧嘴一笑,露出灰色的牙齿,“现在学生已经招满了,但好在我们还能提供远程教育,这样就能录取更多的人。”

“现在应该没人关心他们的政治倾向了,”兰姆说,“苏联很久以前就解体了。”

“你要是知道我完全不惊讶,肯定也会大吃一惊。我们又是谁?”

“确实。如今的工人天堂是资本家和黑帮的天下,和你们西方世界很像。”

“我们比看起来更忙。”他回答了兰姆关于学校的问题,“有不少人来咨询,都是网上的外国学生,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怎么,想念过去的好日子了,尼克?我们随时都能把你运回去。”

总之,卡廷斯基是留下来的幸运儿。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曾经的底层间谍,现在都开始经营自己的“学校”了……他外表六十多岁,将近七十。颤颤巍巍的双臂缩在一层层的袖子里:慈善商店买的粗花呢外套、破洞的灰色V领毛衣还有皱巴巴的白色无领衬衫。就算不看他身上的二手衣服、沾满污渍的墙壁,还有这个惨不忍睹的地址,也能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和谐,差了点什么。就像牛奶包装盒上写的保质期,和实际上变质的时间总是差了一点。

“我可不回去,杰克逊·兰姆。我看你们这片富饶葱郁的土地挺好,我喜欢你们的做法。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开始思考那个‘万一’了,对不对?就算蝉是真的又怎样?他们要为谁卖命?肯定不是苏联,因为苏联已经不存在了。”他对着光举起空酒杯,斜过杯壁,淡淡的红色波纹就像一道道伤疤。“想象一下吧,在地底蛰伏那么多年,等着那个可以开始歌唱的信号,但发出信号的人又是谁?”

被允许留下的人会得到一小笔资金,和一张为期三年的签证,每逢截止日期将近,他们都要费尽心思更新在留时间。兰姆的导师查尔斯·帕特纳曾说,在手边留一群俄罗斯炮灰会很方便。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历史的车轮什么时候会再次开始转动,把世界带回原点。没有人质疑原点这个词,在他们眼中,冷战才是世界的自然状态。

兰姆说:“亚历山大·波波夫只是一个稻草人,一顶帽子、一件大衣加上两根木棍,仅此而已。”

针对卡廷斯基的问询并不重要。苏联解体,一众底层间谍出逃,迫切想要用手头的那点信息换些银子,而卡廷斯基就是其中一人。这些人并非A级人选,但若想踏入英国边境也都必须通过问询,有一些甚至被遣送回国,为了证明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都说魔鬼最得意的把戏就是让人们相信它并不存在。”卡廷斯基说,“但所有间谍都相信恶魔的存在,不是吗?在最黑暗的夜晚,所有间谍的内心深处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恶魔。”

他驾轻就熟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看来他宝刀未老,还是能当场编出一个背景故事。十分钟之后,卡廷斯基的人生就会像外卖一样摊在桌上,任君挑选。一旦兰姆把骨头摘出来,就可以直奔主菜了。

他笑了起来,笑声又变成了咳嗽。兰姆看着他喘了一分钟,然后摇了摇头,在桌子上留下了五英镑。“真希望我能说你帮上了忙,尼克。”他说,“但总的来说,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把你送回去。”

“在车里。偷偷告诉你,他可能真的会同意一号再来。”他找到了打火机,点燃香烟,“你不在今天的名单上,我们只是路过。”

兰姆走到门口,回头看去,卡廷斯基还在痛苦地喘着气,但桌上的五英镑已经消失不见。

“他在外面呢?”

早些时候,肯尼·马尔登坐在车里,看着雪莉·丹德尔坐进自己的车,戴上墨镜,然后离开了莫顿因马什站的停车场。她开得很小心。当地人不喜欢莽撞的司机,警察则是最地道的当地人。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里面装着她给的钱,又拍了拍肚皮,里面盛着她请的早餐。总的来说,今天早上的收获不错,而且还远未结束。

“我得多待一会儿,德梅特里奥才会相信我们充分探讨了你的财务问题。”

他从杂物箱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他大声把上面的号码念出来,然后拨通。

“原来你还想聊天?”

一辆列车正在出站,里面装满了通勤的上班族。

兰姆拿出了烟。“嗯,我会略过叫他去死的部分。”他说着走进屋里,用脚踢歪一张椅子,把上面的帽子、手套和《卫报》腾到地上,然后坐下。他解开大衣扣子,在口袋里寻找打火机。“你这冒牌学校能骗到人吗?”

电话响了起来。

“果然。你告诉那个希腊浑蛋,让他去死,别想钻空子。都说好了,每个月一号交钱。”

一个女人站在桥上,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她在让孩子对着离开的列车挥手。她把孩子的小手举起来,左右挥动着。

兰姆在脑子里抛了个硬币,然后说:“德梅特里奥。”

电话继续响。

俄罗斯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有些秃顶,两鬓斑白,好像憋着一口气,心里藏着情绪。十八年前,兰姆看他的录像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当时他在摄政公园的“奢华套房”里——开玩笑的,那是一间装着双面镜的审讯室,位于总部的地下,是专门用来审问特殊人员的。但他比当年消瘦了许多,好像突然减了肥,却没来得及更新衣柜。他下颌的肌肉僵硬,其他地方的皮肤十分松垮。他点完头之后问:“你来收贾马尔的钱,还是德梅特里奥的?”

一对年轻情侣穿着鲜艳的外套,背着书包,站在月台上看时刻表。他们似乎在吵架,其中一人指着消失的列车,仿佛想证明什么。

卡廷斯基欠了钱,这是个合理的推测。既然欠了钱,早晚都会有人上门讨债。

电话接通了。

“来收钱的。”兰姆说。

马尔登说:“我是马尔登,那个出租车司机。你给了我这个号码。”

尼古莱·卡廷斯基突然惊醒,好像做了个噩梦。他跳起来,从桌上抓了什么,但那只是一个眼镜盒,一个连接他和现实世界的锚点。他刚要起身就停下了动作,瘫回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他放下眼镜盒,咳嗽几声,然后问:“你是?”

他又说:“是的,但来的是个女人。”

“啊!”

“是的,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确定了那人不是在装睡之后,兰姆把一沓手册扫到了地上。

“所以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

兰姆出现在门口时暖气已经关了,他默默地站在原地,观察着眼前的景象。书架上摆满了同样的宣传手册,壁炉架上方的墙上挂着三张裱起来的学位证书。裂开的窗外只有一面砖墙,俄罗斯人趴着的桌子上摆着两台拨号盘式座机,一台是黑色,另一台是乳白色。它们被淹没在成堆的文件下面,当然文件只是委婉的说法,其实更像是一堆垃圾和废纸。账单、附近比萨外卖和廉价出租车的传单,还有为初来乍到者提供服务的广告。一张行军床被塞在书桌下,但没能完全藏起来,床上还有只又脏又破的枕头。

挂断电话之后,他将手机丢到了副驾驶座,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了脚下,然后同样离开了停车场。

温特沃斯语言学校有两处校区。首先是介绍手册上的那个,一栋漂亮的乡村庄园,就像BBC每周日晚间节目里播的那样。这栋令人叹为观止的建筑总共有四层楼高,墙顶带有锯齿状的雉堞,包括整整三十六个房间。除此之外,还有开阔的草坪、鲤鱼池、网球场、槌球场和一个鹿苑。第二处校区就相形见绌了,它唯一的优点是真实存在。学校位于霍本高街一家文具店楼上三层的两间办公室中。如果它也有介绍手册的话,肯定不能漏掉沾满水渍的天花板、破损的窗户、被电暖气烤焦的墙壁和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俄罗斯人。

过了一会儿,那对穿着鲜艳外套的情侣走到站台上,开始等待下一趟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