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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廊在建筑的外侧,楼下是轮岗保安(他和一个年近七十岁的前警察布莱恩)放东西的地方。楼上是技术部门,负责处理新入情报。剩下的就是迷宫一样的储存室,除了每个房间的标号不同,其他的全都一模一样。房间里发出的声音也是一样的嗡鸣,这就是那些待人取用的信息发出的噪音。

但就算是垃圾工作也比没工作要好。卡尔也不希望因为一只溜进来的松鼠丢掉饭碗。他把手电筒放在掌心掂了掂,感觉挺结实的,像根警棍。他稍稍安下心来,走出办公室,前往北边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就是楼梯。

这是他之前听一个技术人员说的。

最好是受过格斗训练,配备多功能腰带和防弹背心的那种。

他沿着走廊走了一半,灯忽然熄灭了。

“对,在走廊那边。好像有人在,但我还没过去看。哦对了,大门也打开了,但也有可能是我之前出去抽烟的时候没关好。你们可以派增援过来吗?”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觉得你听到了噪声?”

“胡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觉得我听到了噪声。”

这不太像老家伙会说的话。瑞弗想道,也许是因为他喝了三杯威士忌。

但谈话的内容只会是:

瑞弗说:“这么多年你对我讲了许多间谍故事,但是从来没提过亚历山大·波波夫。”

还有二十四分钟他就要汇报工作情况了,当然如果他害怕,也可以提前打电话。

老人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是在讲故事,瑞弗,我是在言传身教——至少我的初衷是这样。”

卡尔的心脏怦怦直跳,声音比往常响了两倍,速度快了四倍。

如果外公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爱八卦的老大爷,他内心深处肯定有什么东西会碎掉的。

北边的走廊传来了声音,像是人在走路,鞋底踩上地砖的声音。

瑞弗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波波夫从来没进过我的课程表。我猜他是莫斯科的大人物?某个在幕后运筹帷幄的魔法师?”

卡尔挥着手电,照向各个角落。办公室里没有人,更没有巡逻犬。虽然大门上挂着警示牌,说建筑内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恶犬巡逻,但警示牌只要四英镑九十九便士,比真正能二十四小时看门的狗要便宜多了。

“不必在意帘子后面那个男人。”老家伙引用了《绿野仙踪》里的一句话,“你说得对也不对。波波夫只是一个幻影,是烟雾和流言,仅此而已。如果情报是硬通货,我们手里关于波波夫的情报就是一张欠条。没人真正接触过他,因为他并不存在。”

但实际上,所谓的办公室也没比储物间好多少。而“设施”也不过是“仓库”的高级说法。一层的砖墙上没有窗户,二层变成了木板,仿佛这栋楼盖着盖着砖块就不够用了。二楼比一楼稍微新一点,但除此之外实在夸不出口。就像街对面那个曾经的酒吧,这个地方也在等着时来运转的那天,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数据锁公司只能不停地削减经费、以次充好,你得到的永远不如看到的——尤其是你看的是公司的产品目录的话。

“那为什么——”瑞弗开口道,却又突然停下。他很早就学到了:问问题是好事,但在你问出口之前,先试着自己去想一想。于是他说:“所以烟雾和流言是被故意散布出来的,他是被捏造出来的人物,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

办公室、设施,如果你没有直面过现实,当然可以用这种词来描述。

老家伙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是个虚构的间谍首脑,手下有一整个虚构的间谍网络。这个项目的本意是要让我们去水中捞月,陷入一团乱麻。战时我们也对敌方干过类似的事,也就是‘绞肉行动’。我们从中学到的一个教训就是:别人喂给你的信息,必定暗藏杀机。你知道安全局是怎么工作的,瑞弗。比起真相,背景调查部的孩子们更青睐逸闻轶事。真相走直线,但他们喜欢挖掘角落里的秘闻。”

他走向门口,轻轻推了一下。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外面是铁丝网围起的停车场,空无一人。铁丝网外,通往城西高速的路面坑坑洼洼,消失在阴影中。对面的建筑物曾经是一个酒吧,可能还盼着某天能再次开业,但现在只能留在原地污染视线。被木板封起的窗户上,印着当地DJ广告的海报已然脱落。卡尔盯着门外看了一会儿,然后关上了门。他站在一片寂静中,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外面没有人,除了他自己,屋里也没有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他离开了门边,回到办公室。

瑞弗已经习惯了从外公的只言片语里解读真正重要的信息。“就算他们喂给你的是假情报,也不意味着无法从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因为这里只有卡尔,晚班只有一个人当值。

“如果莫斯科情报局的人说看这里,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看向反方向。”老家伙同意道,“这是一场游戏,不是吗?”他说着,仿佛在揭露隐藏许久的秘密,“就算在其他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时,他们也还在继续这场游戏。”

卡尔在一层,巡视大楼东侧的走廊时,最尽头的门是打开的。并不是明晃晃地敞开,而是没有关好。要么是有人在卡尔上次巡逻之后打开了门,要么就是卡尔吸过烟之后忘记关门了。

炉火噼啪作响,老人的注意力转向了壁炉。瑞弗看向外公,眼中充满温情。每当这种时刻,他都希望自己能活着见证当年的情景。希望自己也能参与游戏。这份心愿正是他留在斯劳部门,乖乖地为杰克逊·兰姆跳火圈的动力。他说:“所以就算都是童话故事,亚历山大·波波夫也有自己的档案,里面写了什么?”

说到门……

老家伙说:“天哪,瑞弗,都过去好几十年了。让我想想。”他再次看向壁炉,好像能在火焰中看到当年的画面。“都是东拼西凑的,就像老妇人缝的被子。但我们得知了他的出身地,或者只是对方想让我们相信的……但这个问题先暂且搁置。据说他来自其中一个封闭城市,你听说过吗?”

他的制服尺码不合适,太小了。因为上一个穿这身衣服的员工是个矮子。公司配的手电筒电量已经快要耗尽,梦中的机枪和武装豪华轿车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枯燥乏味的夜间巡逻。他每晚沿着六条走廊上下来回,每个小时整点汇报工作,并不是为了告知管理层一切正常,而是为了证明他还醒着、在工作,对得起他们发的工资。但他拿的钱只比最低工资高一点点,两者的差值除以二还不到一英镑。他母亲总说,再差的工作也是工作。但卡尔·芬顿在这颗星球上活了十九年,多少也积累了些人生智慧,终于知道该怎么反驳这句话了:有的时候垃圾工作就只是垃圾。尤其是在晚上十一点半,他还有六个小时二十九分钟才能走出大门的时候。

大概听说过。

若要问起卡尔·芬顿印象中的私人警卫,他肯定会说这是个刺激的工作。他们会有格斗训练、多功能腰带、防弹背心、电击枪,当然还有追逐战,漂移过弯,橡胶摩擦沥青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会戴上那种无线耳麦,这是在充满肾上腺素的警卫工作中必不可少的道具。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是他入行之前的想法:这是份危险又激动人心的工作。真正入职之后,现实却灰暗无比。

“里面主要是军事研究基地,当地平民也会在那里工作。他来自格鲁吉亚,那个地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Z T/53235之类的。人口大概有三万左右。科研人员位于中心,周围是支持他们日常生活的服务业,还有维护治安的军队。和很多这类地方一样,这座城市也是战后军备竞赛开发核武器的时候建成的。它就是为此而建的……并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搭建起来的。一个专门生产钚元素的基地。”

太煎熬了!

“ZT/53235?”瑞弗重复道,记下了这串数字。

现在是十一点半,还有六个半小时。

外公看向他:“我的记忆可能并不准确。”他再次转回头,看向燃烧的火焰。“它们都有类似的代号。”然后他坐直身体,站了起来。

* * *

“外公?”

如果他们想一起找个更好的地方,就需要更多的钱。

“我只是……没事的,没事。”他把手伸到旁边放柴火的筐里,从一堆点火用的干柴中拿出了一根长长的树枝。“来吧,”他说,“我现在就救你出来。”他把树枝伸向火焰。

这是一间潮湿的出租公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可怕的事实:虽然它有这样那样的坏处,但也已经比明住的地方要好多了。

瑞弗看到了一只甲虫,还是一只潮虫?它盲目地在燃烧金字塔的顶端攀爬。热浪滚滚,外公倾身向前,稳稳地将树枝的尾部对准顶端,这样濒死的甲虫下次绕到这里,就能像抓住从直升机上垂下的绳索一样爬上来,逃离死亡的命运。甲虫的语言里有“救世主”的说法吗?但是甲虫没有语言,无论哪种语言都没有,它无视了救援路线,转而爬向最高的那根木柴,在上面停留片刻,然后被烧成了灰烬。外公沉默着,将手中的树枝丢进壁炉,坐回到扶手椅上。

外面有邻居狠狠撞上了门,声音回荡在走廊里,又穿过门缝。伴随着一阵像积雪滑落房顶的声音,一件上衣从晾衣杆落到了地面。路易莎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不去捡它,现状也会自行改善,但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她闭上眼睛,努力想象自己在一个不同的地方。当她睁开眼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变。

瑞弗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话语还是化作了一声咳嗽。

现在一周里有两到三天,明也会过来。这算是好事,但也有其弊端。明不是个不讲个人卫生的人,但他还是会占地方。他喜欢洗干净再上床,这意味着她必须腾出卫生间宝贵的储物空间,放置他的个人用品。他早上醒来需要穿干净的衣服,所以也需要衣柜空间。屋里多了DVD、书籍和CD,无数拥有实体的东西堆了进来,房间却不会变得更大。当然还有明本人。虽然他并不邋遢,但他只要坐在原地就会让屋子变得更加局促。虽然能待在他身边也不错,但如果能换一个有独处空间的地方就更好了。

老人说:“都是以前的事了,当时查尔斯还是局长。他最后也厌烦了,说:你们都没注意到吗?战争还没打完,却要把时间浪费在玩游戏上。”老家伙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发生了变化,他在模仿一个瑞弗从未见过的人。

没有一项活动与俄罗斯人的来访有关。这些只是背景资料,但背景也很重要。自从斯劳部门上次被卷入摄政公园的烂摊子之后,她就不再相信韦布提供的信息了。但她很难集中精神,她总是想起那根巨大的“针塔”中,会议厅有多么宽敞。她从没在室内见过那么开阔的景象,对比起来,自己在南岸租的小屋就显得无比逼仄。

那时查尔斯·帕特纳还是军情五处的一把手。

她在用谷歌搜索蜘蛛·韦布那个会议的相关信息。虽然只是基础的调查,但也算是一个立足点。她查到了一个在伦敦政经学院举办的国际高级冶金工艺研讨会,一个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举办的亚洲文化研究会以及一场阿巴乐队重聚演唱会的售票信息(将会在两分钟内售空)。市中心会比往常更疯狂,因为牛津街上有一场抗议游行,预计会有二十五万人参加。地面交通、地铁,还有日常生活都会陷入停滞。

“所以迪基·鲍说,波波夫就是那个绑架了他的人?”

和往常一样,今夜屋里的主角也是刚洗完的湿衣服。虽然晾衣架是可折叠的,不用的时候能收起来,但它并没有空闲时刻,就算有她也没处可放。所以晾衣架倚靠在书架上,上面挂满了湿漉漉的内衣。自从明·哈珀进入她的生活,她就淘汰了之前的内衣,对衣柜进行了更新换代。放眼望去,洗好的上衣见缝插针地挂在晾衣杆上,还有一件潮湿的毛衣躺在桌子上烘干,沉甸甸的袖子垂向两侧。路易莎则坐在餐椅上,电脑放在膝头。

“是的。但平心而论,迪基想出这个借口时,我们还不能确定那是个虚构的人物。无论他当时去干了什么,波波夫都算是个不错的托词。估计就是酗酒和嫖娼吧。当他发现自己的失踪引起了官方注意时,他就编了这个故事,说自己是被绑架了。”

最近报纸上的美丽家装专栏说,只要一点想象力加上少许资金,世界上最小的公寓也能化身便利高效的梦想之家。很可惜,报纸上写的少许资金已经超过了她能够承担的范围。如果她能拿得出那么多钱,还不如搬去一个更大的地方住。

“他有说波波夫想要什么吗?绑架一个街头混混能有什么好处?”

落差真大!

“他对所有愿意听,还有一些不愿意听的人都说了,说自己被折磨拷问,被强行灌醉,但这个说法很难为他赢得同情。说到酒……”

从七十七层的摩天大楼到这个破地方,路易莎·盖伊想道。

但瑞弗摇了摇头,再喝下去他明天早上就该宿醉了,而且他也该回家了。

因为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惊讶地看着外公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说:“那个封闭城市,波波夫的出身地。”

所以她拿起薄荷茶,走到客厅,第无数次抗拒了出去买酒的冲动。她没有阅读蓝皮书,更别提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集,而是坐在椅子上思考那个光头男,以及那个雨夜他在站台上的所作所为。她试着不要去想自己的母亲,或者被生活磨平的棱角,或者未来的事。

瑞弗等待着下文。

也最好不要去思考未来的事。

“一九五五年,那个地方从地图上消失了。或者说,如果它曾经出现过的话,就是在那时消失的。”他看向瑞弗,“封闭城市在官方记录中并不存在,所以没有太多相关文件,不需要修改照片,或者替换百科页面。”

如果母亲现在还活着,会怎么看她呢?如果母亲能看到斯劳部门,看到那栋建筑里斑驳的墙壁,古怪的居民……凯瑟琳不必去问,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母亲只消看一眼那破旧的家具、剥落的墙皮、黯淡的灯泡还有墙角的蛛网就会明白,她的女儿确实属于这个地方。一个不必背负“期望”的安全之所。人最好不要把期待定得太高,最好不要攀比炫耀。

“发生了什么?”

深呼吸。我叫凯瑟琳,我有酒精依赖症。客厅里,匿名戒酒会的蓝皮书就放在字典和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集中间。她完全可以把薄荷茶放在手边,坐下来读一读,直到这阵颤动消退。“颤动”也是她母亲会说的话,是母亲独有的密语,指无法抗拒的冲动。考虑到凯瑟琳的工作性质,这甚至有些好笑。

“钚反应堆发生了事故。应该有几个幸存者,但当然也没有官方数据,因为理论上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她还在想(因为她经常这样想),如果能打开一瓶红酒,浅酌一杯,是不是就能证明她并不需要酒精?只喝一杯,其他的都倒进水池里。一瓶冰镇夏布利,或者如果酒商没有放进冰箱,常温的也可以。如果他们没有夏布利,换成长相思、霞多丽、三倍拉格,或者两升装的苹果酒也行。

瑞弗说:“三万人全部遇难?”

她的人生中没有过光头的男性。但是话说回来,她的人生中就没有过男性,或者有过的都不能算数。职场上确实有男性同事,她最近也开始喜欢瑞弗·卡特怀特了。但她的生活中没有真正的“男人”,杰克逊·兰姆尤其如此。无论如何,她正在思考光头男的事,也就是监控录像里一闪而过的那个人。他没有上车避雨,而是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然后走向了站台的另一端,走进瓢泼大雨之中。两分钟前,他刚把帽子落在了巴士上,所以也没戴帽子。

“就像我刚才说的,应该有几个幸存者。”

凯瑟琳曾经也拥有锋利的棱角。年复一年,她过着浑浑噩噩的人生。早上醒来她甚至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唯一的线索是性爱和呕吐的痕迹,还有胳膊和大腿上的淤青。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吃干抹净后又吐了出来。她和酒精有一段久远的历史,但就像任何虐待关系一样,它最后也暴露了本性。所以现在凯瑟琳的棱角已经被磨平了,她独自在这栋伦敦北部的公寓里泡了一杯薄荷茶,开始思考监控里的光头男。

“他们想让局里相信波波夫也是遇难者之一。”瑞弗说。他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漫画书一样的场景:复仇者浴火重生。但如果那只是一场事故,他又该向谁复仇呢?

之前她母亲这么评价杰克逊·兰姆,说就算是圣人也会被他逼疯。她从未想过这种话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但她确实这么说了。事实就是,你要么渐渐变成自己的母亲,要么变成自己的父亲。当生活磨平那些特殊的棱角,你就会变成这样。

“也许当时他们是这么打算的吧。”外公说,“但已经来不及了。柏林墙倒塌之后,收集情报变得易如反掌。如果他真实存在,肯定会有大人物迫不及待地把他供出来。我们就会拥有他的一切信息,不遗巨细。但关于他的消息还像个没搭好的稻草人一样,只有只言片语。某只黄鼠狼在做简报时提到了他的名字,但没人当真,因为已经没人相信这回事了。”

看这话说得!简直像是被她母亲附身了一样。

说罢,老家伙再次看向壁炉。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沟壑,让他看起来像一个部落的老首领。瑞弗忽然意识到,这样的夜晚已经不多了。他可以努力维持现状,却无力阻止岁月的流逝。虽然理智上能够明白,但感情上接受就是另一回事了。

把圣人逼疯,凯瑟琳·斯坦迪什想道。

他尽量不让这些情绪流露出来,说道:“波波夫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如果瑞弗听说过这个名字的话,这句话可能会更具冲击性。

“好像和某种暗号有关,我已经记不清了。”老人看向自己的玻璃杯,“有时我也会想,我到底忘记了多少东西?但可能也不重要了。”

“不。”老人继续道,“迪基·鲍说他是被亚历山大·波波夫本人绑架了。”

他平时并不会这么坦白地承认弱点。

老人停顿了片刻,享受着这个瞬间。瑞弗有的时候会想,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忍住倾诉欲的?他每天去肉铺、面包房、邮局,怎么忍住不对着店员高谈阔论的?这些年来,老家伙最爱的就是听众。

瑞弗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已经很晚了。”

“眼光放远点,瑞弗,不是东德人。迪基·鲍说他是被货真价实的俄罗斯人抓走了,莫斯科那伙人,还不是普通的小兵。”

“你该不会是在跟我客气吧?”

“‘他们’指的是谁?东德的人?”

“当然不是,除非我穿着防弹衣。”

老家伙哂笑了一声。“他喝得烂醉。虽然他声称并非出于自愿,说他们按住他,往他嘴里灌酒,他还以为他们想淹死他。当然了,用酒灌醉迪基·鲍这种人简直轻而易举,何乐而不为呢?”

“要小心,瑞弗。”

“他被拷问了?”

瑞弗愣了一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是找到了他,或者说是他自己出现了。正当我们准备把所有跟他沾过边的行动都打包封上黑色缎带时,他想办法跑回了伦敦。虽然我说‘跑回了’,但他其实连路都走不稳。”

外公说:“街尽头的灯坏了,从那边走到车站的路上太黑了。”

“你们最后也确实做到了。”

他说得没错,街边的灯确实坏了。但瑞弗并不觉得这是外公当时最关心的问题。

“哦,当然不是字面意义的‘所有人’,我说的是我们这边的人。”他看着自己的手,好像忘记了为什么会把手抬起来,又放回了腿上。“历史进程很脆弱,确实有可能被打断,迪基·鲍很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你可以料到,局里迫切地想要把他带回来。”

卡尔·芬顿很庆幸没有人听到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在黑暗中尖叫。

“你说‘没有一个人’的意思是……”

“吓死我了!”

“没错,就是那年。所有参与游戏的人,至少所有在柏林的人都知道有大事要发生。虽然他们怕乌鸦嘴,所以没人大声说出来,但他们想到这件事时都会看向柏林墙。而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想看到历史进程被打断。”晃动的速度变快,威士忌从杯中洒了出来。他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舔掉了手上的酒。

但他其实很担心可能真的有人在。

“啊。”

灯熄灭了,但并不是发电机故障。主机依然在运转,所有信息都安全地储存在电子茧房中。灯是由另外的电路连接的,可能只是临时断电。但就在这个想法出现时,理智告诉他如果真的是停电,两分钟前他就不会发现大门被打开,也不会听到有人走路的声音。

“一九八九年九月。”

前方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一片阴影。墨色似乎比以往更浓重,也更加暗潮汹涌。楼梯上方是更深沉的黑暗,卡尔看着暗处,呼吸越来越急促,捏紧了手电筒。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十五秒,还是两分钟?无论是多久,这份沉默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嗝打断了。一团气体从他的腹腔深处升起,变成了尖锐的打嗝声。卡尔最不希望的就是侵入者听到后被吸引过来。他转身,身后的走廊也空无一物。他向前走了两步,身体突然就像刚才愣住时一样,不由自主地狂奔起来。这就是卡尔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反应:遵从身体的本能。僵在原地、挥动手电、奔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瑞弗问。

危险、刺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体能……

老家伙说:“俗话说得好:法律和香肠,没人想看到这两种东西的制作现场。情报工作也是一样。”他放下手中的隐形球,再次拿起酒杯,若有所思地晃动着杯子,琥珀色的液体沿着杯壁旋转。“然后他就擅自离职,偷偷跑到了东边,迪基·鲍也因此一举成名,警报从柏林一路响到了……巴特西。抱歉,压了头韵,我的坏习惯。从柏林响到了白厅。因为他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卒,但谁也不希望看到一个英国间谍出现在敌人的电视上胡说八道。”

回到办公室后,他按下电灯开关,但是什么都没发生。电话挂在对面的墙上,他把手电换到左手,伸出右手去拿电话。听筒紧贴着他的手心,他握住光滑的塑料,就像握住一只奶瓶。但安心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为他耳中听不到声音,甚至连断线的嘟嘟声都没有。他愣住了,无措地拿着手电。敞开的门,无端的噪声,熄灭的灯,还有电话……这些线索加在一起,他此刻肯定不是孤身一人。

“然后这些就会被写进档案。”

他小心翼翼地将电话挂回去。他的大衣就挂在门后,手机在大衣口袋里。但是它消失了。

外公厌恶地挥手赶走了恶俗的现代用语。“他就是个在街上拉客的角色,我记得他对夜店也有过兴趣,或者在一家夜店里工作过。总之,他曾经负责提供各种小道消息,哪个官员又背着自己的老婆或者男友出轨了,诸如此类。”

卡尔又检查了一遍口袋,这次动作更快,然后是第三次,更仔细一些。与此同时,他的大脑飞速运转,一边回忆着上班的路上把手机放在了哪里,一边想着他对这所设施的了解。技术人员管这些叫弃置情报。如果你手头有无穷无尽的情报,而且除非要打官司,没人想再看一眼,你就会将这些情报弃置。如果不是还能用来处理法律问题,这些储存的数据文档肯定早就被删除了。但他听技术人员用的词并不是删除,而是释放。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情报像鸽子一样被放飞,伴随着掌声冲向天际……

“现在叫英超了。”瑞弗纠正道。

哪儿都找不到手机。有人在卡尔的看守下侵入了设施,熄灭了电灯,掐断了电话线,还偷走了他的手机。如此大费周章,对方肯定不会轻易离去。

“听说过,他当时在柏林。”老家伙放下酒杯,摆出了一副智者的姿态。肘部撑在扶手上,双手指尖相触,仿佛握着一个看不见的球。“他是怎么死的?”瑞弗解释过细节之后,他说:“他向来不怎么机灵。”仿佛已故的迪基·鲍会死在巴士上是因为他的迟钝。“从来不是参加甲级联赛那块料。”

手电的光开始闪烁,预示着它将是下一个失灵的东西。卡尔口干舌燥,心脏怦怦直跳。他必须走出办公室,巡逻走廊,上楼去看看黑暗迷宫中的数据是否安全。但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一句可怕的警告:

“你认识他?”

有的时候,人是会为了情报杀人的。

“天哪,迪基·鲍还活着?”

走廊的阴影处忽然传来了橡胶鞋底踩在油毡地毯上的声音。

“博夫,理查德·博夫。”

如果人会为了情报杀人,卡尔·芬顿想道,那么总有人要牺牲。

“确实,因为那是一次黑色行动。只要他们想,就能把现场弄得像意外死亡,不是吗?”老家伙最喜欢玩这样的把戏,用你自己的话来反驳你,而且还不给你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受害者叫什么名字?”

夜晚就要独自在家安静地度过,明·哈珀想道。

“我印象中他不是被无法追踪的毒药杀害的。”

怎么可能!

“我是说,如果杰克逊·兰姆担心有人在暗中开展莫斯科风格的行动,我肯定会多留个心眼儿。你对利特维年科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观察着这间屋子。

瑞弗低头看向自己的玻璃杯,跟外公一起喝威士忌,也许这已经变成了某种仪式。“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的?”

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另一方面,虽然克格勃现在变成了俄罗斯联邦安全局,但本质依然不变。克格勃有一个专门负责研发‘无法追踪的毒药’的‘特殊机关’,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制毒工厂。三十年代的时候,有个叫迈罗夫斯基——还是迈兰诺夫斯基的人,一生都在致力于开发无法被追踪的毒药。结果他变得太精于此道,他们不得不杀了他灭口。”

他坐在沙发床上,但严格来说这件家具也不属于他,是随房附赠的。整个公寓呈L形,L的顶端是厨房,包括一个水池、一台冰箱,冰箱顶上是微波炉,烧水壶放在架子上。两扇窗户骄傲地挂在最长的那面墙上,窗外就是隔壁楼。自从搬进这个单间,明又开始吸烟了。他不会在公共场合吸烟,但晚上他会靠在自家窗边吞云吐雾。对面的一栋房子里,有个男孩也会做同样的事。他们抽烟时如果碰巧看到对方,就会挥手打个招呼。那男孩看起来才十三岁,和明的大儿子差不多年纪。想到卢卡斯也可能会抽烟,他左边的胸腔里突然一阵抽痛,但看到邻居家的孩子这么干他就没什么感觉。如果他还住在家里,还有些责任感的话,可能会去找那孩子的家长聊聊。但如果他还在家,他就不会在窗边吸烟,也就不会遇到类似的事。想着想着,他喝完了杯中的酒,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靠在窗边抽了根烟。今晚凉飕飕的,像是要下雨。邻居家的小孩不在。

“我知道,我去谷歌上查了。”

抽完烟,他回到了沙发上。沙发不算舒适,但它展开的床也不舒服,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它做到了始终如一。狭窄又凹凸不平的床只是明不带路易莎来的其中一个理由。其他理由还包括做饭之后的油烟味会弥漫整晚,走廊尽头的浴室里掉皮的地板,还有住在楼下的神经病。明应该搬家,重新站稳脚跟。几年前,他把一张机密光盘落在地铁上,第二天早上在广播四台听到了相关讨论,自此人生一落千丈,一个月内就被发配到了斯劳部门。很快他的家庭也随之破裂。他有的时候会反思,如果自己的婚姻更美满一点,是不是就能撑过事业上的失败?但后来他发现,真相比他想得更现实:如果他自己更坚强一些,他就能拯救自己的婚姻。但无论如何,他的婚姻都早已结束。他已经有路易莎了。克莱尔肯定不乐意看到他交女朋友,但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女人是天生的间谍,背叛还未发生就能感知到其存在。

老家伙说:“但是克格勃已经不存在了,冷战也结束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赢了。”

他的杯子又空了。明伸手去倒酒,恍然意识到现状也许永远不会改变。他会被永远困在这个绝望的房间,困在斯劳部门这座职业坟墓里。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他已经为过去的错误赎过罪了,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犯错的机会,不是吗?他只要抓住摄政公园递过来的这根橄榄枝,办好蜘蛛·韦布的这次峰会,就能上岸。如果这是一场测试,那么他一定要通过。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这是他的信条。一切都有隐含的意义,只要你挖得够深就能将其揭露。

“他觉得有克格勃的人在暗中投毒。”

不要相信任何人。这是最重要的。谁都不能相信。

“如果他是最近才开始变得多疑,他不可能活这么久。但你是想说他比以前疑心更重了,所以他的具体症状都有哪些?”

当然,除了路易莎,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路易莎。

“他的被害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对她知无不言。

瑞弗能看出来,老家伙喜欢听这种话。他不会放过任何探索精神洞窟的机会,尤其喜欢瑞弗直言不讳。“而你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你接受过严格的医学训练。”

瑞弗离开了,房间再次陷入寂静,让大卫·卡特怀特得以回顾两人刚才的对话。

“我觉得他可能疯了。”

失算了!

“杰克逊·兰姆,他怎么了吗?”

他说了ZT/53235的代号,瑞弗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还重复了一遍。瑞弗不会忘记这串数字,他一向擅长记忆电话号码和车牌号、比赛分数,往往过了几个月都还能背出来。卡特怀特觉得外孙是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当然也少不了他的用心栽培。所以瑞弗迟早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外公把这串代号记得一字不差,却要装作记不清了?

“是兰姆。”

但人老了就要学会接受有些事情你无力改变的现实。所以大卫·卡特怀特把这段插曲锁进了记忆抽屉,决定不再因此烦恼。

外公没有理会他的这句话,两人都知道其他的理由并不重要。

壁炉中的火快要熄灭了。刚才那只潮虫慌乱地攀爬着,最后却纵身一跃被大火吞没,好像宁可立刻死去也不愿经历漫长的等待。这还只是一只潮虫,众所周知,人类在类似的境遇下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大卫·卡特怀特不愿再思考这些,他的脑海中全是封闭的记忆橱柜。

“我不只是因为这个才来看你的。”

亚历山大·波波夫就是其中之一。就像他对瑞弗说的那样,他之所以从未提起过波波夫,是因为他已经十多年没想过这件事了。他不去想这件事的理由也和他说的一样,因为波波夫只是一个传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至于迪基·鲍,显然这个酒鬼发现自己对安全局已经没了用处,声称被绑架是他为了确保养老金的最后手段。卡特怀特并不觉得他没带车票死在巴士上有什么奇怪的,相反,电影开头早已预示了这样的结尾。

“你有事想问我。”外公说。

但杰克逊·兰姆却不这么认为。这个老特工的问题并不是他总在想方设法地折磨手下的人,而是和其他所有老特工一样,一旦他开始在意某件事,一定会追根究底。大卫·卡特怀特见过许多类似的案例,已经分不清楚哪件是哪件。

吃完饭后,他们拿着威士忌来到了书房。壁炉里火光跃动。这些年来,老人的扶手椅像吊床一样适应了他的身体;另外一张椅子则渐渐适应了瑞弗。就他所知,没有其他人会坐这张椅子。

他再次拿起酒杯,发现杯子空了之后又放下。再喝一杯他就会睡死过去,一个小时后醒来,睁着眼直到天明。如果问他最怀念年轻时的什么,那就是像婴儿一样酣然入眠的能力。沉沉地睡去,慢慢地醒来,精力充沛,就像一只盛满水的水桶。失去之后你才会发现,这是一种宝贵的天赋。

瑞弗有的时候会想,要投入多少心血和努力,才能确保一切都维持原样?

衰老会让你习惯自身的无力,也会让你明白事物绝非恒定不变,有时不经意间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瑞弗从伦敦桥前往外公的家:汤布里奇。对于外公而言,那里就像是奋战了一生后赢得的领地。老家伙会去附近的商店买报纸、牛奶和其他日用品。对着肉铺、面包房和邮局的女店员调皮地眨眼,任谁也不会猜到,那双手葬送过数百人的生命。那个老人下达的命令甚至有可能改变历史进程,但更多的时候是确保一切如常。他表面上的职位在交通部,并且大度地担下了当地居民对巴士问题的种种不满。

亚历山大·波波夫是一个传说,亚历山大·波波夫并不存在。

他在地铁上,旁边坐了一个漂亮的棕发女郎,她坐下的时候短裙向上卷起。两人几乎一拍即合,在同一站下了车。他们站在电梯旁犹豫着,要不要交换彼此的电话号码。接下来一切都水到渠成:红酒、比萨、床、度假。第一间共同公寓,第一次周年纪念,第一个孩子。五十年后,他们欣慰地回顾幸福的一生,然后去世。瑞弗揉了揉眼睛,对面的座位空了出来,女郎坐了过去,握住了旁边男性的手。

但现在依然如此吗?

太傻了!

他盯着渐渐熄灭的炉火。就像逐渐逝去的火光,很多事也悄然消散。思绪沉滞,跃动的光线也无法带来更多启发。

无法追踪的毒药。瑞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