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流人01:驽马 > 第12章

第12章

兰姆说:“哦,对,是你外公告诉你的吧?这个说法。”

“但我说的没错。”

他点点头,好像终于破解了一桩谜题。

兰姆抬起一边眉毛,说:“潜逃资金?好久没听过这个词了。”

当然,兰姆说得没错。瑞弗确实是从外公那里听说的。每个特工都需要一笔潜逃资金。老家伙说。几百块,几千块,看你需要多少。普通人管这个叫跑路钱,因为有了这笔钱随时可以辞职跑路。糟糕,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唉,不要告诉你外婆哦。

“穆迪从你办公室拿走的那个信封。里面装的是钱,你的潜逃资金。”

当时瑞弗十二岁,他还记得听到这句话时激动的心情。不是因为外公说了不能说的事,而是因为他说“不要告诉你外婆”,并且也相信他不会那么做。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在那个瞬间,他们都是特工。

“什么?”

活在刀尖上的人需要潜逃资金,因为他们随时有可能跌入万丈深渊。这笔钱可以帮他们减缓冲击,给他们一次逃离的机会。

“那里面是钱,对不对?”他问。

“没错,”兰姆出乎意料地承认道,“那确实是潜逃资金。”

他们路过了一家文具店,蓝白色的商标很眼熟。瑞弗忽然想明白了之前很在意的一件事。

“嗯。”

事件之间相互关联。霍布顿、穆迪、哈桑·艾哈迈德,还有希多中枪……这都是某人设计的陷阱。兰姆发现了。他去见了戴女士。他没有明说,但还能是谁?自从跟踪她两天之后,瑞弗再也没见过她本人,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了。而兰姆,无论他是否在斯劳部门,才是那个和她在半夜约谈的人……

“如果你在打歪主意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巨款。”

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瑞弗眨了眨眼,眼前的画面再次恢复清晰。

“我没打歪主意。”

窗外,瑞弗看到有人蹲在商店门口,被一堆纸盒挡在后面。车子快速驶过,瑞弗甚至来不及记住眼前的景象。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身影,头发凌乱、胡楂又长了出来。他记不清上次去剃须店是什么时候了,但医院应该会先剃掉希多的头发。没了头发,她的头看起来肯定很小,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外星人。

“一千五百英镑,一本护照,还有一把保险柜钥匙。”

兰姆没有回答。

“瑞士银行?”

“为什么是我们?”瑞弗问,“为什么不派特警小队或者执行员去?”

“什么瑞士银行。就是法国某个村里的小银行,从巴黎开车四个小时。”

“肯定有某种锋利武器吧,不然用小黄瓜斩首不是很傻吗?”

“四个小时。”瑞弗重复道。

“他们有武装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路上不堵,只有出租车和大巴。伦敦算是不夜城,但这要算上那些加班到半夜的上班族,或者在又黑又冷的凌晨去扫大街的环卫工人。瑞弗看着窗外,回想起兰姆之前说的话:绑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卧底,但具体是哪个只能靠猜,谁都不知道对方会作何反应。

“为了能有个借口除掉我?”

哈桑放任自己沉浸在希望的幻想中。

“你说得对。”

任谁都好……

兰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那个粗野的胖子,身上的衣服也像是从慈善商店的橱窗里穿出来的。但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间谍。他把潜逃资金藏在软木板后,正面订满了无人在意的打折优惠券。他误导了所有人,这正是间谍会做的事。老家伙曾经告诉瑞弗: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中,所以你不能让他们看到想要的真相。

他的舅舅和军队找到了他……

车子驶过泰晤士河,无数的玻璃大楼伫立在对岸。大部分塔楼都黑着灯,反射着来自地面或天空的点点星光。偶尔会有亮起的窗户,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坐在办公桌前或者站在屋里发呆,不知在看什么。世界永不停歇,总有新的事件在发生。而若非当事人,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理解的。

武装警察冲进了这栋房子……

当然,最后将你击垮的是希望。

特警队冲了进来……

比噪声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寂静。

这些念头蝴蝶一般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地窖上方有人在跺脚,然后是愤怒或惊讶的呼喊声——是打起来了吗?好像是。短暂的爆发后又是“砰”的一声,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另一幅图景:

哈桑气都不敢喘一声,仿佛他不是被藏匿的人质,而是在主动躲藏。如果那些混蛋知道他其实是个英国人,只想低调地生活,他们会忘记他的肤色、笑着接纳他吗?不,不会的。他们永远不会无视他的肤色。哈桑·艾哈迈德希望特警队、武装部队和舅舅的军队能追查到这里,毫不留情地把他们一网打尽。

然后他又想道:但是想一想又怎样呢?不然他该怎么打发等待死亡的这段时间?

拉瑞、摩尔和库里。

他想:不,放弃幻想吧。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库里、拉瑞和摩尔。

他看过很多电影,知道接下来的剧情。警察会趁着交赎金的时候出动,直升机在上方监控,地面人员潜伏跟踪,然后突然发起进攻!无数的闪光和呼喊声后,地窖的门被打开,楼梯口照进手电筒的光……

哈桑也不在乎他们是谁,不是吗?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我们真的会撕票,除非你舅舅付赎金。

但一分钟后冲进地窖的并不是他舅舅。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你。”

对,呃,他们是这么说了,但只是为了吓唬他。

他们指的是他。

你这个该死的巴基佬。

“快他妈的站起来。”

他们是这么说的,但这可能并不是真心话。毕竟,他们攻击并绑架了他。这些人给他下了药,把他关在潮湿的地窖里,冷酷地宣布要砍掉他的头。除了一瓶水和一根香蕉,什么都没给他。他们是坏蛋,所以也很可能是骗子。身居要职意味着财富,也许这只是一次普通的绑架案。虽然嘴上说着要斩首,实际上却是想从他舅舅那里拿钱。这比勒索他父母更合理,毕竟他父母虽然忙,却并不重要。他家不穷,但也不富裕。此刻哈桑几乎可以肯定,那些人就是想要钱。

但是哈桑站不起来,地心引力把他黏在了椅子上。于是他们来帮忙——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哈桑拖着颤颤巍巍的双腿被强行拉到了楼上。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话,也许他在祈祷。人在生死关头总会回到宗教的怀抱中。被关在地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向安拉祈祷,许下出去后会践行的承诺。如果他足够虔诚,安拉是不是就不会抛弃他?他就不会因信仰而死了吧?但哈桑没有时间细想,他被拖拽着走上楼梯,命运就在上面等待着他。

你以为我们在乎你的身份吗?

他以为斩首会发生在地窖。

哈桑不由得想道:忙碌且身居要职的舅舅是否能带给他足够的筹码?拉瑞、摩尔和库里会怎么想?

但其实是在厨房。

他的舅舅是个大人物,因工作繁忙无法来英国探望。这是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的。长大后,父亲和他说了另一个版本:舅舅之所以不来探望,是因为他不赞同母亲的婚姻选择,不赞同他们世俗化的生活方式。但他确实很忙碌,他是巴基斯坦的高级军官。

***

回忆结束,哈桑又回到了地窖里。

房子所在的平台破旧不堪,大部分是战前建成的。二楼的窗户被木板挡住,一楼的被厚厚的窗帘遮盖,没有一丝光亮。外墙上沾着水渍。

幼时的记忆会留下更深的印象,这段回忆给哈桑带来了些许慰藉,但也仅此而已。几年后,他在BBC新闻上看到了一个和舅舅长得一样的男人,正在与出访各国的美国总统会面。这证实了母亲的话,他舅舅确实是个身居要职、十分忙碌的人。

兰姆低声说道:“今晚没喝酒的举手我看看。”

因为他舅舅身居要职、十分忙碌,他的工作让他无法跨越半个地球来探望。

明和路易莎对视了一眼。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们?”

“给。”兰姆把穆迪的枪递给瑞弗,是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小手枪,“你要是敢把它对准我,就别怪我没收。”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的舅舅,为什么哈桑从未见过他?

这是瑞弗第一次持枪上街,他是不是应该更郑重其事一些?

但哈桑的家不在巴基斯坦。他的家是他住的地方。他每天早晨在这里醒来,和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一同生活。他的家是这栋房子,是房子所在的街道,街道所在的城市……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母亲会觉得家在别的地方?如果同一个词在不同人心中的含义也不同,他还能相信语言吗?

他说:“你觉得他们在里面吗?”

“他在家,巴基斯坦。”

那栋房子透出一股死寂的气息,不像是在沉睡。

“他在哪儿?”他问。

“我们以此为前提行动。”兰姆说。他们驶过房子,停在了二十码远的位置。明和路易莎紧跟其后。现在四个人都蹲在兰姆的汽车旁。瑞弗看了眼手表,如果兰姆估计得没错,执行员大概五分钟后就会到场。更准确一点说,是七分钟后。

当时哈桑五岁左右。

“我们进去吗?”他问。

“那是你的舅舅,马哈茂德。”母亲告诉他。

“进去。”兰姆说,“你和我,我们两个进去。你去前门。”最后这句话是对路易莎说的。“后备厢里有一根撬棍。你负责后门。”他对明说:“如果有人出来,不要让他们看到你,但也别跟丢了,明白吗?”

比如,他想起了第一次问母亲那个问题的时候。家里床头柜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人,哈桑问母亲:那个人是谁?他看起来像个军人,面部线条棱角分明,眼神高深莫测,仿佛他也知道时间旅行的秘密。他透过镜头,看向未来,隔着照片与哈桑对望,似乎在思考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是谁。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这是等了好几个月的外勤任务,他们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哈桑都以为自己停止思考了。他的大脑被情绪淹没,无法运转。但并不是这样,他没有停止思考,只是想法变成了情绪,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息,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他的思绪四处飘散,无从捕捉。一个、两个、三个想法接连跃入脑海,又变回最初的模样。但他也不确定,因为他已经忘记最初的想法是什么了。这个想法是源自恐惧、饥饿,还是孤独?他不知道。儿时他觉得观察蚂蚁很有趣,现在他又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他能穿越时空。虽然只有几秒钟,但他可以让自己离开这里,前往某段悲剧尚未发生的过去。

“好,记住别中枪,别把自己弄死。会记入我的档案的。”

你以为我们在乎你的身份吗?

路易莎拿出撬棍,几人纷纷走向目的地。明径直向前走去,绕到房子后方。路易莎来到正门前,把撬棍插进门锁边的缝隙中,像个天生的盗贼。她几乎将全身力气用在撬棍上,门被撬开了。兰姆双手握着HK手枪,动作快得不像个胖子。他冲进门向右走了两步,踢开一扇门,门后没有人。“武装警察!”他喊道。瑞弗三大步跨上了二楼,楼上一片漆黑,门缝中没有黄色的灯光。他俯身,快速走进第一个房间,转了三百六十度,举着枪。“武装警察!”但是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张床垫,还有一只拉开的睡袋,像蜕下来的皮一样蜷在地上。楼下传来了呼喊声。他离开房间,踢开第二扇门,同样没有人。楼下再次传来呼喊声,是兰姆在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扇门后是浴室。他拉开灯,浴缸下有一摊绿色的锈迹,淋浴的挂杆上挂着一件湿衣服。兰姆又喊了他一次,瑞弗跑下了楼。

这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抓他?

兰姆站在走廊里,看向厨房地板。他手里拿着枪,但是胳膊垂在身体两侧。

库里、拉瑞和摩尔。

瑞弗说:“楼上没有人。”

拉瑞、摩尔和库里。

兰姆说:“我们得走了。”

他们没有别的安排。

他的声音沙哑又干涩。

兰姆说:“你们有意见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安排?”

路易莎·盖伊从瑞弗身后走来,双手握着铁撬棍,问道:“怎么了?”

瑞弗、明和路易莎相视无言。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把哈桑·艾哈迈德救出来。”兰姆说,“然后我们就变成了英雄。”

瑞弗向前几步,走进厨房。

“到了之后呢?”瑞弗问。

倒在厨房地板上的尸体曾经更加高大,但现在他躺在血泊中,几只硕大的苍蝇在他身边嗡嗡作响。

兰姆说:“你是在开玩笑吗?”

他身后,路易莎说:“天哪。”

“现在去?这么晚了。”

厨房餐桌上摆着一颗头颅,切口参差不齐。

“在南岸。”

瑞弗转身,推开路易莎,刚跑出去就吐在了下水道里。

“你跟我走。”兰姆又对另外两人说,“去罗佩尔街,知道在哪儿吧?”

他们坐在蓝色的车里,红色的记忆留在脑海中,缓缓驶过黑色的河水。他们的衣袖和鞋子上沾满了血,一看就十分可疑,实际上也确实犯了罪。

“去哪儿?”瑞弗问。

开车的人说:“你真的有必要……”

“那就跟上我。”

“有。”

“没问题。”

“他只是……”

“你们两个有谁能开车吗?”

“只是什么?”

路易莎·盖伊有。

“我只是……”

兰姆走下楼,出门前点上了一根烟。他呼出白色的烟雾,问:“你们谁还有车?”

“你只是什么?”

尸体没有回答。

“我只是没准备好。”

兰姆看向躺在地上的穆迪,说:“好好看家啊。”

“得了吧。”

兰姆伸出一只胖手,瑞弗把枪放在他的手心里。枪消失在了兰姆的大衣口袋中,和另一侧口袋里的枪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真的。”

“在我这里。”瑞弗说。

“但他也没准备好,不是吗?但是你猜怎么着?结果还是一样的,他已经死了。”

“他的枪呢?”兰姆问。

是的,他确实死了。他们把他的头留在了厨房餐桌上。

杰德·穆迪的尸体还躺在地上,在裸灯泡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凄凉。兰姆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上楼去自己的办公室。进屋后,他从门边捡起软木板,挂回墙上,然后打开抽屉的锁,拿出了一个鞋盒。里面是一把用布包住的德国HK手枪。他在台灯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把枪放进了大衣口袋里。枪太沉了,大衣尴尬地向一侧倾斜。他把鞋盒留在桌面上,还留下了一盏亮起的台灯,转身回到了楼下。

他已经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