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你这是在干什么?背圆周率吗?”
“嗯哼,”她说,“没什么。”
“怎么了?”
他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希多抬起了一边眉头,等着他说些什么。
“你平时午饭都来这里吃吗?”她问。
他敢赌一根培根法棍三明治,剩下的八个文档也是一样。
“如果我想一个人待着就会来。”
他将电脑转回自己的方向,关上了文档。U盘上有十五个文档,他只打开了其中七个,但每一个里面都是圆周率。无限不循环小数。
她摇了摇头:“酒吧是公共场所,所以才叫酒吧。”她看了眼手表,“好吧,既然你还活着,我就先回去了。”
“是的。”
“你真的拷贝了霍布顿的文件吗?”
她滚动页面。“无限不循环小数。”
这也是老家伙给他上的一堂课: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只是因为没有人问。
“是啊。”
“你不是知道吗?”
“哈哈,真好笑。这个是圆周率。”
“再对我说一遍。”
“想吃派的话你得去柜台点单。”
她叹了一口气:“他每天早上都在同一家店喝咖啡。他会先把口袋里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其中就包括U盘。”她停顿了一下,但是瑞弗什么都没说。“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打翻了一杯咖啡。他去拿抹布,我趁机用假U盘换掉了他的U盘。拷完文件后,我又把U盘还了回去。”她又停顿了片刻,“拷文件用的电脑就是你送去总部的那个。”
“π。”她说。
“你看过文件的内容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拿过电脑,掀开屏幕,上面是一串数字。
“当然没有。”
“我经常去酒吧的问答大赛,所以知道很多这本书的章节名,虽然我没读过内容。”她看向瑞弗的笔记本电脑,“你到底在干什么?还在处理通话记录吗?”
有时要看出一个人是否撒谎是很容易的。比如,你可以观察他们的眼神:向左看就是在回忆,向右看就是在撒谎。但是希多直视着瑞弗的双眼,所以她应该没有撒谎,或者她非常擅长撒谎。毕竟他们都学过同样的课程。
“好吧,你没读完。”
“好吧,那——”
“你是说整本书吗?”
但是她已经走了。
“你真的读完了《英国特工阿申登》?”他问。
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回了电脑前。五分钟后,他确认剩下的文档也是一样的内容:无限不循环小数。除非霍布顿算出了科学家都不知道的圆周率位数,这不太可能是总部想要的文件。所以霍布顿要么是个神经质的被害妄想狂,甚至会给自己的秘密做假备份,要么就是希多手疾眼快地把文件调包了。
“我知道你很沮丧。你知道这是我们最长的一次聊天吗?”他们在一天内打破了两次纪录。
当然也有其他可能,但瑞弗完全猜不到。
“反正我问什么你都不会说的。”
这确实有可能,完全有可能……瑞弗抛下了三明治,回到了斯劳部门。
“兰姆什么都没说。”
回来的时候,同事们又聚在了一起。路易莎·盖伊和明·哈珀把他喊进了何的办公室,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分享新闻的对象。“他们播了一段新的视频。”
“你不应该来酒吧。”
“新的视频?”
“我不能讨论任务细节。”
“没错。”何面对着屏幕说道。其他人都围在他身边,包括希多。“第一个视频是循环播放的。”他说。虽然语气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大家都能读出他的潜台词:第一个视频是循环播放的,而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人。“现在他们换了一个新的,也是循环播放。”
瑞弗耸了耸肩。“有可能,兰姆什么都没说吗?”
瑞弗往边上挪了挪,找准角度,终于看到了被大家挡住的屏幕。
“名单真的是安全局泄露的吗?”
“而且,”斯图安·罗伊说,“你绝对不会相信——”
这些都是他昨晚回家的一个小时内从网上查到的。
但瑞弗已经相信了,因为画面就在何的屏幕上。布景和之前一致,但这次人质没戴面罩,能直接看到他的脸,而那张脸和大家的预测相差甚远。
瑞弗说:“于是曾经辉煌的事业一落千丈。”他想起了外公的话:他并不是因为信仰原因才被排挤的。如果你想混进核心圈子,有一些想法就必须要藏好。
有人说:“但这并不能说明绑架他的人不属于伊斯兰组织。”
两人相视一笑。
“要看这孩子到底是谁了。”
“但如果成员名单被发布到网上就很难低调了。”
“他可能是个新兵,身为穆斯林,却为英国政府效力,绑架犯想要以儆效尤。”
“一般加入这种组织都得低调一点。”
希多·贝克说:“他看起来不像个士兵。”
“我记得他们号称要采取‘直接行动’。”希多说。“巴基斯坦清除计划。”瑞弗说。
他当然不像一名士兵,他看起来柔弱又无力,吓得浑身僵硬。虽然士兵也可能被吓成这样,但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军人绝不会有的天真。
瑞弗开始享受这次谈话了。“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大英帝国的传统美德被‘政治正确’这种新兴概念取代。”
“所以他们才要给他戴手套。”希多说,“隐藏他的肤色。”
“成立这个党派的人觉得英国国家党已经被驯化了。”
“循环大概持续多久?”瑞弗问。
“官网上说他们是‘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二分钟。十二分钟多一点。”何说。
“只不过他的经历更戏剧化一点,当人们发现他是英国爱国党成员之后,他的事业也就毁于一旦。”
“为什么要做成循环视频?”
“很常见的人生轨迹。”
“播放持续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追踪他们的信号。至少能把找到他们的可能性从无变成有。”何叹了一口气。他喜欢让别人知道他很专业,但不喜欢解释细节。“他们每次换电脑,我们收到的信号就会中断。如果他们的网络局限在一组固定的代理内,我们就有可能查到他们的位置。”
“至少比在教区聚会上演讲要好。”她说,“二十年后,愤怒的年轻人变成了愤怒的老年人,这就是罗伯特·霍布顿。”
“墙边那个是什么?”凯瑟琳·斯坦迪什问道。瑞弗甚至没注意到她也在。
“行吧。总之他的履历就像典型的退役军官,但是他可以在国家报刊上发言,偶尔还能上BBC的《提问时间》。”
“什么是什么?”
“谷歌教的。”
“他左肩后。”
“高中历史课上教的?”
男孩身后几米,有什么东西倚靠在墙上。
“他是六十年代的工党内政大臣。”希多亲切地补充道。
“看起来像木头。”
“曾经是个明星记者,左翼分子,随着年龄增长变成了极端右翼。最后沦落到给小报写政治专栏,把国家问题都怪罪到移民、福利国家和一个叫罗伊·詹金斯的家伙身上。”
“某种手柄之类的。”
“哦,没有啊,他让我写一篇攻略发到博客上,你可以在政府的弱智问题官网上看到。换我了。你对霍布顿了解多少?”
“我觉得那是一柄斧头。”凯瑟琳说。
“都怪我母亲,她当过一段时间嬉皮士。兰姆跟你说了执行任务的时候要保密吗?”
“天哪……”
“我也没喊过其他人瑞弗,这不是个常见的名字。”
罗伊还在纠结男孩的身份。“如果他不是军人,可能是政治要人的亲戚?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
“你平时不叫我瑞弗。”
“外交名单上有失踪人员吗?”
“这又不难,瑞弗。”
“就算有也不会告诉我们。再说了,如果他真是某个大人物的孩子,绑架犯应该会说明的,这样才能提高收视率。”
“但是你查到了他在哪儿吃早饭。”
希多说:“好吧,所以他不是军人,也不是外交名单上的人。那他会是谁?”
她错开了目光。“我没怎么查。”
“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但是背叛了组织。”
“关于霍布顿,你都做了什么调查?”
“或者被组织发现在和女人鬼混。”
“你可以问一个试试。”
“或者发现他拿着啤酒看成人杂志。”
“你不也是吗?”
瑞弗说:“但也可能不是。”
“你是不是从来不会老实回答问题?”
“什么意思?”
“显然我错过了一场动员大会。”
“他可能只是个普通青少年,单纯因为肤色才被抓走。”
她红了脸。“你知道我的意思。而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何说:“这种肤色一般会被抓走吗?”
他靠回座椅上。“有意思,你说‘我们’?”
希多说:“要看绑架犯是什么人了,对不对?”
希多说:“查出那个孩子和绑匪的身份之前,谁也不能断言。但整个世界都在关注这件事,所以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瑞弗点了点头。
“所以他们很谨慎,应该不是骗局?”
何说:“我们不是已经聊过这个了吗?沙漠之剑、安拉之怒……无论名字是什么,都是基地组织。”
“何说查不出来,他们用的代理横跨整个地球,等你查到最近的一次信号,代理已经又换了三十台电脑。不过这只是何得出的结论,情报中心应该能查出更多。”
“除非他们不是基地组织。”瑞弗说。
“因为那份报纸,是啊,我看出来了。地点呢?”
杰克逊·兰姆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他盯着屏幕看了十五秒,然后说:“他是巴基斯坦人。”
“不过是早上录制的,因为——”
希多说:“也可能是印度人或者斯里兰卡人,或者——”
“所以也不是直播。”
兰姆断然道:“他是巴基斯坦人。”
“他好歹是专业的。他说整个视频的长度有三十多分钟——三十七分或者三十八分。”
“名字查出来了吗?”瑞弗问。
“我没看出来。”
“我怎么可能知道?但抓他的人肯定不是基地组织,不是吗?”
“何说视频是循环的。”
虽然瑞弗也说了类似观点,但他还是反驳道:“也不一定。”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问:“发生了什么?”
“再说了,”何说,“还会有谁在黄金时段直播斩首?除了那群人,根本不会有——”
“所以我觉得你不应该那样做。”
“太傻了。”兰姆说,“你们都是傻子吗?”
“所以呢?”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所有人:瑞弗、希多、罗德里克·何、明·哈珀、路易莎·盖伊、斯图安·罗伊,还有凯·怀特。他看向凯瑟琳·斯坦迪什的目光尤其严厉。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他们可以斩首,我们当然也可以。这场戏的意义就在于此。某些人的想法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另一些混蛋会说:‘既然在卡拉奇能行得通,那伯明翰也行。’罗伊刚想说什么,兰姆瞪了他一眼。“地点并不重要。”罗伊闭上了嘴,“相信我,他就是巴基斯坦人。因为对那群蠢货而言,这就是穆斯林的代名词。无论抓他的是谁,都不可能是基地组织。他们之所以会抓走他,是因为觉得那孩子是‘基地组织’的一员,或者是方便的替代品。犯人不是想跟撒旦的走狗开战的穆斯林,而是觉得自己能借机复仇的国产蠢货。”
“我以为你是来买醉的。”
没有人说话。
“希多,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很失望,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吗?”
“是吗?”她看向那根被冷落的法棍。
瑞弗宁可拔掉舌头也不会说自己和兰姆的想法一致。“就算你说得没错,他们为什么没有主动说出来呢?为什么要给他戴上面罩?”
“我饿了。”
“换成我,我也会这么干。”兰姆说,“如果我想追求最佳戏剧效果,就会先让大家自以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样等我揭露真相时,所有人都已经有了成见。”
希多·贝克坐在他的对面:“我们有一间办公室,专门用来工作的。”
他说得没错。瑞弗想,这个胖子说得没错。世界各地的人都像兰姆说的那样,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次也是极端伊斯兰组织在搞鬼。他不由得想道,真相揭露的时刻,会有多少人的愤怒被困惑冲淡?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会想:虽然这次事件惨无人道、绝对称不上正义,但也算是某种报应。
“工作。”他说。
凯瑟琳说:“我看不下去了。”然后离开了房间。
瑞弗吓了一跳,心虚得就像被抓到在看黄片。
兰姆说:“这么说,你们在这儿扎堆是手头的工作都做完了吗?下午三点之前我要看到做好的文件放在我的桌子上,你们最好再附上详细说明,解释为什么每份文件都要延期六个月才能做完。”他看向他们,没人敢吱声。“很好,因为咱们也不想因为业务能力低下被所有人看扁,毁掉自己仅有的信誉,是吧?”
“你在干什么?”
何的屏幕闪了一下,视频播到了结尾,再次开始循环。男孩脸上的表情依旧无辜而天真,但是他的眼中充满了黑暗和恐惧。
他点的培根法棍被放在一旁,咖啡难以入口。杯子和盘子分别在电脑的左右两侧,他正在浏览希多从霍布顿那里偷来的文件。但这不可能啊,为什么会是这样?除非……
“有人知道穆迪在哪儿吗?”兰姆问。
十分钟之后,他的决心动摇了。
但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回答。
马路对面的酒吧提供各色食物,宽阔的空间可以容纳许多隐蔽的角落。瑞弗提前下楼午休,所以这算是一顿早午餐。斯劳部门的人都沉浸在早上的新闻中,没有人意识到他离开了工位。他必须找点文书工作之外的事做,他想感受一下蜘蛛·韦布的日常。于是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插进U盘。这其实算是犯罪,但瑞弗很生气,顾不上那么多。很多时候对于年轻人来讲,义愤填膺就是足够的理由和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