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流人01:驽马 > 第6章

第6章

“什么?”

“你做了什么?”他问。

“你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扔到斯劳部门?”

她转过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但一个错误不会终结你的职业生涯,你还有机会的。”

她说:“斯劳部门的工作也是有意义的,必须要有人去做。”

“为什么道歉?”

“一群受过训练的猴子都能完成这种工作。”

她说:“对不起。”

“多谢夸奖。”

他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全名。

“我说得没错啊。”

“我真正应该做的,是这个。”他说着,指向屏幕,画面中的蒙面男孩坐在阴暗的地窖中。“防止这样的事发生。如果发生了,就想办法制止。这才是我的工作,希多尼,我不想干别的。”

“昨天早上的工作也是吗?偷走霍布顿的资料?”

“你这就是在说气话了。”

“嗯,好吧,那个算是——”

“律师?房地产?”

“我不是想反驳你,我只是想说,可能斯劳部门也在改变。没准儿这里并不是一个死胡同,我被派去做了一个真正的任务,你也出了外勤——”

她沉默了。

“去捡垃圾。”

“金融?”他说,“保险?”

“好吧,这确实是猴子也能完成的工作。”

“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啊。”

瑞弗笑了,又摇了摇头。屏幕上的画面依然没有变化,他的笑声也逐渐变得无力起来。

“辞职了去干什么?”

“这个可怜虫需要比猴子更聪明的队友。”他说。

“你要是这么讨厌斯劳部门,为什么不辞职呢?”

希多点了点头。

“你还是没明白。来到这里意味着我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看着直播发呆。我加入安全局不是为了干这个的。”

瑞弗的手落在大腿上,摸到了裤子口袋里硬邦邦的U盘。

希多·贝克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吧,但也不能算很久,不够评选长期服役奖的。”

他知道,她大概也是好意。但她的前辈就是因为受不了斯劳部门的工作才提了离职。他自己的也是。那个人叫布莱克,只在这里待了六个月,瑞弗来之前他就走了。这是一种逼人自行辞职的方式,这样安全局就能规避很多官司和诉讼。他突然想道:也许这就是希多被送来的原因。相比起她的青春活力,下等马悲惨的境地会被衬托得更加难以忍受。他现在就能感受到那种失败的滋味,看着屏幕里的蒙面男孩,他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无论安全局如何应对,都和瑞弗没有关系。

他说:“我来了八个月两个星期零四天。”

“怎么了?”

那就是两个月左右。

他转回希多的方向:“什么?”

“不记得了,我应该是八月来的。”

“你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更确切的日期呢?”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几个月吧。”

他的桌子上摆着一沓崭新的通话记录,肯定是凯瑟琳·斯坦迪什在新闻开播前拿过来的。他拿起最上面那张,又放下。纸张落下的声音比他想得还要刺耳。他可以再花一个小时写一份报告,描述从可疑地点随机抓取的聊天内容,总部的人会草草地瞥上一眼,然后丢到一旁。希多又说了句什么,瑞弗没有听到。他盯着屏幕,看着那个不知为何即将被斩首的男孩。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如果他手上的报纸可信的话,地点就在英国。

他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火车上的炸弹已经很糟糕了,但这种级别的事件,相关报道很快就会扩散到国际层面。

不用问瑞弗也知道,她指的是杰克逊·兰姆。

希多尼·贝克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戴手套?”

希多说:“他这次真的把你惹毛了,是不是?你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生气。”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好问题,可惜瑞弗没有答案。

他们都知道解决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他只知道,他必须要采取行动,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而不是在这处理文件。

瑞弗说:“不一定。如果他们聪明,不,如果他们很笨的话……”

他再次感觉到了口袋里那只硬邦邦的U盘。

“我们能追查这条链接吗?”希多问,“查到原始IP?然后弄清楚这个视频到底是在哪儿直播的?”

无论那里装着什么资料,此时都落入了瑞弗的口袋。这是他真正付诸行动、摘取的胜利果实。

瑞弗忽然想到,全国、全世界有多少漆黑的房间?人们盯着电脑、手机屏幕,看着那幅近乎静止的画面。渐渐地,一些人会变得和他一样焦躁,还有一些人会被猎奇的快感吞没。

就算浏览其中的内容涉嫌越界,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那条博客发在他们的新闻版块上,链接和威胁信都发在那里,大家都在转发那个地址,现在肯定四处传遍了。”

麦克斯店里的咖啡还是那么难喝,报纸还是那么无聊。罗伯特·霍布顿翻完了《泰晤士报》,甚至没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他正在盯着《每日电讯报》上的金发美女出神,却突然注意到了咖啡店里正在播放的新闻。他抬起头,麦克斯和一名顾客站在柜台边,两人都盯着角落里的电视。一般情况下,霍布顿会让他们把声音关小一点,但今天他一反常态,让他们把声音调大了。

“是BBC。”他看着希多发给他的链接,忽然大声说道。

“……尚未有人宣称对此负责,屏幕上也未曾播放除青年以外的画面。不过,根据今早四点在BBC实时新闻版块发布的匿名博客,该青年将在四十八小时内被斩首示众……”

瑞弗的目光回到屏幕前,男孩手中的报纸颤抖着。但是他为什么要用报纸的最后几页对着摄像头呢?英格兰大获全胜——说的是昨晚世界杯的预选赛。

麦克斯说:“太离谱了吧。”

虽然是编的故事,但这并不代表它不够真实。

顾客说:“简直是禽兽,彻底的禽兽。真应该把这些人都枪毙了。”

“没错。在我十二岁生日时,他给我买了一套勒卡雷全集,我至今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的。”

但是霍布顿完全没注意听他们说话。

“《英国特工阿申登》。”

他知道有一件事即将发生,正在每天的新闻中寻找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件事迟早会从深海中浮现,那时他一定能认出来。

“但他给我讲的第一个睡前故事是《基姆》。”瑞弗能看出来,她也知道这本书,所以没再做解释。“那之后是约瑟夫·康拉德、格雷厄姆·格林,还有毛姆。”

就是这个了。就是这条新闻。

“我也没这么说啊。”

麦克斯重复道:“太离谱了。”

“他现在还老当益壮。”他回头看去,她把座椅转了过来,此时正看着他的屏幕,而不是自己的。“而且他也没有把国家机密给我当睡前故事讲。”

但是霍布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桌前,拿起钥匙、手机、钱包、笔和记事本,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塞进包里,除了报纸。

“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把报纸留在了咖啡厅。

“不是曾经。”

***

“你的外公。”她说,“曾经名震一时的大卫·卡特怀特,是吧?”

九点刚过,湿漉漉的阳光洒向伦敦大地。如果你此刻心情舒畅,就会觉得这是在预示即将到来的好天气。

“我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阳光照在摄政公园附近一栋巨大的白色建筑物上,似乎暗示着他们面临的难题也即将迎刃而解。

“说得好像你经历过一样。”

戴安娜·泰维纳的办公室位于顶层。曾经她还能享受窗边奢侈的风景,但自从伦敦的七七爆炸案后,高层人员的办公室就被移到了建筑中心,远离外墙。现在她唯一的窗户是一扇巨大的玻璃门,方便她监控自己的团队,也方便他们看到她。情报中心也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里充满了柔和的蓝光。某份可供借阅的档案称,这是最接近自然光的人造光。

换成其他时候,瑞弗可能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是的,”他赞同道,“以前要渗透极端组织还没有那么难。”

泰维纳对此没有什么怨言。她不怪那些年轻人拿走她辛苦争取到的东西,没必要为了一样东西发动两次战争。

“没有线人。”她说。

她接受训练时,冷战正临近结尾。有时她会感慨,那时的世界更单纯易懂。在安全局漫长的历史中,无数妇女牺牲在了敌方战线后,但很少有人身居高位。泰维纳一直在努力打破这种传统。她知道,很多人在背后喊她“戴女士”。如果十年前有人告诉她安全局会拥有一位女局长,那么她觉得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会是自己。

“但可用的实时情报并不多。”

然而历史的发展难以预料。查尔斯·帕特纳去世后,安全局的走廊里也弥漫着改朝换代的气息。“困难时期”这个词反复出现,人们需要一个可靠的领导,也就是英格丽德·蒂尔尼。蒂尔尼是一位女性,这让泰维纳烦躁不已,她本该为此高兴的。

希多差点忘了自己刚才问过这个问题。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进步。虽然不被别人抢先会更好,但她确实向前了一步。虽然新政策下设置了好几位副局长,但泰维纳现在是二把手了。她的团队享受着人体工程学椅子,沐浴着春日阳光,但没关系,因为他们还要面对地铁上背着自杀式炸弹的年轻人。只要能帮他们投入工作,泰维纳都愿意支持。

终于,瑞弗说道:“还有时间。局里花了很多精力和财力打击极端组织。”

今天早晨,他们还要处理一件斩首案。

也许他们期待着视频能发出声音打破这份沉默,但是这份期待注定落空。

网页链接是凌晨四点左右出现在BBC的博客上的。附带的留言精简无比:四十八小时后我们会将他斩首示众。没有标点,用词简洁。极端组织,尤其是宗教极端组织往往会来一次小小的布道:撒旦之子,永恒之火,诸如此类的。如此反常的留言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如果他们只是想设一场骗局,并不打算动手,附上的信息应该会更详细一些。

两人再次陷入静默,只不过和以往不同,这次弥漫在空气中的不是尴尬,而是沉重的气息。

如今这条视频就像任何成功的媒体盛事一样,出现在所有身边乃至全国范围的屏幕上。无论在家中还是办公室,健身房的跑步机上,移动设备和苹果手机上,出租车的显示屏上,甚至整个世界的人都会在一天的不同时刻看到这个视频。他们对此的第一反应会和情报中心一样: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英国?明明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法外之地。就算你说哈萨克斯坦人至今还用人头玩马球,那些西方人都会点点头相信你,说:“是啊,我也听说过。”但即便在英国最混乱的街区,也不应该有人去砍别人的脑袋——至少不应该是在BBC上。

他们离开的这几分钟里,什么都没有变。

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泰维纳这样对自己说道。她不会让他们得逞。阻止这起案件会成为她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同样地,这也会成为“混乱年代”的终结,给无数造假的文件、可疑的死亡事件画上句号。然后她、她的上层和手下们都能够摆脱这种僵持的现状,挽回安全局的名誉。他们是这个国家的守护者,危难时刻率先挺身而出,问题解决后却不一定能得到感谢。一年前,某恐怖组织对伦敦发起了袭击,安全局在两天内捕获了该组织的全部人员,收缴了他们的武器。然而事后在法庭上,人们最关注的问题竟然是“为什么这个组织能存活那么久?为什么要放任他们存在,甚至差一点就让他们达成目的?”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弹出了一封邮件。他点进上面的链接,浏览器从安全局的标志变成了熟悉的监控画面:蒙面男孩坐在地窖中。

失败的时刻会被铭记。每年都会有人来到街上,为无辜的牺牲者默哀。成功的时刻却会被遗忘,被明星八卦或者经济下行的话题替代。

“稍等。”

泰维纳看了下手表,要处理的文件堆积如山,第一份简报随时可能出现在她的书桌上。三十分钟后还有一场紧急会议,要向内务部长汇报情况。然后要对媒体表明立场态度,还要和管治委员会开会。英格丽德·蒂尔尼在华盛顿,戴安娜·泰维纳还要将情况如实相告。蒂尔尼肯定会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这件事搞砸了,一位公民在电视上被当众斩首,处理事件的人也是泰维纳而不是她。

他终于联上了网。“那个链接是什么?”

然而在那之前有人敲响了她办公室的门,是尼克·达菲,监察部门的主管。

“局里的工作——在这里、摄政公园,还有情报总部,大家都很谨慎。一旦他们查出那个孩子的身份,还有可能的藏身地,肯定就会列出嫌疑犯名单,不是吗?”

无论你职位多高,当看门狗突然来访时,你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心虚。

瑞弗点了点头。

“怎么了?”

“总部肯定会盯着他们的。”希多说。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汇报给你。”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几年前确实发生过类似的事。一个白人记者被当众斩首。

“我很忙。”

瑞弗本想抖个机灵,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那样做没什么意义。他说:“还会是谁呢?我们又不是没见过类似的事。”

“是很重要的事,老大。”

希多说:“你觉得何说得对吗?绑架犯真的是基地组织?”

“说吧。”

他的电脑开机了,但是就像一个刚睡醒的人类,还要再过几分钟才能真正投入工作。他点开了浏览器。

“我昨天和前同事喝了一杯。他叫穆迪,杰德·穆迪。”

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希多会被派去执行任务?

她说:“米洛·韦斯那件事之后他就被踢出队伍了,他不是在斯劳部门吗?”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所以她应该已经不会再追究了。

“是的。而且他对此心怀不满。”

“你要是真的收拾干净了我可能会好受一点,今天早上来的时候我桌子底下还有鸡蛋壳。”

门打开了,一个叫汤姆的年轻人进屋,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泰维纳桌上。是案件的第一份简报,看起来薄得可怜。

“收拾干净的过程很煎熬,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让你好受一点。”

泰维纳点点头,汤姆无言地离开了。

“大部分蠢事都是。”希多说。

她对达菲说:“三十分钟后我有一个会。”

“我本来以为会很好笑。”

“穆迪提到了一个任务。”

“确实很蠢。”

“他有保密义务。”她拿起文件夹,“如果他在吹嘘曾经的功绩,把他带回局里教训一顿,或者让某个警察替你教训一顿。我真的有必要教你该怎么做好本职工作吗?”

瑞弗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昨天那件事,对不起。我太蠢了。”

“他不是在聊过去的事。他说杰克逊·兰姆在给人派任务。”

电脑发出了尖锐而不耐烦的“哔”声,好像让人苦苦等待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她顿了顿,然后说:“斯劳部门从不出任务。”

她没戴那个银色吊坠。如果有人问她平时是否戴着那个吊坠,瑞弗会说不知道。但其实她只有一半时间是戴着的,所以瑞弗认为那个吊坠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但不会有人问他这种问题的。

“所以我才会来跟你汇报。”

她在办公桌前坐下。与此同时,瑞弗的电脑屏幕也逐渐清醒,逐渐变成蓝色,然后又变回一片漆黑。他一边等待开机,一边看了眼希多。她把头发梳到脑后,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可能是因为她穿了一件黑色的V领羊毛衫,也可能是因为她盯着一个即将被斩首的蒙面青年坐在镜头前整整十分钟。

她看向他身后,玻璃门对面是情报中心的团队。然后她又看到了玻璃中映出的自己。她今年四十九岁,积攒的压力、无穷尽的工作,还有残忍的岁月都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生来有一副好皮囊,也知道该如何发挥自己的长处。今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上衣,搭配黑色西装外套,衬出及肩短发的颜色。她看起来状态不错,会议间歇再收拾一下,没准儿到了晚上就不会像在牧场被猪拉着跑了几圈。

“没什么。”

前提是别再让她遇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我只是没发现你进来了,希多。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说:“什么样的任务?”

“哦,当然了。给电脑开机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我能理解你为什么需要聚精会神。”

“我之前以为是派给一个男的,但其实——”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注意力太集中了。”

“希多尼·贝克。”泰维纳的声音锐利得仿佛能割开玻璃,“杰克逊·兰姆派她去查一个记者,罗伯特·霍布顿。”

希多率先反应过来:“天哪,真是抱歉,但是你别忘了我也在这里办公。”

尼克·达菲点点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给老板叼来一块骨头是一回事,给她叼来一块她亲自埋好的骨头又是另一回事。他说:“好吧,当然了,呃——”

“啊!”

她冷冷地看着他,但他没有退缩,这点值得褒奖。

“你觉不觉得——”

“但是你也说过,斯劳部门不出任务。”

瑞弗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电脑开机。他坐在桌前,默默咒骂着开机的速度之慢,完全没注意到希多进屋。她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这不算是任务,只是跑个腿。”

然后他转过身去,艰难地爬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有些惊讶,这几乎就是他对杰德·穆迪说的原话。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笨重而油腻的前特工眼中露出了一丝狠厉的冷光。

泰维纳说:“那些下等马不是在写报告就是在整理文件,但偶尔偷个东西还是可以的。我们人手不够,达菲,现在是困难时期。”

兰姆在原地停留片刻,他的嘴唇上沾着杏仁可颂的糖霜。他看着电脑屏幕,画面和之前几分钟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他舔了舔嘴唇,吃掉多余的糖霜,眼睛紧紧地盯着屏幕,仿佛对舌头的动作毫无察觉。如果何或者穆迪此时回过头来,就会惊讶地发现兰姆和以往不太一样。

“需要全员出击。”他听到自己说。

于是大家一个个地离开房间,只留下罗德里克和穆迪。穆迪把风衣挂在门后,没有说话。就算他说了何也不会回答。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还有别的事吗?”

“好了,你们肯定还有一堆文件工作没做完,为什么还聚在这里?”

他摇了摇头:“抱歉打扰了。”

没有人说话。

“没事,警觉一点总是没错的。”

他说:“你们以为会发生什么?蝙蝠灯亮起,戴女士大喊‘全员出击’?不可能的。我们和其他人一样,看看电视就行了。我们不会采取行动,那是大人的事,你们没资格和成年人玩。还是说,你们已经忘了?”

达菲转身离开,刚走到门口,她又开口了。

兰姆的声音变得冷淡而疏远。屏幕上的男孩依旧蒙着面,手中举着报纸,就像一张不会变化的屏保。

“对了,尼克?”

这个简短而尖锐的问句让瑞弗陷入了沉默。

他转过身来。

“不能吗?”

“有一些人如果知道我找了外部人员帮忙,可能会觉得我们不够专业。”

“天哪,我们总不能装作没看到这件事——”

“明白了,老大。”

“接着做平时的工作,不然呢?”

“但我们只是在合理利用资源。”

“对啊,我们要做什么?”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说完后离开了。

兰姆反问:“怎么办?”

如果可以避免的话,戴安娜·泰维纳一般不会留下书面记录。杰德·穆迪也不例外。

瑞弗问:“所以我们怎么办?”

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里,影像还在继续播放:身穿橙色连体服、头戴面罩的男孩。全世界无数的人都在同情他的遭遇,为他祈祷,猜测他的身世。对戴安娜·泰维纳而言,他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必须如此。如果她任自己被情绪吞没,就无法做出必要的决策,把他安全地带回家来。她会做好自己的工作,手下团队也会做好他们的工作,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就这么简单。

凯·怀特想说什么,但是闭上了嘴。如果大家再刻薄一点,可能会说这是她第一次选择闭上嘴。

她站起身,拿起文件。走到门口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把一只U盘锁进抽屉里。这是昨天下午詹姆斯·韦布给她的,希多·贝克拷贝了霍布顿的文件。U盘和电脑被安全地运送至此,没有人看过其中的内容。装了文件的笔记本电脑已经被格式化,她相信韦布的说辞。如果他真的看了文件内容,她对他的评价反而还会高一点,但那样她就不会派他去执行任务了。

“我们正在看。”

电视上,被罩住脸的男孩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报纸颤抖不已。他会活下来的。她对自己说道。

又有一个人姗姗来迟,是杰德·穆迪。他还穿着外套。“你们都听说了?”

但就算是戴安娜·泰维纳也不得不承认,他肯定吓坏了。

何说:“是谁有区别吗?无论他们自称什么,都是基地组织。沙漠之子、安拉之剑、圣典之怒,全都是基地组织。”

恐惧寄生在人的肚子里。它会钻进去,把那里变成自己的家,将里面的东西搬空,给自己腾出一片空地。它喜欢听到自己翅膀扇动的回声,欣赏自己制造的恶果。

“如果你的诉求和砍头有关就有可能,相当于是针对潜在客户的精准营销。”

他感觉自己的英勇无畏持续了大概十分钟,实际上却只有三分钟。那之后,恐惧重新布置了他腹中的家具,让他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在了铁桶里。他的双手握紧又松开,直到腹腔开始绞痛。还没吐完,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不是简单的恶作剧。无论那些混蛋怎么想,这早就超过了玩笑的范围。等警方介入后,“我们只是开个玩笑”这种借口在法庭上可行不通。

“斩首也不能帮他们达成诉求。”希多反对道。

他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他在那辆车里待了多久?相机应该是昨天架起来的,但也可能只是两个小时之前。今天可能变成了明天,那张报纸可能是假的,刊载着一些尚未发生的新闻。

“怎么这么低调?”兰姆思索着,“斩首是要引起人们的注意,但如果你不说自己的诉求,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集中精神,振作起来。不要让拉瑞、摩尔和库里影响到他。

整个过程中没人移开视线,大家都盯着屏幕。

是的,他给那三个人起了名字:拉瑞、摩尔和库里。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这么喊三人一组的客人的。如果是两人一组,就叫劳莱和哈代。

罗德里克·何说:“斩首的信息和时限写在博客上,和视频链接在一起。没有其他信息了,直播也没有音频。”

以前他觉得给客人起这种名字很无聊,更别提父亲每周都要这么喊上两三次。拉瑞、摩尔和库里干了这个,劳莱和哈代干了那个。他会想:换点新鲜的吧。但如今这种无聊的名字反倒给了他一丝慰藉。他甚至能听到父亲的声音:瞧瞧你,整天混在喜剧演员中间就是这个下场。不是我的错,爸爸。他想道,不是我的错。他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他们不尊重传统。”兰姆说,“我猜他们还没说这个被蒙面的小朋友是谁吧?”

但是他确实在边走边发呆,大脑在努力构思段子,想得太久太入神,才让那些人有了可乘之机。但这也挺好笑的,不是吗?一群十二岁的小孩都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又不是机动兵。

“他们数学不好?”瑞弗问道。

但是他们把他绑走、给他下药,还扒光了他的衣服,只留一条内裤丢在这座地窖里。他们把他关在这里一个、两个、三个小时,或者整整两个星期,直到他习惯了黑暗,突然亮起的光就像把天空撕开一样刺眼。

“一般这种都是一天或者三天,二十四小时或者七十二小时——不是四十八小时。我现在已经开始讨厌这帮人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拉瑞、摩尔和库里行事粗鲁,总是扯着嗓门说话。

没人质疑他的说法,但他还是解释了一下。

天哪,你简直脏死了——

“四十八小时?”兰姆问道,“为什么不是七十二小时?把两天改成三天,这很难吗?”

这地方臭死了——

“四十八小时后。”

然后他们把新衣服扔给他:一件橙色的连体服,还有面罩和手套。

“什么时候?”

“你们为什么——”

希多说:“他们想砍掉他的头。”

“闭嘴。”

“他们表达过诉求吗?”

“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谁都不是——”

她耸了耸肩:“还不知道具体身份,但确实很吸引眼球。”

“你以为我们在乎你的身份吗?”

“他们?”

他们把他按在椅子上,往他手里塞了一份报纸。周围响起了器械的声音,他听着他们说话,知道他们是在设置一台相机。他发现自己正在哭,成年人也会这样吗?成年人会意识不到自己哭出来了吗?

“他们说要将他斩首示众。”

“别乱动。”

“有声明吗?”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告诉一个人让他不要觉得痒一样。

“博客帖子。”希多说,“早上四点左右开始播的。”

“坐好。”

“说得对,别解释了。他手里拿的是今天的报纸。”兰姆再次点头,对自己的推理十分满意,“所以就算不是直播,也是不久前拍的。你们怎么找到这个视频的?”

坐好……

“你真的想听我解释细节吗?”

他坐在椅子上,眼泪被面罩遮住。没人说话,空气里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应该就是那台相机。还有纸张抖动的声音,那是他手中的报纸。他不由得想道:还是太安静了。他应该尖叫,他应该大骂出声,让那些混蛋知道他并不害怕。他才不怕这些社会渣滓。他应该大喊大叫、破口大骂,但是他做不到。因为他内心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你骂出来,他们就会生气,他们会觉得你不配合,到时候这些人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这个声音和相机的低吟、报纸的颤动一同回响在他的脑海中,直到其中一人说:“好了。”然后相机声停止,报纸被从他手中抽走,他被推下了椅子。

“有什么区别吗?”

跌倒在地时,他咬破了嘴唇,他本想顺势反击,一颗沉重的脑袋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嘴里一股洋葱的臭气,对着他的耳朵呼出了一句话。那句话就像一颗炸弹。三人离开,他再次被黑暗吞没。脑海中那个催促他做出行动的声音消失了,因为此刻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无论他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他咒骂还是顺从,都不重要。因为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早就被写好了。他的肤色就足以说明一切:他们的信仰不同。他们痛恨他,他的存在冒犯了他们。无论他骂得多难听,甚至跪下来祈求都是没用的。他的身份就是原罪,那几人早就决定好了要如何处罚他。

“捕捉到的是实时信息流。”何说。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

兰姆点点头:“没错,闭嘴吧,罗伊。这是直播吗?”

那人是这么说的。

“闭嘴。”希多·贝克说道。

放在网上直播。

斯图安·罗伊说:“那什么时候才能看——”

他继续道。

但他的思绪被兰姆打断了。“这才早上九点,你们就聚在这儿看虐恋黄片?”

你这个该死的巴基佬。

瑞弗进屋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何的办公室里。他怎么会没发现杰克逊·兰姆不在呢?接下来发生的事打消了他的疑虑。伴随着一阵肠胃翻腾的咕咕声,沉重的步伐踏着楼梯走来。兰姆若是想,当然能做到悄无声息。但如果他不想隐藏行踪,你一定会知道是他来了。他走进何的办公室,沉默地站在原地,粗哑的喘息声侵占了整个空间。屏幕上的画面同样保持静止。身穿橘色连体服、戴着面罩和手套的男孩依然举着报纸。过了一会儿,瑞弗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屏幕里的人是一个男孩。

哈桑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