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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倒不是说,你妈妈长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

瑞弗看着土壤从铲子边缘洒下,瞥见了一条红灰色的虫子。铲子一翻,它就消失了。

那是一条蚯蚓,或者曾经是一条蚯蚓。如果瑞弗刚才看得没错,那条蚯蚓已经变成了两条,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他不禁想道,蚯蚓是否记得自己曾经是一条完整的蚯蚓?如今变成了两半,它会觉得这样更好还是更糟?这种问题是没有答案的,虽然你可以学习生物学原理,但也仅此而已了。

“你只要看它的爪子,就知道它能长多大。”他又开始用铲子翻弄土地,好像对瑞弗的回答很满意。“狗的体形会适应它们脚的大小,人类却不同。人类的脚会随着身体一同长大。”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不知道她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你刚才说的那个,狗的事。”

他继续翻动着土壤。

“不知道什么?”

“你妈妈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给你起这个名字只是其中之一。但是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

外公在等他回答,但瑞弗只能摇摇头。

“不什么?”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老人努力翻弄土壤,像是想从里面挖出什么东西,“人都会犯错,瑞弗。我自己也犯过错,因此伤过人。你要从错误中学到教训,所以不能轻易忘怀。但是你妈妈不是这样,她总在重复同样的错误,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特别是对你。”他抬头看向瑞弗,“但是这不能怪她,她只是天性如此。”

“不。”大概三分钟之后,瑞弗终于说道。

现在想来,她确实天性如此。瑞弗坐在书房里,等着老家伙从厕所归来。即便在此时此刻,她肯定也在重复同样的错误,并且丝毫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

这次他似乎不得不回答了。

每当他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想起老人头上的板球帽,肘部破了洞的毛衣,圆润的脸上闪耀的汗水,还有那柄花园铲,都会情不自禁地觉得这是外公演给他看的一场戏。必要的道具都摆在他面前:郊区的大房子、茂盛的花园、远处的马匹。他生动地演出了一个英国乡绅的形象。“脱缰的野马”是二十世纪早期小说里常用的形容词。

“知道吗?你只要看它的爪子就可以了。”

但虚构的演出也会影响到现实世界。每当瑞弗想起童年时在这栋房子中的回忆,他总是想到晴空万里的夏日。所以老家伙的计谋成功了。无论他是否认可那种刻板的英式乡村风情,他精心的演出都在瑞弗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长大后,他了解到外公的职业,并决定要踏上同样的道路时,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阳光照在英格兰的大地上,草坪绵延到远处。无论是否真实,这都是促使他做出选择的原因。老家伙一定会说:就算是假的又怎样呢?你要捍卫的不正是这样的理想吗?

瑞弗并不喜欢狗,但他决定在弄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之前先静观其变。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要住在这里了吗?”那天早上他问道。

“如果是狗就简单多了。”外公继续说道。

“是的,不然我也想不出该把你送去哪儿。”

又过了一会儿,老人抿起嘴唇,仔细地检查面前的这块土壤。瑞弗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种花还是挖野草?瑞弗一直住在公寓里,只见过被彩色包装纸裹或者种在公园里的花。如果能用魔法传送回自己住的公寓,他一定毫不犹豫,但是他并不会魔法。虽然故事书中的祖父母都很慈祥,但这不能保证面前的二人就不是杀人狂。

现在老人回到了书房,比离开时状态好了很多。瑞弗想问他感觉怎么样,最后还是决定干点更有用的事,于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这并不是一个设问句。

外公坐回扶手椅中。“如果你要查霍布顿,肯定和政治有关。”

“都怪我,或者她母亲,这不是她的错。你见过外婆了吧?她就在厨房里。你妈妈是不是从来没提起过我们?”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但是忘记在哪里了。只是觉得很耳熟。”

瑞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干我们这行的,说谎关系到身家性命。你还得好好练一下技术,瑞弗。话说回来,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强行打开了一个爆炸箱。”

瑞弗在学校的经历告诉他,这个老人错得离谱。

“太傻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个名字太蠢了,不过还算可以接受。”

“我想看看能不能在不被烧伤的情况下把它打开。”

瑞弗没有回答。

“那你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不是吗?伤口处理过了吗?”

外公说:“你就是瑞弗吧。”

受伤的是瑞弗的左手。如果他用右手可能会更灵活,也就不会把自己烧伤了。但他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做法。毕竟,如果箱子爆炸了,他宁可失去一只不太惯用的手。他用一瓶水浇灭了火,箱子里的东西也湿了,但是没有损坏。他在斯劳部门附近的文具店买了牛皮纸袋和一个新的U盘,找了一个儿童游乐场,坐在长椅上,把文件拷到U盘上,然后把电脑装进了纸袋里。

外婆见到他在门口十分震惊,但很快就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她把他带到厨房,问起他的情况。他趁她转身时从后门逃了出去。有个老人跪在花圃边上,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沉默的目光将瑞弗定在了原地。瑞弗记得后来两人有过一次对话,但这场对话很可能发生在其他时刻,或者干脆没有发生过,只是他的大脑为了解释接下来的混乱而擅自编造的。

手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有点红肿。如果非要从这次行动中学到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爆炸箱也没有宣传中那么保险。好在蜘蛛很乐意相信他的借口——斯劳部门用不起这样的高科技。

那之后整整两年他都没见到她,这是她离开前瑞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另一个教训是:行动之前要想明白后果。他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私怨。为什么希多能去做正经任务,他却只能傻傻地跑腿?更关键的是,他跑腿的对象还是蜘蛛·韦布。瑞弗还没看文件的内容,但拿到它也已经足够了。

“我讨厌他。”瑞弗说,“也讨厌你。”

“没什么。”他对外公说道,“只是有点烧伤,别担心。”

“也不想要新爸爸吗?”

“但你还有其他心事。”

“我不想要惊喜!”

“你知道我过去这个月都在做什么吗?”

“好了,不会很久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嗯,”她把一件叠得乱糟糟的衬衫扔进行李箱,转向他,“没准儿我能给你一个惊喜。”

“工作内容是不能透露给外人的吧。”

他没有回答。他不希望妈妈开心,他只希望妈妈能留在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相信你不会泄密。上个月我一直在查看手机通话内容。”

“瑞弗,妈妈和你说过,妈妈必须要走了。这是很重要的事。你也希望妈妈能开心,是不是?”

“你觉得这对你是大材小用了。”

“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

“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些通话地点大多比较敏感,很多都是从更偏激的清真寺周边搜集来的。对话内容是由声音识别软件转写的,分到我手里的都是英语通话,但也有上千条。软件听写出来的很多内容都难以辨识,但还是得通读一遍,然后按照可疑级别给它们分类。级别是一到十,十是最可疑的。光是今天下午,我就读了八百四十二通电话,你知道超过一级的通话有几条吗?”

“别傻了,我给他们寄过照片。”

外公伸手去拿酒瓶。

“怎么可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

瑞弗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了一个“零”的手势。

“他们见到你肯定会很开心的。”母亲一边随手把他的衣服塞进行李箱中,一边说道。

外公说:“希望你不要做什么蠢事,瑞弗。”

老家伙一辈子都在为国家服务,当时的战线不像现在这么迂回曲折。瑞弗第一次看到他蹲在花圃边忙碌的时候,觉得他一点都不像秘密特工。他戴着一顶板球帽,帽檐无法阻止眉间淌下的汗水。他的脸在阳光下像一块闪闪发光的奶酪。老人手里拿着园丁铲,弯着腰,无言地看向瑞弗。当时他才七岁,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五分钟。母亲和她的男友就这么把他丢下了。他们把他放在门口,母亲心不在焉地和他吻别,男人对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那天早上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外祖父母。

“这就是大材小用。”

瑞弗坐在扶手椅上,皮革柔软得就像日记本的书页。他听着书房中安逸的嘀嗒声,啜饮着杯中的威士忌。

“这是惩罚,你要按照他们的意思跳火圈。”

他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楼下卫生间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我跳了,跳了一次又一次。”

“该死的膀胱不顶用了。”他说,“岁月不饶人啊。”

“他们不会一直把你关在那里的。”

瑞弗扶他站起身来。“你还好吗?”

“真的吗?那凯瑟琳·斯坦迪什又算什么?你觉得她也是被临时分配到斯劳部门的?还有明·哈珀?他把光盘丢在了列车上,但国防部有一堆傻子把重要文件落在出租车上,都没人吱一声。哈珀永远不会回到总部了,不是吗?我也是。”

“小心玩火自焚。”他的表情变了,“你能扶我一把吗?”

“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些人,瑞弗。”

“做饭时烧到了。”

“不,没什么。”他用手搓着眉头,药膏的味道冲进鼻腔,“抱歉,我就是有点难过。”

“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瑞弗。一位智者曾经说过,他不相信年轻时不是激进分子的人。你的手怎么了?”

老家伙又给他斟满酒。他此时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威士忌,但他什么都没说。如果几个月前杰克逊·兰姆说的事属实,老家伙真的动用自己的人脉保住了他,那这样的谈话对外公来讲一定也很艰难。要是没有他,瑞弗就不只是下等马了,他会直接被溶解做成胶水。也许兰姆说得没错,这些无聊的工作是为了逼他辞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他还不到三十岁,还有时间收拾自己,甚至找到一份能赚钱的工作。

“没人有意见吗?”

但他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浑身不自在。如果瑞弗真的从老人身上学到了什么,那一定就是将自己选择的道路贯彻到底。

“很可能是。”

外公又说:“你不是在给霍布顿下套吧?”

“不用了,我回去就行。他以前不是共产党员吗?”

“不是。”瑞弗说道,“我只是听到了他的名字。”

“你可以住在这里。”

“以前他也是个厉害的人物,但不能发展成线人,他太喜欢炫耀了。但他确实和一些重要人物有所关联。”

“太好了,”瑞弗说,“我晚上还要回家呢。”

瑞弗不经意地提了一句记者落魄的现状。

“他后来确实成了专栏作家,但当时大部分作家都当过记者。现在你只要有一张新闻学文凭和一个在业内工作的叔叔就能上专栏,新闻业早就堕落了。真要细说起来,我能说上一整晚,所以还是先打住吧。”

“这也是有原因的。像罗伯特·霍布顿这样的人,如果惹出什么丑闻,人们是不会忘记的。”老家伙平时说话没有这么直白,他是想引起瑞弗的注意,“他所属的群体不会接纳曾经被排除在外的人。但是你要记住,瑞弗,他并不是因为信仰原因才被排挤的。如果你想混进核心圈子,有一些想法就必须要藏好。”

“我都不知道他还当过记者,我以为他是专栏作家。”

“也就是说,他身边的人早就知道他的党派。”

老家伙假装没听到他的问题。“霍布顿当年也是个人物,经常给《每日电讯报》供稿。他当时是犯罪专栏的记者,报道了曼彻斯特贩毒案,引发了不少轰动。当时人们还觉得毒品是美国人的问题,跟咱们没关系。他也是有真本事的。”

“当然了。”上厕所回来之后,老人第一次靠在了椅背上,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好像隔空看到了过去,那个他曾经驰骋的战场。“所以如果你要搞什么小动作,最好注意着点。霍布顿落魄之后结识的人可比之前的难对付多了。”

“兰姆犯了什么错?”

“我没给他下套,也没搞小动作。”是不是每个行业都有类似的黑话?“我对霍布顿没什么兴趣。别担心,老家伙,我不想惹麻烦。”

“你好好表现,无论杰克逊·兰姆给你派什么工作,尽职尽责地办完就是了。然后大家就会忘记你犯过的错,回到总部重新开始。”

“你再这么喊我一次试试。”这似乎意味着谈话即将结束,瑞弗开始准备离开,但外公还没有说完,“我并不担心,不,我虽然担心,但也没什么意义。你该干什么肯定还是会去干,无论我怎么说都没用。”

他在斯劳部门的时间早就超过六个月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瑞弗什么都没说。

瑞弗被这句话刺痛了:“你知道我一直都听你——”

“他们就是要给你制造这种错觉。如果你知道自己只用关六个月禁闭,惩罚就没有意义了。”

“我不是在抱怨,瑞弗。你是你妈妈的孩子,仅此而已。”他看着瑞弗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呵呵笑了一声,“你以为你这个性格是遗传了我吗?我倒也希望。”

“我的感觉完全相反。”瑞弗说道。

“是你把我养大的。”瑞弗说,“你和萝丝。”

外公拉下眼镜,盯着他思索起来。瑞弗不禁开始怀疑这个老家伙可能根本不需要戴眼镜。“你要知道,他们不会一直把你困在那里的。”

“但你七岁之前都和她在一起,连耶稣会士都禁不住她的影响。说起来,最近有她的消息吗?”

“斯劳部门专门负责这种过时的情报。”

最后这句话问得很随意,仿佛他们只是聊到了某个前同事。

“他已经被时代抛弃了。”

瑞弗说:“几个月前她从巴塞罗那打来电话,说我错过了她的生日。”

瑞弗说:“就是随便问问,没什么特别的。”

老家伙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就是这样,孩子,你要安排好自己的日程。”

他装作随意地说道,但眼中闪过的光暴露了他的兴趣。

“我会小心的。”瑞弗说道。

“那个狗仔?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起身和外公吻别,老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光是小心可不够,孩子。以你的能力确实不该待在斯劳部门,但是如果你想逃出去,就真的没人能帮你挽回了。”

瑞弗手里拿着一杯格兰杰威士忌,火光在角落中跃动。他问道:“你知道罗伯特·霍布顿吗?”

这可能是外公最接近承认自己帮他牵过线的时刻。因为他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的演习。

吃过饭后,瑞弗和外公来到了书房。这是一个喝酒聊天的地方。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或反对,老家伙一直都遵循着和妻子生活时的习惯。

“我会小心的。”他重复道,然后起身去赶末班车。

这可能是在开玩笑。

第二天早上,他还在回想这句话:我会小心的。是不是每次听到这句话,就会有人出事?我会小心的。但是把U盘放在口袋里称不上小心,他是故意偷走了资料。到目前为止,他做过最“谨慎”的举动就是还没看里面的内容。

“当然不是了,亲爱的,我只是想让他难受。”

这样他就可能获得希多·贝克,甚至蜘蛛·韦布都不知道的信息。这会让他的神经紧绷起来,好像真的变回了一名特工。但这同样有可能让他深陷泥沼。老家伙当时是怎么说的?被排除在外……如果你想混进核心圈子,有一些想法就必须要藏好。虽然瑞弗距离核心圈子很遥远,他的处境却依然有可能恶化。如果被抓到窃取资料,他就完蛋了。

“就算他们制定了法令,”瑞弗说道,“也不可能让他离开那座花园。你是想要他的钱吗?”

如果真的被抓到,大家肯定会认为他已经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现在养老院已经大不相同了,娱乐活动不只是看电视,虐待问题也有所改善。”她挥着手,好像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们都有明文规定的。”

他纠结着,良心的谴责是最难忍受的。他来到单位,上楼时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希望不要露出马脚。如果你想表现得自然,就不要想自己在做什么。老家伙曾经教过他。想点其他的事,比如上一本读过的书。但这样做究竟是让他变得更“自然”还是更“不自然”,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那天早上根本没人在意他。

“很像他会做出的选择。”

罗德里克·何的办公室敞着门,瑞弗从楼梯口看到大家都聚集在那里。这很不寻常,但至少他们还没有开始聚众聊天。相反,所有人都盯着何的屏幕,也是这栋楼里最大的电子屏幕。“怎么了?”瑞弗问道。但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刚进房间就明白了。瑞弗越过何的肩膀看去,屏幕里是一个阴暗的地窖,穿着橙色衣服的人坐在椅子上,头被罩了起来。他戴着手套的手颤抖着,举起一份英语报纸。这很合理,因为如果你也在阴暗的地窖里,对着摄像头举起一份当日报纸,你也会被吓得六神无主。

“他应该把那个地方卖掉。”母亲在一次难得的拜访中说道,“给自己买个小平房,或者住进养老院。”

“人质。”希多·贝克没有回头,盯着屏幕说道。

瑞弗的外婆四年前去世了。现在“老家伙”(这是他母亲的叫法)一个人住在这栋有着四间卧室的房子里。

瑞弗想说“我能看出来”,但及时阻止了自己。“这是谁?绑匪是谁?”

“我能照顾好自己,瑞弗。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么孤身一人,要么入土为安,总会习惯的。”

“我们也不知道。”

“怎么可能。”

“那我们知道什么?”

“你肯定以为会看到我拿着一罐茄汁焗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希多说:“他们要将他斩首示众。”

晚上早些时候,瑞弗加入了伦敦桥的下班高峰。八点刚过,他已经到了郊外的汤布里奇。他在路上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外公自己要去拜访。他没想让老家伙措手不及,但看到精心准备的晚餐时他还是很惊讶:烤通心粉和一碗自制的新鲜沙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