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摇了摇头,对他的崩溃无动于衷。他可能觉得很沮丧,觉得自己正在努力把斯劳部门这摊烂泥扶上墙,却到处碰壁。但事实上他做的事并不比其他下等马更高级。如果你想找一枚随用随抛的棋子,杰德·穆迪就是最佳人选。
“你知道在斯劳部门工作是什么感觉吗?”
“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安检的时候没人发现?哦,不,别告诉我。”
“不是什么?不是会让你蹲三十年监狱的犯罪行为?在如今这种形势下?”
于是他闭上了嘴。
“这又不是……”
“安检是你做的。”
“我的天哪。”她仰头大笑起来,又忽然停下,“天哪。”她再次说道。
他点了点头。
“对。”
“真是肉包子打……唉。你们整天在那地方都做些什么?不,还是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你是认真地在告诉我,你在杰克逊·兰姆的办公室里装了一个窃听器?”
先前的预感被证实了,戴安娜·泰维纳再次拿出了香烟。她把烟递给穆迪,他已经拿出了打火机,一只大手挡住火苗,点燃了两支烟。有那么一瞬间,共同的挫败感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这不是一个问题,所以穆迪没有回答。但是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他说:“我不是想偷听。呃,我确实偷听了,但只是习惯使然,因为我以前在监察部门工作。每次隔壁餐厅招了新员工,兰姆都让我去做背景调查。倒不是因为他觉得会有人在餐厅里安排眼线,他只是在耍我,也不介意让我知道。”
“窃听器。”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辞职呢?”
他说:“有窃听器。”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很好。我给兰姆派了一个十分具体的任务,没有让他告知你。所以你是怎么发现的?”
“但是你在那里不开心。”
“明白。”
“待在斯劳部门,没有人会开心的。”
她之前一直看着河对岸的建筑,现在终于转过头面向他:“我不是来找你闲聊的。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装作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也别想蒙混过关。这条河地下有很多冰冷黑暗的角落,我很乐意把你埋进其中一个。明白吗?”
泰维纳专心吸着烟,或者只是装出专注的样子,实际上却在警觉地观察着四周和杰德·穆迪。他曾经也许确实是个得力的手下,但常年的烟酒已经腐蚀了他的神经。可以说,自从被贬到斯劳部门之后,他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今他肯定会把时间挥霍在健身房里,以弥补内心的罪恶感。他会连续练上七个小时,告诉自己这是在干正事,不是在荒废时间。一旦虚幻的泡沫被戳破,他就会投入酒精和香烟的怀抱。
“得知什么,长官?”
“兰姆也不开心吗?”她问。
“闭嘴。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
令人惊讶的是,他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他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他就是个又胖又懒的混蛋。”
“没错,我有六年经验——”
“你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在斯劳部门吗?”
“闭嘴。你说杰克逊·兰姆在组织一场行动,派了一名新人同事去偷数据。你说这不是斯劳部门该做的事,就算要做也应该由你来完成。”
“不然他还能在哪儿?”
“尼克是我的老朋友。”穆迪答道。
这句话说得比较委婉。兰姆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王国,是因为他手中握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即便是在斯劳部门这种穷乡僻壤。这种事情想想就能知道,但穆迪没有直接提起。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在她面前说错话,而这正是戴安娜·泰维纳想要的效果。
泰维纳说:“听说你昨晚联系了总部的人。”
穆迪的烟已经快要燃尽,他让烟头从指缝间落下,滑落到两块石板中间。
河面上,鸬鹚已经绕了一周,第二圈飞到一半。班柯赛德码头边有一个牧师正在传教,站在虚拟的神坛前对着路人慷慨陈词。换句话说,一切如常。
他抬头,看到了她不容置喙的眼神。“听好了。”她说,“你要帮我做一两件事,私下里。”
杰德·穆迪坐了下来。
“违法的事。”
“这是一张很有用的椅子,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让一只海鸥在上面排泄吗?”
“没错。也就是说,但凡出了一丁点差错,你被带到小黑屋里审问,我绝对不会承认和你有瓜葛,明白吗?”
他依然不太信服。
穆迪说:“明白。”
她说:“那是假的,非常无聊。”
“你能接受吗?”
他走到长椅前,抿起嘴,半是指责半是恼怒地看向她,像一个受了委屈的情人。
穆迪说:“可以。”
他从东边走来。打电话之前她没翻看过档案,但还是认出了他。总部管这些人叫“下等马”,有一半的乐趣来自让他们知道这种区别对待。两者间谁是发号施令的那方显而易见。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走来,就像一匹典型的下等马。无论速度快慢,只要能到达终点就是胜利。但任何有赛马常识的人都知道,赛场上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和之前所有的“下等马”一样,他们都想回到总部。
引火烧身。她一边回想着,一边把烟头按灭在鞋底。她看了看手表,还差十五秒到一点。
她从包里拿出一部手机,交给他,说:“只能接不能打。”
“小心引火烧身。”
他点了点头。
电梯门关上了,但她还是听到了他最后那句话。
“扔掉那个窃听器。斯劳部门虽然无可救药,但好歹也是安全局分支。如果被外界知道有人窃听,你在国际调查部的前同事会把你生吞活剥了的。”
“我想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戴安娜。只是提醒你要小心。”
她站了起来,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停在原地。
电梯到了,门还未完全打开她就走了进去,按下一层的按钮。她连按了三次,如果有人能发明一种随着按下频率加快速度的按钮就好了。
“对了,穆迪,给你一个忠告。兰姆看起来萎靡不振是有原因的。”
“意料之中、出题人……罗杰,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为什么?”
“远见也分很多种,不是吗?如果出题人就是你,那么解开谜题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他曾经是一线特工,要担心的事多如牛毛。比如被敌方抓住、折磨,或者被射杀。但是他活了下来,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有些人觉得是巧合,另一些人会说是远见。”
她走了,留下穆迪坐在原地。他是她最新发展的眼线,收买他的花费相对更少,而她已经想好要让他去做什么了。
“真巧。”
瑞弗看向窗外,艾德门大街上拥堵不堪。无穷无尽的施工让这条街道变得水泄不通。希多坐在办公桌前,电脑上仍在播放那条循环视频:无助的男孩被困在阴暗的地窖中。虽然距离实际拍摄的那十二分钟已经过去了很久,但视频每播放一次,留给他的时间就越少。
“很近。”
“极右组织。”瑞弗说。
“所以他离这次的事件中心有多近?”
虽然他已经有一阵没说话了,但希多还是瞬间接起了话茬:“绑匪不止一人。”
“如果他什么都知道,罗杰,他就不只是线人了,而是维基百科。”
他转过身:“这还用说吗?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些更难观察到的——”
“但是你的线人对最新进展并不知情?”
“瑞弗——”
她按下了电梯按钮。“是的,罗杰。我们确实有线人,这是情报收集的基础。”
“——肮脏的小秘密,以防你没能看出来?”
但是他不为所动。“我只是想说,那些都是斯劳部门干的事。”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一声,“坐在原地守株待兔,等着猎物送到嘴边。但你手里的情报要高级得多,所以你肯定有一个线人。”
“我只是想说,别把这件事安在霍布顿头上。”
“很开心能听到你的专业意见,罗杰。你职业生涯的巅峰是什么时候来着?贝鲁特?巴格达?还是那次在前线俱乐部的酒吧里?”
“所以事件发生之前,他突然出现在五处的雷达上也只是巧合吗?”
“抱歉,我换个说法。我是想说,你手上有可靠的线人,对不对?莫扎特级机密可不是从随便什么电话记录或者贷款记录中找到的。”
“是你直到事件发生之前才得知他的事。军情五处很早就开始盯着他了。”
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刀。
瑞弗的外公能认出他脸上固执的表情,但希多·贝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意料之中?”
“英国爱国党确实肤浅,喜欢把自己的处境怪罪在离得最近的倒霉蛋身上。没错,你要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也会去打砸抢烧。但是处决一个孩子?他们肯定做不到。”
“我的意思是,这条意料之中的大新闻出来之前你一直胜券在握,无论对方是谁都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你觉得霍布顿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
“你确定吗?”
“是的,他没有能力。而且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如果总部真觉得事件和他有关,还会派人去偷文件吗?不,他们会直接把他绑到地下室里问清楚。”
“真的吗?但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改变,不是吗?”
瑞弗说:“可能吧。但他也有不少身居高位的朋友,所以不能随便把他绑进后备厢里。”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真的吗?最近这几年连他以前供稿的那些小报都不接受他的稿件了。”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戴安娜,你刚才说的新线索——”
“因为他们不能表现得像是在支持他。”
“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废话,罗杰。”
“天哪,怎么可能?他落到如今的田地完全是自作自受,主流媒体不可能赞同他的观点。二十年前还有可能,但时代已经变了。”
新线索不光需要讨论,还需要有人做出行动。行动是戴安娜·泰维纳的工作,讨论则是(大部分)其他人的工作。巴罗比找到她时,她正在去电梯间的路上。她一转身就发现他伸手要抓她的胳膊,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换个脸皮薄点的人,早就被她瞪出一个六英寸的洞了。
“而且还在持续改变,你没发现吗?最近舆论有右转的倾向,态度变得更强硬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某个极右组织在我们窃取国家知名右翼分子资料的同一天发起了恐怖活动,这绝对不是单纯的巧合。”
“先生们,这次案件并不是我们原先认为的随机绑架案。”
希多转回身,面向电脑。“你总在说斯劳部门的工作不重要,我们怎么可能突然开始参与安全局的核心业务?如果霍布顿是幕后主使,总部真的在查他,我们就不可能知情,不是吗?”
她确实可以透露一些。
他无言以对。
布拉德利说:“也许你可以……”
“这孩子肯定会被找到,绑匪不会得逞的,瑞弗。他不会在摄像头前被斩首,明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是新线索,我待会儿复印一份送到你们手上。”
“希望真是你说的这样。但是——”
泰维纳打开文件夹,不动声色地读了起来。只看她的表情,你完全看不出文件上提供的是新信息、还是确认了已有的猜测,或者是另一起案件的报告。但她抬起头时,屋里的氛围也随之一变。
他把后面那句话吞回了嗓子里。
有人敲了敲门,汤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摞文件。他一言不发地把文件交给戴安娜·泰维纳,然后离开了会议室。
“但是什么?”
她说:“他们虽然不擅长拼写,反追踪却做得密不透风。服务器代理在瑞典,他们很注重客户隐私。查出地址需要花一段时间,比四十八小时更久。但是请容我再次强调:我相信在时限到来之前,案件就能圆满解决。”
“没什么。”
“不能通过网址反向追踪吗?”巴罗比问。
“你刚才明显有什么要说的,别装了。”
“我们的对手文化水平不怎么高。”泰维纳赞同道。
但是我看了你从霍布顿电脑里拷出来的文件,里面全都是乱码。无论你想偷的是什么,你都没能偷到。也就是说如果他真的和这件事有关,他已经领先了一步。所以那个孩子现在很危险……
布拉德利抬起头来。“‘民足(原文为Natoinal)纯洁性’。”他嫌恶地说道,不知是针对错别字还是这个概念本身。
“和你在酒吧看的那个东西有关吗?”
会议室中响起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没有。”
“当然我们也在调查,或者说警方正在查。但我觉得阿尔比恩应该没厉害到能渗透交管局。你们面前的文件夹中有他们的官网页面,能看到他们大概的规模和主张。”
“你在说谎。”
“这么巧?”
“行吧,我在说谎,多谢了。”
“昨天晚上交通监控设备恰好在维修,持续了六个小时左右。从午夜一直到刚才,负责人说是日常维修。”
“得了吧。如果我看了不该看的资料,我也会说谎。毕竟我们是干这行的。”
“那边没有监控摄像头吗?现在这年头过个马路都能上直播。”
他这才发现,她想逗他笑出来。这很奇怪,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有女人试图逗笑他是什么时候了。
“不算市中心,在海丁利。”
但他是不会笑的。“那个文件吗?”他说,“只是一些损坏文档而已。”
“那孩子是在利兹市中心被劫走的?”有人问道。
“损坏的方式很奇特,把所有内容都变成了圆周率。”
“我们还没向他们透露有关阿尔比恩之声的细节。”泰维纳说,“必要时我们会寻求帮助,但我相信明天此时,我们就能带着完整的案宗去找他们了。”
“是吗?”
他说:“警方那边呢?”
“我觉得更像是为了保护某种信息做的干扰资料。”
无人应答。
“听着,希多,那个东西不重要。就算真的很重要,也跟你没有关系。”
“那我也不必再强调舆论方面的影响了吧?等到了晚餐时间,还没看到新闻的半数国民也会开始关注这件事。”他看向面前的文件,“阿尔比恩之声,是吧?我很怀疑这帮人到底有没有读过威廉·布莱克。”
看她脸上的表情,她近期内应该不会再试图逗瑞弗开心了。
“当然。”
“行吧。”她终于说道,“随便你。是我多管闲事了。”她突然起身,椅子向后滑去。“说到闲事,屋里还是太臭了,你就不能开窗通通风吗?”
“赶在绑匪砍掉哈桑的脑袋之前解决。”莱纳德·布拉德利说。
她离开了。
戴安娜并没有透露英格丽德·蒂尔尼在这件事上参与到了什么程度,而是继续说道:“就像我说的那样,称不上是监控。我们并没有派特工去执行监视任务。不然这次闹剧也不会发生了。能提前阻止事件发生才是真的幸运,但无论如何,我相信这次事件也能很快解决。”
瑞弗没有开窗,而是再次看向了窗外。汽车依旧堵在路上。他就算站在这里看一整天,底下的交通状况都不会改善。
巴罗比开玩笑般举起双手投降。“戴安娜,请原谅我的无礼。你听到了传言,你动用了资源,这很合理。看起来你和——嗯——蒂尔尼女士做了一个很明智的……行动决策。”
绑匪不会得逞的,瑞弗。他不会在摄像头前被斩首,明天不会,以后也不会。
布拉德利点了点头。“用你的比喻来说:我们可以直接品尝做好的菜肴,罗杰。”他说道,“但我们没资格进厨房观看制作过程。”
他希望她说得没错,但他对此持悲观态度。
“到了年末我们会核实账本的。”有人说道,“但处理食材是他们的专长。”
但是警方找到了哈桑,他平安无事。
“当然。”巴罗比同意道,“但既然我们是出钱的人,总得让大家看一眼菜单吧?”
原来有人目击了绑架案。某位女士从卧室看到一群小伙子在对面的小巷里“打闹”,然后全都钻进了一辆福特牌白色面包车,向东边驶去。她当时没想太多,但看了新闻后忽然觉得不对,于是报警。面包车途经的路口都有红绿灯,还有监控。摄像头捕捉到了几个车牌号,消息很快传到了全国各地警局。各个地区的警方都在核实信息,在高速、市中心、停车场等地寻找白色的福特面包车。这样找下去总能找到,但最关键的线索是一个流浪汉提供的。终于,武装小组突破了囚禁哈桑的地窖,他们……
“情报收集的方式并不在委员会的讨论范围内。”
哈桑睁开了眼,屋里漆黑一片。他再次闭上了眼,武装小组冲了进来。他睁开眼,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错。”
他从来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么慢。
她当然可以回应他的质问,但外勤组是不会让他如此猖狂的,他们一致反对道:“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了,罗杰。”
他同样不知道恐惧会让人感官错乱。不仅仅是时间感,其他情绪也会变得错乱。此时他穿着连体服,戴着面罩,就像一个病人,坐在荒诞剧的候诊室里。他对现实世界的感觉逐渐模糊,脑海中那个尖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个声音曾经帮他想到了无数好笑的段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或者已经结束了。这次被绑架的经历即将变成他最棒的脱口秀素材,让他炸翻全场。其他被监禁数年的人质会写书、拍纪录片,甚至上广播节目,但是有多少人会去开放麦讲脱口秀?
“传言?”
“让我来跟你讲讲我的邻居吧。”
又是巴罗比。
停顿。
“什么?”
“不,说真的,我的邻居。”
“说成‘监控’有点夸张了。”戴安娜说,“我们的监控名单上有十七个组织,他们只是其中之一。有传言说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而且——”
然后观众就会明白,他说的是绑架他的人,那些威胁要把他斩首的人。而不是偷他们家车的邻居。
布拉德利说:“我们当然可以在鸡蛋里挑骨头,但也许戴安娜能直接解答你的疑问。”
但那个尖锐的声音说到这里就停下了,因为他还没逃出去。房间里充满了恶臭:呕吐物、粪便、尿液……全都是恐惧在清空他的身体时丢出来的东西。他在黑暗的地窖里,面前也没有观众。每次学校组织开放麦他都去了,背了一堆段子,心里却不停地打鼓。他从来没有勇气站上台。
听到“标新立异的思想家”,泰维纳不禁笑了起来。
最好笑的是,他曾经以为那就是恐惧:害怕在喝醉的同学面前丢脸。就像是用脚去踢铁轨,一边喊着疼一边跳来跳去,却对高速驶来的列车毫无察觉。
巴罗比说:“我只是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太幸运了?恰好有人在监控一群标新立异的思想家,恰好又发现他们准备搞一场政变,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前一秒他还在回家路上,后一秒就被关在地窖里,对着摄像机举起一份报纸。
“烦请赐教?”
这才是恐惧。
“我只是发现了一个问题,莱纳,一个小问题。”
恐惧是: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罗杰!”莱纳德·布拉德利喊得很亲热,仿佛他们正在举办烧烤派对,“你想打断我们的谈话吗?还是有什么反对意见?”虚假的热情就像一把刀子。泰维纳一直不明白这两人为什么那么讨厌彼此。
他喜欢互联网,网络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他们这一代人可以和世界各地的人对话,随心所欲地发推特和博客。如果你在网上和一个叫“派对狗”的人聊天,你不可能知道对方的性别、年龄,是白人、黑人、穆斯林,还是无神论者。这算是好事,不是吗?
巴罗比的昵称是巴萝卜,他很讨厌这个名字,但会在大家面前装作不在意。他砂金色的头发日渐稀疏,颌骨突出,习惯性地用手指戳着下巴上的酒窝,好像想把它戳进去。但他的头皮屑问题有了显著改善。
但是哈桑看到过一条新闻。某个混蛋看到一位女士在街上昏倒,没有像普通人那样上前帮忙或者视而不见,而是尿在了她的身上,还用手机录下了整个过程,发在网上分享给其他混蛋寻开心。互联网似乎加剧了某些过激行为……有那么一瞬间,把这些都怪在互联网头上让他感到了一丝安慰。但那毕竟是互联网,它并不在意人类的命运。
长桌的另一端,罗杰·巴罗比咂了咂嘴。
很快,这瞬间的慰藉也消失无踪,他的感官再次回到了无情的现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无论在这个瞬间,还是之后的无数个瞬间,武装小组都没有突破地窖,平安无事地找到哈桑。
“当然,当然了。我完全同意。”
你绝对不会想在这间厨房里做饭。确实也没有人用过这个灶台。台面上堆满了外卖包装和塑料餐具、油乎乎的棕色纸袋、比萨盒,还有空易拉罐和烟盒。所有静止不动的东西都变成了烟灰缸。油毡地毯四角卷曲,后门边的一处焦黑表明那里曾经着过火。
“相信你也会同意,这正是安全局的工作。”
屋子中间有一张贴着富美家贴面的餐桌,红色的桌面上布满了圆形的焦痕和笔直的划痕。桌子中央有一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无数电线纠缠在上面,就像一盘意大利面。旁边有一支三脚架和一个钱包大小的数码相机。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需要一整栋房子的设备来与世界沟通,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桌边摆着四把不配套的椅子,三把椅子上坐着人,第四把被一双穿着靴子的脚搭着荡来荡去。每荡一次椅子都仿佛要翻倒,但每一次又都荡了回来。
“但是你一直在监控他们。”
那双脚的主人说道:“我们应该开直播。”
戴安娜·泰维纳说:“确实没有直接接触,是的。他们并没有提出要求,也没有针对此次——嗯——事件,做出声明。”
“为什么?”
几个人小声表示赞同。
“在因他网上保持热度。别放那些视频了,让全世界看看他是怎么拉裤子的。”
“我以为我们和这些‘绑匪’并没有直接接触,但你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干得不错啊,非常厉害。”
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
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就像一名给巴士让路的轿车司机。
这三个人看起来都不好惹,像斗牛犬一样凶。虽然大小形态各异,但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你绝对不会把手指伸到他们面前,因为你没有把握全身而退。在房间下方的地窖里,哈桑·艾哈迈德给他们起名叫拉瑞、摩尔和库里。如果他们排好了队站在哈桑面前,就会是这个样子:
莱纳德·布拉德利倾身向前,脸上充满了困惑,他挑刺时总会露出这种表情。“抱歉打断一下——”
拉瑞是三人中最高的那个,也是头发最茂密的那个。但发量竞争并不激烈,因为另外两人都是光头。拉瑞剃了板寸,贴着头皮的短发像一顶帽子,让他变成了全是光头的屋子里唯一“戴帽子”的人,这给他带来了一种权威感。他脸型偏瘦,一双警觉的眼睛总在观察门口和窗边,以防有人突然闯入。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卷起,搭配黑色的牛仔裤和崭新的球鞋。相较之下,摩尔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队里的老二。他的身高介于另外两人之间,黑色的T恤也无法掩盖他突出的肚腩。他蓄着一缕山羊胡,但是这个造型并不适合他。他总是捻着胡须,好像怕它突然离家出走。
“绑匪自称为阿尔比恩之声。”
库里则是那双脚的主人,他是三人中最傻的。
说完后她停下来,等着对方的问题,但他似乎已经满足了。
拉瑞对他说:“我们不能直播。”
“那辆车是他父亲送的礼物。”泰维纳说。
“为什么?”
“他开车?”有人问道。
“就是不能。”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普通人。虽然也有极端主义者出身于普通家庭的案例,但没有其他证据表明他身份可疑。他只是一个正在读大学的英籍亚裔学生。昨天晚上社团活动结束回家时,他去找停在附近的车。为了节省时间,他走了一条捷径,并在公寓边的小巷中遭到绑架。绑匪——”
“他现在就是一只被抓住的老鼠,在那下面发烂发臭。我们应该让全世界都看看他这副德行,看看他们不背着炸药包上火车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她将玻璃杯放在了杯垫正中央。
“我们已经发过视频了。”
“他名义上算是穆斯林。上大学之前,他常去一家本地清真寺——并不在我们的监控名单上。他们家的信仰较为世俗化,父亲去清真寺主要是为了社交,家里平时不说家乡话,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他是否会说乌尔都语。他没有参加过游行示威,也没有记录表明他与极端势力有接触。他的名字在二○○五年七月二十一日伦敦爆炸案的抗议书上出现过,但他应该是被人盗用了身份,或者抗议活动开始的时候恰好在场。”
你当然可以花一整天时间给库里解释最简单的问题,但你迟早会放弃的。想让他理解比两匹马赛跑更复杂的问题,你要么给他分步骤画图解说,要么就给他一根烟,然后希望他能忘记这件事。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但是摩尔坚持不懈地说道:“你把东西发上网,就可能被人查到源头。当然有防追踪的手段,我们也都用上了。但如果我们把镜头搬下去开直播,他们就更容易查到我们。”
她说:“哈桑·艾哈迈德,一九九〇年生于伯明翰。祖父母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早期从伊斯兰堡移民英国。祖父开了一家软装公司,退休后父亲继承了家业。哈桑是四个孩子中最年轻的,在利兹大学学习商业管理,目前读大二,和另外三名同学合住一套公寓。他性格内向,没有女友或男友。他的导师对他印象不深。哈桑参加了名为‘笑到最后’的学生社团,是一个讲脱口秀的兴趣团体,但社团的人对他也没有印象。显然他并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而且是因特网。”拉瑞提醒道。
布拉德利伸手示意暂停,要是他手里有一支烟斗会更应景。“也许我们应该先让戴安娜说完,她还没开始。”
“什么?”
戴安娜·泰维纳说:“如果能查到,我们就不会在这里开会了。安全局会在《今日》新闻播出之前解决这个案子。”
“是因特网,不是因他网。”
“这种帖子难道不能追踪吗?我记得是叫——”
“都是一样的。”
好几个人都翻了白眼,显然他就是想要打断戴安娜。
拉瑞再次看向摩尔,两人同样无语。
管理层的一个人说:“我并不想打断你,但是……”
“总之,你看他现在怕成那样?等到了明天这个时候他肯定吓得屁滚尿流!”库里宣布道,就像是在为一场复杂的辩论做总结陈词。
“谢谢,莱纳德。诸位,早上好。”其他人也向她问好。她点着文件夹,说:“案件是今天凌晨四点二十二分,在BBC的一条博客上公开的。”
“我要去拉个屎。”他补充道。
“想必各位已经知悉,英格丽德·蒂尔尼女士这周在华盛顿出差,不然绝不会缺席。感谢副局长戴安娜代为参会,我们都知道她有多么优秀。戴安娜,请讲。”
他站起来的时候两把椅子都“砰”一声砸向了地面。
一般来说,无论是会留下官方记录的公开会议,还是不会留下记录的秘密会议,都需要全场记录。记录需要包括日期、时间、与会者。议长:莱纳德·布拉德利,威斯敏斯特内阁大臣。发言人:戴女士。虽然没有人会这么称呼她。
库里走出房间后,拉瑞点起了一支烟,把烟盒递给摩尔。“你觉得他靠谱吗?”
在场的人都清了清嗓子,翻动着手中的文件。
“他没有装的那么傻。”
另一个人说:“我们能按程序推进会议吗?”
“当然了,呵,那家伙竟然能同时做到走路和呼吸,显然没有看上去那么蠢。”
“这个阿尔比恩——”
“我说他是装的。”
有人冷哼了一声。老兵最爱听这群高才生扯专用名词了。“没错,”她说,“是线人提供的情报。”
“我听到了。”
“线报?”
厨房门的另一侧,库里静静地听着,一动不动,直到谈话结束。然后他如烟似雾地飘向楼上,把自己反锁在浴室中,用一部他本不该拥有的手机悄悄打了一通电话。
“当然。”
兰姆坐在办公桌前,面对着一个文件夹。里面装的是异常交通缴费、推特博文,或者比斯顿的现金房产交易记录。然而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软木板上。那上面钉着一排优惠券,有附近的比萨外卖,还有金斯香肠的折扣券。凯瑟琳站在走廊里看着。她本想进来,把手里的报告放在兰姆的桌上然后离开,却觉得哪里不对劲。此时的兰姆并不像那个他们熟知且痛恨的老板,他看起来有些异样。
终于,其中一位管理层人员开口道:“你确定吗?”
有趣的是,曾经凯瑟琳·斯坦迪什是很期待见到杰克逊·兰姆的——这都要怪查尔斯·帕特纳。冷战时期,兰姆曾是帕特纳手下的特工。某一天上午十点,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了现实世界。“杰克逊·兰姆非常与众不同。”帕特纳说,“你会喜欢他的。”考虑到说话的人是帕特纳,她选择了相信。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会议室内一片寂静。
当时冷战刚结束。特工们不再继续“跨国假日”,回来处理国内事务。在冷战结束的十分钟内,世界似乎真的变得更安全了。她知道兰姆去过柏林墙的另一边,这让她有了一些先入为主的期待。即便外表平平无奇,他也一定是个十分勇敢的人。
她手中的文件夹全是米黄色,一刻钟前刚刚盖了时间戳,全都是标记为“莫扎特”的A级机密资料。文件夹分发到会议成员手里的速度比茶点还快。
但他辜负了她的期待。这个臃肿不堪、衣衫不整的男人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似乎还没从宿醉中清醒过来。帕特纳当时正在开会,对兰姆迟到的行为并不惊讶。“如果他来了,给他倒杯咖啡。”他是这样吩咐的。于是她给他倒了一杯咖啡,让他在访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坐姿就像一只趴在树枝上的树獭。也不知是不是装的,他竟然睡着了。每次她抬头去看,他都闭眼打着鼾。即便如此,兰姆来到办公室之后,她也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刚开完今天的第三场会,急需尼古丁抚平神经。这一次是和管治委员会(原名:监督委员会)见面。不知这次名称变更是否包含着一丝幽默或讽刺。委员会的成员相当于牛津剑桥学生宿舍和火车站台的混搭:一边是出身良好的高才生,另一边是作风硬派的老兵。要让他们达成一致,比让人们统一对马麦酱的评价还要难。管理层对组织行动深恶痛绝,因为需要大量资金支援。外勤组却乐此不疲,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成果。泰维纳表面上是管理层,实际上却是站在外勤组和一线特工那边的。再说了,如果不让特工出任务,安全局就只是一个花架子。要和恐怖组织对峙,就要做好挖战壕、戴钢盔的准备。
几年后,世界翻天覆地。帕特纳死了,成立了斯劳部门,杰克逊·兰姆成了领头人。
泰维纳呼出一口烟,烟雾在空中停留了两秒又散去,像一场破碎的白日梦。一个跑步的人路过,刻意避开了那团烟。烟和假鸟屎一样,能够很好地确保私人空间不被打扰,但再过个一两年,坐在这里吸烟可能就违法了。
不知为何,凯瑟琳·斯坦迪什开始为他工作。后来她发现是兰姆指名要她,却没有透露背后的理由,她也从来没有问过。就算他另有所图也已经太晚了。换作从前,她可能想都不想就会跳上他的床,甚至醒来时都不会记得这件事。但自从戒了酒,她变得更小心了,再也没跳上过谁的床。而且就算要上床,也不会是和杰克逊·兰姆。
微光照耀着河畔,两岸喧闹如常,汽车鸣笛声与交谈声此起彼伏。远处,客机排着队飞向希斯罗机场。一架直升机发现了新的捷径,正沿低空从伦敦的一端飞向另一端。
此时他坐在办公桌前,神情不太对劲。也许他在生气,但是怒火被压抑在胸口。斯劳部门给所有人套上了枷锁,就连愤怒都变得缩手缩脚。兰姆大部分职业生涯都在敌方战线后,但如今敌人就在眼前,他却只能坐在那里干等着。凯瑟琳看着他,莫名地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比如:“我们会抓住犯人的。”
她就这样坐在隐蔽的角落里,点一支烟,深吸一口气,将甜美的毒药吸入肺里。和大多数癖好一样,吸烟的乐趣会随着次数的增加而逐渐减少。一般情况下,戴女士一个月只抽一包,但今天她很可能会打破自己的纪录。
我们会抓住犯人的。全国上下的办公室、酒吧、教室和街边,都有人这样说:英国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会抓住犯人的。“我们”指的是像凯瑟琳和杰克逊·兰姆这样的人,维护国家治安的人。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便他们往往要到最后时刻才能成功。这时凯瑟琳突然想到,怀抱这种信念的人只要看一眼斯劳部门,一定会想撤回前言。那个地窖里的孩子?他没救了。
这个地方也是如此。这张长椅背靠莎士比亚环球剧院,随时都有无数游客来往。耍杂技的、街头卖艺的、朗诵诗歌的人都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地盘。领地关系到收入,抢占他人地盘就有可能发展成斗殴乃至持刀伤人事件。对于鸬鹚而言,收入就是食物;对于街头艺人而言,收入就是游客的钱包。但他们都不懂得这片区域真正的价值:这里没有监控。以戴安娜·泰维纳坐的这张长椅为中心,河堤沿线十二米都没有监控。这就像是专属于她一人的户外密室。长椅的大半被令人作呕的鸟屎覆盖,即便是最异想天开的游客也不会选择在这里休息。但鸟屎其实是假的,是人工合成的。
于是她离开门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依然抱着已经完成的报告。
一只鸬鹚飞过泰晤士河,在亨格福德桥和金丝雀码头之间的水面上画出一道直线。她对鸟类并不了解,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一只鸬鹚,但如果再来一只的话,它们很可能会打起来。经过一番羽毛纷飞的斗争过后,败者将会留在下游,得过且过。领地纷争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