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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词,一切都使人疲于奔命

——你是不是有点头晕?英曼说,对她的举动迷惑不解。

说完这些话,斯万戈太太刚才暗示的那幅画面,突然鲜明地涌现出来,艾达心里一阵慌乱,脸又红了起来,迅速加了一句,毫无疑问其他人也一样。

——不,不是。这房间有点太挤了。

——所有的人。斯万戈太太特别欢迎你来。

——你看上去脸红了。

——老太太们?英曼说。

艾达抬起手,指背在潮湿的脸庞各处碰了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把手指当卡尺,又量了一下鼻子。随后,她走到门口,开门呼吸了凉爽的空气。夜色中有股腐烂树叶的气味,外面很黑,从门廊前沿滴下来的雨水反射着门里的光线,远处什么都看不见。从客厅里传来《好国王瓦茨拉夫》简单的前奏,从生硬的琴声中,艾达听出是门罗正在弹钢琴。夜色中,从遥远的深山传来一声灰狼孤独的长嗥。

——噢,我的天哪,艾达说,你在这里。要知道你来的话,女士们会多高兴啊。

——看来像是离群了,英曼说。

可她到了那里,却发现英曼独自坐在炉边的角落里,便更加心乱如麻起来。他骑马穿过一场绵绵冬雨,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想先把衣服烤干,等身上暖和起来,再加入派对。他穿着一件黑外套,跷着二郎腿,湿漉漉的帽子挂在火炉边一只靴子尖上。他伸出手掌,正在烤火,看上去就像在推开什么东西似的。

艾达让门开着,等着听有没有回音,然而没有任何动静。可怜的东西,她说。

艾达听到这些话吃了一惊,脸上红得厉害,她逃到厨房里,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关上门,转向英曼,他的神情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温柔,加上室内的温度和香槟的作用,她感到一阵眩晕。她踉跄着走了几步,英曼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扶住她,她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不知怎么的,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了,个中缘由,她后来再也没有回忆起来。

萨莉·斯万戈显然也喝多了门罗的香槟,她在走廊上把艾达拉到一边,低声跟她说,那个叫英曼的小伙子刚到了,我不该多嘴,不过你要是嫁给他就好了,你俩多半会生出棕色眼睛的漂亮宝宝。

他把手在她肩上放了一会儿,她依偎在他怀中仰起头,对着他的下巴。艾达记得,自己希望永远不要离开他的怀抱,但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出来。她记得清的是,他似乎跟她一样满足,并没有拥紧她的身体,而是仅仅把手略往外移,挪到她的肩头,让她靠在胸口。她记得他潮湿的羊毛外套的气味,还有挥之不去的马和马具的气味。

晚会还在继续,艾达比寻常多喝了不止一杯香槟,脸上又湿又黏,绿色天鹅绒裙装的高领褶饰下面,脖子不停地出汗,鼻子好像也肿了起来。她用拇指和食指捏紧鼻子,看看是否变大了,然后走到大厅的镜子前,却惊讶地发现一切正常。

她大概在他腿上坐了半分钟,不会更久。然后,她就站起来,离开他的怀抱。她记得自己转向门口,手放在门框上,回过头来看着他。他坐在那里,脸上带着迷惑的微笑,帽子顶朝下掉在地板上。

后来,人群混杂了起来,有些人站在钢琴边上唱歌,然后一些年轻人跳起舞来。艾达弹了一会儿琴,但她的心思不在音乐上。她弹了几支华尔兹舞曲,随后走开了。埃斯科站起来表演了单人滑步舞,除了口哨没有其他伴奏,艾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跳起舞来眼神呆滞,脑袋快速摆动,仿佛被一根线拉着似的。

艾达回到钢琴旁,把门罗推到一边,弹了很长时间。英曼终于来了,站在那里,肩膀靠在门柱上。他从香槟杯里喝着酒,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去跟仍坐在壁炉边的埃斯科说话。后来整个晚上,艾达和英曼都没有提起厨房里发生的事情。他们简短而尴尬地聊了几句,英曼很早就走了。

各种年纪的妇女占据了另外一个角落,萨莉·斯万戈穿了一双精巧的新鞋,坐着等别人来评价。她将两脚伸出来,就像双腿僵硬的娃娃。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女儿不幸的婚姻。在女婿的坚持下,女儿家里养了一窝猎犬,除了猎浣熊的时候,它们就懒洋洋地躺在厨房里。那女人说自己很讨厌去他们家,因为肉汤里总是有狗毛。她说女儿连续好几年,一个接一个生孩子。她早先发疯似的想要结婚,现在觉得婚姻生活无聊透顶,无非是天天给孩子擦屁股。别的女人们笑了起来,但艾达感到一阵窒息,仿佛透不过气来。

又过了很久,舞会在后半夜结束,人们纷纷散去。艾达从客厅的窗户,看着年轻人走下小路,向天空开枪。枪口的闪光短暂照亮了他们的剪影,随即一切又隐入黑暗。

艾达也留心了一下年轻的男人们,都是重要教众的儿子。他们坐在客厅后面的角落里高谈阔论,大部分人不屑于喝香槟,都带了装满烈酒的瓶子,不时偷偷从口袋里掏出来喝。刚才向艾达献过殷勤,却碰了一鼻子灰的霍布·马尔斯嗓门特别大,简直想让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他说话。他宣称已经连续一周,每晚都去庆祝救世主的诞辰了。那些舞会乏味得要命,不到天亮就结束了,他只能开枪来照亮回家的路。他伸过手去,拿了另外一个人的酒瓶来喝,然后用手背抹了下嘴巴,看了看,又擦了擦嘴。这酒够劲,他大声嚷道,把酒瓶还了回去。

马车载着钢琴拐过一道弯后,艾达依旧坐了一会儿。然后,她点亮一盏提灯,走进地窖,想起门罗也许藏了一两箱香槟,偶尔开一瓶会是一桩赏心乐事。她没有找到酒,却发现了一堆真正的财宝——角落里放着一个松垮的大袋子,门罗在里面放着一百磅青咖啡豆,这将大大有利于她们进行易货交易。

傍晚时分,人们聚成几堆,各自聊天。艾达跟妇女们坐在一起,但她的视线一直在房间里转悠。六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搬了椅子坐在炉火旁,谈论国会的潜在危机,时而啜饮一口香槟,把高脚杯举到灯光前,谛视着冒出的气泡。埃斯科说,一旦打仗的话,联邦军会把我们全都杀了。其他人强烈地表示不赞成,埃斯科只是看着杯子说,要是有人酿的烈酒也这样冒泡的话,就会被认为不靠谱。

她喊了声鲁比,她们很快用烤锅装满了咖啡豆,用火烘焙了半磅咖啡,然后研磨成粉,泡了两人一年来第一杯真正的咖啡。她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大半个晚上都醒着,不停地谈论着未来的计划和过去的回忆。艾达甚至完整讲了一遍《小杜丽》[1]里面惊心动魄的故事,这是她在夏天读过的许多书之一。接下去几天,她们以半磅、一小杯的数量,用咖啡跟邻居们易货,只留下十磅给自己用。等到口袋空了的时候,她们已经换回了一条腌肉、五蒲式耳土豆、四蒲式耳甘薯、一听泡打粉、八只鸡、六蒲式耳玉米粒,还有几篮子南瓜、豆子和秋葵,一架旧纺车和织布机,只要稍微修理一下就可以用,还有足够的木板,用来重新铺烟熏房的屋顶。然而,她们换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一袋五磅的盐。如今盐变得非常稀有,而且十分昂贵,有些人家甚至把烟熏屋里的土挖起来,用水煮沸后将土滤掉,然后继续煮沸、过滤,一遍又一遍,最后泥都滤净、水也蒸发了,便能重新得到去年腌火腿时掉到地上的盐。

客厅里的椅子推到了墙边,留出地方来跳舞,会弹钢琴的人轮流上场,演奏圣诞颂歌和华尔兹舞曲,还有伤感的轻音乐。餐厅的桌上堆满了火腿小饼干、蛋糕、棕色的面包和肉馅派,还有一壶加了橘子、肉桂和丁香的茶。门罗提供了香槟,并没引起多少不满,因为现场没有禁酒的浸礼宗教徒。所有的玻璃盏煤油灯都点亮了,让在场的人们赞叹不已。煤油灯有波纹的灯罩仿佛盛开的花瓣,这算是新鲜玩意儿,还没有流行开来。可是,萨莉·斯万戈担心灯会爆炸,她觉得灯光太耀眼了,自己老眼昏花,还是烛光和炉火更舒服。

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处理其他事务,鲁比都精力充沛,她很快就迫使艾达改变了日常作息习惯。天不亮,鲁比就会从山上的小木屋下来,喂马、挤牛奶,在厨房里折腾锅碗瓢盆。炉子里会生起火,锅里会煮上金黄的玉米粥,嘟嘟地冒泡,黑色的煎锅里,鸡蛋和培根滋滋地流着油脂。艾达不太习惯天蒙蒙亮就起床——事实上,整个夏天她都很少在十点前起来——但是,她突然之间别无选择。假如艾达赖在床上,鲁比会跑来把她从被窝里叫醒。鲁比认为,她的工作是让一切按部就班,而不是等着某个人发号施令。艾达有时说漏了嘴,像吩咐仆人一样下命令,鲁比就会瞪艾达一眼,然后继续做手头的活。鲁比的神情仿佛在说,她随时都可能跑掉,就像晴天清晨的雾气一样消失不见。

艾达坐在门廊上,看着钢琴随马车绝尘而去。马车没有装弹簧,路上又颠簸,遇到坑坑洼洼和石头就晃得厉害,所以钢琴发出凄厉刺耳的声音,仿佛说着再见。艾达并不怎么恋恋不舍,但她目送马车离开时,心里想起的却是战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门罗在圣诞节前四天举办的舞会。

鲁比的规矩是,尽管她不指望艾达来做早餐,但艾达起码得看着早饭做好上桌。所以,艾达时常穿着睡袍走下楼来,坐在角落里温暖的炉边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天色才开始亮起来,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即使是会放晴的好天气,艾达也很难透过雾气,看清厨房外菜园的木栅栏。有时,鲁比会吹熄昏黄的灯光,厨房里顿时变得暗淡,然后,随着天色渐亮,光线逐渐照亮室内。艾达没有见识过多少黎明,这个过程让她感到十分神奇。

后来一天下午,老琼斯跟另一个老头驾着四轮马车运走了钢琴。两人站在客厅里,看了很久。另一个老头说,我琢磨不见得能抬起来,老琼斯说,我们两个人力气大,抬不动也得抬走。他们最后终于把钢琴搬进马车,因为琴身超出了后挡板,就用绳子捆牢。

烹饪和吃饭时,鲁比还是一刻不停地说话,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制订严酷的计划,艾达觉得这跟窗外柔和而朦胧的景色如此不协调。夏天快要接近尾声,鲁比似乎对寒冬的到来有种紧迫感,就像秋天的熊整夜和大半个白天都在觅食,囤积必需的脂肪来度过冬眠。鲁比嘴里除了加油还是加油,她们得努力干活,方能活下来顺利过冬。在艾达听来,鲁比的自言自语中似乎全是动词,一切都使人疲于奔命:犁地、栽种、锄地、收割、装罐、喂养、宰杀。

几天后,鲁比就赶着猪猡和小羊——其中有两只是黑色的——回到布莱克谷。她把猪羊赶上冷山的山坡,它们可以在秋天自己找食吃,地上有大量橡实,能把它们养得肥肥的。她把猪羊放走前,拿出小刀在它们左耳上面划了两下,撕裂一道口子,它们满头是血,惨叫着逃向山里。

艾达说,起码冬天来了,她们就可以休息了,鲁比顺口说道,入冬以后,我们得修篱笆、缝被子,还要修理坏掉的东西,可得干不少活呢。

艾达作出决定后,鲁比一刻也没有浪费。她知道谁有多余的牲口和农作物,谁愿意出高价交换。这一回,她是跟住在东岔口的老琼斯交易,他老婆对钢琴梦寐以求有段时间了,鲁比知道了,便狠狠敲了一笔。琼斯最终答应用一头花斑种母猪、一头小猪和一百磅粗玉米粉来交换。鲁比考虑到羊毛在很多地方有用,尤其是现在布料这么贵,心想有几只小山羊倒也不坏,它们比中等体型的狗大不了多少。所以,她说服琼斯再给她六只羊,还有一车卷心菜,他十一月份宰了第一头猪后,还要给她一条火腿和十磅腌肉。

艾达从未意识到,简单的生活也会如此辛劳。吃完早饭后,她们一直不停地干活,有时没有重活要做,她们也得处理许多琐事,零打碎敲地做些活计。门罗活着的时候,谋生不过是在银行账户上签字,又抽象又遥远,不费吹灰之力。现在,艾达跟鲁比在一起,所有涉及衣食住行的事务和过程,都乏味地袒露在眼前、直接落在手头,她们每个人都得拼命卖力。

她清楚卖掉钢琴有许多好处,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留着马车。那是门罗的遗物,不过这个理由似乎站不住脚。她担心,自己是舍不得马车的灵活机动,高高的车轮似乎能保证,假如一切变得糟糕,她就能爬进马车扬长而去,就像之前的布莱克一家。她似乎想保持这样的心态:没有任何负担是无法减轻的,只要沿着大路头也不回地离去,一切崩溃的生活都可以走上正轨。

当然,艾达以前很少在菜园里忙活,门罗总是雇了人来种菜,因此她只认得菜园产出的果实——餐桌上的食物,对怎样栽种果实毫不关心。鲁比纠正了她的错误观念。第一个月,鲁比似乎每天都在迫使艾达面对稻粱之谋的粗鄙不堪,她逼着艾达认清现实,让她不得不低到尘埃里去。艾达不想干活的时候,鲁比就逼着她干,让她穿粗布衣服,用手指抠泥,直到指甲粗糙不堪,在她看来就像野兽的爪子;让她爬上烟熏房陡峭的屋顶铺木瓦,地平线上冷山的青色锥形山顶仿佛在旋转。在鲁比眼里,自己的第一次胜利,是艾达把奶油搅成黄油;第二次胜利,是看到艾达出去锄地的时候,口袋里不再总放着一本书。

艾达选择用钢琴换东西的部分理由是,她将来的生活中能留给艺术的时间很少,即便有时间,她也会用来画画,简单的铅笔和纸张就能满足她的需要。

鲁比表明立场,不愿意一个人包揽所有的脏活,她让艾达抓住一只挣扎的鸡,按在砧板上,用一把斧子砍下它的脑袋。那只没有脑袋的鸡流着鲜血,像自古以来的酒鬼一样摇摇晃晃在院子里转圈,鲁比用带鞘的粗糙小刀指着它说,这就是你的粮食。

艾达最后决定放弃钢琴,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尽管说实话,她的演奏水平差强人意,当初她学钢琴也是门罗的主意。他兴师动众地请了一位钢琴教师,跟他们住在一起,那个矮个子男人叫蒂普·本森,他很少在一个人家做很久,因为他总是难以克制地爱上自己的学生。艾达也没有幸免于难,她当时十五岁。某个下午,她正试着弹一段难度很大的巴赫,本森在钢琴凳边上跪下,把她的手从琴键上拉过来,把手背贴在他圆润的脸颊上。他是个矮胖的男人,当时不满二十四岁,虽然体型圆滚滚的,手指却异常修长。他撅起红润的嘴唇,压在她的手背上,狂热地亲吻着。换作年龄相仿的另一个女孩,也许就跟他玩上一阵子了,但艾达当场找借口走开了,径直去找门罗,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情。晚饭前,本森就卷铺盖走人了。门罗当即请了一位老处女做音乐教师,她的衣服闻起来有股石脑油味,还有腋臭。

鲁比能够驱使艾达的力量在于:她知道假如雇用任何其他人,他们终究会厌倦而离开,任由她自生自灭,但鲁比不会扔下她不管。

鲁比很快想出一个主意,并要艾达作出选择。她清点了这个地方的财物,发现有两件东西既值钱,又能搬运,而且无关紧要——马车和钢琴。她认为卖掉任何一件,就能换得她们过冬需要的所有东西。艾达想了整整两天。有一回她说,让一匹健壮的花斑骟马去拉犁是一种耻辱,但鲁比说,不管你选哪样,它都得干活,跟这里所有人一样,它也得挣自己的口粮。

只有等晚饭后,碗碟都洗完放好,她们才能歇一口气。随后,艾达和鲁比就坐在门廊上,艾达会趁着余光朗读,直到天黑。书和书里的内容对鲁比来说都很新鲜,所以,艾达觉得应该从头开始。她向鲁比解释了什么是希腊人之后,就从荷马开始朗诵。她们通常每天晚上念十五到二十页。等天黑到没法看得清字,空气变得幽蓝,仿佛在薄雾下凝结起来,艾达就合上书本,恳求鲁比讲自己的故事。过了几个星期,她终于拼凑出鲁比大致的人生经历。

然而,即使她们有钱,店主人也未必乐意收,也许货币在他们能再脱手前就贬值了。大家都觉得纸币应该尽快花掉,不然很快就会变得跟一堆谷糠似的不值钱,还是货物交换更可靠些。鲁比似乎明察秋毫,她有一揽子计划,让布莱克谷生产出可以交换的物品。

按照鲁比的说法,她是在贫困中长大的,每次烧饭用的油,少得好像就是用猪肉皮在煎锅上抹了一下。她感到腻烦透了。她从来没见到过母亲,她父亲叫斯托布洛德·休斯,是当地臭名昭著的流氓瘪三。他们住在烂泥地的棚屋里,比有屋顶的猪圈好不了多少,房间很小,怎么看都像是个临时的住处,跟吉卜赛大篷车唯一的区别是没有轮子和地板。她睡在一个狭小的高台上,实际上就是一块搁板。她有块旧褥子做床垫,里面塞满了晒干的苔藓。他们没有天花板,只能看见交叠的屋顶木板背面横七竖八的几何图形。鲁比经常在早晨醒来时,发现被子上积了一英寸厚的雪,像筛过的面粉一样,被风从木板边缘弯曲的缝隙间吹进来。在这样的早晨,鲁比发现小木屋还是有一大好处——只要用几把细树枝生火,屋里很快就能暖和起来。但是,斯托布洛德造的烟囱实在是个败笔,出烟太慢,简直能在屋里做熏火腿。除了最糟糕的天气,她情愿在屋后的凉棚下面做饭。

易货交易让艾达心事重重,因为她从来不懂这个,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脱离了货币经济。考虑到伙伴应该互相信任,她向鲁比坦白了自己惨淡的经济状况。当她告诉鲁比自己还剩多少钱时,鲁比说,我手头的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美元。艾达慢慢理解,尽管她很担心缺钱,鲁比却认为即使没有钱,日子也能过得不错。鲁比尽量避免花钱买东西,即便在最好的时期,也对金钱持很大的怀疑态度。在她的头脑里,狩猎、采集、种植和收获才是牢靠坚实的。目前的时局多半印证了鲁比最糟糕的想法。纸币不断贬值,无论如何都很难买到任何东西。她们初次一起进城,震惊地发现十五美元只能买一磅苏打,一纸板三号针要五美元,一刀书写纸要十美元;一匹布居然要五十美元,她们根本就买不起。鲁比说,假如她们着手养羊,布料就不用花一分钱,她们可以剪羊毛、梳理、纺线、绕线、染色,然后织成布,做成裙子和衬裤。艾达能想到的却是,鲁比随口所说的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意味着许多天的辛勤劳动,最后只能织成几码跟麻袋一样粗糙的料子。有钱事情就好办多了。

然而,尽管棚屋又狭小又简陋,斯托布洛德仍然没心思修理。要不是带着个女儿不方便,他住在树洞里倒是挺快活。按照鲁比的猜测,一个有记忆的动物,便是她父亲对自己的最高褒奖了。

鲁比对烟草地也很满意。春天的时候,门罗允许雇工种了一小块烟草,供他自己使用。出乎意料的是,尽管荒废了一个夏天,田垄之间野草丛生,烟草还是长得很高,叶子饱满又没长虫子,只是亟须掐尖和除去根蘖。鲁比认为,他们种植的时候一定仔细看过了星象,所以即使烟草没人照管,仍然长得很茂盛,估计运气好的话,就能获得小小的丰收。假如她们烤好烟叶,浸在糖浆水里,揉成烟丝,就能换种子、盐和酵母,还有其他她们自己无法生产的东西。

鲁比长大到一定年纪,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依照斯托布洛德的看法,她蹒跚学步之后,就应该能够照顾自己了。鲁比尚在孩提时期,就开始在树林里觅食,到沿河农场的好心人家里讨饭。鲁比最美好的童年回忆是,有一回,她沿着河边小路往上游走,去萨莉·斯万戈家喝一碗白豆子汤,在她回家的路上,睡衣被小路边一棵黑刺李的荆条钩住了——好几年来,她即使在白天也穿着睡衣。那天下午没有一个人经过,这根刺足有鸡爪那么长,她自己没办法解开来。片片乱云飘了过来,天色暗下来,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然后,天就黑了,那是五月的朔日,没有一点月光。四岁的鲁比,一整个晚上就这样被拴牢在黑刺李树旁。

——烈性苹果酒可比苹果贵多了,她说,我们只要酿出来就行了。

那些黑暗的时光,对她来说仿佛上帝的启示,从未离她远去。河岸边的薄雾中,寒意弥漫,她记得自己浑身发抖,哭了一阵子后,大声喊着救命。她害怕被冷山上跑下来的豹子吃掉,它们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把孩子叼走。这是她听斯托布洛德的酒友们说的,听他们的口气,仿佛山里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野兽——野熊正在觅食,狼群正在漫游,都对小孩的肉馋涎欲滴。深山里还充满了孤魂野鬼,它们变化出各种形象,个个都很可怕,它们会把你抓起来,把你带到地狱里去,天知道你会遭什么罪。

她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你没有榨汁器吧?她说。艾达说,她想应该是有的,鲁比高兴得欢呼起来。

她听切罗基老婆子们讲过,食人魔生活在河里,吃人肉,它们会在破晓时分把人们抓走,拖进水里。小孩是妖怪最喜欢的食物。它们每抓走一个孩子,就在原来的地方留一个影子——跟本人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会走路也会说话,却没有真正的生命。七天过后,影子就枯萎凋亡了。

——等到十月份,鲁比说,我们可以用苹果换很多东西,冬天就会好过一些。

黑夜仿佛召唤出一切恐惧,年幼的鲁比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一边啜泣,一边冷得发抖,直到最后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似乎感到所有的妖魔鬼怪都排着队,来捕食弱小无助的自己。

门罗打理布莱克谷向来散漫,然而,如今要做的事情之多,远远超出了艾达的想象。她们第一次勘查农场的时候,鲁比看到广阔的苹果园很高兴。苹果树是布莱克一家栽培的,现在刚开始显露出疏于管理的迹象,最近没有修剪枝叶,树上还是结满了将要成熟的果实。

可后来,黑暗中有个声音跟她说话,好像是从湍流不息的河水中传来的,但不是什么食人魔。那似乎是某种大地或天空的温柔力量,似乎是一个动物精灵,一个把她护在羽翼下的守护神,它将从此刻起一直关心她的福祉。她记得树枝间透出的天空中的全部星相,那个平静的声音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抵她的内心深处,安慰着她,保护着她,陪她度过整个夜晚。尽管穿着单薄的睡衣,她停止了发抖,也不再抽泣。

——猪身上样样都是宝,可不止两条后腿,鲁比说,比如说猪油吧,我们就需要熬很多。

第二天早晨,一位渔夫把她解救下来,她走回家,没有跟斯托布洛德提起一个字。他也没有问她去哪里了。然而,那个声音依然在她的脑海中回响,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像出生时脸上带着胎膜的人一样,能知道一些别人永远不知道的事情。

艾达说,没有,我们总是买火腿吃。

鲁比渐渐长大,父女俩就靠她种的一小块地过活,幸亏这块地还没有陡到无法耕种。至于斯托布洛德,他总是在别处快活,经常接连失踪好几天。他曾经走了四十英里地去参加某个派对。甚至听到哪里有舞会的风声,他都会带着小提琴一路赶过去,尽管他只能拉出几个不走调的音,鲁比又会好几天看不见他。假如没有那一类娱乐活动,斯托布洛德就会去树林里,据他说是打猎,但他只偶尔带回一只松鼠或土拨鼠来炖着吃。他从来没有野心打一头鹿,所以啮齿动物稀少时,他们就吃鲁比采集的栗子、大黄、商陆和其他野果,因此,可以说他们大部分食物是树林里的坚果和浆果。

第二天早上,她第一句话就是,猪,树林里有没有你们养的猪?

即便斯托布洛德嗜酒如命,也没能使他成为一个农夫。他不会自己种玉米,只会等玉米成熟时,挑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背着粗麻袋出去偷玉米。他用偷来的玉米蒸馏出一种浓稠的黄色烈酒,他的伙伴们都说这酒的烈度和后劲无与伦比。

鲁比的建议涉及各个方面,而且她说起来似乎没完没了。她出主意轮流在不同的田地里种不同的庄稼,并且制订了时间表。她还设计了一个管磨机,一旦她们收获了玉米,就可以利用山溪的水力,自己磨玉米粉和玉米渣,不用花钱找磨坊主了。一天傍晚,她在夜色中走到小木屋去之前,留下一句话:我们得养几只珍珠鸡。我不太喜欢炒珍珠鸡蛋,但用来烘焙应该过得去。即使不管鸡蛋,周围有几只珍珠鸡也很相宜,能派好多用场,它们会看家守院,而且一转身的工夫,就能捉完一垄菜豆上的虫子,光看着它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就别提有多美了。

他吊儿郎当地做过一次雇工,结果变成了一场惨剧,这是他唯一为人所知的一次工作经历。住在河下游的一个人雇他帮忙清理一块新垦地,准备来年春天播种。大树都已经伐倒了,横七竖八地躺在树林边上。那个人想让斯托布洛德帮他把树烧掉,他们先是燃起了熊熊大火,再从倒下的树上砍下树枝,这样就能把树干滚进火堆里,斯托布洛德突然意识到活比他料想的重多了。于是,他把衬衫袖子放了下来,扭头朝路上走去。那个人只好独自干活,用拖木钩吃力地把树干滚进火中。他站得离火很近,几根燃烧的木头滚了下来,把他的一条腿牢牢压住,他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就扯起嗓子喊救命,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火势继续蔓延,直到最后,他不愿意被烧焦,就拿伐树的斧头,齐膝砍断了自己的腿。他从裤脚管上撕下一条布,把流血的伤口扎牢,插进一根棍子绞紧,然后把一根分杈的树枝削成拐杖,拄着走回家。他活了下来,但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鲁比说,牧草地收割得不够勤快,牧草快被大戟、蓍草和豚草侵占了,但要挽救并不困难。她宣称,老玉米地已经荒了好几年,现在土地肥沃,正适于复耕。鸡棚建筑状况良好,但是鸡群数量太少。她估计储菜屋里的土豆窖浅了一英尺,担心她们不深挖的话,冬天的寒潮会冻坏贮藏在那里的土豆。要是在菜园里,用葫芦做几个鸟巢,招来的紫崖燕能赶走乌鸦。

许多年过去了,斯托布洛德从那个人屋前的路上经过时都提心吊胆的。让他感到万分沮丧的是,那个钉着木腿的人心怀怨恨,指不定哪天会从门廊上朝他开上一枪。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有这么多杂事要做,鲁比显然打算让每一寸土地都发挥作用。

鲁比直至几乎长大成人,才忍不住好奇,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才会嫁给斯托布洛德那种男人。但是,她母亲的影子似乎早就从他的脑海中抹得一干二净了。当鲁比问起母亲的样子时,斯托布洛德说已经不记得了。我甚至想不起她是胖是瘦,他说。

采草药,做成给马匹打虫子的药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战争的狂热刚开始几天,斯托布洛德就参军了。有一天早晨,他骑着家里的老骡子去打仗,从此以后,鲁比再也没有他的音讯。留给她的最后记忆是,他沿着大路挤在人群中绝尘而去,靴子上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她猜斯托布洛德没有打多久的仗。他肯定第一次上战场就死了,或者做了逃兵,永远消失了,鲁比听跟他同一个军团的人说——那个人一条胳膊被打断了,回到了家乡——夏普斯堡战役之后,斯托布洛德就失踪了。

买一些瓦缸,用来贮存西红柿和豆子。

无论他命运如何,是背后中了一颗米尼弹,还是匆忙逃去了西部,他离开后,鲁比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骡子,她甚至再也不能耕种那些贫瘠的田地,只能徒手用一把单片犁和一把锄头,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菜园。

尽快要做的事情:修葺牲口棚顶上的木瓦;我们有锤子和板斧吗?

战争第一年,她生活得十分艰辛。不过,斯托布洛德至少留下了那把旧滑膛枪,他以为空手参军的话,也许有机会得到更好的武器。到了冬天,鲁比拿着这把老古董——它更像火绳枪,而不是新式的步枪——打野火鸡和鹿,像印第安人一样,把鹿肉切成薄片,在火上炙烤。斯托布洛德拿走了家里唯一的小刀,所以她用自制的刀子切肉。她用来制刀的材料是废旧横锯的断片,主要工具是一把锤子。她在火上加热了锯片,用路上捡来的一根弯曲的马掌钉,在热铁上划出刀的形状。当金属冷却后,她用锤子把划痕外多余的部分敲掉,将刀刃和把手上的毛刺磨平。她用苹果树粗枝上锯下来的一截木头做手柄,仍用锤子敲进几根用碎铜片做的铆钉。最后,她用一块滑腻的鹅卵石把刀刃磨锋利。她的手工制品看上去很粗糙,但用起来跟买来的刀一样顺手。

我们有卷心菜种子吗?

回首过去的人生,她引以为豪的是,十岁的时候,她就对山区方圆二十五英里以内的风物了如指掌,就像菜农熟悉田垄里的豆秧一样。还有后来,她还没长成个姑娘时,就徒手痛殴了几个狭路相逢的男人,至于细节她不愿意说。

马上要做的事情:开辟一处菜园,种植秋季的农作物——萝卜、洋葱、卷心菜、生菜和青菜。

她认为自己今年二十一岁,但她并不确定,因为斯托布洛德不记得她出生的年份和日期,他甚至想不起她降生在哪个季节。她倒不是想要办个生日派对,欢庆是她的生活中所匮乏的,因为谋生艰辛,她得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其他地方。

最初几天,两个女人一起清点了农场里的物品,列出需要做的事项清单,并按事情的紧迫程度排了序。她俩一道在农场里兜了一圈,鲁比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不停地评头论足。她说,最急迫的事情是开垦土地,在园子里种些晚季的蔬菜。艾达跟着她一路走,把所有事情都记在笔记本里。在此之前,她只在这本本子里写过几行零星诗句和生活感触,还有当天的大事,现在却写满了如下条目:

[1] 英国作家狄更斯(1812—1870)的小说作品。

第一天清晨,艾达和鲁比达成了一项协定:鲁比搬进山坳里,教艾达如何经营农场。她的报酬只有很少一点钱。她们大部分时间一起吃饭,但是,鲁比不喜欢跟别人住在一起,她决定住进旧的狩猎木屋。她们吃完第一顿鸡肉面团汤后,鲁比返回家中,把所有家当都裹在一条被子里,稍微有点价值的都带上了。她把被子四角扎起来,扛在肩头,头也不回地来到布莱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