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扭过头向他望去。他已经热得解开了领扣,在他的脖子上有一道泛白的伤疤。其他的伤痛在他的面容和眼神中,他似乎也不愿与她四目相对。
——我无可救药,这就是我所害怕的,他说。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变得不幸而痛苦。
她又把头转回去。她的想法是,自然界存在各种各样的疗法。它的每一个角落和裂隙似乎都充满了药物和滋补品,可以用来包扎外部的创伤,连最隐蔽的草根和蛛网都能派上用场。还有内在的精神可以从伤口的背面凝结愈合的血痂。然而无论如何你都要努力,如果你对它们过多怀疑的话,那么两者都会失败。至少,她从鲁比那里得出了这个结论。
过了一会儿,英曼告诉她,他在归家的途中一直盼望着她能接纳并且嫁给他。这一切占据了他的头脑,并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但此刻,他说道,他无法要求她对自己作出这样的承诺,因为他知道自己内心混乱不堪。
最后,她没有看他,只是说,我知道人们是可以痊愈的。并不是所有人,有些人比其他人康复得更快。既然有些人可以痊愈,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不能。
他们讲完后,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其他人曾在此展开生活又消失不见,他们对占据着这个空间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我为什么不能?英曼说,仿佛在思考这个想法。
这给了他们一个话题。有一段时间,他们轻松地坐在一起聊天,如同其他身处昔日遗迹中的人们那样,不可避免地有一种漫长的光阴已逝、我们的时光却短暂的感觉。他们想象着往日的火焰在炉中燃烧的情景,给想象中坐在前面的人物分派角色。一个切罗基家庭,母亲、父亲、孩子们,还有一位老奶奶。他们赋予这些人物或悲或喜的独特个性,以适应他们编造的故事。英曼杜撰出来的一个男孩颇像斯温莫,古怪又神秘。给想象中的家庭虚构出他们就算拼命努力也无法企及的完美生活,这令他们感到十分满足。在他们的家庭故事中,艾达和英曼让他们预感到自己的世界末日来临。尽管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世界处于危险之中,临近黑暗的边缘,然而艾达和英曼却怀疑,历史上任何时期的末日感都不像当时那样迫在眉睫。那些人的恐惧是明白无疑的。即使他们躲藏在这里,那个更广阔的世界还是发现了他们,将其全部的重量倾倒在他们身上。
他缩回正在烤火取暖的手,用指尖触摸着脸颊,看它们是否仍像冰锥一样冷。他发现手指出乎意料地温暖,根本不像武器的一个部件。他伸向艾达松散地披在背后的黑发,用手拢起粗粗的一把。他用一只手把头发撩起来,另一只手的指尖抚摸着她脖子到肩部之间窝下去的地方细小的卷发。他俯下身去,把嘴唇印在她脖子的浅窝处。他放开头发让它落回原处,亲吻着她的头顶,嗅着记忆中熟悉的她头发的气味。他重新直起身体,把她拉到怀里,她的腰贴着他的腹部,她的肩膀挨着他的胸膛。
他把手伸向温暖的火炉,想着它被弃置在黑暗和寒冷中度过了多少个冬天。他说,这个炉子有二十六年没有生过火了。
她把头依偎在他的颌下,他能感觉到她的重量落在了他身上。他紧紧拥抱她,心里话几乎语无伦次地涌出。这一次,他没有努力闭上嘴,把话咽回去。他告诉她,当她坐在教堂长凳上时,他第一次望着她的脖子后面。从此之后,那种感觉一直缠绕着他。他告诉她,从那时到现在有多少年华已经虚掷了。漫长的光阴早已流逝。他说,去想这些年本可以过得多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年他过得再糟糕不过了,如今再也无法挽回。你可以没完没了地哀悼逝去的岁月,懊恼遭到的损失。凭吊死去的人,悲叹失去的自我。然而岁月的智慧告诉我们不要继续沉溺于悲伤。那些老人家更加通达世情,并能告诉我们一些真理,英曼说,你可以悲伤到心都碎了,到头来却依然待在原地不动。你的悲伤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你失去的一切不会回到你身边,它们就是永远失去了,你只会留下标志着虚空的伤痕。你能选择的只有继续前行,还是放弃。但是假如你继续前行,你要清楚地认识到伤疤会一直跟随着你。话虽如此,在这些虚度的岁月中,他在心里一直希望能亲吻她的后颈,现在他实现了这个愿望。延迟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如今完全得到了满足,他相信这意味着某种救赎。
——我真希望自己收到了它们,她说完后英曼说。他想说那会使他更容易熬过那些糟糕的日子,但他此刻不想说起那家医院。
艾达不太记得那个礼拜天了,那只是许多礼拜天中的一个。她没有什么可以补充他那一天的回忆,从而使之成为一段共同的记忆。但她知道英曼这么说是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他进入木屋时她的抚摸。她把手伸到脑后,从肩头拢起秀发露出脖子,用手腕把头发抵在后脑勺上。她把头稍微前倾。
艾达概括了一下这些信,不过跟原来的信件不完全一样,她根据目前的状况对它们进行了修改。生活中很少有机会改写哪怕一点点过去的事情,所以她尽量抓住这个机会。经过修改之后,这些信件比原件更令他们满意。它们更详尽地展示了她的生活细节,情感更充沛,表达更确切、更直接。总的来说,内容更丰富了。然而她没有提起那张便条。
——再来一次,她说。
——我都没收到,他说,告诉我信里写了什么。
但是在英曼准备行动之前,门口响了一声。等鲁比把门从门框挪开,把脑袋探进来时,艾达已经重新坐好,她的头发也落下来重新披在肩头。鲁比打量着两人,他俩显得很尴尬,他坐在她身后的姿势十分古怪。
——写过几封,她说。夏天写过两封信,秋天写过一张便条。但是你走了以后,我才知道你在那里。所以开头两封信寄到了弗吉尼亚州。
——你想让我回到外面去咳嗽一声吗?她说。
——我在医院的时候,你给我写过信吗?他说。
没有人回答。鲁比关上门,把罐子放在地上。她掸落外套上的雪,在腿上拍打着帽子。
英曼放下手中的东西,向她走去。他坐在她的身后,手掌互相摩擦着,然后摩擦着他的大腿。他叉起胳膊,紧抱双手,然后把手紧贴在身侧。然后他伸出手绕过她,向着火焰张开双手,把手腕和前臂内侧压在她的肩头。
——他现在烧退了一些,鲁比说。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总是退了又烧,烧了又退。
艾达抬头看着他,他看到她深吸了两口气,然后移开了视线。他可以从她脸上的神情猜出,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才伸手抚摸他,把他放在她的两手之间。她从前不会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他知道这一点。她进入了一个新的境地,这里盛行的规矩跟她从前所熟悉的完全不同。但他是那个在八月份写下那些话的人,现在他背负着将该说的话说出来的重担。
鲁比看着英曼。她说,我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一张更像样的床,比用毯子搭的地铺强多了。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猜有人会需要它的。
英曼重新回到木屋,他打定主意要走到艾达身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脖子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部,把她拉向自己,清楚表达出自己所有的渴望。但是当他把门放回原来的地方,火炉的暖意向他袭来,他的手指便不由得蜷了起来。它们被沙子擦得生疼,被冷水冻得僵硬,姿势就像他在海岸边服役时看到的蓝蟹钳子。那些噩梦般的生物冲着整个世界挥舞着粗砺的武器,甚至连同类也不放过。他低头看着盘子、刀叉、罐子和煎锅,看见上面依然有一层白色的凝脂。所以他算是白费工夫了,还不如待在屋里,把炊具朝下放在炭火上烤干净。
艾达捡起了一根木棍,伸进火里把木棍点着。你去吧,她对英曼说,我知道你累了。
他的腹背依然能感受到艾达手掌的重量。当他蹲在冷山的黑影下,这深情的触摸似乎就是尘世生活的关键。无论他有些什么话要说,跟放在他身上那双手相比,都微不足道。
然而,英曼尽管很累,却仍辗转难眠。斯托布洛德打着鼾,咕哝着哼一首愚蠢的小提琴曲的副歌,英曼努力分辨,歌词就是这样几句:猴子爬得越高,就会露出越多它的呀—嗒—哒哒—啦—嗒—嘀—哒。英曼听过人们受重伤陷入昏迷时说的各种各样的呓语,从祈祷到诅咒无奇不有。但这应该是愚蠢之最。
他走到门口后回头看了一眼,艾达坐在那里没有动,双目凝视着炭火。英曼顺着山坡走向黑色的小溪,蹲下从河床上捞起沙子擦洗每件炊具。降雪的速度一点都没有减缓。雪不停地落下,甚至溪水里的石头都戴上了高高的顶髻。英曼呼出的白雾漫过了雪花,他使劲想该做些什么。他还需要超过十二个小时的睡眠和一顿丰盛的晚餐才能恢复精力,但他现在起码能够理清思路了。他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摆脱孤独。他已经不再为踽踽独行、孤独寂寥感到自豪了。
偶尔安静的间隙,英曼努力想夜晚的哪个部分更令人愉快。是艾达的手放在他腹部,还是鲁比开门前她提的那个要求。他还没有想出答案,就已经迷迷糊糊睡去。
——我去把这些洗干净,他说。
艾达也很长时间难以入眠,思绪万千。四年的岁月过去了,英曼看上去老得快了太多,而且他如此瘦削、阴郁和内敛。她随即想起,自己现在又黑又瘦,皮糙肉厚的,应该担心从此失去美貌。然后她想到,你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最后你终将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从前的自己就像一个近亲,一个兄弟姐妹,和你分享同一个过去。然而,那是一个不同的人,一种不同的人生。她和英曼肯定已不再是上一次在一起的他俩。她相信,也许她更喜欢彼此现在的样子。
他所希望的是,跟艾达一起躺在铁杉床上,紧紧地拥抱着她,就像巴特拉姆显然渴望跟少女们一起躺在她们的凉亭下。然而,英曼却卷起了书,放到墙上的壁龛里,跟那只木碗放在一起。他开始把炊具收拾起来。他站在那里,臂弯抱着一堆互相碰撞的碗碟。
鲁比在她的床上折腾着,翻了个身,安静一会儿,又翻个身。她坐起来,沮丧地吁了口气。我睡不着,她说,我知道你也醒着,在那里想谈恋爱的事。
——绝对不是,英曼说。
——我醒着,艾达说。
艾达说,都是这样的描写吗?
——我睡不着是因为我在想,假如他活下来,我该跟他怎么相处,鲁比说。
他读完后,安静地坐着。
——跟英曼?艾达困惑地问。
到达顶峰后,我们欣赏了最令人陶醉的景色;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和草莓田;蜿蜒的小河回环曲折地流淌,在每个转弯处向长满绿草的鼓起的小山丘致意,山丘上装点着姿态各异的鲜花和果实累累的草莓地;一队队的火鸡在上面漫步;一群群的鹿在草地上欢腾,在山丘间跳跃;年轻、天真的切罗基少女们结伴而行,有些忙着采集芬芳馥郁的果实,有些篮子已经装满,便斜倚在木兰、杜鹃、山梅、芳香的夏蜡梅、甜美的黄茉莉和天蓝色的紫藤的天然凉亭下,繁花盛开吐着芬芳,少女们在微风吹拂下展露着她们的美丽,在冰凉的湍急的溪流中沐浴她们的手足;与此同时,那些更欢快、更放荡不羁的姑娘还在采摘草莓,或者嬉闹地追逐她们的伙伴,挑逗着她们,用馥郁的果实染红她们的嘴唇和脸颊。
——跟爸爸。像这样的伤口痊愈起来很慢。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会长期赖在床上。我想不出该拿他怎么办。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拉开了蝴蝶结的一端,打开那本没有封面的柔软的书。他用手指着一句话,这句话跟往常一样从描述爬山开始,然后洋洋洒洒写了大半页纸。当他大声念出来,就迫不及待地盼着快点念到句号,因为文字似乎都与性有关,他的嗓音变得嘶哑,脸差点涨得通红。句子是这样的:
——我们把他带回家,好好照顾就行了,艾达说。他伤成那样,没有人会来找他的。至少他们不会很快就找上门来,而这场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的。
他站起来走向背袋,拿出巴特拉姆的书给艾达看,仿佛这能证明什么。书是卷起来的,外边用脏绳子扎了个蝴蝶结,经过好几个月来反复的日晒雨淋,看上去污秽古旧得足以包含一个失落文明的所有知识。他告诉她,这本书是如何支撑他走完这段旅途,以及在许多个夜晚,他如何孤独地在露营地的火光下读它。艾达没有看过,英曼便向她描述这本书,称其关注了他们身处的这部分世界,以及其中所有重要的东西。他告诉她自己认为这本书几乎接近神圣,它的内涵如此丰富,哪怕只是随意翻看,并且仅读书中某一句话,也肯定会获益匪浅、心生愉悦。
——我欠你的情,鲁比说。
英曼为了避免沉默,开始称赞起这些食物来,仿佛正在参加礼拜天的晚宴。但是他刚开始赞美火鸡就闭嘴了,感到自己有些愚蠢。刹那之间,各种渴望涌上他的心头,他担心假如自己不闭嘴,并将思维引向更好的方向,一大堆惊人的话将要喷薄而出。
——你以前从来没有欠过谁的情,艾达说,我不在乎成为第一个。只要说声谢谢就可以了。
鲁比走后,木屋显得更小了,四壁似乎有压迫感。两人都想不出太多话来,所有针对年轻男女独处一室的古老非议纷至沓来,让他们感到颇为尴尬。艾达告诉自己,查尔斯顿这种总有一群老妇人要煞费苦心地履行监护职责的地方,也许是虚构出来的,跟她现在生活的世界只有微乎其微的关系,就像阿卡迪亚[1]或者普洛斯彼罗[2]的小岛。
——谢谢,鲁比说。
她拎着罐子的把手向门口走去。她出门前停下说,是时候该给伤口换药了,而且我要陪他坐一会儿。也就是说,我会离开一阵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小的时候,在很多个独自待在木屋里的夜晚,我都希望自己能把他的那把小提琴带到山顶扔掉,让风把它刮走。在我的脑海中,我会看着它远去,直到变成一粒灰尘,然后,我会想象它落在河里的石头上摔得粉碎时发出的甜美的声音。
——我去看看能否让他喝点汤,她说。
第二天黎明,天灰蒙蒙的,更加寒冷了。雪下得没那么大了,空中飘落的不再是大片的雪花,雪柔软而细腻,仿佛磨盘间落下的玉米粉。他们都睡到很晚,英曼在女人们的木屋里吃了早饭,是里面有碎肉的火鸡汤。
英曼不再说话,继续吃东西。不一会儿,鲁比估计火鸡骨架所有的精华都已熬进溪水里了。她用较小的罐子盛了半罐汤。肉汤里含有野鸟的生命,油腻而浓郁,颜色就像在干锅里烤过的坚果。
上午晚些时候,艾达和英曼给马喂了食物和水,然后一起去打猎。他们希望打到更多的鸟,假如运气特别好的话,或许能够打到一头鹿。他们走上山去,却发现林中没有什么动静,甚至厚厚的雪上也没有动物的足迹。他们穿过栗树林,往上进入冷杉林,再爬上山梁。他们沿着弯曲的山脊线走着。山上依然没有猎物,只有几只松鼠在高高的冷杉枝头吱吱叫着。即使能打中一只,也不过是一口灰色的肉,所以他们便不去浪费子弹了。
——我们刚才吃过晚饭了,艾达说。
他们最后来到山崖上一块平坦的石头旁,英曼把上面的雪拂去,他们盘腿坐着,脸对脸,膝碰膝,英曼把背包里的防潮布披在两人的头顶,像帐篷一样遮住他们的身体。透过布料的光线是昏暗的棕色。英曼从背袋里拿出核桃,用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敲碎,他们取出核桃肉吃了起来。他们吃完后,他把手放在艾达的肩膀上,身体前倾,将自己的额头去碰她的额头。有一段时间,只有雪落在防潮布上的声音打破寂静,但是过了一会儿,艾达开始说起话来。
艾达做出了一盘油汪汪的棕色的食物,散发着柴火和猪油的香味,正是即将到来的冬至所需要的那种食物,给稍纵即逝的白昼和漫漫长夜带来安慰。英曼狼吞虎咽起来,正是他那样饥肠辘辘的人应有的样子,然后他停下来说,你们不吃一些吗?
她想要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跟过去判若两人了,他应该知道。她诉说着门罗的去世,他在雨中的面容和潮湿的山茱萸花瓣。她告诉英曼,她为何决定不再回到查尔斯顿,她诉说着那个夏天,还有关于鲁比的一切。她讲述了天气、动植物,以及所有她开始了解的事情。生命的一切形态。你能通过观察它们构建自己的生活。她对门罗的思念依然难以言表,她给英曼讲了他的许多辉煌事迹。但她也讲了一件糟糕的事,那就是他试图一直把她当成孩子,不让她长大,而她从没有反抗,因此他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
英曼吃火鸡肉时,艾达着手做一顿真正的晚餐。她把晒干的苹果圈放进水里,在它们浸泡的同时,用一条肥肉熬出猪油,把吃剩的玉米糊炸成楔形的面饼。等面饼炸脆、边缘变成褐色,她便把玉米饼盛出来,把苹果放进煎锅翻炒一下。她盘腿而坐,俯身专心烹饪食物。然后她侧过身来,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弯曲着。英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还不习惯她穿马裤的样子,而她因此可以自由摆出的各种姿势,仿佛在撩拨他的心弦。
——你需要知道一些关于鲁比的事情,艾达说。无论你我之间处得怎么样,我希望她待在布莱克谷,她愿意待多久都行。假如她永远不离开,我会很高兴的,假如她走了的话,我会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
鲁比已经把一只火鸡的肉撕了下来,骨架放在火上的大锅里,给斯托布洛德熬汤。艾达让英曼在炉边坐下,递给他一盘撕下来的火鸡肉,让他先慢慢啃着。鲁比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照管着那口锅。她拿着搅粥棒从汤上撇去灰色的浮沫,那是她下午用一根白杨树枝削的,由于缺少她需要的山茱萸,所以只能将就一下。她把浮沫甩进火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问题是她能不能学会容忍我的存在呢,英曼说。
——哦,那么你肯定很饿,顾不上讲究烹饪了。
——我想她可以的,艾达说,只要你能理解她既不是仆人,也不是雇工。她是我的朋友。她不接受差遣,只倒自己的夜壶。
英曼往回数了一下。三天,他说,或者四天。我想是四天。
他们离开那块石头继续打猎,向下走进一片潮湿的沼泽地,那里充满了银河叶的气味,然后穿过星罗棋布的纠缠在一起的月桂树丛,往下走到一条窄窄的溪流边。他们绕过一棵被风吹倒后横亘在林地上的铁杉,裸露在空气中的树根就像房子的山墙那样高,离地好几英尺高的地方,树根紧紧抓着比威士忌酒桶还大的石块。在那个山谷里,艾达发现了一丛白毛茛,鸭蹼状的叶子枯萎了,但仍可以辨认出来,它们长在一棵白杨的背风处,从薄薄的积雪中探出来。那棵白杨如此巨大,树干需要五个人手拉手围成一圈才能合抱。
艾达把手放开说,你最后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鲁比需要给她父亲用白毛茛,艾达说。
英曼不知该如何作答,无论如何他今后都会懊悔词不达意的。
她跪在那棵树前,用手挖出那些植物。英曼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场面十分朴素,只有一个女人跪着在地里挖掘,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那里观望着,等待着。要不是他们的服装,这可能发生在任何时间和地点,几乎没有什么特征可以标志时代。艾达敲掉苍白的草根上的泥土,把它们放进口袋里。
——你摸起来感觉那么瘦,她说。
她站起来的时候发现了白杨上的那支箭。艾达的眼睛差点碰到它,本来以为是一根折断的细枝,因为露在外面的不是箭羽,而是一截箭杆。箭杆的木头部分腐烂了,但蹄筋依然把它牢牢地绑在箭头上。灰色的燧石箭头被凿成光滑的铲形,是手工制品所能达到的最完美的对称形状。箭头有一英寸多深埋入树干,部分是因为树木贴着它长出了伤疤。但从裸露在外面的部分足以看出这个箭头又宽又长,不是那种射鸟的小箭。艾达伸手指着它,以引起英曼的注意。
但是在他打定主意并把挎包放在角落里之前,她便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做了一件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怀的事。她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背后,掌心贴在他的腰部,另一只手按在他裤腰上面的腹部。
——这是射鹿的箭,英曼说,或者是杀人用的。
艾达盘腿坐在火边的地上,英曼进来时,她抬起头看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脸庞上,她的黑发披散在肩头。英曼觉得,她是世上所能见到的最标致的女人,他一瞬间被震慑住了。她看上去如此美丽,他觉得脸开始发烧,便用指关节按在眼睛下方。他有些不知所措,除了摘下帽子,他不知道如今还有什么礼节是适宜的。在暴风雪中的印第安人木屋内,似乎不该拘泥什么繁文缛节。他想自己也许该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他用舌头舔湿了拇指尖,摸了一下露在外面的箭头锋利的边缘,就像检查折刀有没有磨好一样。
——你睡了十二小时,或者更久,鲁比说。她把门移开,让他进来。
——还能用来切肉呢,他说。
——我醒了,他说,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屋里的那个人想要喝水,我给他弄了一些。
夏末耕作的时候,艾达和鲁比翻出过无数射鸟箭头和石刀,但这个对她来说似乎有些特别,所处的位置使它仿佛仍有生命力。艾达后退了几步,从远处观察它。总而言之,它依然是个小物件。一支一百年前没有射中目标的箭。也许是更多年前;很久以前;或者假如人们换一种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不久以前。艾达走到树前,把一根手指放在箭杆末梢,试着晃了一下。纹丝不动。
——哦,她说,仿佛她以为门外还能有其他什么人。
这支箭完全可以被当作历史遗迹摆进相框,它是另一个世界的碎片。艾达做了类似的事情,她把它看作已经消逝的事物之一。
他等待着,没有人回答,他便又问了一声。然后,他敲了敲门。鲁比把门挪开手掌宽的一条缝,向外张望着。
但是,在英曼看来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他说,说明某个人饿了。然后他开始猜测,箭没射中目标是因为缺乏技巧?出于绝望?风向偏移?光线太暗?
英曼问道,有人吗?
——你记住这个地方,他对艾达说。
英曼把火烧旺,待木屋变得明亮温暖起来,他便留下斯托布洛德在屋里睡觉,自己走到屋外。他沿着自己的足迹再次走到小溪边,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他从山毛榉树上折下一根枝条,用拇指指甲把它的末梢磨软后刷了牙齿。随后,他走向另外那座有亮光的木屋。他站在门外听着,但听不见任何说话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烤火鸡的香味。
英曼接着提议,他们此生要不时重访这个地方,观察箭杆腐烂的程度,燧石箭尖周围青色白杨木的生长情况。他描绘了未来的情景,他和艾达弯腰驼背、头发灰白,在某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世界——他甚至无法想象出这个世界的主要特征——把孩子们带到这棵树前。到那时,箭杆已经掉落下来消失了。这棵白杨会变得更加粗壮,并把那块燧石整个裹了起来。除了树皮上一条伤疤的裂痕,什么都看不见。
英曼不知道斯托布洛德的命运会怎样,从他的脸色和伤口的情况都无法判断——据他观察,伤口干燥并且用蜘蛛网和草根屑包扎了起来。斯托布洛德摸上去滚烫,但是英曼早就不再试图预测中枪的人是否会活下来了。以他的经验,重伤有时会痊愈,小伤倒有时会溃烂,任何伤口都可能表皮愈合,而继续侵蚀一个人的内脏,直到将他吞噬。跟生活中大部分事情一样,其中的缘故毫无逻辑可言。
英曼想象不出他们会是谁的孩子,但那些孩子们会站在那里,入迷地看着两位老人用小刀割开柔软的白杨木,挖出一小块新木头,然后突然之间,孩子们看见那块燧石锋刃,仿佛它是被魔法召唤出来的。在英曼的想象中,它是一件用途明确的小艺术品。尽管艾达无法充分想象如此遥远的未来,但她还是能想象出那些小脸蛋上惊异的神情。
他以前曾见过这种渴望,也曾见过相反的对死的渴望。人们受伤的方式各不相同。最近几年,英曼见到过的挨枪子的人如此之多,似乎中弹与不中弹一样正常,仿佛这是世间的一种自然现象。他见过人体的各种部位被枪弹击中,也见过中弹后的众生相,有人立刻死亡,也有人痛苦地号叫,在莫尔文希尔还有个右手被打得粉碎的人,一边满手滴血,一边站着狂笑,他知道自己不会死,然而从此不能扣动扳机了。
——印第安人,沉浸在英曼编织的故事中的艾达说,那对老夫妇会说,印第安人。
英曼回到屋内,扶起斯托布洛德,把水滴进他的嘴里。斯托布洛德用胳膊撑起身体,从英曼拿着的瓶子里喝着,直到呛了一口并咳嗽起来,咳完后又继续喝水。他昂起头,张开嘴巴,脖子伸长,食道蠕动着把水咽下去。他的头发竖起,胡须蓬乱,眼神茫然,这模样让英曼想起刚破壳的雏鸟,它们同样有种脆弱而惊人的求生意愿。
那天下午,他们回到村里时没有打到任何猎物,外出的所有收获就是白毛茛和柴火。他们把柴火拖在身后,在雪地里拽出带状和线条的痕迹。大树枝是一棵栗树上的,较小的枝条是一棵雪松上的。他们发现鲁比坐在斯托布洛德身边。他有些清醒了,似乎认识鲁比和艾达,但他对英曼充满恐惧。
他开始往回走,看见黄色的火光从他刚才睡觉的木屋的缝隙中透出来。小溪下游较远处的另一间木屋也有火光。他闻到了烤肉的香味,一阵强烈的饥饿感突然向他袭来。
——那个黑大个汉子是谁?他说。
英曼走出去,把门放回原来的地方,站着等眼睛适应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寒冷和雪的味道,就像削成碎屑的金属。还有木材燃烧的烟味和湿漉漉的溪石的潮气。当他能看清道路的时候,英曼便向水流走去。在他走过的地方积雪已经到膝盖那么深。溪水看上去一片漆黑,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一条直通地心深处的裂缝。他蹲下来将瓶子灌满,溪水流过他的手和手腕,感觉比空气温暖许多。
英曼走过去蹲在斯托布洛德旁边,这样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他说,我给你弄过水喝。我不是来抓你的。
斯托布洛德双目紧闭躺着。他没有费神回答,露在毯子外面的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轻微地抽搐了两下。
斯托布洛德说,那好。
英曼转身说,她们去哪里了?
鲁比打湿了一块布,给他擦了擦脸,他像个小孩一样抗拒着。她捣烂几根白毛茛敷在伤口上,把另外几根白毛茛煎成茶,让斯托布洛德喝下去。她忙完后,他马上就睡着了。
他把门从过道里挪走。外面是黑夜,雪被风刮了进来。
艾达看着英曼,他脸上满是倦容。她说,我认为你也应该去睡了。
——我马上就回来,他说。
——别让我睡到天黑,英曼说。他走了出去,门打开的时候,艾达和鲁比看见他背后的雪在空中飘落。她们听见他折断树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他抱了一捆栗木柴放在屋内就离开了。她们把火烧旺,背靠着木屋的墙,把毯子围在身上,在一起坐了很长时间。
他走到自己的背包那里,拿出水瓶晃了晃,发现里面是空的。他把手枪放进挎包,把包的背带挎在肩头。
艾达说,告诉我,等天气暖和起来我们要做什么。怎样才能让这地方井然有序?
——我去给你弄点喝的,他说。
鲁比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张布莱克谷的地图。她画上了大路、房子和牲口棚,画出一些线条表示现在的田地、林地和果园。然后她讲了起来,描绘了一番繁荣的愿景以及实现它的办法:购进一队骡子;开垦长满豚草和漆树的荒地;建造新的菜园;开辟一些新的农田;种植足够的玉米和小麦,满足她们做面包的需要;扩大果园;建造一间合适的腌菜房和苹果房。她们要年复一年地劳作,但是终有一天,她们会看到夏天的田地里长满高高的庄稼,鸡在院子里啄食,牛在草地上吃草,猪在山坡上觅食。猪多得可以分成两群:做腌肉的猪,腿细、身体长;做火腿的猪,身子短、粗壮结实,肚子贴着地面摇晃。火腿和腌肉挂满了烟熏房;炉子上总是放着一口精良而油腻的煮锅。苹果堆在苹果房里,一坛又一坛蔬菜排列在腌菜房的架子上。丰衣足食。
英曼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提桶或者水壶。他站起来,用手搓了搓脸,捋了捋头发。
——那样一定很壮观,艾达说。
斯托布洛德动了动嘴,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他看着英曼说,有水吗?
鲁比用手掌把地图抹去。两人安静地坐着,过了一会儿,鲁比倒向一边,把肩膀靠在艾达肩头打起了瞌睡,想象耗费了不少精力,她感到疲倦了。艾达坐着凝视炉火,聆听火焰发出的爆裂和嘶嘶声,以及后来余火未尽时木炭崩裂掉落的清脆声音。她闻着柴烟带着甜味的香气,心想假如一个人能通过柴火的烟味来辨认树木,那可能是衡量他是否成功注意到这个世界的细节的一种方法。那将是人们带着愉快心情渴望掌握的一种技能。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更糟糕的事情,那些损害别人、最终危害自己的事情。
英曼听见吸气的声音,带着痰涎的喉音。他扭过头去,看见斯托布洛德躺在床上,睁着的眼睛在火光中乌黑发亮。英曼努力回想这个男人是谁。有人告诉过他,但他想不起来了。
鲁比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天几乎要黑了。她坐了起来,眨了眨眼睛,揉了揉脸,打了个呵欠。她去照看了一下斯托布洛德,摸了摸他的脸颊和额头,把被子拉开查看了他的伤口。
英曼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炉火烧成了灰烬,在小屋内发出微弱的光。他没办法知道夜有多深,有一会儿甚至不记得自己身处何方。他很久没有两次睡在同一个地方了,因此不得不静静地躺在那里,努力回忆几天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自己如何睡到了这张床上。他坐了起来,拗断几根树枝扔在木炭上,吹到火焰重新明亮起来,把影子投在墙壁上。这时,他才能确定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
——他又发高烧了,她说,我认为晚上会是紧要关头。他可能活下来,也可能离去,但是今晚将决定他的命运。我最好不要离开他。
——我肯定不想要的是,她最后大声说,在新世纪的某一天,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痛苦的老太婆,回首往事时,后悔自己当初没有鼓起勇气。
艾达走过去,把手腕放在斯托布洛德的额头。她感觉不到跟之前的情况有什么不同。她看着鲁比,但是鲁比没有看她。
艾达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从前她的生活中难以想象的事情,突然似乎可能实现了,而且似乎变成了必需的。她想,英曼已经孤独很久了,一个流浪汉。没有人类的爱抚,没有充满爱的手轻柔而温暖地放在他的肩头、后背和腿上。她自己也同样如此。
——我觉得今晚不应该离开他,鲁比说。
——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艾达走到小溪下游另一间木屋时,天已经黑了。落下来的雪花十分细小。地上的积雪已经深得使人步履艰难,尽管她踩着先前的脚印,还是需要抬高膝盖走路。雪反射着透过云层的所有光线,地球似乎是从内部被均匀地照亮,像一盏云母灯笼一样发光。她轻轻地打开门进去。英曼睡在那里,没有动静。火焰已经很微弱了。在火炉前,艾达看见他的物品正摆开烘干,就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仿佛每一件周围都要留出空间,来展示它真实的价值并得到重视。他的衣服、靴子、帽子、背包、挎包、炊具、带鞘的小刀,还有那把丑陋的手枪及其附件:推弹杆、锡火帽、引火嘴针和弹药筒,还有用于猎枪的药垫、火药和鹿弹。想要使这个展览完整,只要把巴特拉姆的书从壁龛里取下,放在手枪旁边,再加上一张白色的印刷标签,上面写着:逃兵的全套装备。
——我知道我不需要他,艾达说,但我认为我想要他。
艾达脱下外套,把三根雪松树枝放进火中并吹旺炭火。然后她走向英曼并跪在他的身边,他正面朝墙壁躺着。床是铁杉树枝搭的,上面的针状叶被他压在身下,散发出浓烈却清新的味道。她抚摸着他的额头,把他的头发往后捋,指尖滑过他的眼睑、颧骨、鼻子、嘴唇和长着胡茬的下巴。她掀开毯子,发现他已经脱掉衬衫,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脖子侧面,按着紧绷的新伤疤。她将手滑到他的肩头,紧紧地握着不动。
——你不需要他,鲁比说。
他慢慢醒来,在床上翻了个身,转过去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但后来他的眼睛又显然不情愿地闭上了,重新进入梦乡。
艾达看着炉火。她拍了拍鲁比的手背,然后从鲁比的膝头拉起她的手,使劲用拇指搓着她的手掌,直到能感觉到皮肤下的筋脉。她取下自己的一枚戒指,戴在鲁比手上,侧向炉火凝视着它。白金底座上镶嵌着一大颗祖母绿宝石,周围镶着一圈小红宝石。这是几年前门罗给她的圣诞节礼物。艾达示意把戒指留在那里,但鲁比把它摘了下来,生硬地套回艾达的手指上。
这个世界是个如此孤独的地方,似乎只有肌肤贴着肌肤在他的身边躺下,才是唯一的疗法。这个愿望掠过艾达的脑海。然后某种类似于惊慌的感觉让她的内心一阵颤动,就像被风搅乱的树叶。但她很快驱走这些念头,站起来解开腰部的纽扣以及她的马裤上一长排古怪的扣子。
——我一直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想不出来。所以我就有话直说。没有他,我们也一样能过日子。你也许会认为我们不行,但我们可以。我们才刚刚开始。这个山谷要变成什么样子,我心里有谱。我也知道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实现这个愿景。无论是庄稼和牲畜,还是土地和建筑,都要花费很长时间经营。但是,我知道该怎样才能做好。无论战争还是和平,没有我们自己不能做完的事情。你不需要他。
她发现这并不是一件能优雅地脱去的衣物。第一条腿很容易脱出来了,但后来她把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时失去了平衡,只能跳了两下才站稳。她朝英曼望去,发现他睁开了眼睛,正凝视着她。她感到自己很愚蠢,真希望自己待在黑暗中,而不是站在冒着烟的雪松所燃起的低低的黄色火焰之前。或者如果她穿的是一件睡袍,就可以让它像瀑布一样顺滑地落下,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池塘,迈一步就能够离开。但此时,她站在这里,门罗的马裤依然缠着她的一条腿。
——我怎么啦?
——转过身去,她说。
——是你。
——把联邦金库里的所有金币都给我,我也不转,英曼说。
——关于他?艾达问。
她转开身去,又紧张又尴尬。她脱下衣服后,把它们抱在胸前,朝他半转过身来。
鲁比说,我今天早晨看见你跟他在一起,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英曼坐了起来,把毯子围在腰间。他曾经像个死人一样活着,现在生活在他的面前展开,触手可及。他朝前探过身去,把衣服从她手里拉开,并把她揽向自己。他把掌心贴在她大腿的前面,然后他的双手移向她的腰间,前臂搁在她的髋骨上,指尖触摸着她后腰的浅窝。他的手指往上游走,依次触碰着她脊椎的骨节。他抚摸着她的手臂内侧,双手顺着她身侧向下滑去,直到停留在她丰满的臀部。他将额头俯向她柔软的腹部。然后,他亲吻了她那里,她闻起来有股山核桃木的烟味。他把她拉向自己,紧紧地拥抱她。她把一只手放在他颈后,把他拉得更近一些,然后她用洁白的手臂抱着他,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怎么啦?艾达问。
外面的雪越积越深,在大山环抱中,这间温暖干燥的木屋确实像是一个安全的港湾,尽管对于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并非如此。士兵们发现了这个木屋,使它成为通往流放、失意和死亡之路的起点。但是那晚有一段时间,它的四壁之内,却成为毫无痛苦、甚至没有一丝模糊的痛苦记忆的地方。
天色开始暗下来,鲁比挺直身体坐在火炉边上,两个膝盖分开,双手放在膝头。她把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大腿的地方裹得紧紧的,平整得好像床单一样。她用小刀把一根山核桃木嫩枝削得很尖,然后急躁地用这根木棍戳着火鸡,直到刺破的鸡皮里流出汤汁,滴落在木炭上发出咝咝的声音。
后来,艾达和英曼搂抱着躺在他们的铁杉床上。旧木屋里已经很暗了,雪松枝在炉子里冒着烟,滚烫的松香闻起来好像有人晃着香炉走过。炉火发出了爆裂的响声。雪沙沙地落下,仿佛在叹息。想到无限的未来展现在面前,仿佛创世之日的正午般光辉灿烂,他们做了恋人们经常做的事情:不停地谈论着过去,似乎必须了解对方以前的行为,然后才能成双作对共同前行。
后来,炉火烧成了一堆木炭,她们添上青色的山核桃树枝,让它冒出烟来,把拾掇好的火鸡穿在削尖的木棍上,用慢火烤了一整天,看着鸡皮慢慢变成红褐色。木屋里温暖又昏暗,充满了山核桃木的烟味和烤火鸡的香味。风刮起来,雪透过屋顶上修补的地方洒下来,落在她们身边融化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在火边坐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也很少走动,只有鲁比有时走出去,给男人们的火炉里添柴,再把手腕放在斯托布洛德的额头上。
他们大半个晚上都在交谈,仿佛法律规定必须详述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的各种细节。他们两人都把它描绘成了田园牧歌。在艾达的叙述中,甚至查尔斯顿夏天的酷热都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然而,英曼讲起战争岁月时,他的叙述却粗略得好像报纸上的报道——指挥他的将军的名字、军队的重要行动、各种战略的成败,哪方获胜常由盲目的运气所决定。他希望艾达知道的是,你可以不断地说这样的事情,却仍无法完全了解战争的真相,就像你在树林里追踪一头老母熊却无法知道它的生活真相一样。一棵蜜蜂筑巢的空心树上的爪痕和带着黄色浆果籽的一大堆油腻的粪便,这些只能透露大黑熊本身神秘行踪的两个信息,两者都过于简单且可能使人误入歧途。没有人——哪怕你求助于李将军——能准确地描述一头熊,除了它的那只粗钝的前掌——钩状的黑爪、丰满的瓣状肉垫、盖住爪尖的粗糙而闪亮的熊毛。英曼估计自己只知道像它呼吸的气味这类转瞬即逝的东西。没有人可以了解全局,就像我们无法了解任何动物的生活,因为它们栖息的世界只属于它们,并不属于我们。
木屋打扫干净,屋顶也修好后,她们便把门靠在原来的地方,用雪地里找到的各种树枝在炉子里烧起炽热的火。炉火燃烧的时候,她们用铁杉的树枝搭了一个很厚的床铺,把被子铺在上面。然后,她们清理干净火鸡,拔去鸡毛,把内脏堆在一大块弯曲的树皮里,那是从一棵倒下的栗树上剥下来的。艾达把树皮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扔在溪边的一棵树后,在雪地里形成丑陋的粉色和灰色的一堆。
英曼透露的所有个人生活就是一些小故事,比如一八六二年冬季露营时,他的木屋里泥巴和树枝搭的烟囱着火了,长满苔藓的树皮屋顶燃烧着坍塌,砸在他和同屋睡觉的伙伴们身上,他们尖叫着、笑着跑到屋外,身上只穿着内裤,在寒冷中看着木屋燃烧,互相扔雪球,然后当火快熄灭的时候,他们就往里面扔篱笆上的木条,来保持温暖以度过这个夜晚。
木屋的墙上有个小壁龛,是一个在木墙上凿出来的架子。她把木碗放在那里,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把神像或动物图腾小木雕供奉起来。
艾达问他是否见过那些声名卓著的人物:被奉若神明的李将军、冷酷的杰克逊、华而不实的斯图尔特、冷漠的朗斯特里特。或者那些较为次要的人物:悲剧性的佩勒姆、可怜的皮克特。
在地板上零乱的杂物中,她发现了一个旧的木质大口杯,或者更像一只碗,说不清这是什么形状。木头干裂了一道豁口,缝隙用蜂蜡补上了,修补处又脆又硬。她看着木头的纹理心想,这是山茱萸。她在脑海中勾勒着木碗的制作、使用和修补的过程,决定把它留作纪念品以怀念逝去的一切。
除了佩勒姆,英曼全都见过,但他告诉艾达,关于他们他没什么可以说的,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他也不愿意评价联邦领袖,尽管他曾经远远地看到过几位,也知道其他人的一些事迹。他希望过着对一帮子独裁者攻击另一帮人丝毫不感兴趣的生活。他也不想进一步列举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希望有朝一日——当人们不再纷纷死去——能以另外一个标准来裁判自己。
艾达和鲁比烧旺了火,让两个男人躺在那里睡觉。英曼和斯托布洛德入眠后,雪不停地落啊落,女人们在寒冷中花了一个小时,几乎一言不发地拾柴火,清理出另外一间木屋,砍下冷杉树枝修补旧树皮屋瓦上的小缺口。这幢木屋的地板上到处都是死虫子,膨胀后干掉了,它们在脚下爆裂、吱嘎作响,都是一些很久以前生活在木屋里的虫子。艾达用一根雪松枝把它们扫出门去。
——那么告诉我,你是如何长途跋涉回家的,艾达说。
艾达折起一条毯子,给他搭了一个地铺。她把他拉到那里,想帮他解开靴子的系带和外套,但他不愿意。他伸开手脚,穿着衣服睡着了。
英曼考虑了一下,但想到自己终于脱离困境了,根本不想重新回忆起这些事情,于是他仅仅讲述了自己如何在夜间赶路时看着月亮,数到二十八又重新开始;他如何一夜又一夜看着猎户座在天空中爬得更高;他又是如何努力既不抱着希望,也没有恐惧地走下去,却悲惨地失败了,因为他两者都未能避免。但是,他在旅途中最好的几天时光里,心情成功地跟天气的阴晴圆缺相一致——这样就跟上帝的喜怒无常相协调了——无论他送来的是乌云还是月光。
——那人看上去精疲力竭了,鲁比说。
然后他补充道,我在路上遇到了几个人。有个牧羊女人给过我食物,她说上帝显示了他的仁慈,因为他不会让我们记住痛苦中最悲惨的细节。他知道我们无法忍受哪些部分,便不让我们的头脑中再出现这些。只要不再想起,它们就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淡忘。至少她是这样想的。上帝让你承担无法忍受的痛苦,然后再收回一些。
英曼看着那碗玉米粥,犹豫是否要把它端起来。他把咖啡杯放在旁边,使劲想接下去该做些什么。但他太疲倦了,加上炉火的温暖,让他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他的脑袋垂下去又抬起来,要很努力才能把目光集中在一点上。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他首先需要的是睡眠。
艾达不完全同意牧羊女人的观点。她说,我认为你必须帮助上帝实施忘却。你必须努力不要唤回这些记忆,因为假如你使劲召唤,它们就会重新归来。
——又湿又冷,她说,或许是好事,或许是坏事。
他们暂时说尽了往事,话题便转向了未来。他们谈论着可以展望的各种事情。在弗吉尼亚州,英曼见过一种锯木机,它携带方便,可以用水力驱动。即便在大山里,木板房也在取代原木屋,所以他认为拥有这样一台锯木机是不错的。他可以把它拖到别人的土地上,搭建好后,用那人自己的木材锯出造房子需要的材料。这样能赚点钱,也能让对方满意,因为他可以坐在造好的房内,很高兴各个部件都是自家土地产出的。英曼的报酬可以是现金,假如没有的话,也可以用木材支付,他可以把这些木材锯成木板出售。他可以向自己的亲属借钱购买设备。这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很多人都是靠更少的资本致富的。
他低下头再次昏睡过去。鲁比走到他身边,卷起袖子把手腕放在他的额头上。
还有一些其他的计划。他们将购买各种题材的书籍:农业、艺术、植物学、旅行。他们可以演奏乐器,小提琴、吉他,或者曼陀林。假如斯托布洛德活下来,他就可以教他们。英曼渴望学会希腊语,这可是门很深的学问,他可以通过希腊语继续巴利斯的研究。他给她讲了医院里那个人的故事,讲他失去的一条腿,以及他在悲惨去世后留下的一捆纸张。他们称它为“死亡的语言”并非毫无道理,英曼总结道。
斯托布洛德闭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有那么多音乐。
他们继续聊着,时间成为他们谈论的话题。他们想象出婚姻生活的细节,如何度过幸福而宁静的岁月。按照鲁比的规划,布莱克谷运作得井然有序。艾达描述了方案的细节,英曼希望添加的只有山羊,因为他想养上几只。他们一致同意,现在两人都不必在乎寻常的婚姻生活是如何过的。他们应该随心所欲,按照季节的轮回来安排生活。秋天,苹果树上挂满鲜艳的沉甸甸的苹果时,他们将一起去打鸟,因为艾达证明自己能成功地打到火鸡。他们不会用门罗的华而不实的意大利枪,而是从英国订购简单而精良的猎枪。夏天,他们将去捕捉鳟鱼,用具同样来自那个喜爱运动的国家。他们将白头偕老,根据一代代斑点猎鸟犬的寿命来衡量时间。到了某个时期,他们已过中年,开始学习绘画,同样从英国购买小锡盒装的水彩颜料。到乡间散步时,看到令人愉快的景色就停下脚步,从小溪里舀起几杯水,在纸上画下一些线条和色彩,将来一起回顾。他们将互相竞赛,看谁能更成功地描绘那片风景。他们可以画出在变化莫测的北大西洋航行数十载、给他们带来各种精良的消遣用具的轮船。哦,他们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
——他哪会知道?鲁比说。
他们都到了进入另一阶段的年纪。他们一方面认为,自己的整个人生在面前延伸,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同时他们也觉得,自己的青春年华将尽,眼前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人生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艾达说。
[1] 古希腊神话中的世外桃源,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
斯托布洛德恢复了部分知觉,起身把脑袋摇来摇去。他睁开眼睛,眸子里有种困惑和痛苦的神情。然后就又躺下不动了。
[2]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被篡位后漂流到一个岛上。
跳跃的炉火使木屋温暖而明亮,门紧闭着,不知道外面是早晨还是夜晚。鲁比煮了咖啡。艾达和英曼坐在那里喝着,靠得离炉火很近,外套上融化的雪在他们周围蒸发成一团雾气。大家都沉默寡言,这里有四个人,显得地方很小。鲁比盛了一碗玉米粥,当早餐放在英曼旁边的地上,此外几乎对他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