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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上的足迹

鲁比说最糟糕的情况是打不中,艾达知道那是胡扯。当地很多人都听说过一个故事,关于河下游的一个在战争中死了丈夫的女人。去年冬天,那个女人爬上一棵树,进入狩猎用的树屋时,她的枪掉下去落到地上走了火,把她自己打下树去了。她很幸运还活着,却也从此成了别人的笑柄。那女人掉下来时摔伤了一条腿,后来一直无法正常行走,她的脸颊上留下了两道的鹿弹的伤疤,像痘痕一般。

艾达小心翼翼地爬上山坡,她看见那些火鸡在她面前和上方的栗树林里活动,它们顺着风前进,跟雪花飘落的倾斜方向一致。它们似乎不紧不慢地穿过山坡。当那只灰色的雄火鸡找到一些吃的,它们就一群簇拥过去,在地上啄食起来,然后继续往前跑。

想起那些人笨拙的打猎技术和引起的后果,艾达忧心忡忡地爬上山坡。举在面前的猎枪又长又重,感觉难以保持平衡,好像在她手里颤抖着。她按照火鸡的路线,绕了个圈子走到它们前面等着,但是,它们改变了方向,径直向山顶走去。她跟着它们走了一段时间,亦步亦趋,尽可能蹑手蹑脚,动作和缓。每一步都慢慢落地,让雪掩盖住脚步声。她很庆幸穿着马裤,因为穿着长裙和里面的衬裙,就像拖着棉被穿过树林,根本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鲁比说,不要胡思乱想了。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一只火鸡也没打中,世界上没有哪个猎人从未失败过。去吧。

艾达尽管小心翼翼,却仍担心这些鸟儿会像鲁比所说的那样消失。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它们,耐心地向它们靠近,最终达到了鲁比指定的距离。火鸡们停下脚步,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着。她站着一动不动,它们没有发现她,只顾在雪地里啄寻食物。艾达心想这是她能等到的最好的射击时机,于是,她慢慢举起枪瞄准那些落在后面的鸟。她开枪了,令她惊异的是有两只火鸡倒下了。其他的火鸡低空飞起,乱作一团,惊恐地扑向山下,向她直冲过来。刹那间,几百磅重的鸟儿们搅乱了她头顶的空气。

鲁比开始用刀背在石头上把草根碾碎。但是,艾达一动也没有动,鲁比再次抬起头,看见艾达脸上犹疑的表情。

它们躲进月桂树丛藏了起来,艾达终于站起来喘了口气。她回想了一下,虽然肩膀感到麻木,但不记得枪托的后坐力了。尽管她此生从未使用过任何一种枪炮,只射出过这一发子弹,但她确实了解了——猎枪的动作很轻微,扳机扣动的过程很长,会发出咔嗒的爆裂声,在子弹运动的过程中,你很难确定待发和发射是在哪个阶段。她低头看着枪上的蔓叶雕饰以及同样风格的精致击锤,慢慢松开了还在待击状态的那一个。

——这太容易了。扳下击锤,举起枪,把准星对准凹槽,扣动随便哪个扳机,开枪的时候不要眨眼。假如你没打中目标,就扣动另外一个扳机。把枪托抵在肩膀上,否则后坐力会震断你的锁骨。接近它们时要缓慢,因为野火鸡很擅长在你眼前消失。假如你没办法离它们近到二十步以内,就不要浪费子弹了。

艾达走向倒在地上的火鸡,发现是一只母鸡和一只小公鸡。它们的羽毛有金属的色泽,母鸡的一只覆有灰色鳞片的爪子还在雪地里抽搐着。

——我从来都没有开过枪,艾达说。

英曼听见离他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枪响。他把勒马特手枪的主击锤拉满,往前走去。他从浓密的铁杉树荫下出来,来到山坡上的一片栗树林,一条湍急的小溪从下面流过。光线幽暗而斑驳,雪花落在栗树之间,使树枝上挂满了冰霜。他往下走进林间,树丛中有一条空隙,两旁是成排的黑色树干,白色的树枝在头顶交错,形成了一个隧道。尽管没有路通往那里,但“隧道”下面依稀有一条小径。然而大雪纷飞,抹去了一切细节。尽管一片昏暗中,英曼只能看清前面的三棵树,但小径的尽头似乎有一个朦胧的光圈,周围环绕着积雪的树枝。他松开了一些紧握着的手枪,枪口对着前方,但没有瞄准特定的地方。他的手指钩住扳机,它跟击锤之间相连的金属零件都相碰并且绷紧,仿佛有一道火花从一处传递到下一处。

鲁比抬头看着她说,要是有流油的火鸡腿吃倒也不错。那支双筒猎枪已经装满火药,两根枪管都是。去给我们打一只来。

他向前走去,很快看见树枝的穹顶下有一个黑影,在一片光亮中朦胧地浮现出来。那人叉开腿站在栗树“隧道”的尽头,发现他以后,用一杆长枪瞄准了他。这个地方如此安静,英曼能听见击锤往后扳时金属的碰撞声。

——山坡上有火鸡。鲁比弯下腰干活的时候,艾达对她说,她正在把草根剥皮切碎。

一名猎人,英曼猜测着。于是,他喊了起来,我迷路了。另外,我们还不了解对方,还没有到互相杀戮的地步。

艾达慢慢地从另一边绕回木屋。然后她走进屋内,把水罐放在炉火边上。斯托布洛德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得像冷猪油一般。坐在他身旁的鲁比站起来,忙着去烧水熬制草药。

他慢慢向前走去,首先看见地上并排放着两只火鸡。然后,他认出了艾达美丽的脸庞。她穿着一条古怪的裤子,像个刚成年的男孩。

当她快要到达木屋时,山坡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动静,将她的目光引到她们昨天下午进入村庄的地方。是一群野火鸡在雪地里行走,大约十只或十二只,就在山坡上那片光秃秃的树林里。领头的是一只大雄火鸡,羽毛像鸽子一样是银灰色的。它每走一两步,都会停下把喙探进雪里,然后再继续前进。火鸡们朝山上走的时候,身体朝前倾斜,后背几乎跟地面成一条平行线。它们走路的样子很吃力,就像用宽背带运送货物的老年人。野火鸡是纤细瘦长的鸟儿,一点都不像家养的火鸡。

——艾达·门罗?英曼问道,艾达?

艾达拢起头发,戴上帽子把头发包起来。她拿着罐子来到泉水边,装满水后拿去饮马。它咕咚一声喝干了罐子里的水。然后她在小溪边重新装满一罐水,开始往回走。天空低沉沉的,雪下得很猛烈,她伸出手端着罐子,雪花染白了她的衣袖。一阵风刮了起来,她的衣领被风吹得直拍打着脸颊。

她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艾达和鲁比睡着了,直到斯托布洛德痛苦的咳嗽把她们吵醒。艾达和衣而眠,醒来时有种奇怪的被马裤缠住双腿的感觉。小木屋寒冷昏暗,炉火烧得只剩下阴燃的木炭。屋外透进来的光线奇怪而刺眼,说明天上还在下雪。鲁比走到斯托布洛德身边,他的嘴角又有一缕鲜血流到衣领上。他的眼睛睁开了,但似乎并不认识她。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看着艾达说,他在发烧。鲁比走到木屋的角落扯下蜘蛛网,攒了整整一团;然后她在草药袋里翻了翻,拿出两块草根说,快弄些水来,我要熬制一帖新鲜的膏药,敷在他胸口的枪眼上。她走过去把一些木头扔在炭火上,弯腰把火吹得旺起来。

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已经到了不敢相信自己感官的地步。他相信自己的生活已经误入歧途,毫无方向感可言,就像盒盖里的一窝睁不开眼的小狗。他看见的也许不过是光在混乱的大脑中引起的错觉,或者是邪灵附体使他神魂颠倒。甚至那些饱着肚子、思维清晰的人,也会在森林里看见鬼怪。灯火在不可能有火的地方移动;死去很久的人的鬼影在树丛中走动,用逝者的声音说话;骗人的精灵会变化出你最渴望的形象,引诱你不停地走啊走,直到困在某片地狱般的月桂林中死去。英曼扳动了勒马特手枪的第二个射击霰弹的小击锤。

大雪依然纷飞,英曼甚至感觉不到小径的走向,但是他继续一路飞奔,等他终于停了下来,黑魆魆的铁杉矗立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无差别的世界。这里没有方向的差异,除了雪落在雪上的声音,此外一切悄无声息。他估计假如自己躺下,大雪会将他埋葬,当雪融化时,它会洗去他眼中的泪水,终有一日,他的眼睛也会从头颅上消融,皮肤也会从头盖骨上脱落,统统被雪水冲刷而去。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艾达迷惑起来,把原本对准他胸膛的枪口放低了几英寸。她端详着他,却没有认出来。他像是一个穿着捡来的衣服的乞丐,一个披着破布的十字架。他脸色憔悴,胡子拉碴的脸颊凹陷,帽檐阴影下深陷的眼窝里,黑色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彩,紧紧地盯着她。

那些足迹转而上山时,又开始下雪了。这次是真正的雪花,如蓟花花瓣一般斜斜地飘落,密集的飞舞让英曼感到头晕目眩。地上的足迹被雪填充,如同曙光一般逐渐消隐。他快步疾走,爬上一道山脊,当足迹开始消失时,他猛地跑了起来。他一路往山下跑啊跑,穿过黑暗的铁杉树林。他看着足迹被填满,边缘变得模糊起来。无论他跑得多快,脚印还是在他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淡淡的印迹,好像旧伤的疤痕。接着又像是透过窗前的亮光看纸上的水印。最后,大雪铺天盖地,周围一片平坦,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警惕地站着,相差的距离大约是为决斗者设定的步数。没有英曼想象中的紧紧拥抱,而是全副武装的对峙,武器在他们之间闪着寒光。

他来到一个黑色的池塘边,圆圆的好像地上的坛子盖。池塘边缘结了一圈冰,中央有一只孤独的公鸭在游水,它对周围的动静漠不关心,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英曼,似乎茫然地目空一切。英曼猜想那只公鸭周围的世界正在缩小,它会一直浮在那里,直到冰牢牢抓住它的蹼。然后,不管它怎样拍打翅膀,还是会被拖向死亡。英曼一开始打算射杀它,起码能在细枝末节上改变它的命运,但假如他这么做了,就非得蹚过水去捉到它不可,因为他痛恨杀死一只动物而不吃掉它的行为。假如他捉住了它,他的禁食行动就会陷入窘境。所以,他留下鸭子独自跟造物主斗争,继续上路了。

英曼仔细看着艾达,想知道这究竟是他自欺欺人,还是鬼怪世界的诡计。她的脸庞比他记忆中更坚毅、更冷酷。他越看越相信这是真的艾达,尽管她的衣装让人出乎意料。假如在过去,他肯定不计后果地开枪了,但现在他决定不计后果地放下武器。他把击锤扳回去,翻开外套,把手枪插在皮带上。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那就是她,他被灵魂深处涌起的爱情淹没了。

天蒙蒙亮他就出发了,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任何路径,他只是迎着一片虚空前进。若非跟着原来雪地上的足迹,英曼根本就找不到路。他已经对自己的方向感失去信心,在过去几个月里,他在各种地方都曾迷过路,哪怕两道篱笆把他夹在中间,他都能走错方向。乌云越发低垂。山坡上吹下一阵微风,夹杂的雪珠干燥又细小,几乎称不上是雪花。它们一会儿猛地刮来,刺痛脸颊,一会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英曼看着凹下去的足迹,上面的新雪好像被风吹来的沙砾。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就说了在吉卜赛人营地做的那个梦里的话:我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来找你,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火光渐渐熄灭,他把烧烫的石头滚到地面上,在它们旁边舒展身体沉沉睡去。他被冻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搂抱着其中较大的那块石头,仿佛这是他的心上人。

但是他心里的某些东西阻止他上前把她抱在怀里。让他后退的不只是猎枪。死亡并不是关键。他无法向前走一步。他向上伸出两只空空的手掌,举了起来。

黑暗的声音所说的也有些是事实。你会在痛苦和愤怒中迷失自己,以至于找不到归来的路。这样的旅程既没有地图,也没有行动指南。英曼心里知道这一点。然而他也知道雪地上有脚印,只要他第二天再次醒来,只要他的脚还迈得动步子,他就会沿着雪地上的足迹前行,无论它们通往何处。

艾达仍然没有认出他。在她的眼里,他似乎是个在暴风雪中迷失的疯子,肩上背着行囊,胡子和帽檐上落满雪花,对眼前出现的任何东西——石头、树木和小溪——都说着狂野而温柔的话语。这样他就不用割断谁的喉咙了,鲁比会这么判断。艾达再次抬起猎枪,假如她扣动扳机,子弹就会把他打开花。

他认为,艾达会把他从烦恼中拯救出来,赎回他过去四年经历的一切,她今后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一使命。他猜想,想象未来把孙儿抱在膝头的快乐,也许有助于让你的头脑平静下来。然而相信这样的事情当真会发生,却需要对正确秩序的深切信仰。在希望如此匮乏的时代,你将如何实现它?英曼脑海中一个黑暗的声音说,无论你如何渴望它,如何为它祈祷,你永远都不会得到它。你已经被完全摧毁了。恐惧和仇恨像心丝虫[1]一样,把你的心脏蛀得千疮百孔。在这种时刻,信仰和希望都毫无意义。你已经准备好被埋入地下的墓穴。世间有很多像维齐那样的牧师发誓说,他们能拯救最为罪孽深重的人的灵魂。他们向杀人犯、盗贼、通奸者,甚至那些被绝望折磨的人提供灵魂的救赎。但是英曼内心黑暗的声音认为,如此大言不惭的吹嘘都是一派谎言。那些人甚至无法将自己从邪恶的生活中拯救出来,他们提供的虚假希望就像所有的毒液一样有毒。人们所能期待的复活只能是像维齐一般,尸体被绳子拖着从坟墓中拉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

如此这般,他发现自己又睡在了地上。他躺在火堆旁边,脑子里一片混沌,各种念头来了又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英曼很担心自己在逆境时崩溃,然而他又疑惑究竟何时有过顺境。他想不出来。他努力调整自己不顺畅的呼吸,使它变得平稳。他认为,要掌控自己的思想,先要掌控自己的肺。然而,他甚至连胸腔的起伏都无法控制,因此他的呼吸和头脑都不由自主地混乱起来。

英曼听见了,这句话似乎很正确。合情合理,某种程度上也在预料之中。他想,四年来征战在外,现在回到了家乡却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流浪汉徘徊在自己的土地上。这就是我为过去四年付出的代价。我和自己渴望得到的一切之间都隔着枪炮。

英曼问了那小伙子几个问题,但发现他不知道门罗是谁,也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对艾达女伴的情况也无法提供帮助,只是认为她是小提琴手的女儿。小伙子对路线提供了尽可能详细的指点,于是,英曼再次出发上路了。

——是我认错人了,他说。

后来,佐治亚小伙子打开门让英曼进去。他们坐在火炉边,英曼听他讲了屠杀的经过。小伙子在脑海里重塑了那个故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场激烈的枪战,小伙子杀出一条生路,但斯托布洛德和潘哥儿被俘获并杀害了。在小伙子最新的故事中,斯托布洛德创作出最后一曲,并且预感到自己很快将要死去。斯托布洛德给曲子取名为《小提琴手的诀别》,这是世上最悲伤的歌曲,所有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甚至刽子手也不例外。不过小伙子不是音乐家,无法重新演奏那支曲子,甚至连口哨都吹不准,因此很不幸,这支曲子永远失传了。他一路跑过来,把这个故事告诉两个女人,她们出于感激坚持让他多住几天,在这所房子里吃喝休息,直到他不顾一切飞奔下山时得的疟疾痊愈为止。这是一种奇怪的、有可能致命的疾病,让人备受折磨却没有什么外部症状。

他转身走开了。前往光明石,看他们是否会接纳他。如果不行,就按照维齐的计划去得克萨斯州,或是更蛮荒的地方——假如真有这样的地方的话。但是,地上没有路可以走。前方只有树木和雪地,和他自己快被大雪覆盖的脚印。

随后,他走小径前往布莱克谷,直到距离艾达的房子只有一两个路口才敢走上大路。当他来到房子前,烟囱里正冒着烟,但此外没有人生活的迹象。院子里薄薄的雪也没有脚印。他打开院门,来到屋门前敲了敲。没有人出来,他又敲了敲。他绕到屋后,发现房子和厕所之间的雪地上,有一个男人的靴子脚印。一件睡衣挂在晒衣绳上,冻得硬邦邦的。鸡舍里的鸡拍着翅膀咯咯叫了几声,随后安静下来。他走到后门用力敲着门,过了一会儿,楼上的窗户打开了,一个黑发小伙子探出头来,问他究竟是谁,这样闹哄哄的究竟想干吗。

他转向她,再次伸出空空的双手说,要是我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走了。

他洗完澡之后,赤裸而干净地披着毯子蹲坐着,熬过剩下的寒冷白昼。他光着身子睡觉,裹在毯子里,衣服放在火边上烘干。在他露营的地方,天上只飘洒了一会儿雪花就停了。当他早晨穿衣服的时候,衣服起码没有汗臭,闻起来有皂碱、溪水的气味和栗木的烟味。

也许是他的嗓音、轮廓的角度,又或者是他前臂骨骼的长度、双手皮肤下指关节骨的形状……艾达突然认出了他,或者她以为如此。她放低了枪口,对准只会打断他膝盖的地方。她说出了英曼的名字,他说,是我。

正午之前,当他向布莱克谷走去时,这样一幅归家的画面使他心里充满了希望。为了实现它,他已经尽力了,尽管疲惫不堪,却干净整洁,前一天,他意识到自己看上去比最卑贱的赶骡人更粗野,便停下来在溪水里洗了个澡,并且把衣服洗干净。天气十分寒冷,但他燃起一堆干木头,火焰蹿到了齐肩高。他烧了一壶又一壶水,烧到快要沸腾为止,然后打开包在被油脂浸透了的棕色纸张里的肥皂。他把热水倒在衣服上,用肥皂搓揉后拧干,放在石头上摔打,然后在溪水里漂洗干净。他把衣服摊在火堆旁边的灌木上烘干,然后开始洗自己的身体。肥皂是棕色的,含有很多颗粒和大量碱水,使用起来好像要搓下一层皮。他用自己能忍受的最烫的热水洗澡,用肥皂搓到皮肤感觉生疼。然后,他摸了摸脸和头发。自从在那个姑娘的木屋里刮过脸之后,他的脸上又长出了新的络腮胡,头发乱蓬蓬地堆在头上。他没有剃刀,所以只能留着胡子。他估计即使有剪刀和镜子,自己也是个糟糕的理发师。他只有一把带鞘的小刀和溪边一个静止的池塘,恐怕没办法改善自己的发型。他能做的只是烧更多热水,打过肥皂后把头发冲洗干净,用手指梳理整齐,这样头发不会竖起来,使他看上去凶巴巴的。

然后,艾达看着他憔悴的脸,认出他不是疯子,而是英曼。他形容枯槁、备受蹂躏、衣衫褴褛、疲惫羸弱,然而,他确实是英曼。他的额头刻着饥饿的印痕,像笼罩着他的一道阴影。他渴望食物、温暖和关怀。从他深陷的眼睛中,她能看到漫长战争的摧残,归乡之路的艰辛跋涉将他的大脑涤荡一空,将他的心灵囚禁在肋骨的牢房中。她眼中涌出了泪水,但她眨了一下眼睛,泪水便不见了。她把枪口垂向地面,放松了击锤。

当他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天黑以后,自己又会躺在冰冷的地上。他认为,一旦回到家乡,自己各方面——无论是他对生活的计划,还是他的人生观,甚至他走路和站立的姿势——都会跟最近一段时间完全不同。那天早晨,他觉得自己到了傍晚肯定会向艾达表白,并且会得到某种答复。“好的”,“不行”,或者“也许”。几天以来,他在赶路的时候,在荒郊野外露宿准备入睡的时候,一直在心里设想这样的情景。他将一路走进布莱克谷,看起来精疲力竭。他所经历的一切沧桑,将会反映在他的脸庞和形体上,刚好表现出他的英雄气概。他会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艾达将走出房门来到门廊上,浑然不知他会到来,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会穿着一件漂亮的衣服。她会看见他,并认出他的音容笑貌。她会奔向他,走下台阶时,拎着裙子露出短靴。她会匆匆跑过院子,穿过院门时,衣裙发出沙沙的声音,院门砰地一声关上之前,他们就会在大路上拥抱起来。他已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了这个场景,除非他在回乡路上被杀死,似乎没有其他可能的会面方式。

——你跟我来,她说。

英曼折断树枝,在烧剩下的木炭上燃起一堆熊熊烈火。他把两块大石头滚进火里加热。他裹在毯子里躺了很久,双脚对着篝火,想着那两行远去的足迹。

她抓住两只火鸡的脚,胸对胸拎了起来,火鸡的翅膀张开,鸡头扑通一声落下,长脖子缠绕在一起,仿佛某种奇怪而颠倒的求爱方式。她把枪扛在肩头走开了,枪托朝后,举起的左手松散地抓住枪管。英曼跟在她后面,他疲惫不堪,甚至没想到替她分担一些重负。

他看着自己放在石头上的苦草根。他本来想要尝一尝,但后来还是把它们扔进了溪水。他从背袋里取出一颗核桃,也扔进了溪水,它发出的声音像受惊的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尽管在找到艾达之前,他不打算吃任何东西,但他还是把其他坚果留在背袋里。假如她不接受他,他就继续前往高地,看光明石的大门是否会向他敞开,就像那个有蛇文身的女人所说的,那里会接纳一个持有斋戒之心、万念俱灰的人。英曼想不出任何退缩的理由。他怀疑世界上没有人比现在的他更加腹中空空。他情愿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一路前往她所描述的那个快乐谷。

他们迂回地穿过栗树林走下山坡,很快看见小溪和长满青苔的巨石,还有下面远处的村庄,鲁比的木屋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烟的味道在树林中弥漫。

他的包里能吃的只有几个核桃,那是他两天前在一座烧毁的小木屋的地上捡到的。那里没剩下什么东西,只有原来泥烟囱的位置留下了一堆圆锥形的焦土,还有曾经的房子前面较远处有一棵大核桃树,树下还有几个核桃。黑色的核桃壳躺在草丛中,周围的草长得很长,果皮已经腐烂了。英曼把能找到的坚果都放进了背袋,但还没有机会吃掉它们,他越想越觉得,每个果肉还没有食指指尖那么大,能获得的养分还抵不上把它们砸开花费的力气呢。然而,他也没有扔掉它们,因为他担心,假如以得失来衡量生活,那么人生也就毫无意义了。另外他也发现,走路时它们的声音让他深感安慰。它们互相撞击着,发出的干脆声音就像挂在树上的那几具旧骷髅。

他们走路时,艾达跟英曼说话的语气,就像她曾听到在马受惊时,鲁比跟马说话的声音。言辞并不重要,你可以说任何话。以最寻常的方式推测天气,或背诵《古舟子咏》[2]中的诗句,这些都没有什么区别。所需要的只是平静的语气,使人放松的同伴的声音。

但是以他现在的状态很难进行清晰的推理。无论是自愿还是无奈,英曼腹中空空如也,他的思维很难正常活动。自从煮了小熊肉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一口食物了。湍急的溪水中似乎有低语的声音,河床上的石头互相撞击着,他想假如听得足够仔细的话,它们也许会告诉他那里发生过的一切。然而,声音变得飘忽、含混起来,无论他如何努力分辨,那些词语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接着,他猜想自己压根没听到任何声音,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脑海形成的想法,但即便如此,他也搞不清楚它们的意思。他饥肠辘辘,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因此,艾达聊起了最先进入脑海的事情。她描述了眼前的景物特征。她自己穿着黑色的猎人服,带着野味穿过树林下山,回到青山环绕的村庄里炊烟袅袅的临时营地。

两者之中,黑暗一定会来而且近在咫尺。于是,英曼回到石矶旁坐下,看着最后一缕光线慢慢消失。他聆听着溪水潺潺,尽力根据地上的痕迹,拼凑起一个故事来解释为何只有一座坟墓,以及为何两个女人翻过了大山,而不是沿着自己的足迹回家。

——只差地上的篝火和几个人就能构成《雪中猎人》[3]了,艾达说。她不停地说着,回忆起多年前她跟门罗在欧洲旅行时看到这幅画的感想。他不喜欢这幅画任何一点,认为它过于朴实无华,色彩过于素净,除了这个世界,没有描绘出更多的东西。门罗的观点是,没有一个意大利人会有兴趣画这样一幅画。然而艾达却被深深吸引,并绕着画逗留了良久,但她最终还是缺乏勇气说出自己的感受,因为她喜欢这幅画的理由,恰恰跟门罗表达不欣赏的理由完全相同。

乌云又低又浓密。今晚不会有月亮,夜色很快就会黑得像冷炉膛一般。他扭回头,嗅了嗅空气,闻起来好像雪的气味。问题是哪种情况更糟糕,在夜里迷路,还是等雪把路遮盖起来。

英曼的思绪太混乱,以至于无法完全理解她的话,只知道她提起门罗时,语气仿佛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而且她的头脑中似乎有明确的归宿,她的语气仿佛在说:现在我知道的比你多,并且我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把草根放在一块石头上,来到溪边掬起一捧水喝。一只有鲜艳斑点的蝾螈在石头间游动,它的花纹在这条小溪里很罕见。英曼把它捉起来,捧在手心里,看着那只蝾螈的脸。它的嘴弯曲的弧度仿佛安详的笑容,让英曼觉得既羡慕又悲伤。也许生活在一块溪石下面是保持这样的表情的唯一方法,英曼心想。他把蝾螈放回原来的地方,又走回来站在岔路口,遥望小径通向的地方。他只能看见不到十英尺远之处,其余的一切都隐没在迅速沉淀的黑暗中。他想艾达也许会永远从他面前消失,留下他像个孤独的朝圣者一般继续前行。

[1] 寄生在猫狗心脏中的一种寄生虫。

他有些迷惑,那里本来应该有两座坟茔。尽管英曼见过人们为了节省挖掘的劳力,把一具尸体堆在另一具上面,但他猜想这里发生的事情并非如此。他站起身来,走回去研究那些痕迹,跟着那些痕迹穿过小溪来到石矶下面,在那里他发现地上有更多血迹,一个熄灭的小火堆里的木炭依旧温暖。一堆湿草根和煮药的水一起倒在地上,他捡起一些草根用手搓了搓又闻了闻,能分辨出人参和毛蕊花的气味。

[2] 英国诗人柯勒律治(1772—1834)的著名诗作,讲述了一位古代水手在航海中故意杀死一只信天翁后受到诅咒的故事。

英曼到达三岔路口的时候,夕阳已被乌云遮挡,让他无法探究地上的踪迹所讲述的故事了。雪地上的足迹向岔路口的平地延伸,然后又上了左边的小径。一棵大白杨树下的地上有黑色的血迹,那里一定发生过屠杀。周围的雪地被人和马踩得乱糟糟的。离开白杨树较远的地方,一圈石头里新近有篝火燃烧过,冷却的灰烬中依然有猪油的香味。脚印和拖拽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插着树枝十字架的新坟。英曼蹲下看着它,心想,假如像赞美诗所说的那样,坟墓之内有另一个世界,这样一个洞穴真是冷酷而孤寂的入口。

[3] 荷兰画家勃鲁盖尔(1525—1569)创作于1565年的作品,描绘了冬季大雪中的农民生活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