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一道弯,来到一个小池塘边,池里一汪泉水,周围的石头上长满绿色的苔藓。池底铺满了橡树和白杨的腐叶,浸泡着叶子的泉水变成了琥珀色,仿佛一池淡淡的茶水。英曼弯下腰,往水壶里灌水。风刮了起来,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用干树枝做的乐器演奏出的音乐。英曼循着声音向池边的树林里望去,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他发现自己凝视着三具悬挂的骷髅,它们在微风中摆动,互相撞击着。
第二天,英曼转头往西南行走,沿着一条穿越群山的泥泞的旧马车道跋涉。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地上已经落满了枯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县。也许是布拉迪·麦迪逊县。他来到一个路标旁,一边写着“距离BO 55英里”,另一边写着“距离AV 65英里”。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无论他去哪个小镇,都要走很长一段路。
水壶咕噜噜地灌满了。英曼站起来拧上塞子,走到那几具骨架下面。那排骷髅悬挂在一棵大铁杉树较低的枝杈上,吊起它们的甚至不是绳子,而是小山核桃树皮编的藤条。一具骷髅的骨盆和腿骨掉在地上堆成一堆,顶上是一只脚的脚趾。还有一具完整的骷髅,藤条被拉得很长,它的脚趾都碰到了地面。英曼把树叶扫开,想找到那人垂死挣扎时在泥土中四处乱舞踩结实的地面。他的头发从头盖骨上脱落,掉在脚趾骨周围的树叶中间。是金发。所有的骨头都是雪白的,而松弛的下巴上的牙齿是蜡黄的。英曼用手摸着那个只剩一半的人的臂骨,上面还有纹理。堆在地上的腿骨和脚骨好像引火的柴堆。他没办法砍断藤条把自己放下来,英曼心想,但是假如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总会掉下来的。
巴特拉姆详细描绘的风景生动地跃入英曼的头脑,绵延的山川与河谷无边无垠。那片粗犷、畸形、曲折的地貌浑然天成,仿佛人类是多余的元素。英曼曾经许多次眺望巴特拉姆描绘的景色,那是从冷山的山坡开始,向北方和西方无尽延展的边界地区。他曾经走过那里的每一个角落,经历过它所有的季节,记录过它所有的色彩,闻到过它所有的气息。巴特拉姆只是一个旅行者,只了解他逗留期间的那个季节,以及那几天碰巧遇到的天气。但是,呈现在英曼心中的并不是他一生所看到、所了解的那片土地,而是巴特拉姆总结出来的风景。此时,山峰变得比实际上更加高耸,河谷变得更加幽深。英曼想象着逶迤远山渐淡的影子,它们仿佛云堤一般苍白而高耸,他描画出它们的轮廓线,给它们涂抹上色彩,一层比一层更淡、更蓝,直到假想的山脊线消失在天际,他睡着了。
几天后,英曼某天整个上午都在爬山,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雾气在他前面移动,仿佛穿过树林的鹿。下午,他沿着山脊上的小路行走,山路在香脂树生长的高地和小块空旷的峡谷之间蜿蜒,峡谷中长着山毛榉树林和稀疏的阔叶林,它们已经到达能够存活的最高处。他一路走着,开始怀疑自己大概认识这个地方。这是一条古道,这一点确凿无疑。他路过一个石堆——很久以前切罗基人习惯在路边堆石头作为标记——但不知道这是路标、纪念碑还是圣地。英曼捡起一块新石头,顺便把它放在石堆上,以纪念某种古老的向上的渴望。
我最近穿过的崇山峻岭就像暴风雨后的大洋一般均匀地起伏;山峦的起伏渐趋平缓,然而就像鱼鳞或者屋顶上的瓦片一样极为规则:在我眼中,最近的地面是一片碧绿;接下去一层是蓝绿色的;最后一层几乎像天空一样蓝,似乎跟最远处地平线的波浪混合在一起。凝视着这片壮丽的山川,我的思绪完全沉浸在其中,这片山河千变万化、无边无际,相比之下,我对近在眼前的迷人景象反倒无动于衷、漠不关心了。
这天较晚的时候,他来到山顶由一块岩石构成的悬崖上,周围是灌木丛生的荒地,一大簇齐腰高的杜鹃花、月桂和桃金娘就长在岩石边上。小径延伸至此,仿佛旅人习惯于在此停下来欣赏风景。然后,小路经由杜鹃花丛中一条似有若无的通道重新转入林子,离开英曼钻出树林的地方不到四十英尺。
接下去好几天还是阴雨连绵,他尽可能长时间赶路,在鸟类的栖息地睡觉。某一天晚上,他在木制的鸽舍里找到了落脚处,鸽子们几乎没注意到他,直到他翻了个身,它们才全体惊飞起来,发出温柔的咕咕声,然后又重新落下来。第二天晚上,他睡在另一个有尖塔的鸽舍底下一块干燥的地上,架空的鸽子屋似乎是一座供奉无名小神的庙宇。他睡觉时只能蜷缩成一团,假如他的身体舒展开来,他的头部或者双脚就会被顺着陡峭的屋顶滴下的雨淋湿。还有一天晚上,他睡在荒废的鸡舍里,把防潮布铺在积满厚厚一层白垩色的陈年鸡粪的地上,稍微挪动一下,身下的鸡粪便沙沙作响,闻起来就像古代死人积满灰尘的遗体。天亮前很久他就醒来了,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他在包裹里摸了摸,找到一截蜡烛并把它点亮。他展开卷起来的巴特拉姆的书,凑近黄色的烛光翻动书页,直到目光落到一个引起他注意的段落上。上面写道:
夕阳正在西下,英曼想自己又要在不生火、没有水的情况下露营了。在靠近悬崖边缘的空地上,他收集了一些腐叶,以便有个柔软的睡处。他用手掌捧着吃了炒过的玉米粒,然后在被褥里伸开手脚准备睡觉,心中希望夜空中能有更大的月亮,能照亮他面前的景物。
他吃完饭以后,那女人送他上了路。他走进黑暗中,直到繁星变换了新的图案。后来,他在一条浅浅的溪边露营,没有生火。他在高高的枯草中踩出一块睡觉的地方,裹起毯子沉沉地睡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被灌木丛中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坐起身,让勒马特手枪处于待击状态,瞄准声音的来源。过了一会儿,离开英曼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一头黑母熊从树叶中探出头来。它直立着,仰起棕色的口鼻,脖子伸得老长,在微风中嗅着,眨着小眼睛。
——我很难过,英曼说。
它并不喜欢自己闻到的气味。它拖着步子往前走,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身后一棵弗雷泽冷杉幼树上,有一只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幼崽在往上爬。英曼知道熊的视力很差,在微弱的光线下,它能闻到他,却看不见他。实际上它已经离他很近,连他那不灵便的人类鼻子也能闻到它的气息。那是比湿漉漉的狗更浓重的味道。
英曼拿起照片,向着烛光微倾。这是一张银版相片。照片里有一位父亲、年轻几岁的那个女人、一位老奶奶、六个孩子,几个大的男孩已经能戴上宽边帽,小的还是戴着软帽的婴儿。所有人都穿着黑衣服,缩着肩膀坐在那里,看上去要么疑云密布,要么不知所措,仿佛他们刚得知自己的死讯。
熊呼哧了两声,试探着往前挪动。英曼翻身站起,熊竖起了耳朵。它眨着眼睛,再次伸直了脖子,嗅了嗅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把这个镶着相框的小物件递给英曼欣赏。
英曼把手枪放在铺盖上,他年轻时杀死过很多熊,也吃过很多熊肉,他也知道自己依然强烈地喜欢熊油的滋味,但是,他曾经对熊发过誓,再也不会射杀任何一头熊。他在彼得斯堡泥泞的战壕里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梦后,就下定了决心。在第一个梦里,英曼开头是一个男人。他生病了,喝着熊果叶泡的药茶,慢慢地变成了一头黑熊。夜间,他幻化成熊形后,独自在梦中的青山间徜徉,四肢着地,避开所有的同类和其他动物。他在泥土里挖掘白色的蛆虫,捣烂蜂箱偷蜜,吃着灌木丛中的越橘果,既快乐又强壮。他想,那种生活方式也许能教会我们如何寻求和平、治疗战争的创伤,使之愈合成泛白的疤痕。
——我们也曾经照过相,她说,拍照的人带着全部设备乘坐马车四处旅行。现在,我是唯一活着的人。
然而在最后一个梦里,他却在奔逃了很久之后被猎人们射杀了。他的脖子上套着绳索,被吊在树上剥了皮,他仿佛从上面看着这个过程。他滴血的尸骸就像他所熟悉的、真正被剥皮的熊一样,也就是说像是人形,比人们想象中更瘦,毛皮底下的熊掌像人手一样狭长。随着他被杀,梦境就发展到了尽头。最后那个早晨,他醒来时感到熊是一种对他特别重要的动物,他可以观察学习它们,对他来说,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杀死一头熊都是一种罪恶,因为在熊身上,他看到了某种希望。
当他吃饭的时候,那女人从架子上取下一张照片,仔细端详着。
然而,他并不喜欢当前的处境,身后是悬崖,眼前是一片丛生的灌木,母熊因为反季节出生的幼崽而紧张不安。对他有利的是,他知道熊更可能逃跑,而不是攻击,它顶多做出佯攻的样子,往前冲十五英尺左右,然后抬起前爪扑过来,向空中喷着响鼻。它的目的只是把他吓跑,而不是要伤害他。但是,他无处可逃。他想让它知道他的处境,便对它说,我不想给你找麻烦,我会继续上路,永远不会回来,我只想请你让出一条道来。他说得平静而坦率,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带有敬意。
英曼重复了她的话,掂量着每个字词。然后他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这样一顿饭了。
熊又嗅了一会儿。它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轮换,身体左右摇晃。英曼慢慢卷起铺盖,把行囊背了起来。
——为我即将得到的一切,感谢上帝。这是一句,她说。
——我上路了,他说。
英曼想了一会儿说,我一句都想不起来。
他挪动了两步,熊佯装扑过来。
——那就祷告吧,那女人说。
英曼此时自知再怎么测算距离也无计可施,就像做木工时所有板材的尺寸都对不上。他只有三英尺可以后退,它整个身躯扑了上来,离开悬崖边缘只有十英尺远。
——这顿饭需要感恩祷告,英曼说。
英曼往旁边闪了一步,熊从他身边冲了过去,跳过了它在昏暗中没有看见的高高的悬崖。熊经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像湿漉漉的狗、黑色的泥土。
她把这些东西放在英曼面前的桌子上,他低头看着盘子,融化的黄油流过蛋黄和蛋白、棕色的牛肉和黄色的玉米粥,整个盘子在烛光下闪闪发光,他几乎哭了起来。他紧握刀叉坐在那里,却无法下口。这些食物似乎需要特别的感谢作为回报,他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外面的黑暗中,一只山齿鹑叫了一声并等待回应,接着又叫了一声,一丝轻风刮了起来,一阵短暂的雨敲打着树叶和屋顶的木瓦,然后又停了。
他向下望去,看到它在很远处的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在晨曦中仿佛一朵盛开的红花。它黑色的毛皮在那堆乱石上撒得到处都是。
英曼点起了火,那女人坐在炉边一把矮凳子上,给他煎了一大块牛排,那是邻居一头小母牛的肉,它失足陷入了泥沼,等到有人发现它失踪前就已经死了。那女人把黄色的玉米粥倒进棕色的陶土盘子,玉米粥很稀,漫到了盘子的边沿。煎牛排的时候边缘卷了起来,好像一只要零钱的手,她把碗状的牛排倒扣在玉米粥上,然后把两个煎鸡蛋放在牛排的穹顶上。作为最后的配料,她挖了一勺松鼠脑袋大小的黄油,加在鸡蛋上面。
见鬼,他想,我的一番好意终究没起什么作用,希望本身就是一道障碍。
——假如我不给你烧顿饭,当我回忆起这一天就无法心安理得,她说。
冷杉树上的熊崽痛苦地嚎叫着。它甚至还没有断奶,失去了母亲就会虚弱、死亡。它会哀嚎好几天,直到饿死,或者被豺狼、豹子吃掉。
她走进屋内,拿出一些食物。先是两个小布包裹,一包是粗玉米粉,另一包是面粉。然后是一大块猪油,包在被油脂浸得发黑的纸里;一块棕色的烟熏猪颈骨肉;一些炒过的玉米粒;大约一杯汤豆,包在一张正方形的纸里;一根大葱、一根白萝卜和三根胡萝卜;一块肥皂。英曼拿了那些东西,跟那个女人道了谢,然后转身离去。但是,他还没走到栅栏门口,那女人就喊住了他。
英曼走向那棵树,看着小熊的面孔。它朝他眨了眨黑眼睛,张开嘴,像人类的婴儿一样啼哭起来。
她说,我应该招待你吃饭,但我没什么心情生火,更别说做饭了。
英曼想象着自己善良地伸出手,抓住熊崽的后颈说,我们是亲人了。而后他会取下行囊,把熊崽塞进去,只露出它的脑袋。然后,他重新背起行囊上路,小熊从新的视角张望着周围,眼睛像印第安小孩一样亮闪闪的。他会把它给艾达当宠物。假如她拒绝的话,他就把它养成半驯化的熊。等它长成大熊后,或许会不时到他在冷山隐居的小屋,来跟他做伴。它会带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多年之后,英曼起码能有一个动物家庭。这一回大熊惨死的灾难,就能如此得到补偿。
等英曼往坑里重新填上土,天色已经渐黑了。他和那女人回到了房子里。
然而,英曼却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捡起勒马特手枪,击中了熊崽的脑袋,看着它僵滞了一下,松开趴在树上的熊爪,坠落在地。
——没有,那女人说,我满肚子只有苦水。
为了不浪费熊肉,英曼生起了火堆,剥掉熊崽的皮,把它切块煮成半熟。他把黑色的熊皮铺在一块石头上,它跟浣熊差不多大。煮熊肉的时候,他坐在悬崖上等待清晨到来。薄雾散开,他看见群山和河流延伸向世界遥远的边缘。阴影从最近山脊的斜坡滑了下去,落入山谷,仿佛消失在地下巨大的黑暗池塘里。飘絮般的云雾缭绕在英曼脚下的山谷里,但一览整个远景,却不见任何屋顶、炊烟或者开垦过的田地来显示有人居住的痕迹。远眺层峦叠翠的景色,只能感到整个世界就在这里了。
他们把她埋葬在附近的一座小山上,那里有四座坟茔,各有一块磨平的河石做墓碑。前三个都是婴儿,出生日期分别相隔十一个月,死亡日期跟出生日期只差几天。第四座是母亲的坟墓,英曼注意到她死于最后一个孩子的生日。他很快心算了一下,发现她只活了二十岁。英曼在这一小排石碑后面为新坟挖出了墓穴,他挖好之后说,你想说些什么吗?
山里刮起了风,煮熊肉的香味被吹散了,只剩下潮湿的石头气味。英曼可以往西眺望十几英里远,山峰、悬崖和峭壁层叠着呈现出灰色,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切罗基语中有个词叫“卡塔卢奇”,意思是“逐渐淡去的连绵的群山”。而今天,山峦跟冬季阴冷的天空几乎难以分辨。两者都有同样的灰色线条和纹理,所以自上往下铺开的景色就好像一大块带有条纹的肉排。若要隐身于世间,英曼的穿着再合适不过了,因为他身上只有灰色、黑色和脏兮兮的白色。
那女人走出来,吻了女孩凹陷的双颊和额头,然后坐在门廊边上看着英曼用榔头把棺材盖钉牢。
然而,尽管景色十分凄凉,英曼心里却充盈着喜悦。他离家乡越来越近了;他可以从轻拂着皮肤的微风中感觉到。他渴望见到自己一生所熟悉的人家冒出的袅袅炊烟,这些人不会让他憎恨或害怕。他站起来,在岩石上找到一块开阔的地方,伫立在那里,眯起眼睛聚焦到广袤的景象以外的一座远山。它跟天空几乎分不清边界,就像是一支墨水匮乏的钢笔迅速而潦草地画的一道细线,但它的形状渐渐变得清晰而确切。他眺望的正是冷山,他已经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乡。
——我最好把它钉上,他说。
他仔细端详着,认出了远处每一道山脊和山谷,他并非仅仅记得而已。似乎很久以前,早已有一把锐利的工具将它们难以磨灭地铭刻在了他的角膜上。他眺望着这片高原,他知道所有地方和风物的名称。他大声念了出来:小熊尾岭、车道峡、瑞普辛、饥饿溪、榔头峰、石头崖。没有一座山、一道水缺少名字;没有一只飞鸟、一丛灌木籍籍无名。这是他的家乡。
英曼做完木工活之后,在棺材底下铺了一层干松针。他走进房子去抬那女孩。她裹在被子里,躺在楼下的一张床上。他抬起女孩,她的身体已经僵硬,被紧紧包成一团,好像一片豆荚或者一块虫瘿。他抱着她穿过后门,她的母亲坐在厨房桌边,用失神的眼睛看着他。他打开被子,把女孩放在棺材盖上,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停留在她皱缩的灰色脸颊和尖鼻子上。他用小刀割开被子,塞进棺材里作为衬垫,抬起女孩放入棺内,随后拿着榔头走回屋内。
他左右摇晃着脑袋,感觉它在脖子上获得了新的平衡。他愉快地想到自己从前很少这样正对着地平线。他有一瞬间觉得,也许自己不会永远感到空虚。如此崎岖的山区一定可以容纳一个人隐身其间。当他赶路的时候,风会吹起黄叶,掩盖住他的足迹,他能够安全地隐藏起来,躲开这个虎视眈眈的世界。
英曼主动帮忙,在她家后院里度过了一整天。他从一间旧的熏肉房里拆下木板,打造了一口小棺材。木头闻上去有股猪油和山核桃烟的气味,熏了多年火腿之后,木板背面已经变得漆黑而光滑。那女人时不时从后门进来察看他的进度,每一次她都会说,我家闺女去世前两个星期,一直在拉肚子。
英曼坐下欣赏着故乡的景色,直到熊肉煮好。他捞起肉块撒上面粉,用那女人几天前给的纸包里的最后一块猪油,把熊肉煎到熟透。然后,他坐在悬崖顶上吃起来。他从前没有吃过这么幼小的熊,尽管没有老熊肉黑且多油,可尝起来依然有种罪恶感。他把“七宗罪”[1]历数了一遍,却不知道哪一条罪名合适,于是,他决定加上一宗罪——懊悔。
半路上,他看见一个瘦小的女人蜷着身子坐在围栏上,为她死去的女儿哭泣,他的脚步慢了下来。那个女人的软帽遮住了她的脸,所以英曼只能看见她的鼻尖,其余都隐在黑暗中。当她的脸转向英曼时,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她的嘴巴痛苦地张开一条缝,在英曼的脑海中,它就像剑鞘上的开口。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而她正要把孩子裹在一条旧棉被里直接埋掉,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做一具棺材。
[1] 天主教教义中罪恶的来源有七种,分别为: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色欲、暴食。
英曼沿着小路穿过山地,一路上没看见什么人。他用天来计算行走的距离——一整天走的路,半天走的路,小半天走的路。任何小于这个时间的距离,都只是一小段路程。英里和小时已经成为他不屑使用的概念,因为这两者他都没有办法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