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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的床上流满鲜血

——我也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你拿着那把大手枪,看上去像个逃犯,她说。

——假如我要求你做一件事情,你会答应吗?

她躺在床上,解开了发辫,浓密的头发披在肩头,在火光下熠熠闪光。英曼走到壁炉边,把手枪放在炉架上。儿童床拖到了火炉边,孩子脸朝下睡着,只从被子下面露出苍白的、长满绒毛的后脑勺。

英曼想说句话搪塞过去,比如“也许”、“假如我能做到”,以及诸如此类模棱两可的话。

英曼爬出玉米仓,把手枪塞进裤腰,抬头看着山谷上方狭窄的天空。猎户座已经升上天空,横跨在山谷两头靠近的山脊线上,举止间仿佛对何去何从胸有成竹。英曼走回房子时,看见纸糊的窗户像日本灯笼一样闪闪发光。进了屋内,他发现那姑娘往炉火里添了山核桃木,火焰蹿得很高,室内也许从未如此明亮又温暖过。

他的回答却是:好的。

——请你到里面来吧,萨拉说完便转身走开了。

——假如我要求你跟我一起躺在床上,但其他什么都不做,你能答应吗?

但是,他没睡多长时间,就被脚踩落叶的声音吵醒了。他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枪上,尽量不碰到玉米穗发出响声,脚步声在离玉米仓十几步路的地方停住了。

英曼看着她,心想:她眼前看到的是什么呢?一个可怕的幽灵穿着她丈夫的衣服?一个让她既渴望又害怕的鬼魂?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盖的被子上,拼贴的被面上画着粗壮的野兽,大眼睛、小短腿,样子笨拙,却好似纹章上的异兽。它们似乎是梦中怪兽的残留记忆拼凑起来的,肩部大块的肌肉隆起,足上利爪倒竖,张开咆哮的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

英曼估计这一晚会睡得又阴冷又硌得疼,但还是比躺在荒地上舒服多了。一道道蓝色的月光从玉米仓的板条缝隙间透过来,英曼借着月光从挎包里取出勒马特手枪,检查了装载的十发子弹,用那位去世的丈夫的衬衫下摆擦了擦枪身,拨到半待击状态。他拿出小刀,在靴子干净的皮底上磨了磨刀刃,然后裹紧毯子准备睡觉。

——你能吗?

她回头看了看炉火,仿佛示意他可以走了。英曼又走到外面的门廊上,拿起他的包裹和湿透的垫被,走向屋后的玉米仓。云迅速地散开,月亮洒下光辉,近处的景物开始显露出轮廓。外面天寒地冻,冰冷刺骨。英曼爬进玉米仓,尽可能裹着毯子,把自己塞进玉米穗中间。山坳里,一只猫头鹰叫了几声,声调一声比一声低。那头猪惊醒过来,哼哼了一会儿,然后又是一片沉寂。

——我能。

——我可以睡玉米仓。

——我相信你能,不然我就不会开口了。

——假如我有个谷仓,你就可以睡在里面了,她说,但我眼下没有。

他走到床边,脱下靴子,穿着全部衣服爬进被子,仰面平躺在被窝里。床垫里塞满了新鲜的干草,散发出干爽的清香,令人想起秋天的气息。被窝里还有姑娘自己的气味,闻着像一丛湿漉漉的月桂树,落花满地。

他再次坐在灶台边的椅子上。没过多久,那姑娘也过来陪他,他们安静地坐着,盯着通红的炉火。她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却非常可爱。

他们静静地躺着不动,仿佛两人之间有一把装满火药、上了膛的猎枪。过了一会儿,英曼听见她突然大声抽泣起来。

他出了门,走进夜色中。门廊尽头有一块搓衣板,上方的柱子上挂着一面小圆镜子,抛光的金属上面锈迹斑斑。这里是年轻的约翰刮胡子的地方。冰碴依然敲打着黑色的橡树枝头仅余的枯叶,但他看见山谷开口的地方,在一片片掠过天空的乌云背后,月亮已经在时隐时现。英曼想象着那条狗被入侵者杀死在门廊上,那姑娘在一旁看着。他在寒风中脱得赤条条的,脱下的衣服就像剥下的皮,又湿又重,软塌塌的。他没有朝镜子里看,只是使劲用肥皂和布搓洗身体,然后把葫芦瓢里剩下的水从头浇下来,穿上衣服。死者留下的衣服很合身,因为洗过很多遍变得又软又薄,靴子像定做的一样合脚。不过,他觉得自己好像披上了另一个生命的躯壳。他重新回到小屋里,感觉自己像个鬼魂,占据着过去的形体,却是虚幻的。萨拉点起了一根蜡烛,在桌上的一个盆里洗盘子。烛光周围的空气似乎很混浊,附近所有明亮的物体都笼着一圈光晕,烛光范围之外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仿佛再也不会重现。看着那姑娘俯身在桌上,英曼觉得,自己恐怕这辈子再也无缘目睹她后背的曲线了。这一幕应该永志不忘,当他老去时,记忆虽不能挽回逝去的光阴,却也是岁月中的一个安慰。

——我还是走掉好些,他说。

她递给他一盆清水,还有一块灰色的肥皂和一块布,盆是用葫芦的底做的。

——别说话。

——你可以到外面门廊上换衣服,给你这个。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哭泣,坐起来用被角擦了擦眼睛,开始说起自己的丈夫。她只要求英曼耐心听她的故事。每次他要开口的时候,她都说:别说话。她的故事平淡无奇,但却是她的生活。她讲了自己和约翰是怎样相识、相恋的,他们如何建造这座小木屋,她像个男人一样跟他一起干活,伐树、搭起削平的木头、修补裂缝。他们在这个世外桃源所筹划的幸福生活,在英曼看来是难以维持下去的。她讲到过去四年的艰苦生活,约翰的死去,粮食的匮乏。约翰休过一次假,这是他们唯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怀上了睡在炉边的那个孩子。假如没有她,萨拉说,我也就不再留恋尘世了。

她回到灶台边,捧着一堆叠好的衣服,上面有一双干净的靴子。他把空盘子递给她,她把衣服和靴子放在他的膝头。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外面那头猪长得不错,一直放在树林里吃栗子。我把它赶回来后,喂了两个星期的玉米,这样出来的猪油会很清,它肥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英曼不想看,却仍然瞥见了她浑圆的乳房,它在微光下显得丰满而洁白。过了一会儿,她放下孩子,湿漉漉的乳头上映照着一点火光。

萨拉说完后,伸手抚摸英曼脖子上的伤疤,一开始用指尖,然后用手掌。她把手在那儿搭了一会儿后拿开,翻过身背朝英曼躺下,很快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英曼想,也许把故事诉说给另一个人听,可以让茕茕孑立的她感到一丝安慰。仿佛她的生活就像装满悲哀的坛子,只靠一头猪塞住。

英曼又低头吃了点东西,他用最后一点玉米饼抹掉剩下的汤汁,很快吃得一干二净。萨拉问也没问,又给他用勺子舀了一堆豆子,用叉子叉了一块面饼。他正在吃第二盘食物时,孩子哭了起来。她回到昏暗的房间里,把裙子解到腰间,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侧身对着英曼。

尽管十分疲倦,英曼却无法安眠。萨拉睡着了,他躺着看屋顶映照的火光,看着它随着木头烧尽渐渐暗下去。很长时间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带着哪怕一点点柔情抚摸过他,他早就把自己看作跟过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他命中注定要忍受惩罚、得不到救赎,温柔乡永远离他而去,他的生命就是一个黑暗的错误。他的思绪纷乱,心里充满悲哀,甚至无法想象伸手揽住萨拉的纤腰,紧紧拥抱着她直到天亮。

——我不能让你白干活。我可以把你的衣服洗干净、缝补好,它们也确实该洗洗了,外套裂开的那个大口子,可以垫一块布缝上。你可以先穿我男人留下的衣服,他的身高跟你差不多。

英曼那一夜睡得很少,还做了很多混乱的梦。他梦见了被子上的野兽,它们在黑暗的树林里追赶他,不管他往哪里跑,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躲避。整个黑暗的世界既悲惨又可怕,似乎要向孤身一人的他扑过来。周围的一切都阴森漆黑,只有利齿和尖爪像月亮一样白。

——你没有求,是我自愿的。

英曼醒来时,萨拉正在摇着他的肩膀,急迫地说,快起来,赶紧出门。

——我没法求你帮忙。

天刚蒙蒙亮,小木屋里冰冷彻骨,路上传来轻微的马蹄声,正朝房子奔驰而来。

——我能帮忙,英曼不由自主地说,现在时间有点早,但也勉强算是适合杀猪的天气。

——快起来,萨拉说,不管是民兵还是侵略者,你都最好别待在这里,这样对我俩都好。

现在外面已经近乎全黑了,房间里阴暗得好像熊窝,只有炉火投下一片黄光。那姑娘伸出双腿取暖,她穿着一双男式灰色厚袜子,褪到脚踝处,裙摆提了起来,他能看见她纤长的小腿侧面,柔软平顺的金色汗毛在炉火映照下闪光。长期的饥饿使他脑子里一团乱麻,竟然想要去抚摸她的小腿,就像安抚一匹受惊的马的脖子,让它安静下来。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她身体的轮廓透出彻底的绝望。

萨拉跑去打开后门。英曼蹬上靴子,取下壁炉架上的勒马特手枪,冲了出去。他向树林里飞奔而去,躲进泉水后面的灌木丛,藏在民兵的视线之外。他在四周兜了一圈,直到发现一丛茂盛的虬枝盘曲的月桂,躲在树后能看清房子正面。他爬到月桂树下的阴影里,从两根树杈中望出去,正好树干遮住了他的脸。他脚下的土地冻成了吱嘎作响的冰坨。

这样辛苦劳作,她用不了五年就老了。英曼意识到这一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踏进这间屋子,希望自己继续往前走,哪怕他会摔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本可以从此踏入她的生活,从今夜开始不停地努力干活,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假如他允许自己考虑一分钟,他就会发现那姑娘周围的世界仿佛陷阱上方的树木,随时会跌落并粉碎一切。

他看见萨拉穿着睡袍,赤脚跑过霜冻的地面奔向猪栏。她把围栏门口立柱上的横杆拿下来,想把猪哄出来,但它就是不肯起身。她走进泥泞的猪栏,踢了那头猪一脚。她的双脚踏碎了冰壳踩进淤泥,抬起脚的时候,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泥泞和猪粪。那头猪站起来开始走动,但它身体庞大,肚子拖到地面,几乎没法抬腿跨过围栏的门槛。它好不容易离开猪栏,在萨拉的驱赶下开始朝树林的方向冲过去,就听见路上传来一声大喝。

——需要帮手也不见得能找到,短期之内是没有指望了。我的家里人都死了,除了波茨,也没有什么邻居可以喊得上。但是要干活的时候,他也不会帮什么忙。该干的活还是得我自己干。

——站住别动。

——你得有个帮手,英曼说。她看上去弱不禁风,怎么能干杀猪的活呢。

英曼看见三个穿蓝色军装的联邦军士兵从几匹羸马上下来,走进前门。其中两人左胳膊肘抱着斯普林菲尔德步枪,枪口斜对着地面,但手指插在扳机的护弓里。另外一个人拿着一把海军左轮手枪,枪口朝天,仿佛在瞄准高空的飞鸟,但他的眼睛却直盯着萨拉。

——我用一把手推犁尽我所能开了一小块玉米田,还在山坡上种了一片菜园,尽管今年两样收成都不好。我有一个碾磨机,可以磨玉米粉,还有几只鸡会下蛋。我们本来有一头牛,但是,夏天有一帮偷袭的联邦军翻过大山,他们把牛抢走了,放火烧了小谷仓,掠夺了蜂巢,还抢了一把短柄斧子。他们为了吓唬我,在门廊上把我们的蓝斑猎狗开膛破肚。能用来过冬的,就只有围栏里那头大肥猪了,我很快得宰了它,但又害怕,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自己杀过猪。

那人拿着手枪走向她,命令她坐在地上。萨拉照办了,猪也在她身边躺了下来。两个拿步枪的人踏上门廊,一个人掩护,另一个人开门,随后两人走进房子。他们在里面待了一会儿,那个拿着手枪的人站在萨拉身边,既不看她一眼,也不跟她说话。房子里传来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随后,两人从房子里出来,其中一人像拎包裹一样,抓着婴儿襁褓的布角。孩子哭了起来,萨拉挺起身想要赶过去,拿手枪的那人却将她一把推倒在冰冷的地上。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

三名联邦军士兵在院子里商议什么,但孩子在哭闹,萨拉在乞求他们把孩子还给她,因此,英曼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口音就像锤击一样,又单调又急促,激起了他猛烈反击的欲望。然而他们在勒马特手枪的可靠射程之外,即便在射程内,他也想不出怎样射击,才不至于伤及萨拉和孩子以及他本人的性命。

——没有。

随后,英曼听见他们向萨拉要钱、问她把钱藏在了哪里。英曼想,钱可真是他们的命根子。萨拉能说的只有实话,他们眼前的那一点东西,就是她全部值钱的家当了。他们问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她拉到门廊上,拿手枪的人把她的手扭到背后,拿步枪的人走到马跟前,从帆布鞍囊里取出一根旧牵犁绳一样的破绳子。拿手枪的人用绳子把她绑在柱子上,然后用一根手指指向孩子。另一个人解开襁褓,把孩子放在冰冷的地上。英曼听见拿手枪的人说,我们能耗上一整天。然后,他听见萨拉尖叫起来。

——这里有人帮忙吗?他问。

那些人坐在门廊边上闲聊,双脚不停晃来晃去。他们卷了香烟,抽到只剩下烟蒂。那两个打下手的从马背上取下军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刺着冰冷的地面,希望挖到财宝。他们四下寻找着,孩子不停地啼哭,萨拉一直在哀求。拿手枪的人从门廊口站起来,走到萨拉面前,把枪管往她两腿之间一插说,你确实是连个屁玩意儿都没有,对吗?另外两个人走过来,站在边上看着。

英曼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想起双方在战争中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们也许还不如自己用手枪抵住柔软的上颚,一枪打穿后脑勺。那又有什么分别?

英曼开始穿过树林,绕到房子后面,这样起码他拐过屋角的时候,能趁他们不注意开枪打死其中一个人。这是个糟糕的计划,可他别无良策,否则就要穿过一块空地才能跑到他们面前。他担心自己和那女人、还有孩子都可能被杀死,但也没有其他办法逃脱。

——一段时间之前,我的男人约翰出门打仗去了,战死在弗吉尼亚州。他从来没有见过孩子,现在只剩下我们娘儿俩。

然而他没走多远,那些人就从萨拉身边走开了。英曼停下来观察,希望出现什么有利的局面。拿手枪的人走向他的马,拿了一条绳子朝猪走去,把绳子系在它的脖子上。一个拿步枪的人把萨拉从柱子上解下来,另一个人走向孩子,抓起孩子的胳膊拎着,塞给萨拉。他们开始满院子追鸡,最后抓了三只母鸡,用麻绳扎牢鸡腿,倒挂在马鞍后面。

——你怎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萨拉抱紧孩子。当她看见拿手枪的人把猪拉了出去,便喊道,我只剩下这头猪了。你们把猪牵走,还不如现在就照我们娘俩的脑袋开枪,把我们杀了算了,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但是那些人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拿手枪的人用绳子牵着猪,猪被拉着吃力地一路小跑。他们拐过一道弯,就消失不见了。

——萨拉。

英曼跑到门廊跟前,抬头看着萨拉说,先让孩子暖和一下,然后点一个火堆,火要烧得跟你人一样高,煮一大锅开水。他说完便沿路跑了下去。

——我叫英曼,你叫什么名字?

他藏身在树林边缘,一路跟踪那几个联邦军士兵,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打算怎么做,只能等待时机出现。

——十八岁,她说。

他们只走了两三英里就离开大路,进入小山坳口的一片沼泽地,那里怪石嶙峋的。他们走了一段路,把猪拴在一棵小洋槐树上,在湍急的溪边一块石矶旁燃起一堆篝火。英曼猜测,他们打算在那里扎营过夜,好好美餐一顿,哪怕得把猪腿活活割下来。他在树林里转了一圈,绕到石矶上方,藏身在乱石堆中,看着他们拧断两只鸡的脖子,拔光鸡毛,掏出内脏,用青树枝叉起来,放在火上烤。

——你多大年纪?英曼问。

他们背靠岩石坐着,看着鸡慢慢烤熟。英曼听见他们聊起家乡,原来有两个人来自费城,另外一个拿手枪的是从纽约来的。他们诉说着如何思念家乡,如何希望还待在家里。英曼也同样希望他们待在家里,因为,他对接下去要实施的行动,并没有什么迫切的渴望。

英曼第一次仔细地看她。这个苍白瘦弱的姑娘,独自居住在幽暗的山谷里,在这里阳光从来不会停留很久。她的生活赤贫到连纽扣也没有,他注意到她裙子的上部是用构棘的长刺别住的。

他蹑手蹑脚地,慢慢在石矶上走了很长一段路,从另一边下到地面。此时,他发现石矶边缘有一个很浅的山洞,他探进头去发现只有十英尺左右深。这里从前是浣熊猎人之类歇脚的地方,洞口有一圈黑色的篝火痕迹。在更为久远的年代,这个洞里肯定也住过其他人,他们在洞壁上留下了潦草的涂鸦。有些是早已失传的棱角分明的古怪字迹,现在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能分辨出这些字母的含义。还有一些涂鸦画了早已从世界上消失或者从未存在的野兽,而把它们虚构出来的脑瓜,也早已变成空洞的头骨。

——没有必要说抱歉,她的语气如此平静,英曼听不出到底是原谅还是责备。

英曼离开山洞,继续绕着石矶前行,沿着穿过峡谷的溪流,往山下走到那些人的营地边上。他在那些人正好看不见的地方,找到一棵枝丫低垂的大铁杉树,往树上爬了大约十英尺,紧贴着漆黑的树干,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就像他曾经见过长耳朵的猫头鹰白天躲藏起来睡觉一样。他学着野火鸡的声音咕咕叫了三遍,随后便安静地等待着。

——我很抱歉,我好几天没吃真正的食物了。只有野水芥和溪水,他说。

他能听见那些人在交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拿手枪的人端着海军左轮散步过来,径直走到铁杉树下停步,英曼往下正好看见他的帽顶。那人把左轮手枪夹在腋下,摘下帽子,用手理了理头发。他的后脑勺已经微秃,露出扑克筹码大小的一块白色头皮,英曼瞄准了那里。

经过一番努力,他总算细嚼慢咽起来,喝了一勺冰冷的泉水。那女人已经把椅子拉到灶台另一边,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头野猪啃食腐肉,又是好奇,又是厌恶。

他说,嗨。

英曼把盘子放在膝盖上,拿起刀和勺子就吃了起来。他也希望自己显得斯文些,但脑子里进食的本能却占了上风,所以,他大声地狼吞虎咽,除非不得已决不停下来咀嚼。他没有把洋葱切开,而是像苹果一样吃下去。他用勺子把热豆子舀进嘴里,大口咬着油滋滋的面饼,快得连他自己都惊呆了,豆子的汤汁顺着胡须流下来,滴在他肮脏的衬衫前襟上。他吃得有点喘不上气,鼻子里呼哧呼哧的。

拿手枪的人抬头看了看,英曼没有打中那块头皮,子弹射进了肩部靠近脖子的地方,在腹部爆炸,一堆鲜艳的东西喷涌而出,好像猛烈的呕吐一般。那人倒在地上,仿佛腿骨突然融化了,他用胳膊撑住地面,拖着身体往前爬,却似乎连泥土也抓不住。他翻过身,想看看上面是什么沉重的猛兽扑倒了他。当他们四目相对,英曼把两根手指放在帽檐,向他敬了个礼,然后,那人就一脸困惑地死了。

——你可以在桌子上吃,也可以在这里吃,这边暖和一些,她说。

——你打中了?其中一个拿步枪的人从山下喊道。

一锅杂色的豆子挂在火炉边的铁杆上来回摆动。灶台上的炖烤锅里搁着一张新摊的玉米饼。那女人递给他一个盘子,里面盛满了豆子和面饼,还有一颗剥了皮的大洋葱。她在英曼身边放了一桶泉水,桶里有一把长柄勺。

接下去的事情就简单了。英曼从树上下来,倒着往回走,迅速从侧面绕过石矶,摸到了溪边的营地。他在一丛杜鹃花旁边停了下来,等待着。

那女人拖了一把椅子到炉火边,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没过多久,他湿透的衣服便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水汽,泥水顺着他的袖口滴落在地板上,形成一摊摊水渍。他低头看了看双脚,注意到灶台前面半圈木地板磨得发白,好像是一条被绳子拴住的狗在活动半径内踩出来的。

火堆旁的两个拿步枪的人一遍遍呼唤,英曼得知自己杀死的人叫埃本。两人最终停止了呼喊,拿起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往上游去找人。英曼隐身在树丛里,紧随其后,直到他们发现埃本已经不太完整的尸体。他们站在稍远的地方商量该怎么办,从语气中可以听出,他们其实只想忘记眼前的一切,转身回到家乡。但是正如英曼所料,他们决定继续往上游搜寻,他们以为凶手总归往那个方向逃跑了。

英曼环顾着房间,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脏兮兮的,他的衣服在干净、封闭的空间里,散发出一股长途跋涉后强烈的汗臭味。他的靴子和裤腿上糊了厚厚的烂泥,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脏脚印。他想把靴子脱下来,但害怕袜子会臭得像腐肉。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脱过鞋子了。小屋不算旧,依然散发出刨光的栗木和山核桃木的淡淡清香,英曼感到自己身上的臭味在香气的衬托下越发刺鼻。

英曼跟在他们后面往上走。他们沿着溪岸边浓密的大树行走,担心离开溪水太远会迷路。他们都是城里的小伙子,对森林心存畏惧,他们自以为准备好进行杀戮,脸上却又思虑重重。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一片无路的荒野,每走一步都心惊胆战,然而,在英曼看来,他们其实就走在通衢大道上。他们装模作样地寻找着杀手的行踪,但除非是泥地里深深的大脚印,他们什么痕迹都发现不了。

除了床上的被子,这个地方没有任何装饰。墙上没有挂着心上人或者耶稣的画像,甚至连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都没有,仿佛偶像崇拜会受到责难。甚至壁炉上也没有小雕像,炉边的扫帚上也没有系丝带。目之所及,被子是唯一色彩斑斓的东西。被面上拼贴缝制的图案,跟本地的风格迥然不同,没有星状花、飞鸟、搅乳棒或杨树叶,而是一些天马行空的飞禽走兽和幻想中的黄道十二宫动物,颜色是从树皮、花朵或坚果壳里提炼出来的黯淡的红色、绿色、黄色。除此以外,房间里只有棕色,没有一点其他色彩,唯一的例外是一张粉嘟嘟的新生儿的脸蛋。婴儿紧裹在襁褓中,躺在一把松木搭成的简陋摇篮里,木料的树皮都没有剥下。

英曼越靠越近,他用勒马特开枪时,近到几乎伸手能碰到他们的衣领。第一个人脊柱和后脑壳交汇的地方被击中,子弹穿出来的时候,掀掉了大半个额头。不用说,他马上瘫倒在地上。还有一个人半转过身,英曼一枪击中他的腋窝。让英曼大为沮丧的是,那一枪没有打死他。那人跪倒在地,手里紧握步枪。

她转身走进房子,英曼跟了进去。房间里很暗,只靠炉火照亮,屋外的微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变得昏黄,洒在擦洗干净的木地板上。英曼看见,房间里家具很少,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碗橱和一张绳床,尽管跟谷仓一样简陋,却很干净整洁。

——假如你待在家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英曼说。那人想把斯普林菲尔德长步枪掉转过来瞄准英曼,但英曼一枪射穿了那人的胸膛,距离如此之近,枪火把他外套的前襟都烧着了。

——我虽然很穷,给不了你很多东西吃,只有一个玉米饼和一些豆子,但还不至于要你付钱。

那两个费城人丧命的地方离山洞不远,英曼把他们拖了进去,让他们坐着靠在一起。他回去拿来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倚在他们身边的洞壁上。随后他下了山谷,走到铁杉树下,发现仅存的那只母鸡逃了出来,正把头伸进纽约佬埃本敞开的肚子里,啄食他被炸成肉酱的色彩斑斓的内脏。

——我会付饭钱的,英曼说着走上门廊,站在那个女人身旁。

英曼从那人的口袋里摸出烟纸和烟叶,然后蹲在地上看母鸡忙活。他卷了一支烟,抽完后用靴子后跟踩灭,忽然想起了一首圣歌。这首曲子通常是复调,但他还是哼了一会儿,琢磨着歌词:

——快点过来吧,她说。

再也没有对坟墓的恐惧,

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小巧又苗条,皮肤紧致,头发是棕色的,尽管天气寒冷,仍然穿着一件印花棉裙子。英曼摘下挂在门柱钉子上的长铁链,一边走到门廊前,一边脱下裹在身上的防潮布,抖了抖,搭在门廊边上沥干;接着放下背包和挎包,搁在门廊上雨淋不到的地方,然后站在冰雨里等着。

当我死去,我又将重生,

——你刚才怎么没说?她问。

在清澈的河边,我的灵魂欢欣,

他又喊了一声,这回补充说,是波茨让他来的,想在这里吃顿饭。门开了,那姑娘走到门廊上。

当我死去,我又将重生,

雨中开始夹杂着纷飞的冰粒。英曼两边的脸颊深陷进空空如也的嘴里,仿佛要贴在一起了。他在等待的时候,看见篱笆内侧长着一枝山胡椒,红色的浆果挂上了冰锥。他又喊了一嗓子,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女人——实际上还是个年轻姑娘——探出棕色头发的脑袋,然后又缩了回去,门啪嗒一声上了闩。她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害怕,英曼想。

哈利路亚,我又将重生。

一个小时之内,他就抵达了波茨说起过的房子。一幢方木搭建的孤零零的小木屋,坐落在潮湿的山坳口上,只有一个房间,窗户上糊着油纸。烂泥和树枝做的烟囱里,冒出淡淡的褐色的炊烟,在风中飘散。一头猪在山上的围栏里转来转去。房子和烟囱之间的角落里放着几个方形的鸡窝。英曼走上台阶,来到栅栏门口,朝里面喊了一声。

英曼决定这样看待眼前的事情:跟弗雷德里克斯堡那条小路前方的战场,或者那个炸出的弹坑底部堆积如山的尸体相比,此番景象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在那两个地方杀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各方面都比埃本强。然而,他想今天发生的故事,自己是永远不会说起的。

寒风吹拂下,雨斜斜地落下,冰冷刺骨。英曼用防潮布把自己裹起来,继续往前走,步子一点都没有变慢。他像古代朝圣的僧侣,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免遭这个世界污染,披着黑色的斗篷和长袍四处游荡。雨水顺着他的鼻尖滴落,濡湿了他的胡须。

他起身抓住鸡脚,把它从纽约佬身上拎起来,带到溪边用水冲洗干净,直到鸡毛重新变白。他用联邦军士兵的一段麻绳绑住鸡脚,把它扔到地上。鸡四处扭动脖子,黑眼睛盯着这个世界,在英曼看来似乎流露出了一种新的兴趣和热情。

——可惜手头没有粮食,否则我就能给你点吃的。沿路往前走三四英里,那里有个好心的姑娘,她会给你东西吃,而且不会问任何问题。

他抓着纽约佬的脚拖进山洞里,让他坐在同伴们旁边,洞内空间太小,三个人几乎坐成一圈,姿势好像准备玩一把牌的醉汉。他们看上去一脸震惊和茫然,死亡如同哀伤笼罩他们的面容,仿佛是灵魂的沉沦。英曼从洞口火堆的灰烬里取出一根木炭,把昨晚梦里追逐他的萨拉被面上的野兽画在洞壁上,它们的棱角分明的外形提醒他,人类的躯体在一切锐利和坚硬的物体面前是多么脆弱。这些动物跟切罗基人或者其他前人原先在洞壁上的古老涂鸦简直异曲同工。

——没有东西吃,我拼命地赶路,但依然走得不快。

英曼返回山坳口的那片空地,检查了一下马匹,看到马身上烙着军马的火印,不禁黯然神伤。他把马背上的东西卸下来,把联邦军士兵的装备分三次搬到洞里,全都放在他们身边,只留下一个挎包,把两只烤熟的鸡放进去。他把马牵到离开山洞很远的山坡上,开枪射中它们的脑袋。这不是一桩愉快的事情,但它们身上有烙印,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不然就会给他或者萨拉招来不测。他又回到营地,把活鸡跟熟鸡一起放进挎包,甩在肩头,然后把猪从树干上解下,牵着它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们站了一会儿,看着附近的森林。波茨说,你看上去累坏了。

等英曼回到小屋,萨拉已经在院子里生起一堆熊熊大火,上面架了一口黑色的大铁锅,沸水遇到寒冷的空气,形成一片氤氲的水汽云雾。她已经给他洗好衣服,摊开在灌木上面晾干。英曼仰起头看太阳,发现仍然是上午,简直不可思议。

——跟平常一样,只不过规模更大一些。起初,他们往我们中间扔炸弹,我们也向他们扔。然后,我们就冲锋、开枪扫射,葡萄弹和滑膛枪弹都用上了,死了很多人。

他们吃了烤鸡当作提前的午饭,然后开始干活。不到两小时猪就杀好了,并且用开水烫过,刮净了猪毛,用铁钩穿过后蹄的筋腱,挂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各种内脏和下水装在地上的盆里,冒着热气。那姑娘正在猪油桶旁边忙碌,她拿起一片猪网油,仿佛拿着一条蕾丝围巾,透过它看了一眼,然后揉成一团,放进桶里准备熬油。英曼用一把短柄小斧,把猪肉沿着脊椎骨割下来,直到两侧的猪肉分别垂下来,然后再沿着关节切开各个部件的肉。

——夏普斯堡战役的情形怎么样?波茨问。

他们一直干到将近天黑,熬好全部猪油,洗干净猪大肠,把猪肉的边角料磨碎、灌成香肠,用盐腌好猪腿和肋条肉,把猪头里的血沥干,准备腌猪头肉。

英曼握了握他的手,报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洗干净手后,走进屋内。萨拉开始做晚饭,英曼先吃了一盘她准备放进玉米饼的猪油渣。她炖了一锅肝和肺,因为内脏放不久,里面放了很多洋葱和辣椒。他们吃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又接着吃了起来。

那人伸出手说,波茨。

吃完饭,萨拉说,我觉得你刮了胡子会更好看点。

——我参加了夏普斯堡的战斗,英曼说。

——如果你有剃刀的话,我就刮一下,英曼说。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跟你一样独来独往,我儿子在夏普斯堡给人打死了,从此以后,无论哪一方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她去箱子里找了找,拿回一把剃刀,还有一根沉甸甸上过油的磨刀皮带,放在英曼的膝头。

——假如这里没人抓逃兵的话,我倒情愿是个逃兵。

——那也是约翰的,她说。

——你是个逃兵?

她从水桶里舀了够刮胡子的水,倒进一个黑色的水壶,放在火上加热。过了一会儿,她把冒着热气的水倒进葫芦瓢,点亮了一根插在锡架上的蜡烛,英曼把这些东西都拿出去,摆在门廊一头的搓衣板上。

然而英曼却说,你可以到此为止了。我既不是美国英雄会的人,也不是其他什么组织的人,我跟任何组织都没有瓜葛。

英曼用皮带磨了磨刀,打湿了络腮胡子。他举起剃刀,注意到约翰的衬衫袖口上有一块棕色的血迹,不是人血就是猪血。他朝金属镜子里望去,剃刀的锋刃对准脸庞,在摇曳的烛光下刮起胡子。

矮个子男人笑了,他说,真是些黑暗的日子啊。英曼知道这又是一句暗号,正确的回答是这样的,是啊,但我们期待更好的日子。然后那人就会问,为什么?英曼会回答,因为我们正在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

从战争第二年开始,他就没有刮过胡子,隔了这么长时间重新看到自己的面容,他心里百味陈杂。他不停在脸上刮着,剃刀钝掉就用皮带磨一下。他不喜欢盯着自己太久,这就是他过去两年不刮胡子的缘故,再加上保存剃刀和烧热水都很困难,留络腮胡就少了一桩麻烦事情。

矮个子男人伸出两根手指,在嘴上放了一会儿,英曼想起来这是红线帮或美国英雄会的接头手势,但他不记得究竟是哪个了。医院里的一名义工曾说起过这些支持联邦的组织,他们的秘密信号和共济会[1]的一样愚蠢。英曼回了一个对应的手势,用一根手指在右眼上比画了一下。

他花了很长时间,终于脸上刮得光溜溜的。镜子上布满了棕色的锈迹,英曼看着其中苍白的脸庞,那些锈迹仿佛是结痂的伤口。镜中人眯起眼睛斜视着他,英曼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眼神,他的面容痛苦而枯槁,并不仅是因为缺乏食物造成的饥饿。

——你到底想干吗?英曼问。

如今,那个从镜子里朝外看的人,跟她稚气的丈夫毫无相似之处,英曼心想。镜子中年轻的约翰曾经向外看的地方,如今站着一个杀人犯。假如你冬日坐在火炉边,从漆黑的窗口望出去,看见这样一张脸盯着你,你会有什么反应?他心里嘀咕,那会引发一阵怎样的恐慌?

最后,英曼在路上拐了一道弯,那人从一块石头后面走出来,堵在他面前。

不过好在英曼努力说服自己,这张脸并不是他真实的样子,随着时间流逝会变得好看一点。

那个猪眼男人犹豫了一下,但依然跟着他在树丛中走动。

当他回到屋内,萨拉笑着对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像个人样了。

——我会一枪崩了你,英曼朝树林里喊道,你瞧着吧,我不会犹豫不决的。我会把你的肚子打出一个窟窿,连狗都能钻过去。

他们坐下来看着炉火,萨拉把孩子抱在臂弯里摇着,孩子咳嗽中带着喘息。英曼估计她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孩子难以入睡,在萨拉的怀中焦躁不安,她便给孩子唱了一首歌。

英曼继续往前走,不停往身后看。他时而猛地转身,想让那个影子般跟踪的人措手不及,有几次他看到那人就躲在树丛中。他想知道我前进的方向,然后就跑去报告民兵队,英曼想。于是,他拔出勒马特手枪,在空中挥舞着。

她似乎为自己的嗓音感到羞涩,因为那是她的生命本身在嘶吼。她开始唱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歌声得费很大的劲才能挤出来。她胸腔里的空气需要找到出路,却发现她咬紧牙关,下巴合拢,只能绕道而行,发出尖细的鼻音,在孤寂中听来,平添了一份哀伤。

那人一溜烟跑进树林,躲到一棵粗大的鹅掌楸后面。英曼走到树旁往后看,后面却空无一物。

歌声刺破了薄暮,旋律中充满了绝望、憎恨和潜藏的惊恐。在英曼看来,她如此费力地歌唱,几乎是他目睹过最勇敢的事情,他仿佛在观看一场不分胜负的艰苦战斗。萨拉看上去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声音却苍老而疲惫,像是已经活了一个世纪。假如她是一个年轻时歌声美妙的老太婆,别人可能会说,她将自己衰弱的嗓子发挥出了最好的效果,教会人们面对灾难怎样生活下去,怎样平静地接受它,合理地利用它。但是,她并不是个老太婆,歌声听起来怪异,令人不安。你也许会以为,孩子听到妈妈唱这样的歌,一定会悲伤地哭起来,但恰恰相反,她像听着摇篮曲一样,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你他妈是谁?英曼说。

然而,歌词却不是摇篮曲,它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是一首关于谋杀的歌谣,名字叫《美丽的玛格丽特和温柔的威廉》。这是一支古老的歌谣,但英曼以前没有听过,歌词是这样的:

第二天,英曼开始感觉有人跟着他,他转过身,看见一个长着猪眼的矮个子男人,穿一条褪色的工装裤和一件黑外套,悄无声息地走在他的正后方。他几乎一伸手就能掐住那人的脖子。

我梦见我的卧房挤满了红色的猪,

他坐起身来,聆听了一会儿圆石上溪水的声音,还有落叶间的雨声。一只淋湿的乌鸦落在栗树的树枝上,抖动羽毛把水甩干,然后缩成一团,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英曼站起来,别无选择地迈开双腿往前走,直到走上一条荒僻的小路。

我新娘的床上流满鲜血。

上帝啊,要是我能长出翅膀就好了,他想,巨大的翅膀会带我飞向空中,离开这个地方。长长的羽毛迎风呼啸,整个世界在下方展开,犹如打开一幅鲜明的画卷,没有什么能把我困在地上。山川河流在身下远去,轻松而自在,我飞得越来越高,直到成为澄明的天空中的一个黑点。我要飞向另一个世界,居住在树枝之间和悬崖的岩石上。来自人类社会的力量时不时像信使一样试图把我拉回去,但每一次都不成功。我要飞到高山顶上,观赏每一天的明媚阳光。

唱完那首歌,她接着唱《徒步旅行的陌生人》,一开始只是轻声哼着,用脚踏着节拍,最后,她终于放声唱了起来,这歌声根本不像音乐,而是某种灵魂苦难的悲伤宣泄,是沉闷孤独中的一声尖叫,就像鼻子被猛击一拳带来的疼痛一样纯粹。她唱完后,一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一只猫头鹰在黑暗的树林里发出叫声,打破了寂静。对于这样一首有着死亡和孤寂的沉重主题、带有鬼怪世界气息的歌曲,倒是个合适的尾声。

一天下午,他爬行在溪边长满苔藓的地上,像头野兽一样在水边吃草,耳畔的头发浸湿了,嘴里满是水芥辛辣的味道,脑子里毫无头绪。他低头向水塘里望去,看见自己的倒影抬头看着自己,阴沉的脸随水波晃动。他立刻把手指伸进水里,搅乱了影子,因为他根本不想看见自己的模样。

萨拉献上的歌声,似乎给不了别人任何安慰,对孩子是如此,英曼就更不用说了。这份沉重的礼物,本身就充满了凄凉,又怎能减轻别人的悲伤?然而歌谣确实带来了慰藉。那天晚上,尽管他们话说得很少,因为生活的劳作而疲惫万分,却心满意足地并肩坐在炉火前,心情愉快地放松下来。后来他们再次一起躺在床上睡去。

他的挎包逐渐空了。他最初想打猎,然而,高高的香脂树林中,野兽却不见踪迹。随后,他打算摸小龙虾来煮,但他摸了几个小时,却只抓到一帽兜小龙虾,吃完后他感觉得不偿失。他剥下幼嫩的榆树皮放在嘴里嚼,然后吃了一棵深红色牛肝菌像煎锅一样大的伞盖。十五分钟后,他又变得饥肠辘辘。很快,他便只有双手捧溪水喝,从溪边拔起野水芥吃。

第二天早晨上路之前,英曼吃了猪脑当早餐。猪脑先煮到断生,再跟鸡蛋一起炒。下蛋的母鸡,昨天啄食过那个纽约来的侵略者的内脏。

他坚持把牧羊婆婆的药用完,头上的伤很快只剩下起皱的细疤,脖子上留下了一道苍白的坚硬凹痕。伤口隐约尚有些痛,好像遥远河边的水流潺潺,声音轻微却也不会消逝。但是他心里的伤口却没有那么快痊愈。

[1] 共济会起源于18世纪英国带宗教色彩的兄弟会,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

英曼在山里游荡了很多天,天气很糟糕,他被困在山里迷了路。月亮从亏到盈的这段时间,天上一直在下雨,然而天空乌云密布,根本看不见月光,若非从第一滴雨开始计算,肯定记不住过去了多少日子。起码有一个星期,英曼看不见太阳、月亮和星星,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在兜圈子,或者胡乱走出了一些更复杂的几何图形。行路时为了保持直线,他使劲分辨正前方的目标,比如一棵树或一块岩石。他一直这样往前走,最后他觉得自己选择的所有目标,大概都连成了一个大圈。也许兜大圈子,还不如兜小圈子呢。所以他开始在迷雾里瞎闯,凭着感觉往西边走,努力让自己满足于不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