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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自在的野蛮人

下午晚些时候,尽管天气依然暖和,微蓝的阳光却倾斜而淡薄,清楚说明一年即将终了,温暖而干燥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因此,艾达和鲁比决定在外面梨树下的桌边吃晚饭。她们烤了埃斯科带来的嫩鹿肉,用平底锅煎了土豆和洋葱,把培根油浇在晚生菜上。她俩把桌上的枯叶拂去,正在摆餐盘和椅子的时候,斯托布洛德提着一个麻袋,从树林里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桌边,仿佛他口袋里装着请帖似的。

鲁比松开手重新坐下,再也不谈这个话题了。艾达琢磨了一下,鲁比的意思是,这个世界是与众不同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听出白杨和橡树声音的细微差别是最容易的,假如艾达连这都做不到的话,那她甚至还没有开始了解这个地方。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把他赶走,鲁比对艾达说。

——树,鲁比轻蔑地说,仿佛她早就料到艾达会说出这样愚蠢的答案。仅仅是树吗?那你还差得很远呢。

艾达说,晚饭够吃的。

艾达听到了树间的风声,干枯叶子的沙沙声。她告诉了鲁比。

吃饭的时候,鲁比一句话都不说,斯托布洛德跟艾达谈起了战争。他说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这样他就能从山上下来,但他担心会越拖越久,艰难的日子会落在每个人身上。艾达心不在焉地表示同意,但她看了看沐浴在淡蓝色阳光下的山谷,觉得艰难似乎还很遥远。

——你听到什么?鲁比问。

晚饭做好后,斯托布洛德把麻袋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把小提琴,横放在膝盖上。小提琴式样新奇,琴头上通常是涡形的地方,雕成了一条盘曲的大蛇,蛇头扭向琴颈,鳞片和狭缝般的蛇眼都栩栩如生。斯托布洛德对这把琴显然得意扬扬,他也确实应该自豪,尽管提琴远非完美,却是他在逃亡的几个月里自己制作的。他原来的小提琴在回家路上被偷走了,由于没有模型,他就按照记忆中的比例做了一把新琴,因此看上去就像罕见的古董,来自人类制作乐器的早期阶段。

——听!鲁比说。蒙在艾达脸上的手温暖又粗糙,闻起来有股干草、烟叶、面粉的味道,还有某种更深沉的干净的动物气味。艾达感觉到她纤细的指骨按着自己跳动的眼皮。

他把小提琴翻来覆去让她们欣赏,然后讲起了制琴的故事。他花了好几个星期,翻山越岭砍伐云杉、枫树和黄杨木。木头晒干后,他连续好几个小时坐着,按照自己设计的式样,拿刀削出小提琴的各个部分。他把侧板的木头煮到柔软,并且弯出形状,这样等晾干后,就会变成光滑的曲线,不会弹回来。他徒手雕出拉弦板、琴桥和指板,把鹿蹄煮化了做胶水,钻孔装上调音弦轴,主要部件组装在一起后晾干,再用一根铁丝装好音柱,用商陆汁把黄杨木指板染黑,接着坐了好几个小时雕刻扭曲的蛇头。最后,他趁着夜色,从一户人家的工具房里偷了一小罐清漆,给小提琴上漆。随后,他装上弦,调了一下音。有一天晚上,他还出去割下马尾的长毛,用来做琴弓的弓毛。

鲁比站起身,跪在艾达身后,用手蒙住艾达的眼睛。

当时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想,现在只差一件事,就能获得我心目中的音乐了,我得杀死一条蛇。有一段时间,他认为把响尾蛇的尾节放进乐器,能使音色大大改善,发出不同寻常的丧钟般的回响和嘶嘶声。而且他觉得响尾的节数越多越好,在他心目中这是一场真正的探索。寻找响尾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神秘的苦修,它起到改善音效的作用,可能不亚于响尾在琴箱里的实际功能。

——是的,艾达说。

为了这个目的,他在冷山上四处游荡,他知道秋天刚开始转凉的时候,蛇类觉察到冬天来临,就会四处游动寻找洞穴。他杀死了好几条响尾蛇,可是蛇死了以后,他才发现它们的尾巴太短小,根本不合用。最后,他爬到山上高处长着黑香脂树的地方,碰到一条森林响尾蛇躺在平整的板岩上晒太阳。蛇的长度不算惊人,因为这类蛇通常长不了太长,但它却比男人的手臂最粗的地方还要粗,背上的斑纹几乎都连在一起了,看上去就像一条黑蛇。蛇的响尾就跟斯托布洛德的食指一样长。他说到这里,向艾达伸出食指,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在第三节指关节上划了一下说,响尾有这么长。他说着,用指甲在干燥的皮肤上划了一遍又一遍。

——你说你想要了解这块土地?鲁比问。

斯托布洛德走近石头,对蛇说,嗨,我打算要你的响尾。那条大蛇的脑袋像拳头一样,它从石头上抬起头,狭缝般的黄眼睛打量着斯托布洛德。蛇半盘起身子,表示宁愿战斗,绝不逃跑。蛇尾一阵颤抖,热热身,接着振动骤然加快,发出一种可怕的尖利响声,摄人心魄。

一开始,艾达犹豫着要不要跟鲁比一样,她坐在干草堆里,两腿压在身下,用裙子遮挡着。鲁比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说,我可以这样坐,因为我一直没有规矩,你也可以这样坐,因为你最近开始丢掉规矩了。艾达跟着在窗边坐下,她们懒洋洋地半躺着,咀嚼着一根根干草,像小伙子一样晃动双腿。从高大的窗口看出去,山坡到房子的景色尽收眼底。越过山上的田野,冷山在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棱角分明,斑驳的秋色仿佛近在眼前。房子看上去小巧玲珑,白得纤尘不染,黑色的厨房烟囱中,笔直地升起一缕青烟,随即被山谷中吹来的微风卷走了。

斯托布洛德往后退了一步,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但他想要那条响尾。他掏出随身小刀,砍下一根四英尺长的分杈树枝,回到那条蛇身边。蛇待在原地没动,仿佛期待着一场恶战。斯托布洛德站在估计蛇所能攻击的范围一肘开外,那条蛇竖起身体,把头昂得更高了,斯托布洛德逗引它发起攻击。

随后,鲁比提议在谷仓二层的干草棚上歇一会儿,她说,那是个休息的好地方。她爬上梯子,叉开腿坐在宽宽的草棚窗口,两只脚在空中晃悠着,艾达认识的成年女人,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呜!他喊道,在蛇面前挥舞着树枝。

第二天阳光灿烂,天气温暖又干燥。一个月以来,只下过一场小小的晨雨,落叶和留在枝头的树叶又黄又脆,就像放冷的炸猪皮一样。树叶在微风中和脚下沙沙作响,鲁比和艾达走下坡,去谷仓看烟草是否干透。谷仓阁楼底下悬空的地方,挂着一排排横梁,宽阔的烟叶根部扎在一起,一捆一捆的倒挂在横梁上。它们底部展开的形状有点像悬挂着的女人,阴森森的,扎成束的叶子像泛黄了的旧裙子般蓬开。鲁比走在烟叶中间,用手摸了摸,又捻了一下,然后宣布一切井然有序,多亏了天气干燥,烟草的种植和收获都很当心,完全符合星象规律,很快就能把它们浸在糖浆里,拧成烟丝,用来交换货物了。

蛇泰然自若,继续振动着尾巴。

她像赶牛一样挥手赶他。斯托布洛德双手插在口袋里,悠闲地走开了,一直往冷山的方向走去。

哇!斯托布洛德喊,用树枝刺向它。蛇盘起来的身体动了一下,振动的响声轻了一些,然后就悄无声息了,仿佛它已经感到厌倦。

——好吧,我觉得这样挺适合你,鲁比说,你的人生目标就是拎着个酒瓶,整晚跳舞。现在,我给你吃过东西了,你可以从这里出去了。我们没有其他东西给你,你要是再来偷我们的玉米,我就给你一颗子弹,我的枪管里装的可不是盐巴。

显然得来点真格的,斯托布洛德慢慢往前挪着,然后蹲伏下来,用牙齿咬住小刀,右手拿着枝条,高高举起,左手迅速地挥动着,已经在蛇攻击的范围内了。蛇猛地一跃,身体跟地面平行,张开巴掌大小的血盆大口,毒牙往下垂着。它没有咬中目标。

斯托布洛德告诉她,自己确实有个窝,还有一帮子同伙。他碰巧跟一伙武器精良的逃兵混在一起,住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就像自由自在的野蛮人一样,一味地打猎、吃肉,整个晚上喝酒、奏乐。

斯托布洛德用树枝猛地一戳,把蛇头卡在石头上,迅速用脚踩住蛇头,用力抓住甩动的蛇尾。他从嘴里取下小刀,干净利落地齐根割下响尾。然后,他像受惊的猫一样跳了回来。蛇扭动着身体,重新摆出一副攻击的姿势,努力地想要振动尾巴,尽管现在只剩一段滴血的残根。

——你有地方去吗?鲁比问斯托布洛德。

——想活着就继续活吧,斯托布洛德说罢摇着响尾走开了。他相信从今往后,拉出的音符会有一种新的调子,在旋律深处的某个地方,潜藏着毒蛇凄厉可怕的警告。

她走到外面收拾他的盘子。

斯托布洛德跟鲁比和艾达讲完制作的过程后,坐在那里看着小提琴,仿佛它是个奇迹一般。他举起小提琴,像展品一样举到她们面前,仿佛要说明在某些方面,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奔赴战场的人了。他宣称,这场战争已经使他和他的音乐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我可不想让他进来,鲁比说。

鲁比照旧持怀疑的态度,她说,战争开始前,除非为了在舞会上演奏换酒喝,你对拉小提琴的兴趣可没那么大。

——他可以在这里吃的,艾达说。

——现在,有人说我拉起琴来好像发烧一样狂热,斯托布洛德替自己辩解说。

做好早饭后,鲁比把给斯托布洛德的盘子拿到梨树下的桌子上。她和艾达在餐厅吃饭,从窗口看着斯托布洛德迅速地狼吞虎咽,帽檐随着咀嚼上下摆动。吃完后,他就差没拿起盘子舔干净上面的油了。

他的转变是出乎意料的,斯托布洛德说,那是一八六二年一月,他所在的部队在里士满附近筑起营房过冬。有一天,有人到军营里找一名小提琴手,别人带他来见斯托布洛德。那人说,他有个十五岁的女儿,每天早晨生火的时候,她都把煤油倒在新添的引火柴上。然而,今天早上,煤油却流到了烧红的炭上,她刚把炉盖放回去,炉子就在她面前爆炸了。铸铁的圆形炉盖,重重地撞在她的脑门上,裂缝里蹿出的火舌舔舐着皮肉,几乎把她的骨头烧焦了。她快要死了,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过了一两个小时,她苏醒了过来,家人问怎样可以让她走得平静一点,她回答说想听小提琴。

——让他等在外面好了。

斯托布洛德拿起琴,跟着那个人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他家里。进了卧室,他发现一家人沿墙根团团围坐,烧伤的姑娘靠在几个枕头上,头发已经烧得焦煳一片,脸看上去就像剥了皮的浣熊。她头下的枕套湿漉漉的,是擦破的皮肤渗出的液体。耳朵上面被炉盖砸伤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裂口,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但还没有变成褐色。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斯托布洛德,在烧焦的皮肤衬托下,她的眼白显得特别吓人。给我拉支曲子吧,她说。

——你也许应该请他进来,艾达回到座位上说。

斯托布洛德坐在床边一把直背椅上,调音的时候拧了很久弦轴,那姑娘说,假如你想让我在琴声中死去,最好现在就开始。

艾达站起身,看着门外斯托布洛德瘦削的背影。他驼着背坐在最底下的台阶上,左手伸在面前,低声哼哼着,手指轻轻点着掌根,好像一个人在心里默数。

斯托布洛德先拉了一段《锅中豆》,然后开始拉《萨莉·安》,很快拉完了他全部的六支曲子。这些都是舞曲,斯托布洛德自己也知道跟眼下的场合很不搭调,所以他尽量拉得很慢,但不管怎么拖慢节拍,曲子还是不怎么忧伤。他拉完之后,姑娘还没有死去。

——斯托布洛德。他从战场上跑回家了,但是,无论他是死是活,跟我都没什么关系。给他一盘早餐,然后我们就打发他上路。

——给我拉一支另外的曲子吧,她说。

——你说什么?

——我不会别的了,斯托布洛德说。

——我爸爸。他现在在外面的门廊上,鲁比说。她正在搅一锅用煎肉的油做的白色酱汁。

——那太遗憾了,那姑娘说。你是个怎么样的小提琴手?

——差不多该是时候了。抓住了什么东西?

——整天寻欢作乐的流浪汉,滥竽充数的赝品,他说。

——我们终于用夹子抓住些东西了,鲁比说。

姑娘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她的眼睛里立刻显示出痛苦,嘴角很快垂了下去。

艾达下楼,跟平常的清晨一样,坐在窗边的椅子里,闷闷不乐地喝咖啡。

——那就给我编一个曲子吧,她说。

她没等斯托布洛德回答就说,你跟我来。她捡起猎枪走进房子,让他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等着。到了屋内,鲁比生了火,煮了一壶咖啡,揉好面团,开始忙碌地准备早饭:面饼、玉米粥、鸡蛋,还煎了几条腌肉。

斯托布洛德对这样奇怪的要求吃了一惊,他从来没有想过尝试作曲。

——我听说,军官往往派最窝囊的人冲在前面,鲁比说,这样就能让他们尽快送命。

——我恐怕不行,他说。

——每一场战役中,我都是带头冲锋的,斯托布洛德说。

——为什么呢?你从来没试过吗?

——你?

——没有。

——作为战斗英雄,他们欠我一次休假。

——最好试试,她说,时间不多了。

——毫无疑问,你从战场上逃跑了。

他坐下想了一会儿,拨了拨琴弦,重新调了音,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拉了起来,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的琴弓下流出的旋律缓慢而犹疑,主要由持续的低音和双音传递情绪。他不知道该怎么命名,曲子似乎是惊惶凄厉的弗里吉亚调式,姑娘的母亲听到便哭了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跑到外面大厅里。

——差不多吧。

斯托布洛德演奏结束之后,那姑娘看着他说,那样就很好。

——换作另外一个人,鲁比说,我会问他,你看上去又不缺钱,干吗要顺走我们的玉米?但我实在是看透你了。你就是到处转悠,这里偷一点,那里拿一点,然后酿出一些烈酒来。你那身衣服要么是偷来的,要么就是打牌赢的。

——不好,他谦虚地说。

——哦。

——挺好的,那姑娘说,她转过头去,呼吸变得湿润,气喘吁吁起来。

——我的意思恰恰相反。

姑娘的父亲走了过来,拉着斯托布洛德的胳膊把他带进厨房,让他坐在桌边,倒了一杯牛奶。随后,那人转身走上台阶,等斯托布洛德喝完牛奶后,他又回到厨房。

——谢谢!

——她已经走了,那人从口袋里掏出一联邦美元纸币,塞进斯托布洛德的手里。因为你的缘故,她走得很平静,他说。

——你看上去不像。

斯托布洛德把钱放进衬衫口袋就离开了。走回兵营的路上,他不时停下来看看小提琴,仿佛生平头一回看见这种乐器。他以前从未想过提高自己的演奏水平,但现在听力所及的一切,都使他燃起了极大的热情,每种曲调都值得试一试。

——大约。

从此以后,他每天都会演奏给那个姑娘编的曲子,从来也不会感到厌倦。事实上,他相信这支曲子是无穷无尽的,他余生的每一天都可以拉一遍,每次都会有新的领悟。迄今为止,他的手指按动过无数次琴弦,手臂拉过无数次琴弓,因此,这支旋律响起的时候,他再也不记得自己是在演奏。音乐从琴弦上轻松地流泻,旋律已经成为自觉的个体,成为给每一天带来秩序和意义的习惯,就像夜幕降临时,有些人会祈祷,另一些人会检查两次门闩,还有些人会喝上一杯酒。

——四十五岁?鲁比说。

从姑娘烧伤的那天开始,他的心里越来越被音乐充满,战争好像已经与他无关。他经常从兵营里缺席,也很少有人想得起他。他情愿把时间花在里士满昏暗的小酒馆地区,那里混合着没有洗澡的身体、泼出的烈酒、廉价香水、没有倒的夜壶的气味。事实上,整个战争期间,他一直把时间消磨在这些地方,但现在跟以往不同,他的兴趣主要在经常为顾客演奏的黑人乐手身上。许多夜晚,斯托布洛德从一个地方游荡到另一个地方,直到发现某个天才的吉他手或班卓琴手煞有介事地拉着乐器,然后,他就会拿出小提琴,跟着一起演奏到黎明,每一次这样做,他都能学到新的东西。

——也许是四十五岁,他最后说。

一开始,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调音、指法和分节上。后来,他开始聆听黑人的唱词和曲调,对他们能清晰而骄傲地唱出生活中所有的渴望和恐惧钦佩不已。很快,他觉得越来越了解以前从未思考过的自我。他大为惊讶地发现,音乐对他来说不仅是快乐,还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各种声音的组合,乐音在空气中响起和消失的过程,都对他诉说着万物创造的法则,使他心里感到安慰。音乐告诉他,世间的一切需要正确的秩序,生活中不应该只有混乱和漂泊,而是需要有形状和目标。它有力地反驳了一切事件都是随机发生的观点。现在,他会拉九百首小提琴曲子,其中大约一百首曲子是他自己创作的。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在心里数着数。

鲁比对这个数字表示怀疑,指出他从前生活中的各个方面,只需要十个手指就数得过来了。

——你现在多大年纪了?她说。

——他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数目能超过十,她说。

——那是自然,鲁比说着仔细地看了看斯托布洛德。他的变化不少,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个老头了,头发半秃,胡子花白。但他没有变胖,还是个瘦小的男人,晾衣架都比他身上的肉多。

——九百首曲子,斯托布洛德说。

——我被夹住了,站了整整一个晚上,他说。

——好吧,那就演奏一首,鲁比说。

鲁比把猎枪斜靠在玉米仓边上,打开门走了进去。她从泥地上拔起捕兽夹的桩子,掰开斯托布洛德手上的夹子,然后走回外面。斯托布洛德从裂开的洞口缩回手,尽管夹子上垫了布料,腕部骨节突出皮薄的地方,还是夹出了滴血的伤口,整条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用没有受伤的手揉着,然后摘下帽子,取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帕,抹着额头和脖子。

斯托布洛德坐下想了一会儿,然后用拇指捋了一下琴弦,拧了一下弦轴,再试了一次,又调了另外几个弦轴,最终把E弦调低了三个半音,跟A弦上的第三个音位一样音高,形成一种奇异的音调。

——还没有,斯托布洛德说,快把你爹放开。

——我一直没给这首曲子起名,他说,我想就叫它《碧眼女孩》好了。

——怎么,你还没死?鲁比说。

他举起琴弓在崭新的小提琴上舞动起来,曲子清澈、锐利、纯净得令人吃惊,调低的音准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效果。音乐缓慢,采用了典型的调式,但节奏却复杂多变,音域相当宽广。非但如此,旋律还不断提醒你一个忧伤的事实:音乐是转瞬即逝的,马上就会消失,难以挽留。渴望,是它的主题。

鲁比径直朝他走去,枪管下垂,但还是瞄准了他的膝盖,准备上前呵斥他偷玉米。但她靠近的时候,那男人抬起了头,目光越过帽檐,看着鲁比咧嘴一笑说,真是该死!

艾达和鲁比吃惊地看着斯托布洛德拉出旋律。在演奏这首凄凉的曲子时,他显然摒弃了所有已知的小提琴手短促而起伏的运弓法,而是运用长弓,拉出充满甜蜜与哀伤的曲调。鲁比从未听过类似的音乐,连艾达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演奏轻松自如,好像人在呼吸一样,然而,但其中无疑包含着对有价值的人生的坚定信念。

即使在微弱的光线下,鲁比还是能看见,那人穿的衣服质地和做工都很精良。他的靴子虽然有些磨损,但仍然更像一位地主穿的,而不是一个偷玉米的贼。只有一件事情跟那人悠闲自在的姿态相悖——他的右手臂整个伸在玉米仓的裂缝里。

斯托布洛德拉完之后,把小提琴从胡茬花白的颌下移开,大家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小溪中青蛙的鸣声显得尤为哀伤,却又在即将来临的冬季面前透出了希望。他看着鲁比,似乎在期待苛刻的评价。艾达也看着她。鲁比脸上冷若冰霜,仿佛在说,仅仅一个故事和一首小提琴曲,是无法让她的心变得柔软的。她没有跟斯托布洛德说话,而是转头向着艾达说,真奇怪,他这辈子都没本事精通什么干活的工具,到了这把年纪倒是终于会了一样乐器。他真是个可怜虫,还是因为偷火腿被抓住给木棍打了个半死,才得了这么个诨名[1]

那男人戴着宽边软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前额,头低垂着。他的肩膀靠在玉米仓的墙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前面,踮着脚尖,十分悠闲,好像等待驿车的旅客,斜倚着路边的树,沉浸在思考中消磨时间。

然而,在艾达眼中,这近乎一个奇迹——在芸芸众生中,斯托布洛德竟也会成为正面例子:无论一个人怎样浪费一生的光阴,他总会找到拯救自己的途径,哪怕只是有限的救赎。

天刚蒙蒙亮,鲁比就起身了。她出了门走下山,准备到房子里生炉子,煮上一锅玉米粥,炒几个鸡蛋。外面还很黑,几乎看不清东西,周围浓雾弥漫。一年四季除了冬天之外,在布莱克谷底的大部分早晨,雾气总会聚集一两个小时才散。走到房子附近时,她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站在玉米仓旁边。鲁比直接走进后门廊的厨房,门框上方钉着两根分杈的树枝,上面放着一支猎枪,子弹已经上了膛。她取下猎枪,把两个击锤都扳到后面,迅速地走向玉米仓。

[1] 斯托布洛德(Stobrod)的名字含有木条(stob)和棍子(rod)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