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曼在口袋里叮叮当当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枚。
——我只收硬币,她说,三美分。
那女人走向柜子,取下一本泛黄的小册子递给他。
她伸出手指去摸英曼的头,但他把头扭开说,我想买一本关于食物的,等以后饿了,我就读小册子来充饥。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各种纸币。
——小册子前面说,假如你遵循它的教导,它就会改变你的生活,她说,但我可不保证这是真的。
——有些是关于罪恶与拯救的,她说,我卖了好多这样的小册子。还有一本是关于合理节食的,讲了人应该放弃肉食,多吃全麦面包和块根作物。还有一本关于颅相的,讲怎样通过颅相去了解一个人。
英曼翻了一遍小册子,文字被模糊地印在粗糙的灰色纸上,上面的标题有:“土豆:上帝的食物”,“芥蓝:精神的滋补品”,“全麦粉:通往更富足生活的途径”。
——什么样的小册子?
最后这句话吸引了英曼的目光,他大声读了起来:通往更富足生活的途径。
——是啊,我现在还做些小点心,偶尔还卖小册子。
——这是许多人追求的,那女人说,但我不能肯定,一袋面粉能让你走上富足之路。
——这么说,你是个赤脚医生,英曼说。
——是啊,英曼说。以他的经验来看,富足似乎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除非你把诸多坎坷一起算进去,那可是够充足的,但是一个人想要的富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每天都这样。我很快就学会了靠山羊生活,喝羊奶,吃羊奶酪。一年中有些时候,它们繁殖的数量超过了需要,我还可以吃羊肉。我采摘随便什么当季的野菜,还捕鸟。假如你知道去哪里找的话,世界上到处都有自己长出来的食物。往北走半天路,有一个小镇,我去那里,用奶酪换马铃薯、面粉、猪油之类。我用植物熬汤药卖,做成药水、药酒、药膏,都是治疣子的秘方。
——匮乏才是人生的常态,我是这么看的,那女人说。
——后来,你一直一个人过?英曼问。
——是啊,英曼说。
那女人撅起了嘴巴,鼻子好像在嗅着变酸的牛奶。不,我结过婚,她说,也许现在还得算是已婚的,尽管我猜他很久以前就死了。我当时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是个老头,前面死了三个老婆,但他有个不错的农场,家里人就差没把我直接卖给他了。我当时有个中意的小伙子,一头黄发,我至今每年都能梦见一次他的笑容。有一次,他在舞会后送我回家,一路上每拐一道弯,就要吻我一下。但是,他们把我给了那个老头,他对待我比田里的雇工好不了多少。他的前三个老婆埋在山上一棵梧桐树下,有时候他一个人爬上山,坐在那里。你一定见过那种六十五岁到七十岁的老头,一辈子起码耗死过五个老婆,让她们干活、生孩子,对她们吝啬得要命,直到把她们折磨死。有一天晚上,我躺在他身边醒来,忽然明白自己的结局:五块墓碑中的第四块。我当即起身,骑上他最好的马,在黎明前策马飞驰而去,一个礼拜后,我把马卖掉,换了这辆车和八只羊。到现在,把曾、高、祖都用上,也算不清这些山羊跟最早的一批隔了几代。这辆车也不知道拆换了多少部件,就像一把用了上百年的斧子,原来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那女人俯身靠近火炉,敲出烟斗里的最后一点火星,然后放进嘴里使劲吹,吹得它几乎像口哨一样呜呜作响。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个烟草袋,重新装满烟斗,用结满老茧的拇指把烟草压实。她在火炉里点燃一根稻草,凑近烟斗,一直吸到自己满意为止。
——你从来没结过婚吧,我猜?
——你怎么会有那道红色的大伤口,还有两道新添的小伤口?她问道。
那女人合上日记,用绳子扎好,放在桌上一堆书上面。我随时都可能离开,她说,给山羊套上挽具,把轮子从泥里拉出来,开始漫漫旅途。过去就是山羊拉着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周游过全世界,最北到过里士满,往南到过查尔斯顿附近,中间的所有地方都去过。
——去年夏天,在环球酒馆[2]附近,我的脖子上受了伤。
——上帝啊,英曼说,又看了一眼那张狭窄的睡铺。
——是在酒馆里持刀斗殴?
那女人又瞥了一眼日记,然后说,到明年四月份就二十七年了。
——是打仗的时候,在彼得斯堡南部。
——你在这里住了二十六年?
——那么说,是联邦军开枪打中你的?
——那就是二十六年。
——他们打算占领韦尔登铁路线,而我们要阻止他们。那天下午,我们全体上阵,战斗在松林、金雀花草丛、田地等各种各样的场所。那地方糟透了,是个长满矮树林的平原,天气很热,我们全都汗流浃背,伸手拧一下裤腿就能挤出水沫来。
——今年是一八六四年,英曼说。
——我猜,你一定想过很多次,假如子弹打偏一根拇指的宽度,你也许早就已经死了?子弹差一点就把你的脑袋掀掉了。
——如果今年是一八六三年的话,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过去了,她最后说道。
——是的。
那女人掌心朝上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英曼以为她要掰着指头数年份,没想到她把手翻了过来,看着布满皱纹的手背。纵横的纹路十分绵密,好像钢版画中的一道道阴影。那女人走向狭窄的橱柜,打开皮铰链的橱门,在架子上皮封面的日记里翻了许久,一直翻到要找的那一本,然后,她站起身一页页查看。
——看起来好像还可能会裂开。
英曼看着狭小的篷车,还有坚硬的、窄窄的睡铺,想起了缠在轮辐上的藤蔓,就问,你在这里扎营多久了?
——感觉确实如此。
——没有别处可去,其实我喜欢不断迁徙。一个地方待腻了,我就不想继续待下去。
——还有那些新伤,是怎么搞的?
——你一直住在这里?英曼问。
——跟大多数人一样,被枪打的,英曼说。
——我没有奶酪了,所以刚刚才做了一些,她说,否则,我现在就能请你吃点儿。
——联邦军?
——哦,我就猜到你丢了,她说着抽了一口烟斗,脚尖翘起来,脏兮兮的脚掌对着火炉取暖。英曼吃掉了最后一块煎饼,喝了一口羊乳清咽下去,乳清的味道果然如他所料。
——不,是另外一伙人。
——我丢了。
老妇人挥手驱走面前的烟,仿佛不耐烦知道他受伤的细节似的。嗯,她说,这些新伤不算很重,愈合之后,头发会盖住伤痕,只有你和你的心上人才会知道。她的手指穿过你的头发时,能感觉到有个小疤痕。我想知道的是,为了大人物们的黑奴而战,究竟值不值得?
——有什么文件可以证明?
——我不是这样看的。
英曼拉下衣领,给她看了一下脖子上发炎的伤口。我受了伤,暂时休假,他说。
——那你怎么看?她问道,我到过不少那些南方的县。蓄奴让富人变得傲慢、丑陋,让穷人变得卑鄙、吝啬,这是对土地的诅咒。我们在玩火自焚。上帝打算解放黑奴,为奴隶制而战就是反对上帝。你有奴隶吗?
——你是逃兵,还是怎么样?
——没有,我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没有。
——嗯,事情还得从另一方面看,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一直尽力想要杀死我。
——那么,你是如何被煽动,不惜战死沙场呢?
——你刚在彼得斯堡杀完人过来?她问。
——四年前,也许我能告诉你一个理由。现在,我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实在是受够了这一切。
那女人坐进火炉旁的一把椅子,脱下鞋子。她打开炉门,用一根金雀花草点燃石南根做的烟斗,赤着脚把小腿伸向火炉,她的腿像鸡脚一样蜡黄,皮肤呈鱼鳞状。她摘下帽子,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粉红色的头皮。
——你仍然没有真正地回答。
英曼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早就认定,猜测一天之内会发生什么,并没有什么用处。那会使人充满恐惧或者希望,以他的经验来看,两者都是错误的,都让人心烦意乱。但是,他确实得承认,黎明的时候,自己脑海里连奶酪的影子都没有。
——我想,许多人打仗是为了赶跑侵略者。我认识的一个人去过一些北方的大城市,他说那里尽是些穷山恶水,我们打仗是为了防止南方变成那样的地方。我只知道,人们以为联邦军为了解放奴隶,真的会不惜牺牲生命,这种看法实在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你早晨起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太阳下山前,会看到别人做奶酪?她问。
——那我想知道,既然有这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打仗,你为什么要逃跑?
他吃得如此之快,那女人干脆给了他一盘子羊肉和面饼,让他自己卷着吃。英曼吃饭的时候,她把煎锅换成罐子,开始用山羊奶做奶酪,她搅拌着不断变得浓稠的羊奶,搅好后用柳条编的筛子过滤,让乳清流进锡壶,把剩下的凝乳倒进一个小橡木桶。她干活的时候,英曼得一直挪动双脚,才不会挡住她的路。他们很少说话,因为她一直在忙碌,而英曼在专心致志地吃东西。她干完活后,递给他一个大口陶杯,里面装着温热的乳清,颜色就像洗碗水。
——我是在休假。
——谢谢你,英曼说。
——是啊,她说,身体往后一仰,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咯咯笑起来。她说,有个人在休假,却没有文件,让人给偷走了。
英曼看着那个女人烧饭,她正在做玉米煎饼。她把煎锅放在炉盖上,玉米糊舀进噼啪作响的热油,煎出一块又一块面饼。等盘子里摞满了一堆饼,她就拿一张煎饼卷上一块烤羊肉,递给英曼。煎饼上油光闪亮,抹了香料的羊肉已经在火上烤成深棕红色。
——我弄丢了。
桌上高高地堆着书籍纸张,最上面是几本摇摇晃晃的书,大部分打开了,一本本封皮朝上垒起来,纸页边缘由于潮湿变成了褐色。四处散放着动植物的墨水素描,有一些钉在壁板上,笔触十分细长,有些涂上了淡淡的水彩,页边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非要讲出故事细节,才能解释画面上简略的图案。天花板上挂着一束束晒干的香草和根茎,书本之间和地板上堆着各种棕色的小动物皮毛。书堆上最高的地方,放着一对夜鹰的翅膀,黑羽毛展开着,仿佛正在飞翔。炉子里云杉木正在闷烧,炉门的缝隙间飘出淡淡的烟,悬浮在木板屋顶和拱形的房梁下面。
她停止大笑,看着英曼说,听着,我不属于任何一方,对于你是不是逃兵,我并不比往火里吐痰更在乎。
后来,山上又起雾了,雨水落在篷车的屋顶上。英曼坐在昏暗狭小的角落里的小火炉边上,室内充满香草、根茎、泥土和木材燃烧的气味。他是从后面的门进来的,穿过一条算是走廊的狭窄通道,只有三步长,一侧放着一个带橱柜的书桌,另一侧是睡觉用的窄窄的草垫子。再往前走,是一个类似房间的地方,大小不会超过两个墓穴。角落里硬塞进一只小铁炉,体积不比猪油桶大多少,为了防止着火,后面的板壁覆了一层盖屋顶用的锡板。那女人点燃了两盏小油灯,是用有缺口的茶杯做的,里面装了动物油脂,碎布拧成条浸在油里当灯芯。油灯燃烧时冒着烟,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羊骚味。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她熟练地吐了一口黑色的浓痰,化作一道弧线,落入打开的炉门。她回头看了看英曼说,无论如何,你处在危险之中。
——过一会儿再加一些白豆子,到了晚饭时我们就能美餐一顿了,她说。
他看着她的眼睛,惊奇地发现尽管她语气严厉,眼神中却充满了善意。很久以来,从没有人像这个牧羊婆婆一样,让他敞开心扉,于是,他向她说出了心里话。如今,他想起一八六一年上战场时的狂热,便感到羞愧万分。他们跟联邦军那些受压迫的磨坊工人打仗,那些人是如此无知,经过多少次惨痛教训,他们才学会装弹药的时候弹头朝前。这就是敌人,数量如此之多,即便是他们自己的政府,也不认为他们有多少价值。他们接连好几年冲锋陷阵,仿佛从来没有短缺。你可以不断地杀死他们,直到心里充满悲痛,他们依然在不停地列队往南方进发。
英曼将视线从图画上转开,看着那女人干活。她把小羊从胸骨到肛门劈开,让内脏掉进装血的盆里,然后剥去羊皮。剥了皮的羊看上去很奇怪,脖子伸长,瞪着眼睛。她把羊肉切成一块一块,最嫩的肉抹上香草、胡椒粉、盐和一点糖腌制,然后用绿色的细枝串起来,放到火上烧烤;其他肉块放进铁锅,加水、洋葱、一整个蒜头、五个红辣椒干、鼠尾草和手掌搓过的夏香薄荷。铁锅下面有脚,她用一根棍子把炭火拨到锅底下,让它慢慢炖着。
然后,他告诉她,今天早晨他发现了一棵晚熟的越橘树,果实向阳的一面呈现出灰蓝色,背阴的一面依然青涩。他摘下果子当早饭吃,看见一群迁徙的旅鸽飞过,去往遥远的南方过冬,一瞬间遮蔽了太阳。他想,起码有些事情没有变化,比如浆果还在成熟,候鸟还在飞翔。他说,四年来,他看够了变化,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他猜想最初的日子里,人们对战争狂热的部分根源就是为了能有变化——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一切都有莫大的吸引力。新的法律之下,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戮,非但不会被关进监狱,还会受到嘉奖。人们的言谈之下,似乎战争可以维护他们拥有和相信的一切。但是,如今英曼认为,他们拿起武器,不过是厌倦了每天的重复。太阳升起落下,四季轮换,永远没有尽头。战争使人脱离了日常生活的循环,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季节,不依赖于其他任何东西。英曼也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但是,看着人们拿起手头的各种工具,毫无理由地互相杀戮,你迟早会觉得极度厌倦、恶心透顶。所以,那天早晨,他看着浆果和飞鸟,感到心情愉快起来,很高兴它们等待着他恢复理智,尽管他深深地害怕,自己已经无法与如此和谐的大自然相容了。
山羊慢慢咽气了。英曼打量着篷车和上面的图案,底部边缘画了一些蓝色的小人,手拉手在跳舞,上面画了很多肖像,没有特别的顺序,有些没有完工,显然是画到一半就放弃了。其中有一张脸痛苦地扭曲着,旁边注明是约伯[1],下面有一些黑色的字迹,一部分被山羊皮挡住了,所以英曼只能看到半句话:与他的造物主对抗。另一幅画中,一个男人匍匐跪倒在地,抬头看着天上白色的球体。太阳?月亮?还是别的什么?那人脸上一片茫然,他身下写着一个问题:你也是迷失的人吗?还有随意涂抹的半张脸,只画了一双眼睛,旁边的说明是:我们的个体生命实在短暂。
那女人想了想他说的话,然后朝英曼的头和脖子挥了挥烟斗。你的伤口还疼吗?她问。
那女人没有停下脚步,绕到篷车侧面,消失不见了。英曼和公羊还有其他几只山羊跟上她,发现她蹲在一间松枝顶的披屋下面,正把引火物放在烧饭用的一堆木炭上。她把火点着后,英曼走过去,伸出手在火上烤。她把大块的山核桃木扔进火堆,然后拿起一个白搪瓷盆,走到较远处的地上坐下。一只棕白相间的斑点小山羊走到她身边,她伸手抚摸它,挠着它脖子下面。小羊蜷起腿躺了下来,朝前伸长脖子。那女人接着挠它的下巴,轻抚它的耳朵。英曼正觉得这场面十分安详,却只见那女人继续用左手挠小羊,右手伸进围裙口袋里,猛地拔出一把短刀,深深地切开了颌下的动脉,又把白搪瓷盆推到下面,接住喷涌而出的鲜血。小羊抽搐了一下,然后便只是颤抖着躺着。她继续挠着羊毛,抚弄它的耳朵,盆里慢慢地盛满了。山羊和那女人都凝望着远方,仿佛正在等待某个信号。
——疼,一直都不消停。
那女人继续往前走,英曼想要跟上去。这时,一头大公羊后退了一两步,把几头较小的山羊挤到一边,然后它两只后腿站起来,向前一扑,头顶在英曼的大腿上。英曼艰苦跋涉了好几天,身体已经很虚弱,又缺乏食物头晕目眩,所以山羊一下子撞得他双膝跪地,然后整个人仰面倒在枯树叶堆里。这头公山羊长着黑棕两色的毛,下巴尖尖的长胡须活像撒旦。它走过来盯着英曼,仿佛想检查一下自己的战果。英曼的头越来越晕,伤口越来越疼,害怕自己快要昏过去了。不过,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坐起来脱下帽子,劈头朝山羊扇了过去,把它击退。然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站稳当后,又伸手扇了一下山羊。
——看上去的确如此,红得好像该死的苹果。不过,我可以给你处理一下,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听见她的喊声,乌鸦呱呱叫着飞走了,一些漂亮的双色小山羊跑出树林,从篷车边上绕出来,突然之间到处都是山羊,大约有二三十只。它们走过来,伸长脖子凝视着英曼,细长的黄眼睛又明亮又机敏。英曼很疑惑,为何山羊和绵羊外表如此相似,看起来却比绵羊更古灵精怪。山羊围拢在他身边,互相摩肩接踵,走来走去,它们咩咩叫着,脖子上的铃铛摇得叮当作响,后面的山羊举起小巧的蹄子,搭在前面的山羊背上,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起身走向橱柜,拿出一篮干罂粟花,开始制作鸦片酊。她摘下一颗颗罂粟壳,用一根缝衣针刺破,然后把它们扔进上了釉的小瓦罐,放在火炉旁边,让鸦片蒸发出来。
那女人停了下来,大声喊道,嗨,就是这儿!
——过一会儿就好了,我会加一点玉米酒和糖,这样更容易下咽,多泡一会儿,会变得更浓一些。它能止住各种疼痛——关节酸痛、头疼,以及任何损伤。假如你睡不着,就喝上一口,躺在床上,很快你就没有知觉了。
他们很快离开了大路,走进一个树木丛生的小山沟,这里就像大山一个黑暗的口袋,弥漫着腐烂植物和潮湿泥土的气味。山里有一条小溪流过,树木都很矮小,虬曲的枝干上长满节瘤,地衣像胡须一样垂下来。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英曼能想象出,二月份的时候,寒风卷起雪花,咆哮着吹下山去,在光秃秃的树枝中间呼啸而过。来到老太婆的营地,英曼发现主人原本应该过着流浪的生活,此时房屋却已经扎下根来。这是一个铁锈色的小篷车,坐落在倾斜的树林中间一处空地上。拱形屋顶的木瓦上,星星点点长满了黑色的霉斑、绿色的苔藓和灰色的地衣。三只乌鸦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啄食着瓦缝里的东西,旋花藤缠绕着高高的轮辐。篷车两边画着鲜艳的场景和肖像,写着字迹拙劣的铭文和标语,屋檐下挂着一束束香草、一串串红辣椒,还有各种风干的根茎。屋顶上一根管子里,正冒出一缕细细的青烟。
她又回到橱柜那里,拿出一个细口的瓦罐,伸进手指蘸了一下,抹在英曼的脖子和脑袋的伤口上,药膏看上去像黑色的轮轴机油,但闻起来有一股草药和根茎的苦味。她的手指刚碰到他的伤口时,他不禁抽搐了一下。
——饭桌岩,她说,鹰嘴岩。有人说,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点起篝火,方圆一百英里之内都能看见。她站起身,继续往前走。营地就在那里,她说。
——不过有点疼,她说,终究会消失的,等它消失之后,你就不复记忆,起码不会记得最疼的时候,它会慢慢淡去。在我们心中,痛苦不会像幸福一样长久驻留。这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天赋,是他眷顾我们的迹象。
那女人朝他凝视的地方抬起手,指了一下遥远的天边两座尖利的石峰。
英曼开始想要争辩,却又认为最好保持沉默,假如能给她带来安慰,不如就让她想当然的好,即便她的逻辑中充满了错误。但是,他的嘴巴却不听使唤地说,我不想花太多时间去想,为什么人们会有痛苦,以及最初制造痛苦的人,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英曼看着那座巨大的老人山,随后又眺望远方较小的群山。一片朦胧的烟雾笼罩中,群山向着西南方向的地平线消隐,山峦如波浪起伏,目之所及,无穷无尽,最远处层叠的山峰,颜色只比灰白的空气稍微深一点。状如鬼魅般的山脉仿佛在向英曼诉说着什么,他却难解其意。远山逐渐淡去,就像他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时,疼痛慢慢消退。
老太婆看着炉门里的火,随后看了看自己的食指,上面沾着油腻的药膏。她用拇指在食指上迅速搓了三下,在围裙下摆上擦掉。然后,她的注意力从手上移开,把手放在身侧,对英曼说,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单是回忆起很久以前的快乐,就已经够让人痛苦了。
——塔纳瓦,那女人说,印第安人是这么叫的。
她用玉米穗塞住药罐,放进英曼的衣袋里。拿着吧,她说,涂得厚一点,直到用完为止,但是不要沾到领子,洗不掉的。然后,她把手伸进一只羊皮大口袋,掏出一大把卷好扎起来的草药锭,像一截截很粗的方头雪茄烟。她把草药放进英曼的手里。
——这座大山有名字吗?他问道。
——每天吃一块,现在就吃。
然后,他转头往山下看去,靴尖之间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的确是在悬崖边上,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下面是一条蓝紫色的河谷,显然他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他心想,假如自己吐一口唾沫,也许就会落在前天走过的路上。左近峰峦叠翠,英曼环顾四周,不禁大吃一惊,西方雾气散开的地方,出现了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在天际若隐若现。阳光透过云层的罅隙射下,仿佛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天梯,像薄纱般悬挂在英曼和蓝色的大山之间。山的北崖有一堆岩石,侧面看起来,像是一位巨大的长髯老人斜倚在天边。
英曼把草药塞进口袋,只留下一块放到嘴里,使劲往下咽。草药似乎在膨胀,就像咀嚼烟草一样,大药丸浸透了唾沫以后,散发出一股旧袜子的味道,根本咽不下去。英曼一阵阵反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赶紧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乳清,把草药冲了下去。
英曼跟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走路内八字,据说印第安人喜欢这样走路。但是,英曼认识很多切罗基人——斯温莫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走路都是外八字,像秋沙鸭一样。他们爬过一道弯路,前面全是平坦的大石头,英曼觉得似乎走在悬崖边上。稀薄的空气说明这里海拔很高,但云雾缭绕,看不清到底有多高。雨点越来越小,后来成了毛毛雨,忽然又下起一阵猛烈的雪珠,落在石头上噼啪作响。他们停下来看雪,但雪只下了一小会儿,接着就起雾了,一片片的云雾随着上升的气流,迅速地飘来飘去。空中云层洞开,露出斑驳的蓝天,英曼仰起脖子望着天空。他估计今天各种天气都会出现一次。
到了晚上,他们吃炖白豆和羔羊肉块。他们在凉棚下并排坐着,听着轻柔的雨水落在树林中。英曼吃了三碗炖羊肉,然后,两人都用小陶杯喝了一点鸦片酊,往火里添了柴,聊了一会儿天。出乎英曼意料的是,他发现自己聊起了艾达,他说起了她的性格和容貌,以及他在医院里作出的决断:自己爱她,并且想要娶她。尽管他明白,婚姻需要对未来的信念,从理论上说,就像两条平行线的投影,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往前延伸,互相越靠越近,直到成为一条线。然而,他无法完全相信这样的观念。更何况,他从肉体到精神都已经伤痕累累,也不能肯定艾达是否愿意接受他的求婚。他最后说,尽管艾达的态度有些做作,但是在他的眼中,她长得十分美丽。她眼角下垂,稍微有些不对称,使她总是带着忧郁的表情,在英曼看来,这只不过增添了她的美貌。
——假如我说不愿意,那一定是个傻瓜。
那女人的表情仿佛在说,英曼说了她听过的最愚蠢的话,她用烟斗指着他说,你听着,为了美貌跟一个女人结婚,就跟因为鸟儿的歌喉吃掉它差不多。然而,人们通常都会犯这样的错误。
——离这里不到一英里,假如你到寒舍过夜,吃顿晚饭,我会很高兴的。
他们坐了一会儿,默默地呷着鸦片酊。它入口有点甜,熬得就像高粱糖浆一样浓稠,流动不快,也不清澈。尝起来有点像蜂蜜酒,只是没有蜜味。它黏黏地挂在杯壁上,英曼只能用舌头舔掉。雨下得更大了,雨水透过凉棚的茅草顶掉下几滴,落在火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是一种孤独的声音,除了雨水、炉火之外,只有一片空寂。英曼想象自己隐居在冷山上,住在同样荒凉、寂寞的地方。在一块雾气弥漫的石头上,搭一座小木屋,一连几个月见不到同类,活得就像牧羊婆婆一样,单纯而遗世独立。这是一幅十分动人的图景,然而,他在内心深处却明白,生活会日渐受到孤寂和渴望的荼毒,而自己会憎恨这样的每一分钟。
——你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吗?
——这里冬天一定很冷,英曼说。
——卖给你?她说,算了吧,我还没有穷到那个地步。但是,我也许会给你弄一顿饭吃。不过,我没有鸡蛋。我最受不了跟鸡住在一起,我可没有心情养鸡。
——确实够冷的。最寒冷的几个月,我一直把火炉烧得暖暖的,盖着厚毯子。但是,我最担心的是在书桌边工作的时候,墨水和水彩会冻住。有些天特别冷,我坐在桌边,得把一杯水放在两腿之间保温。然而,我用湿画笔上色的时候,笔尖碰到纸之前,鬃毛就结冰了。
——我不知道能否付钱,让你给我煎几个鸡蛋,英曼说。
——你拿这些本子做什么?英曼问。
——什么?她问。
——我用来记事,老妇人说,画画和写字。
——假如你能给我煎个鸡蛋,我会付钱的,英曼说。
——记些什么?
那女人又看了他一会儿。你看来需要吃点东西,她说。
——所有的事情,山羊、植物、天气,我会留心每件事的发展变化。即便只是记录发生的事情,也会占据你所有的时间。只要错过一天,你就落在后面,也许永远也无法弥补回来了。
——我没事,英曼说。
——你是怎么学会写字、读书和画画的?英曼问。
——你看上去很虚弱,她说,面色苍白。
——跟你一样,有人教我的。
英曼一言不发。
——你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那女人伸出合拢的手,看着雨水积在掌心里。然后,她看了看英曼,他的伤口没有包扎。她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说,看起来像是枪伤。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我还没有死呢。
——多谢,英曼说,他把拇指伸到背包肩带下,准备继续往前赶路。但是,低沉的天空开始下起雨来,沉甸甸的雨点稀疏地落下,好像从射击塔射出的铅弹。
——你生活在这里,不感到孤单寂寞吗?英曼问。
——大体上是向西方,路是顺着山脉的走势,更准确地说是西南方向,这是从前印第安人时代的旧贸易路线。
——也许偶尔会。但是,我有很多活要干,忙碌起来,我就不会太忧虑。
——向西方吗?
——你一个人要是生病怎么办?英曼问。
——这条路再过一两英里就会变成羊肠小道,但是,据我所知,它会一直延伸下去。
——我有自己的草药。
——随你的意好了,英曼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条路是会通向什么地方,还是前面很快就没有路了。
——假如你死了呢?
——我身上没什么气味,那女人说。
那女人说,隐居的生活确实有一些不方便之处。她知道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指望有人帮忙。假如她无法养活自己,也就不想活得更久了,尽管她估计那天还很遥远,日历本得翻一阵子。她明白自己可能独自死去,无法入土为安,但她一点都不烦恼。感觉到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她打算躺在岩石悬崖顶上,让乌鸦把她的尸体啄碎,带着她离开这里。
英曼看了一会儿那个女人,他说,假如笼子周围人的气味太重,你连一只鹌鹑都抓不到。
——不是乌鸦,就是虫子,她说,两者之间,我情愿让乌鸦展开黑翅膀,尽快带我飞走。
那个小老太婆抬头看了一眼,但连手都没有挥一下,依然蹲在地上,仔细地调节捕鸟笼,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的工作。弄好之后,她站起来绕着捕鸟笼兜圈子,从各个角度检查,直到在蕨菜丛里踩出一个完整的圆。她确实年纪很大了,这毫无疑问,她脸上满是皱纹,颌下也有垂肉,然而,脸颊的肌肤却如少女般细腻红润。她戴着一顶男式毡帽,稀疏的白发披散在肩头,宽阔的裙子和罩衫的料子都是鞣过的软皮,看上去像是用一把折刀裁剪后匆忙缝起来的,腰上系着一条油腻的棉布围裙,腰带下露出一把小口径手枪的柄。靴子似乎是一个新鞋匠做的,脚趾的地方像爬犁的滑板一样翘起来。一棵大鹅掌楸的树干旁,斜靠着一把长枪管的捕鸟猎枪,像是从前某个世纪留下的古董。
雨仍旧越下越大,从凉棚顶上不断往下滴。他们该休息了,英曼爬到篷车底下,裹紧毯子睡着了。当他醒来时,白天已经过去,夜幕又降临了。一只乌鸦落在轮辐上看着他。英曼爬了起来,把药膏涂在伤口上,吃了一块草药,又喝了一口鸦片酒。那女人又给他准备了豆子炖羊肉,他坐在篷车的台阶上吃饭,她坐在他身边,唠叨着讲起一个冗长的故事。有一次,她不远千里往南跑到首府去贩羊,把六头山羊卖给一个男人。钱拿到手后,她才想起要把铃铛带回去。那个男人拒绝了,说是已经钱货两讫。她说铃铛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但他唤出狗来,把她赶走了。那天深夜,她带着一把小刀回去,把羊脖子上的皮项圈割开,拿回了铃铛。然后,用她自己的话说,一边诅咒,一边穿过首府的街巷扬长而去。
英曼停下脚步说,嗨,大妈。
她讲故事的时候,英曼觉得迷迷糊糊的,感到药性发作了。但她讲完后,他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皱纹密布、长满瘢痕的手背,他说,你真是个夺羊铃的女英雄!
接近中午时分,他转过了一道弯,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蜷缩着蹲在一棵大铁杉树下,身体被一丛高大的蕨菜挡住,只露出头和肩膀。蕨菜被霜冻得枯萎,每片褐色的叶子尖端都挂着一颗雾气凝结的明亮水珠。从那个人的姿势看,英曼一开始以为撞见了某个正在拉屎的傻老头,靠近才发现是个瘦小的老太婆,正蹲在捕鸟的笼子前,装一块板油当诱饵。
英曼又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雨也停了,但天气很冷。山羊围拢在他身边取暖,它们的气味如此刺鼻,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睡着的同一天晚上,还是中间已经隔了一天。油灯的光线透过篷车地板的缝隙漏下来,英曼从车下爬了出来,站在地上湿漉漉的落叶中。一小块月亮升上东方的半空,星星依然在老地方,看上去清冷又闪烁。峡谷上方的山脊后面,有一块巨大的裸露岩石,像矛尖一样黑压压地刺向天空,仿佛哨兵守望着,防止从天而降的袭击。英曼突然迫切地想要上路。他敲了敲篷车的门,等待老太婆让他进去,却没有回音。英曼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没有人。他看了看书桌上的纸,拿起一本日记打开,看到一幅山羊的图画。它们长着像人一样的眼睛和脚,下面标注的句子很难理解,似乎比较了山羊在冷天和热天行为上的差异。英曼又翻了几页,看到一些植物的绘图,然后是更多的山羊图画,姿态各异,颜色很少而且黯淡,仿佛是用衣物染料画的。英曼读了配图的文字,讲述了山羊如何吃草,它们彼此如何相处,以及每天情绪的变化。在英曼看来,老妇人似乎想把山羊所有的习性细节都罗列出来。
除了这条越过荒野的小径,英曼没有看到任何人类的踪迹,更没有人能回答他到底在哪里。他迷迷糊糊的,感觉失去了方向。小路往高处盘旋着上升,他依然往前挪动着脚步,但也就只是挪动而已。他心中对迈出的每一步都毫无信心,不知自己是否有丝毫更接近目标。
这也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英曼想,做一名白云深处的隐士。喧嚣的世界在记忆中淡去,心中只留下上帝美好的造物。然而,他不断翻着日记,越来越忍不住想,那女人翻看几十年来的日记,数着年轻时的情事过去了多少年,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那时,她跟一个黄头发的年轻农夫有过一段短暂浪漫,她想嫁给他,而不是那个老头。一个特别灿烂的秋日傍晚,在庆祝丰收的舞会上,他们出来站在门廊上,一轮琥珀色的月亮悬在树梢,她轻启朱唇吻那个小伙子,屋内传出小提琴演奏的一支古老曲子,使她的感情无比热烈奔放起来。从当时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没有如此美好的回忆,仅仅是流逝的岁月都会令人黯然神伤。
英曼跌跌撞撞地像个酒鬼一样,从潮湿的地上爬起来。走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胃里一阵抽搐,猛烈地干呕起来,怕是某些重要的内脏都快呕出来了。他脖子上的旧伤和头上的新伤全都火烧火燎的,一起抽痛着折磨他。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在阴暗的树林里走了一个上午。路况很糟糕,不断地回环盘曲,不知道到底要通往哪里,除了往上走之外,没有确定的目标,路上灌木和蕨类植物长得很密,就好像路是大地的伤口,正在愈合,很快连条疤痕都不会留下。这条小路蜿蜒了好几英里,越过无边无际的铁杉森林,林子里浓重的雾气遮住了绿色的树枝,只能看见黑色的树干伸向低低的天空,仿佛某个被遗忘的史前种族竖立起的巨石纪念碑,来纪念他们历史上最黑暗的事件。
英曼环顾四周,发现篷车里连一块镜片也没有,他猜想那女人平时梳洗肯定只靠双手的感觉。她是否连自己近年来的面容都没有见过?长头发好像蛛丝一样苍白纤细,眼睛周围和下颌的皮肤松弛下垂、密布着皱纹和褶子,额头上长满了褐色斑点,耳朵里长出短毛,只有脸颊依然红润,蓝色的瞳孔依然明亮。假如你在她眼前举起一面镜子,她会不会惊恐地缩回身子,被自己苍老的容颜吓到?也许在她的心里,自己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一个人住得如此偏远,可能就会产生这样的心理。
我的力量每一分钟都在增长,他想给自己加油鼓劲,然而却找不到任何依据来支持自己的信心。
英曼等了很长时间,那个牧羊婆婆还没有回来。黎明来临,他吹灭了灯,拗断几根树枝,添进小火炉里。他想要继续上路,但他不想没跟她道谢就走。那女人到将近中午才回来,走进门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对兔子的后腿,任它们软弱无力地倒挂着。
然而,他说完之后,又坐了很久。
——我得走了,英曼说,我想看看能否付给你一些饭钱和药钱。
——我要站起身来,一直往前走,英曼自言自语,仿佛有人在听似的。
——你可以试试,老妇人说,但我不会收的。
他爬到树洞前取出背袋,背靠树干坐下来,拧开水瓶的盖子喝了一大口。挎包里仅剩的食物是一杯玉米粉,于是他把树枝拢在一起,点起火堆煮粥。他将火引着,吹了起来,直到眼前全是飞舞的银色火星,但火苗只是闪了一下,冒出一股浓烟,然后就完全熄灭了。
——好吧,谢谢你,英曼说。
英曼躺在地上潮湿的枯叶里舒展四肢,透过树枝和滴水的树叶向上望去。天上乌云密布,一片片淡蓝色的薄雾仿佛粉末一般细腻,从栗树和橡树上层的枝杈间飘过,缭绕在明亮的秋叶之中。一只松鸡在树林间拍着翅膀,发出一阵低沉而激烈的声音,好像英曼的心脏快要在胸膛里爆裂时发出的搏动。他从地上抬起头听着,心想即便这是自己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起码还是应该保持警惕。然而过了一会儿,松鸡猛地扑棱了一阵之后便消失在了树林中。英曼朝下看了一眼,发现身体完好无缺,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试着转了一下脚,它们已经听使唤了,他用手掌使劲擦了擦脸,把从里到外都湿透的皱巴巴的衣服拉好。
——听我说,那女人说,假如我有个儿子,我会告诉他同样的话:你要多加小心。
像影子一样行走,这个想法并非没有吸引力。
——我会的,英曼说。
他又做起了关于弗雷德里克斯堡的那个梦。天亮后没过多久,他在颤抖中醒来,心情无比糟糕,感觉一切都跟睡着前不一样了。他想从树洞里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全都麻木了,只好挣扎着爬出来,胳膊着地把身体往外拖。他的双腿毫无知觉,好像腰部以下都被锯掉了,下面空荡荡的。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凭空虚构出来的物体,从地面开始逐渐消失,变成一片轻纱、一团迷雾、一缕青烟,继续走完前面的路途。
他转身向篷车外面走去,但那女人叫住了他。拿着这个,她说着递给他一张正方形的纸,上面细致地画着秋天牛尾菜的一簇球状蓝紫色浆果。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冷雨。从黄昏到天黑,英曼都在无精打采地继续赶路。直到午夜过后很久,他几乎筋疲力尽,身上湿得像只水獭,突然发现一棵大栗树根部有个树洞,周围长出的树皮好像厚嘴唇。他爬进树洞,尽管里面狭小得只能蹲下,没法摆出舒服的姿势,但至少他有个干燥的地方。他听着雨声坐了很久,用拇指和食指把枯叶搓成小卷,然后轻轻弹进黑暗中。他藏身在树洞里,感觉自己好像偷偷潜伏在夜色中的湿透的鬼魂、一个土地神或者住着桥下的洞穴巨人;又像一个无家可归、满腹怨恨的人,打算伏击随便什么路过的人,以发泄心头的愤怒。他在半梦半醒中等待着黎明到来,终于蜷缩在栗树的心里沉沉睡去。
[1] 《圣经·旧约》中记载的人物,在遭遇灾难失去一切后,依然坚持自己的信仰。
山谷里较为宽阔的地方有白柱子的大宅,周围被许多分散的小屋环绕着,所以山谷似乎被分割成一些封地。英曼看着夜间豪宅里透出的灯光,想到自己打仗就是为住在里面的那种人而战,感到一阵恶心。他只想继续往前走,进入人烟稀少的大山,希望山里的人不会阻拦他。所以,英曼尽快摆脱山谷里危险的大路,往北抄了一条狭窄的小径,越过一道山脊,翻进一条很深的河谷,然后,艰难地向蓝岭的顶峰攀登。英曼爬了大半天,第二天又跋涉了一整天,然而,眼前依然是峭壁一样耸立的山梁,盘旋上升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很快,周围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高山上早已进入秋季,落在地上的叶子跟树上的一样多。
[2] 指美国南北战争期间于1864年8月在弗吉尼亚州彼得斯堡南部发生的战役,联邦军第二次试图切断韦尔登铁路线。
英曼跟随黄种人富于艺术的地图引导,穿过当地人所谓的山地。夜晚很凉爽,树叶开始转黄。大半个星期后,他走到了地图边缘空白之处,眼前的蓝岭仿佛天边的青烟一般。他花了三个晚上,穿过一个叫快乐谷的倒霉地方。山脚下有片又长又宽的谷地,都是收割过的农田和牧场。开阔的平地太多,让人不敢白天赶路;到了晚上时常听见枪声,还能看见火把,路上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骑兵,英曼躲在壕沟和干草垛里的时间,跟赶路的时间一样多。他估计那些骑马的人是民兵,正在搜捕从索尔兹伯里越狱的联邦军士兵。他们就跟迎接黎明的浣熊猎人一样喝得醉醺醺,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