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个村庄来?他们问道。
他们很迷惑不解,怎么会有亲戚住在附近,他们不知道呢。
——哦,你们从来没有见过,他说,尽管村子就在那边。他指向南边达苏纳拉斯刚伊的方向。那个有蛇文身的妇人说,他们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冷山,但既没有“冷”、也没有“山”的意思,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不是的,他说,我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庄。实际上,我们全都是你们的亲戚。
——那里没有什么村庄,人们说。
有一天,某个看上去很普通的人来到这座叫卡努加的村子。他似乎是个外乡人,但当地的民风十分慷慨好客,村民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给他提供食物。他吃饭的时候,别人问他是否来自遥远的西部。
——哦,有的,那个陌生人说,光明石就是我们的大门。
——看那里!他一边说,一边转头向冷山望去。山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景象,像板岩一样毫无生气。英曼抬头眺望大山,给艾达讲了小时候从切罗基老妇人那里听来的一个关于冷山的故事。那老妇人在军队搜遍大山、抓捕印第安人,打算把他们赶上“血泪之路”[3]时,成功地躲了起来。她一开始把他吓得不轻,说自己有一百三十五岁了,还记得过去的时代,当时白人还没有来到这片土地。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从那时以来的岁月的憎恶。她粗糙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只眼睛完全没有颜色,安在眼眶里,像剥了壳的白煮鸟蛋一样,又白又光滑。她的面颊上刺了两条蛇,身体舒展出波浪般的线条,尾巴盘曲着伸进两鬓的头发里,蛇头对称地探在她的嘴角。当她说话的时候,蛇也张开了大口,仿佛在跟她一起讲那个故事。她说许多年前,鸽子河分叉口有个叫卡努加的小村庄。这个村子早就消失不见了,人们在河边寻找石蚕的时候,偶尔会发现一些陶瓷碎片,除此以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可是,我去过很多次光明石,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村庄,有人说。其他人表示同意,因为大家都对他提到的地方很熟悉。
英曼掉转视线,似乎被自己的话弄得不好意思。
——你们必须斋戒,陌生人说,否则,只有我们能看见你们,但你们看不见我们。我们的国度跟你们的完全不同。在这里,无论你走到哪儿,总是有战争、疾病和敌人。很快,你们前所未见的更强大的敌人就会来夺走你们的土地,让你们流离失所。但是,我们那里却有永远的和平。尽管我们会像所有人一样死去,也必须为填饱肚子而奋斗,我们却不需要担心危险。我们的头脑中没有恐惧,不会没完没了地互相争执。我是来邀请你们跟我们一起居住的,你们的住所已经准备好了,每个人都有房子。但是,假如你们要来的话,所有人必须先去村会堂斋戒七天,这段时间不能离开,也不能发出战斗的呼号。斋戒之后,你们就爬到光明石那里,它会像大门一样打开,你们就能进入我们的国度,跟我们生活在一起。
然而,她在心里想:有什么事情会被永远记住吗?
说完这番话,陌生人便走了。人们目送他离开,然后就开始争论他的邀请是真是假。有些人认为他是救世主,另一些人认为他是骗子。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接受。他们来到村会堂,接连七天都待在那里斋戒,每天只喝一两口水。只有一个人,每天晚上趁其他人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回自己的房子,吃烟熏的鹿肉,在黎明前回到会堂。
——你知道不会这样的,她说。
第七天早晨,人们爬上达苏纳拉斯刚伊,朝光明石的方向攀登。日落时分,他们刚好抵达那里。岩石白得好像雪堆一样,人们站在石头前,一个洞口像大门一样打开,直通向大山的心脏。但山洞里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亮堂堂的,远处能看见一片开阔的土地,还有一条河流,河边的谷地十分肥沃,种植了一大片玉米田,山谷里有一个村庄,房屋排成长龙,金字塔形的小山上是村会堂,人们在广场上跳舞,远远地传来一阵鼓声。
她不太确定,他是在逗弄她、试探她,还是只是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忽然,轰隆隆的巨大雷声响起,似乎越来越近。天空变得一片漆黑,闪电劈向洞穴外的人们四周。所有人都吓得发抖,但只有那个吃了鹿肉的人因为恐惧而失去理智,他跑到洞口,喊出了战斗的呼号。此时,闪电消失了,雷声向西方隐去,很快就听不见了。人们转身看着雷电远去,而当他们回头看向岩石,洞口已经不见了,只剩下硬邦邦的白色石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
艾达不禁胡思乱想起来:假如他战死沙场,那会怎么样?她当然不能把这个念头说出来。然而,她也不需要开口,因为英曼马上说,假如我被枪弹打死,再过五年,你可能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他们转身返回卡努加村,仿佛哀悼一般走下黑暗的山路,每个人心中都对山里看到的景象恋恋不舍。陌生人预言的事情很快发生了,他们的土地被夺走,人们被驱逐流放,只有少数人藏身在悬崖峭壁之间继续战斗,像野兽一样生活在被追捕的惊恐之中。
英曼把帽子戴回去,走进溪水里,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摸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胸针。他重新把它别到她的衣领上,但胸针湿漉漉的,他的手也湿漉漉的,她的衣领还是弄脏了一片。他从艾达跟前退去。他的裤管在滴水,他抬起了一只脚,让水从新靴子上淌下来。他似乎垂头丧气的,温柔的一刻已经搞砸了,他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回来。
英曼说完之后,艾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了一句,那纯粹只是个民间传说。
他们沿着溪岸走下去,一直走到草地尽头,然后,在一片混杂着橡树和鹅掌楸的树林中停下。他们说话时,英曼似乎时而欢快,时而忧郁。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了帽子,艾达明白他是准备来吻她。他摘去粘在她头发上的一片浅绿色的山茱萸花瓣,手落下来抚摸她的肩头,把她拉向自己。但是,他的手碰到了她衣领上的一枚玛瑙珍珠胸针,胸针啪的一声弹开了,掉在一块石头上,弹进小溪中。
她说完立刻就后悔了,显然这个故事对英曼来说意味深长,尽管她不完全明白到底意味着什么。
说他跟照片不像,艾达感触不深,照片本身就很难让她回忆起英曼上战场前最后一天的样子,当时离他拍这张照片也不过几个星期的时间。那天,他来到艾达家跟她告别。他那时还住在县城的一间房子里,可能过两天就会出发,最多三天。门罗在客厅的壁炉边读书,没有出来说话。艾达和英曼一起走到小溪边,她不记得英曼穿了什么衣服,只记得他戴着宽边软帽,跟照片里一模一样,靴子也是簇新的。那是一个潮湿而寒冷的清晨,前一天刚下过雨,高高的天空满是薄薄的云彩。小溪边上,放牛的草地泛出一片浅绿,去年枯黄的草茬开始冒出新芽。草地被雨水浸得湿透,两人走路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免得踩进齐小腿深的泥坑里。在溪流两旁和山坡上,紫荆和山茱萸的鲜花在灰色的枝丫间闪耀,树枝上凝着霜花般的绿意,那是刚长出的稀疏叶子。
他看着艾达聊了几句,随后一言不发地望着溪水。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个老妇人看上去比上帝还苍老,她给我讲故事的时候,白色的眼珠流出了泪水。
英曼的军团着装很随便,他们跟上尉达成一致——穿家常衣服,照样可以杀联邦兵。英曼的穿着正好符合这种理念:宽松的花呢外套,无领衬衫,一顶宽边软帽,帽檐遮住了眉毛。他当时留了一小撮山羊胡,看起来不像士兵,倒像个浪荡公子。他臀部挎着一把柯尔特海军手枪,被外套遮住了,只露出枪柄。他没有碰那把枪,两手只是摊放在大腿上。他努力看向镜头一侧二十度方向的某一点,但是,他在曝光的过程中移动了视线,目光变得模糊而奇怪。他的表情坚定而急切,似乎没有盯着某个确定的东西,好像对照相机、摄影本身都无所谓,甚至连旁观者对他的仪表的看法也不在乎。
——但是,你相信这个故事吗?艾达问。
英曼的肖像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因为他在盒子上花了比一般人更多的钱,这是个精工镶嵌的漂亮小银盒。艾达在臀部的裙子上前后反复地摩擦,除去表面的灰尘,然后打开移到灯下。肖像很模糊,就像一层油浮在水上,她得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调整光照的角度,才能看清面容。
——我相信,她本可以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但是,她最终却颠沛流离,在香脂冷杉的丛林里东躲西藏。
艾达手中这样的小照片并不罕见,她见过很多这样的肖像。本地每个有儿子或丈夫上战场的家庭,几乎都有一张,即便只是装在简陋的锡盒里。照片跟《圣经》、蜡烛和银河叶一起摆在壁炉架或桌子上,看上去就像个神龛。在一八六一年,士兵只要花一美元七十五美分,就可以拍一张安布罗法、锡版法、卡罗法或银版法相片。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艾达觉得大部分照片都很滑稽,现在相片上的人纷纷死去,她又感到很阴郁。他们一个接一个手持武器,怒气冲冲地坐在摄影师面前,等待长时间的曝光。他们把手枪挎在胸前,或是把装了刺刀的步枪竖在身侧,在镜头前挥舞着闪亮的新博伊刀[2]。那些农场上的小伙子们,把军便帽时髦夸张地斜戴在头上,比宰猪的日子还兴高采烈。他们穿着五花八门的服装参军,有耕田时穿的衣服,也有真正的军装,有些人打扮实在滑稽可笑,即便是在和平年代,别人也可能因为他穿成那样就朝他开枪。
接下来,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英曼说,我得走了。他拉起艾达的手,用嘴唇碰了碰她的手背,然后就放开了。
尽管英曼的照片并不完全符合上面的描述,艾达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差不了多少。所以,她把照片收了起来,免得原本对英曼的记忆被照片混淆。
然而,他走了二十几步路,又转头朝后望,正好看见她往房子的方向走。太快了。她甚至没有等他转过路上第一道弯。
艾达自然立刻跑进卧室,点起一盏灯,打开抽屉找到那张肖像照。她之所以把照片收了起来,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像英曼。照片送来的时候,她拿给门罗看,他对摄影向来没有好感,从来没有照过相,以后也不打算照,虽然他年轻时曾经请人画过两次肖像。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过英曼的面容,然后啪的一声把盒子关上了。他走到书架边,抽出一卷书,爱默生在里面讲到过银版照相的经历,他读了这几句:“为了不让自己的图像模糊,你是否怀着激动的心情,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使劲握紧拳头,仿佛是要打架,或者陷入了绝望一样?你是否为了保持面部不动,感觉脸绷得越来越僵,眉头皱得像地狱一般,眼神呆滞,好像痉挛、发疯或者死了一样?”
艾达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看着英曼。她抬起一条胳膊,向他挥了挥手,然后意识到他离得太近,这个动作不太恰当,于是,她又尴尬地缩回了手,把散乱的一缕头发重新拢回颈后沉甸甸的发髻,假装她本来就打算这样。
假如你还留着我四年前送给你的相片,我请求你,千万不要看它。我如今从外表到灵魂,没有一点跟照片相像了。
英曼转过身面对她说,你继续往家里走吧,不必看着我离开。
艾达眯起眼睛看信纸,英曼的字迹细小难辨,她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下面短短一段:
——我知道不必,艾达说。
艾达手里拿的信没有日期,也没有提到最近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可以据此判断时日的天气也没有提及。也许是上个星期写的,也可能已经过了三个月,从信件的破损程度看,时间应该更接近后者,但也无从确定。她也不清楚他说回家,意思是现在,还是战争结束后?假如是现在,那也不知道他是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很久,还是刚刚出发。艾达想起她和鲁比听法院铁窗后的那个俘虏讲的故事。她担心每个县都有蒂格这样的民兵头领。
——我的意思是,你不想看着我走。
艾达合上书,摘了一片黄杨木树叶当书签。她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英曼的信,把信纸迎向西方余下的微光。他在信里只是模糊地提到自己受了伤,正准备回家。那天下午她一共读了五遍,但第五遍也并没有比第一遍更清楚。英曼似乎对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下了决断,而艾达却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想法。她差不多四年没有看见他了,也已经四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上次那封从彼得斯堡寄来的信写得仓促又潦草,语气生疏得好像写给远房亲戚。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英曼早先就提出,他们永远不要对战后两人之间的发展抱太多期望。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想象出各种可能性——无论是愉快还是残酷的——只会在他的心里投下阴影。战争期间,他们的通信时断时续,开始是雪片般的信件,然后沉默的间隔就拉长了。然而,即便按照他们的标准,最后一次的间隔也太久了。
——我看着你走,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说。
——没必要,白天抓不到任何东西,鲁比说,然后就走开了。
——有些人也许会感到好受些。
——看一下我们的捕兽夹,艾达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艾达说,努力让语气轻松些,却收效甚微。
很快天色变暗,没法再读下去了。田地和树林里各有一只山齿鹑,你来我往地互相叫唤,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三声。鲁比站起来说,我得去干活了。
——我不是这样的人,英曼重复了一遍,仿佛想掂量一下,这个说法是否站得住脚。
她们回到门廊上,鲁比走进院子,准备把晚上的活干完,却突然停了下来,先是向四周张望,然后抬头看着天空,又摸了摸脖子和头顶的发髻。站在门廊的阴影之外,她发现还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读几页《仲夏夜之梦》,就跟艾达说了。她们坐回台阶上,艾达边读边讲解,鲁比对罗宾[1]的一句台词特别感兴趣——他说,“我要学马,学猎犬,学猪,学熊,学野火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念着这些词,仿佛它们本身就有无穷的含义和乐趣。
过了一会儿,他摘下了帽子垂在腿边,另一只手梳了梳头发,然后手指碰了一下额头,向她敬了个礼。
鲁比对着镜子看了很长时间,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自己的后脑勺。她用手掌摸了摸头发,反复轻轻拍打,说真是美极了,不由分说地宣布艾达获胜。
——对,我的确不是这样的人,他说,后会有期。
艾达和鲁比从台阶上站起来,互相把对方的散发抚平,或者塞进发髻中。她们走进艾达的卧室,背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拿一柄银手镜对照着看。艾达的辫子既简单又结实,手指摸上去就像栗树枝,即使干一整天活也不会散开。
他们各自离去,这一次谁也没有回头看。
艾达不想费口舌争辩,反正她想象得到,将来的生活中,旅行和进口帽子都会变得无关紧要了。编好辫子后,她失望地看着它,跟她在艺术上所作的所有努力一样,结果跟想象有着天壤之别。她觉得成品看上去像一个发疯或者喝醉的水手胡乱拧起来的一堆麻绳。
可到了晚上,艾达想到战争和英曼将要参战,却不再像白天那么心无挂虑了。那是一个阴郁的夜晚,日落前下了一场骤雨。吃过晚饭,门罗立刻走进书房,接连好几个小时关起门来准备这个礼拜的布道。艾达独自坐在客厅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她读了最新一期的《北美评论》[4],却看不进去,就翻了翻门罗的旧杂志《日晷》[5]和《南方文学信使》[6]。然后,她坐下来弹了一会儿钢琴,停下来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见远处轻轻的溪水声,屋檐上时不时落下一滴水珠,一只雨蛙叫了一阵,很快就安静下来。偶尔,门罗低沉的嗓音从书房传来,他正在朗诵一句新布道词,练习韵律和节奏。在查尔斯顿,夜晚这个时候能听见波浪拍打船帮,美洲蒲葵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马车的铁轮发出隆隆的声音,马蹄的哒哒声就像走得忽快忽慢的大钟。煤气灯照亮的街上会传来行人的说话声,还有他们的皮鞋踩在鹅卵石上的声音。然而,这边的山谷里万籁俱寂,艾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耳鸣,在一片沉闷的寂寥中,她开始感觉这仿佛是眉骨后的一种疼痛。窗外一团漆黑,仿佛玻璃上涂了墨汁。
绕过半个地球卖帽子,这件事情让鲁比无法理解。在她看来,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不正经。鲁比不想要来自法国、纽约或查尔斯顿的任何东西,她甚至也很少需要什么自己无法制造、种植或在冷山上找到的东西。她对旅行抱着怀疑的态度,无论是去欧洲还是去任何地方。她的观点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一个丰衣足食的地方,人们既不必要也不会有愿望去旅行。什么驿站马车、铁路或轮船都不需要,这些交通工具都会闲置起来。人们都心满意足地待在家里,因为无论眼下还是历史上,不安分守己正是许多毛病的根源。她想象中的世外桃源里,有些人可以快乐地生活许多年,听着远处邻居家的狗吠,却从来不会走出自家的田地,去看一看到底是猎犬还是塞特犬,是纯色的还是杂毛的。
空荡荡的寂静中,艾达思绪纷乱,上午发生的事有好几点让她不安。不是因为她没有流眼泪,也不是因为她没有说成千上万的妇女,不管已婚还是未婚,送别男人时说的那些话。那些充满离愁别绪的话不外乎一个意思:她们会永远等待男人归来。
——法国?鲁比说,我们这里又不是没有帽子。东岔口就有人编织草帽,用来换黄油和鸡蛋。镇上的帽商做河狸皮和羊毛帽子,但一般得花钱买。
真正困扰她的是英曼的问题:假如得知他的死讯,她会如何反应?她不知道。然而,那天晚上,死亡的阴影在她心头笼罩得更深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担心自己粗鲁地忽视了英曼的故事,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他想说的不是一个老妇人的故事,而是关乎他自己的恐惧和渴望。
——那是法国货,艾达说。
总而言之,她怀疑自己表现得太油嘴滑舌,或者太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些都不是她真正希望的。确实,这些做派有它们的用处,能让别人退后半步,给自己留下呼吸的空间。但是,她这样做其实是出于习惯,而且发生在一个错误的场合,她感到十分懊悔。她担心假如没有补救的行动,她就会更加铁石心肠,终有一天,她会像一月份的山茱萸花蕾一样,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尤其是那顶帽子特别棒,她说。
那天晚上她辗转难眠,在潮湿寒冷的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她点了蜡烛,试着读一会儿《荒凉山庄》[7],但她却无法集中精神。她吹灭了蜡烛,蜷起身子躺进被窝,心想要是有一剂鸦片就好了。午夜过去很久,她采取了少女、老姑娘和寡妇舒缓身心的办法。十三岁的时候,她有整整一年为此困惑不已,以为只有自己发现了这种行为,或者只有自己会这样做,也许是因为她有某些生理畸形,或者特别的下贱。所以,比她大几个月的表姐露西对孤独之爱这回事指点迷津之后,艾达感到轻松了很多。露西的观点令人震惊,她说这不过是一种习惯,就跟嚼烟草、吸鼻烟、抽烟斗一样稀松平常,那就是说,每个人都会这样做。艾达声称这种观点太下流,过于愤世嫉俗了。但是,露西对自己的观点毫不让步,对这件事保持近乎轻浮的愉悦,艾达却觉得这是一种见不得人的秘密,产生于无法挣脱的巨大绝望,到了第二天,脸上一定会留有某种看得见的污迹。无论是露西的观点,还是接下来度过的岁月,都没有很大程度上改变艾达对这件事的态度。
鲁比说这是它们对艾达手工的肯定。
那个焦躁不安的夜晚,英曼的形象如梦幻般不请自来,在她的脑海中盘桓。由于她对人体的知识从某种程度上只是假想和猜测——来自各种动物、小男孩的身体和令人惊叹的意大利雕塑——所以,英曼的躯体只有手指、腕部和小臂最清晰,其余都是想象出来的,朦朦胧胧缺乏真实的形象。后来,她一直躺到接近天亮才睡着,心里依然充满了渴念和绝望。
四只乌鸦,由豁翅膀带头,盘旋着飞进山谷,一看到新的稻草人就惊叫着飞走了,好像挨了子弹的猪。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艾达却觉得神清气爽,她下定决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天空晴朗而温暖,没有一丝云彩,艾达告诉门罗,她想要乘马车出门转一圈。她心里十分清楚,门罗每次驾车兜风,都会停在同一个地方。门罗让雇工把拉尔夫套上马车,一小时后,他们就策马到了城里。父女俩来到马车行,有人把马从车辕上解下来,牵进马厩,喂了半份谷子。
艾达拿起鲁比脑后的三缕头发编了个简单的辫子,这是容易的部分。她打算用其余的头发,按照她很喜欢的一只棕榈编结的篮子,编出人字形花纹的复杂样式,罩在原先那根辫子外面。她拿起边上两缕头发,先用带子扎起来。
在街上,门罗拍了拍从裤子、背心到外套的各种口袋,找着皮夹子,拿出一枚二十美元的金币,不假思索地递给艾达,仿佛这不过是一枚五分镍币。他建议她买些喜欢的东西,比如衣服和书籍之类,两小时后回到马车行碰头。她知道门罗打算去拜访一位年老的医生朋友,他们会谈论起作家、画家以及诸如此类的话题,聊天时,他还会喝上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或者一大杯红葡萄酒。等他赶回马车行的时候,准会迟到十五分钟。
艾达的头发早就编好了,鲁比摆弄了好长时间,又拉又拽,艾达两鬓的头发都给紧紧扯到了后面,连眼角都感觉到绷紧了。她想轻轻拍拍后脑勺,但是鲁比挡开了她的手,防止她事先知道编成了什么样。
艾达径直去了文具店,都没有事先浏览一下商品,就买了一些斯蒂芬·福斯特[8]最新创作的活页乐谱,她和门罗对这位作曲家的意见截然相反。至于书籍,手头拿到的第一本书是特罗洛普[9]的三卷本小说,厚得几乎像是立方体。她不是特别想读,但书就摆在那里。她让人把买的东西用纸包起来,送到马车行。然后,她走进一家商店,迅速买了一条围巾、一双浅黄色软皮手套和仿鹿皮低筒短靴,也同样打包送走。她走到街上问了时间,发现自己远不到一小时就成功地买好了东西。
鲁比在编马尾的时候,动作梦幻般轻柔,不由令人心生羡慕。艾达想象着小时候的她,像个被遗弃的孤儿般在乡野游荡,给一匹孤独的耕地老马的尾巴编辫子,以既亲密又疏远的方式,满足亲近温暖生命的渴望,并不直接触摸生命本身,而是抚弄着从它身上长出来的、美丽而没有血液的毛发。想到这里,艾达便提议她们比赛一下,看谁能把对方的头发编出最复杂、美丽或奇特的式样。她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头发变成了什么样,只知道自己给对方编的样子,等她们走进房子里,站在前后对照的两面镜子跟前,才能看得见她们后面的头发,这会让比赛变得更有意思。输了的人就要包揽晚上所有的活,赢家则可以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看着天空慢慢变黑,数着天上出现的星星。
她明白自己的做法很不成体统,便在律师事务所和铁匠铺之间拐进小巷。她走上屋外的木头楼梯,来到英曼门前带顶篷的平台上,敲了敲门。
艾达和鲁比正在比赛编头发,这是艾达的主意,她看到鲁比心不在焉地把拉尔夫的尾巴编成复杂的辫子,就产生了这个念头。鲁比总是站在马的身后,心里想着事情,眼神游移,手指毫不费力地在长长的马尾间穿过,这样似乎能帮助她思考。拉尔夫总是被弄得昏昏欲睡,站在那里,跷起一只后蹄,眼皮不停地眨动。而之后它走动时,后腿总是微微屈着,看上去既紧张又尴尬,直到她俩中间的一个去把它的尾巴解开,用刷子梳理好。
他正在给靴子上黑色鞋油,开门的时候,左手还伸在靴筒里,握着门把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抹布;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脚穿着没有擦过的靴子。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一直挽到肘部,头上没戴帽子。
那天傍晚,她们坐在石头台阶上,艾达坐在鲁比身后,高出一级台阶,鲁比靠着艾达的小腿和双膝,仿佛靠着椅背一般。她们看着夕阳西下,乔纳斯岭蓝色的影子越过小溪,然后掠过牧场。一群家燕在空中横冲直撞地飞。艾达拿一把英国造的猪鬃刷子,梳理着鲁比的黑发,一直梳到光滑整齐,像崭新的枪管一样闪亮。她用手指划过鲁比的头发,分成七股,每一股在她手里都沉甸甸的、富有韧性,她把头发一缕缕分散在鲁比的肩头,仔细地审视着。
英曼看到艾达,脸上的表情十分诧异,她竟然会出现在此地,两人事先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似乎笨嘴拙舌,只知道请她进去的话是千万不能说的。他竖起食指,示意她稍微等一会儿。然后,他关上了门,让她站在外面。
艾达却只能想到,深冬腊月乌云密布的某个下午——寒风劲吹,光秃秃的树在摇晃,地上盖了一层结成硬壳的灰色旧雪——这种时候出门挖开坟墓般的深坑,只是为了卷心菜,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糟糕。
艾达从门缝里看见的景况十分简陋,房间很小,对面墙的高处有一扇小窗,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见小巷对面商店的木瓦墙板和木瓦顶。屋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很窄的铁床,一个带抽屉的柜子,上面摆着洗脸盆,还有一把椅子和写字桌,桌上堆着一些书。这就是一个小单间,她觉得怎么看都更像修道士的住处。然而,她在心目中却把英曼归为纨绔子弟。
——行了,鲁比说,这样省得我们一月份在雪地里到处找了。
英曼的手势果然不假,门又打开了。他把衬衫袖子放了下来,穿上了外套,头上戴了帽子,两只靴子也都穿上了,尽管一只是脏兮兮的棕色,另外一只黑得像涂了油的炉盖。看得出来,他的思绪没有那么慌乱了。
鲁比吃过饭之后,她们就去处理卷心菜。其中一袋存起来,等星象显示出合适的征兆,再拿来做泡菜,不然它们有可能会在坛子里烂掉。其他的埋起来,等到冬天吃。对艾达来说,这是一件既古怪又麻烦的活,在烟熏房后面挖出墓穴一样的坑,里面垫上稻草,再把苍白的菜头堆放进去,在上面盖更多稻草,然后填上土。她们垒起土堆后,鲁比在这个地方竖起了一块木板,用铁锹打进土里,看上去就像一块墓碑。
——我很抱歉,他说,这太意外了。
她们一起把麻袋卸到烟熏房旁边,鲁比把马牵走后,艾达来到厨房,做了另外一份跟她自己的午餐差不多的饭。鲁比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卷心菜,以及用它们烹饪的各种佳肴,在艾达听来却不过是这几样——泡菜、炒卷心菜、煮卷心菜、肉馅卷心菜和卷心菜沙拉。
——我希望没让你不高兴。
——给你的,她说,我顺路去了磨坊。她的语气透露出,她坚信除了面对面地用声音交流,任何其他讯息都很可能是多余的。信件有折痕,皱巴巴的,脏得像旧的劳动手套,在投递的旅途中曾被打湿过,干燥后留下一片起皱的水渍。信封上没有回信地址,但写着艾达的名字,她认出了是谁的字迹。她把信塞进口袋里,不想在鲁比的眼皮底下读信。
——我当然高兴,他说,尽管表情没有流露出高兴的样子。
艾达画完之后没过多久,鲁比就牵着马从路上回来了。六大袋鼓鼓囊囊的卷心菜两两绑在一起,搭在马背上,比公平交易还多了两袋。但是,鲁比还没有骄傲到会拒绝埃斯科慷慨的冲动。艾达向路上走去,鲁比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把手伸进裙子口袋,拿出一封信来。
英曼走到楼梯平台上,背靠着栏杆,双臂在胸口交叉。在屋外的阳光下,英曼的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嘴以上的部分全都看不清。两人沉默了很久。他回头看了看门,门留了一条缝。艾达猜想,他一定后悔没有关上门,但是走两步去关门又很尴尬,虚掩着的门露出狭窄的床架,又暗示了某种强烈的亲密感,不知道哪种情况更糟。
她在厨房门廊上的脸盆里洗了手,给自己弄了一顿午饭:从埃斯科家的火腿上刨下几片棕红色的肉、早晨剩下的冷面饼、昨天晚饭留下的一块烤南瓜。她拿起日记本、端起盘子,走到梨树下的桌子旁。吃过饭以后,她浏览了一下日记——苍鹭的速写、山茱萸的浆果、一簇簇漆树的果实、一对水黾——直到翻到一张空白页。她把稻草人画在了这一页,上方画上了那只豁翅膀的乌鸦,记下了日期、大致的时间和当时的月相,底部注明稻草人拿的铁桶里装的是什么花,在空白的角落里,她还画下了紫菀花的素描图,勾勒出其细节。
她说,我想告诉你,我认为昨天的告别太糟糕了,不是我希望的那样,让人很不满意。
艾达完成之后,退后了几步审视自己的作品。稻草人眺望着冷山的方向,仿佛正在散步途中采集花朵,准备回家摆放在餐桌上,却被眼前的美景吸引而停下脚步。淡紫色的裙子在微风中拂动,艾达却满脑子想着,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它的颜色就会变得像风干的玉米壳。艾达自己穿着一件褪色的印花裙,戴着一顶女式草帽。她想,假如有人站在乔纳斯岭上,远远地俯视山谷,看见两个身影站在田里,不知他是否能选对哪个是稻草人。
英曼的嘴巴紧闭,抿成一条线。他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昨天,我沿河上游去跟埃斯科和萨莉说再见,经过布莱克谷的时候,我想顺便也跟你告别,因此就去找你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把裙子拿到外面,用铁丝把两根豆角杆绑成十字作为骨架,插在菜园中间,用一把锤子牢牢敲进泥土里。她把旧枕套一头塞满树叶、草茎,做成稻草人的脑袋,用烟囱灰和灯油混合的颜料,在上面画了一张笑脸,再装到架子上面。她把裙子套在架子上,上身塞满稻草,再给它戴上草帽,在一条手臂末梢,挂上一只底部锈出洞来的小铁桶。最后,她到篱笆边摘了些一枝黄和紫菀草,插进桶里。
艾达还没有道歉被拒绝的经历,她第一个念头是转身走下台阶,永远把英曼甩在身后。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说,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交谈了,我不想让你的说法代替事实。也许你不会承认,你是带着期盼来的,但你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我感到很难过。假如我有机会重新来一遍的话,我会表现得很不一样。
艾达把衣服放回箱子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翻了一遍抽屉和衣柜。最后,她决定拿出自己在万多河派对最后一晚穿的淡紫色连衣裙。她还找出一顶法国制造的草帽,那是十五年前他们游历欧洲时,门罗给她买的,现在帽子边缘已经有点卷了。她知道,鲁比会反对用这条裙子,倒不是因为多愁善感,而是衣服材料可以派更好的用场,裁开来可以做枕巾、被面、椅背罩布,还有其他各种有用的东西。然而,艾达觉得假如需要丝绸的话,她倒是有一些其他礼裙,一样可以拿来改制。而她想看到站在田里经受日晒雨淋的,却只有这条裙子。
——我们都不可能有机会回到过去,抹掉后来觉得不合适的东西,变成我们希望的样子。你只能往前走。
她走进房子,到楼上打开一只箱子,拿出门罗的一条旧马裤和一件褐红色的羊毛衬衫,以及他的河狸毛皮帽子和一条鲜艳的领巾,用这些也许能做个漂亮时髦的稻草人。然而,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手里叠好的衣服,唯一能想象出的场景就是,每天走出门,她就会看见门罗的身影站在田里。黄昏时从门廊上看去,它就会变成一个正在眺望的黑黢黢的影子。她担心乌鸦还没吓跑,自己倒被弄得更加心神不宁。
英曼的双臂依然抱在胸前,衬衫袖口从外套袖子里露出来。艾达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他的袖口往下拉,直到他的胳膊松开。她拉起他的手,抚摸他的手背,指尖顺着弯曲的血管,从指关节滑到腕部。随后,她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手中的感觉不禁让她浮想联翩,不知道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会是如何。
带着五味陈杂的心情,她喃喃自语道,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竟然要关心起某种鸟儿的一举一动。
好一会儿,两人都不敢看对方的脸。英曼把自己的手拿开,摘下帽子,抓住帽檐旋转着抛向空中,然后又接住,手腕迅速一转,帽子穿过门缝,不知道落在哪里。他俩都笑了,英曼一只手搂住艾达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脑后。她的头发松散地向上盘起,用一只发卡别住。英曼手指碰到了冰凉的珍珠母贝,他把艾达的头拉过来,补上了昨天从他们身边溜走的那个吻。
最近,一群乌鸦正在冬菜园里忙活,无精打采地啄食着蔬菜的嫩苗。尽管它们并不穷凶极恶,但要是不把它们赶跑,用不了多久,园里的菜就会被啄个精光。有一只乌鸦两边翅膀都掉了羽毛,形成对称的方形缺口。它似乎是乌鸦的头领,总是第一个从田野或树梢起飞,其余的乌鸦不过是它的跟班。豁翅膀比其他乌鸦更健谈,会说各种乌鸦的方言,从生锈铰链发出的吱吱声,到鸭子被狐狸咬死时发出的嘎嘎声,没有一样它不会的。艾达观察它的行踪已经好几个星期了,有一次,鲁比实在受不了,朝它的方向开了一枪,但由于距离太远,没有起到什么效果,不过是浪费了一颗珍贵的子弹。艾达愉快地想象,或许自己的稻草人会让豁翅膀有所顾忌。
当时这个阶层的女性要穿的衣服,艾达几乎都穿上了,身体包裹在好几码重重叠叠、打着褶的死板织物里。英曼的手放在她的腰部,碰到了她紧身褡的鲸骨衬箍,她后退一步看着他,活动和呼吸的时候,鲸骨就吱嘎作响地互相磨蹭。她猜自己给他的感觉,就像缩在壳里的乌龟,几乎没有迹象表明,里面有个赤裸裸的、温暖而鲜活的身体。
艾达目送鲁比拐过一道弯,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现在有整个中午的时间,除了像个小孩一样愉快地做个大娃娃,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们一起走下台阶,经过门口的时候,那扇门依然开着,仿佛他们之间的承诺。快走到巷口时,艾达转过身,用食指抵着英曼的领扣,让他停下脚步。
干完之后,鲁比给拉尔夫装上马勒,把两大袋苹果驮在它的肩胛骨两边,不用马鞍就直接骑上马出发了。半路上,鲁比又停下来,大声提醒艾达别闲着,在冬菜园里弄个稻草人。然后,她两脚夹了一下马肚子,策马哒哒地跑远了。
——已经够远了,她说,快回去吧。正如你说过的,后会有期。
因此,艾达和鲁比开始修理捕兽夹,用钢丝刷清理铁锈,结合处涂上猪油。清理完之后,鲁比用脚踩开夹子,然后用一根棍子去碰触发板,夹子猛然从地上弹跳起来,啪的一声合上了。她们把夹子拿到栅栏边,藏在玉米堆里,从洞口伸手正好够得着。夹子上连着一根铁链,端头有一根木桩,被鲁比用锤子敲进泥地里。考虑到窃贼万一不是野兽而是人,艾达坚持用麻袋布条把夹子的尖齿缠起来,鲁比照做了,而且仔细衡量了布料的厚薄,免得善良过了头。
——但是,我希望很快能再见面。
让她们头疼的是玉米仓。最近接连几天早晨都会少掉一些玉米。鲁比注意到之后,给仓门加了一道铁锁,把干裂掉落的地方补起来。但是,第二天早晨,她发现栅栏木头之间的新泥上又挖了一个洞,大到足以伸进一只手或者爬进一只松鼠,也许小型的浣熊、负鼠或土拨鼠也能钻得进去。她接连两次用泥补洞,但第二天早晨总会发现洞又被挖开了。每次偷走的玉米不多,几乎注意不到,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损失总会积少成多到令人发愁。
——我们都希望这样。
——我们正好需要这个东西,她说,不如我走之前就把它安装好。
那天,他们以为英曼顶多离开几个月。然而,事实证明,这场战争成了一段漫长的经历,这是他们谁都始料未及的。
她们把马拉回牲口棚,从它身上除下挽具,然后准备好马勒,好让鲁比骑着去做交易。但是,鲁比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牲口棚墙壁木钉上挂着的旧捕猎夹,大小合适捕捉河狸、土拨鼠和体型类似的动物,它还是布莱克一家去得克萨斯州时留下的。捕猎夹已经挂着那里很久,夹口几乎像焊牢了似的,铁锈已经染红了下面的木板。
[1] 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的精灵迫克的别称。
为了搬动沉重的木桩,艾达戴了一副皮制的劳动手套,但是手套里面十分粗糙,所以干完活,她的手就跟没戴手套一样刺痛。她坐在爬犁上,摸了摸手上的水疱,然后在溪水里洗了洗手,用裙子擦干。
[2] 一种约12英寸长的猎刀,为美国边境英雄吉姆·博伊(1796—1836)所发明。
艾达注意到,鲁比做事通常不会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她会根据事情的紧要程度来处理,什么着急就先做什么。假如没有特别急迫的事情,她就挑眼下来得及完成的活来做。那天早晨之所以打下第一排木桩,是因为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做完,然后,她要出发去跟埃斯科做一笔交易:用苹果换卷心菜和芜青。
[3] 指美国政府在19世纪30年代迫使东部的印第安人西迁的路线。
鲁比对着拉尔夫又吹了一口气,并抓住它肩胛骨旁边的鬃毛往前拽,马终于拉着爬犁走了起来。来到溪边,鲁比把它从爬犁上解了下来,放它去吃长在树荫边的苜蓿。然后,她和艾达一起沿着溪岸,把一根根洋槐木两端相接,连成曲折的之字线。等以后有了时间,她们还要在上面再垒三层交叠的木料,最终做成栅栏。
[4] 美国最早的文学杂志,1815年创刊于波士顿。
鲁比把嘴唇贴在天鹅绒一般的马鼻子上,接着往后退了一些,张大嘴巴,朝它突出的鼻孔深深地吹了一口气。她相信,这样能达成人和马之间的互相理解,这一举动的含义是,她和拉尔夫对手头的事情有着一致的看法。这样做可以让马儿心神安宁,让它们通常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通过这种友好的呼气,便能安抚一匹翻白眼的马。
[5] 美国著名文学评论杂志,创立于1880年。
她走到拉尔夫脑袋边,用手托起它的下巴,看着它的眼睛。它往后收起双耳,眼睛向下一翻,留给她一圈眼白。
[6] 美国文学杂志,1834年创立于里士满。
鲁比说,它是匹马。
[7] 英国作家狄更斯(1812—1870)的著名小说。
——它是用来拉马车的,她对鲁比说。
[8] 斯蒂芬·福斯特(1826—1864),美国作曲家,创作了《故乡的亲人》、《噢,苏珊娜》、《老黑奴》等歌曲。
早晨的天空平淡无奇,颜色好像纸上涂了薄薄一层烟灰。拉尔夫垂着头,一动不动站在田里,喘着气。它被套在爬犁上,上面堆满了做栅栏用的洋槐木,跟等量的石头一样重。鲁比打算沿着溪边修一道新的牧场围栏,今天先铺好第一层,但拉尔夫似乎连一步都不想往前迈。艾达拿着赶马车用的鞭子,鞭梢有点卷了,她在拉尔夫的背上抽打了一两下,一点效果都没有。
[9] 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作家,著有《巴塞特郡纪事》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