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很少见。
——我在这个地方没有看见过天鹅。
山上的光变成蓝色,边缘锐利起来,移动的速度变快,在树丛中忽隐忽现。随后,光就消失了。
——他从来没说过。他脾气很暴躁,动不动就打人。他连自己的母亲都开枪打死了。照他的说法,她把围裙裹在身上,他就把她当成天鹅了。
——你觉得那光是什么?英曼说。
——他为什么杀了那人?英曼问。
——全能的上帝在《圣经》里说得很清楚,死人的脑子没有想法,思想都从脑袋里飞走了。所以,这不是那个无头人。我相信是人们说的那样,有时候狗的幽灵头上挂着灯笼。但我也许是错的。老人们说,从前的鬼魂比现在多得多。
莱拉盯着光看了一会儿,说,那不算什么。今天晚上那光很小,它有时候跟天上多出一个月亮一样大。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朱尼尔在那座山上杀了一个人和他的狗,用板斧劈下他们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扎在山核桃树桩上。我们都跑去围观。那人的脸变得像黑鬼一样乌黑,眼神十分可笑。从此以后,某些夜晚,山里就能看见游荡的光。你现在就可以跑去看,什么都不会看见,但是,也许会有什么东西蹭你,感觉像晒干很久的小母牛皮。
莱拉盯着他看了很久,用手摩挲着他的小臂。我相信你一路上打着黑旗[1],她说。
——那是什么?英曼问。
我什么旗号都不打,他说。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后,他取下挎包,放在脚边的地上,钱和勒马特手枪都在里面。现在,夜色已经变得全黑了,他看见山坡上有一点黄光,似乎在树丛中摇曳地游移,忽而变成散漫的光晕,忽而变成明亮的光点。那光看上去很奇怪,让英曼怀疑没有什么外在的光源,而是他思维错乱产生的幻觉。
两姐妹之一跑到后台阶上,说,来吃饭吧。英曼把挎包拿到门廊上,莱拉伸手抓着他肩上背包的带子,从他的双臂上卸下来,放在挎包旁边。英曼低头看了看,心想,这可能是个错误,但他再也无法理清思路。
两个姑娘拿走了剩下的四块面饼,走到房子里面。莱拉走过来,站在英曼旁边,把手放在他肩上说,你可真健壮啊。
见莱拉和她的姐妹走进房子,他拿起挎包,塞进门廊上堆放的木材之间的空隙,大约有一肘深。然后,他跟着姑娘们走进房子,屋内不知何故看起来比先前更大了。她们领着他走过一条倾斜的走廊,两边的木板墙没有刷漆,他总觉得双脚似乎要打滑。在黑暗中,这地方看上去像个大杂院,分隔成迷宫般的小房间,两边墙上都有门,房间彼此连接的方式毫无逻辑。最后,英曼和莱拉走进了倾斜的大房间。在钉着保险杠的桌子旁,座位已经摆好了。维齐在有烟囱的角落里,睡得死死的。
两姐妹给每个男孩一块面饼,他们撕成自己的拳头大小,一块块地塞进嘴里。他们吃完后,又开始沿着地上踏出来的模糊足迹,不停地走来走去。英曼在一旁看着,想搞清楚他们走的究竟是什么图案,也许是某种他不应该错过的天机。但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地上的印迹毫无意义。
桌上的灯正在冒烟,微弱的光线掠过墙上、地面和桌布,像小溪底部石头上的影子一样摇曳。莱拉让英曼坐在桌首,在他脖子上围了一块格子餐巾,桌子中央放着一块从火堆灰烬中拿出来的面饼,用餐巾包裹着。
——我们知道你会来的,莱拉说。
两姐妹之一从灶台拿来一个大浅盘,里面盛着一大块肉,浸在亮晶晶的油脂里。英曼说不清这是什么肉,猪腿没有这么大,牛肉颜色没有这么浅。这是一整个关节,两端的骨头上都连着厚厚的肉,白色的筋腱和韧带纵横交错。姑娘把盘子放在他的面前,用一把翻过来的烹饪勺子插在底下垫平。英曼面前只放着一把生锈的餐刀,他拿起来看着莱拉。
姐妹几个剥开玉米壳,一股蒸汽散入冷冽的空气。她们剥出了六块黑面饼,每个都捏成脑袋奇大的矮人,连下腹的器官都一目了然。姑娘们把玉米壳扔进火堆,火光明亮起来,一瞬间就烧尽了。
——我们连肉叉也没有,她说。
在英曼看来,除了会说这一句话,两个小孩痴头呆脑的。他们眼窝深陷,在火光照亮的院子里,沿着似乎确定的路线,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他们反复用脚摩擦地上的泥土,像鬼魂一样。英曼开口跟他们说话,他们既不回答,也不朝他的方向眨一下眼睛表示听见他的声音。他开始猜想,那男孩对着火堆说的话,即是他们懂的全部词汇。
英曼用左手握紧骨头,拿刀切了又切,但关节上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第三个女人站了一会儿,一只搭在腹股沟上,目光越过玉米地,随后她走进烟熏房,拿回来一把木齿耙,在火堆边缘的灰烬里耙了几下,翻出几个烧焦的玉米壳包着的东西。两个男孩似乎一下子被吸引住了,他们在旁边看着,其中一个走到火堆旁,用单调的声音说,面团兵。
三姐妹都围在桌边,看着他努力切那块肉。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发情的骚味,就像潮湿的银河叶草丛的气味,甚至盖过了那块怪肉的臭味。莱拉腻在英曼身边,柔软的小腹贴着他的肩膀,然后,她踮起两只脚尖,在他身上磨蹭,他能感觉到她两腿之间毛发茂盛的地方,透过薄薄的裙子擦着他的皮肤。
另一个女人倒退着走向火堆,撩起裙子下摆,弯腰撅起后臀。她盯着英曼,蓝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彩。她浑圆的乳房垂下来,仿佛要把紧身胸衣涨裂了。英曼疑惑,自己究竟闯进了什么样的淫窝。
——你长得真帅,她说,我敢打赌,女人见了你都像飞蛾扑火一样。
没有人说话,姐妹中的一个伸出脏兮兮的食指,探进陶壶颈口处的挂绳,把陶壶从火边的地上提起来。她用臂弯抱住陶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她把陶壶传递下去,轮到英曼的时候,他本以为是某种难喝的家酿劣酒,但味道跟他喝过的任何酒都不一样。饮料有种肥沃土壤的味道,还有其他说不清的滋味,好像混合了树上的菌子和某种药性不明的动物腺体。陶壶在众人手中转了好几圈。
两姐妹之一盯着英曼看,说,我希望他抱着我,直到我咕哝出声来。
烟熏房里出来两个苍白的女人,显然是莱拉的姐妹,她们跟莱拉长得很像,完全有可能是三胞胎。随后,冷藏室里出来一对黑头发的小男孩。他们都聚在火堆边上,莱拉问,晚饭做好了?
莱拉说,他是我的。你们只能看看他,然后就躲到一边做你们的美梦去吧。
——嗨,莱拉喊道。
英曼感到疲倦而麻木,他依然在锯那块关节,但胳膊渐渐沉重起来。燃烧的灯芯似乎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了奇怪的阴影。英曼回想起刚才喝的那壶东西,怀疑自己醉得有点不太对劲。
英曼跟着莱拉绕到屋后,外屋是烟熏屋、储菜屋、冷藏室、鸡舍和玉米仓库,围出一块夯实的空地,好像一个院子,中间大块木头烧着一堆火,蹿起的火舌高到莱拉的头顶,溅起的火花就更高了。夜色逐渐沉淀在远处黑黢黢的树林边缘,林子前头是长满杂草的园子,里面种着玉米和已经摘完的豆角。近处有个围着栅栏的菜园,木桩尖端刺着几只死乌鸦,软弱无力地戳在那里,正在不同阶段的腐烂中。黄色的火光映入黑暗的夜色,摇曳的影子投在没有刷漆的墙壁上。头顶的苍穹却仍然是一片银色,没有星星。
莱拉拿起他抓着骨头的油腻的左手,拉到她的裙底,放在大腿根上,他感觉到她没有穿内裤。
他起身走到门廊边上,从裤裆里一掏,撒出一道粗粗的弧线,浇到一丛雪球花灌木上。他抖抖干净,系好裤子,出了院子沿着小路走去。路面渐渐变得昏暗,他一边叼着烟斗、吸着烟,一边哼出一支小曲。英曼听见歌词是:上帝向诺亚展示彩虹的奇迹,并非再也不发洪水,而是下次改用大火。
——出去,她对姐妹们说。她们向大厅走去,其中一个在门口转头说,你就像牧师说的那样,把教会建造在彼得上[2]。
朱尼尔说,让这些母狗给你弄些吃的吧,我要去下坡的草地上看看一匹母马。
莱拉用一根大拇指,把装肉的大浅盘推到桌子高的一边。她碰掉了垫在盘子下面的勺子,灰色的肉汁淌了下来,流到桌子低的一边,从桌沿往下滴。莱拉扭动身体,坐在英曼对面的桌子上,两腿分开把他夹在中间,一双赤脚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她把裙子向后拉到腰间,身体朝后仰,肘部支在桌子上,对英曼说,怎么样?像什么?
莱拉回到台阶上坐下,一条手臂紧紧压在胸口。朱尼尔抽了一会儿烟,莱拉挪开胳膊,裙子的前襟上沾了一小块黑色的血迹。
除了它本身什么都不像,英曼想。但他的脑子里想不出词来,像被施了法术般,一片呆滞混沌。他油亮的掌印还留在她苍白的大腿上,再上面就是张开的洞穴,尽管只是一条肉沟,看来却充满了诱惑。
——朱尼尔,该死的,她说。
——来吧,她说,耸耸肩膀把裙子抖落,乳房一下子跳了出来,淡淡的乳晕有品脱杯口那么大。莱拉探身朝前,把英曼的头拉到她的乳沟之间。
此时,姑娘突然扭动身体,像是被猫头鹰扑倒的野兔一般尖叫起来,英曼看见朱尼尔钳子般的手指从她胸口附近缩了回来。
此时,门突然被撞开了,朱尼尔站在那里,一只手提着一盏冒烟的灯,另一只手里拿着猎枪。
她站起身来,裙裾摇曳之间,豁口洞开。她走进房子,拿回来一片燃烧的玉米壳,弯腰点燃烟斗,臀部正对着英曼。薄薄的裙子打着褶,挤在两瓣屁股的缝隙中间,把臀部裹得紧紧的,他能看见她紧绷的臀部两侧凹进去的地方,还有脊椎和髋骨之间肌肉的小坑。她裙底的风光一览无余,英曼仿佛面对一张陌生奇异的脸,它却并非完全不友好。
——见鬼,你们在干什么?他说。
然后他朝那个姑娘说,火!
英曼坐回椅子里,看着朱尼尔拿猎枪瞄准他,并扳起尖尖的、足有骡子耳朵那么长的击锤。短枪管参差不齐的枪口像个巨大的黑洞,一旦开枪,射击面积会覆盖整个墙面。莱拉从桌上滚下来,上下左右地拉扯衣裙,把身体基本上遮盖起来。
——公牛的阴囊,他说。人做烟草袋,不会比上帝做得更好。这类东西是上帝的考验,看我们是否会靠他创造的一切过日子,还是会避开他的全权统治,依靠我们自己设计的不堪一击的发明来改进生活。
要是死在这个鬼地方就太糟糕了,英曼想。
那姑娘全身的线条都是浑圆的。她的裙摆向后滑落,搭在台阶上,两条洁白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她的眼睛像是浅色的风信子花,头发没有梳,赤着的脚上被荆棘刮出伤痕。她身上有种奇异的气质,英曼不得不让头脑清醒一下,开始数她浑圆的脚上泥泞的趾头,想证实数量是否是神秘的五个。朱尼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玉米穗烟斗,烟嘴是陶土的,还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大烟草袋。他装满了烟斗,塞进黑洞洞的嘴里,把烟草袋在英曼面前晃了晃给他看。
他们沉默了很久,朱尼尔站在那里,舔着犬齿,似乎在深思熟虑什么。然后,他说,你得知道,在基列可没有香膏——求神也没有用。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女人从房子的角落里走出来,在英曼和朱尼尔中间的门廊台阶上坐下。她的膝盖高高弯起,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英曼。她的发色金黄,臀部丰满,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薄棉裙,透过羊皮纸色的布料,几乎可以看见她皮肤的质地。裙子上本来印着一行行碎花,但是颜色黯淡了,看上去更像是竖写的潦草模糊的字迹。
英曼坐在桌边,看着朱尼尔黑洞洞的枪口,心想,我应该做点事情,采取正确的行动。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像块石头一样动弹不了。他盯着自己放在面前桌布上的双手,徒劳地想:它们开始变得像他父亲的手,尽管不久之前,它们还是另外一副样子。
——莱拉,朱尼尔喊道。
朱尼尔说,让我满意的办法只有一个,要么办一场婚礼,要么来一场杀戮。
英曼走到院子里,仰起头望着天空。日已西斜,暮色渐浓,东边的天空中,升起一弯月亮和闪亮的金星。空气干燥而凉爽,英曼深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和感觉让他意识到:秋天已经来临。微凉的天气说明,岁月的车轮又向前滚动了一刻。
莱拉说,太好啦!
他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跟我来吧。也不管英曼是否跟着,他就走了出去,坐进前门廊上的一把摇椅里。
——等等,英曼说。
——不行,朱尼尔说,我起的名字响亮得多,让人记住她母亲是个婊子。
——等等?朱尼尔说,已经太晚了。
——我看,这两个名字都不错,英曼说。
朱尼尔朝维齐躺着的烟囱角落望去,对莱拉说,去把他叫醒。
——你不叫这个名字,你妈就只会想出这种妓院里的诨名。你叫贞儿,得我说了算。
——等等,英曼又说了一遍,但除了这个词,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一片混乱、毫无秩序,思维无法表达他的意图,他又开始怀疑,自己在院子里的火堆边究竟喝了什么。
——妈妈说我叫卢拉,女孩说。
莱拉走过去,在维齐面前弯下腰,摇了摇他。维齐醒了过来,看见面前的两只乳房,咧开嘴笑了,仿佛到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直到他看见猎枪的洞口。
——不对,朱尼尔说,转头朝女孩瞪着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你把她们也叫来,朱尼尔对莱拉说。他走到她身边,狠命打了她一个耳光。莱拉用手捂着红肿的掌印,离开了房间。
——卢拉,她说。
——我要给你看样东西,朱尼尔对英曼说,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英曼问那女孩。
英曼站了起来,但他感到脚下有些不稳。朱尼尔走到里边,一边继续用枪指着英曼,一边一把抓住维齐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拖着慢慢走过房间。维齐被猛地一拉,只能脚尖着地往前挪,像个鬼鬼祟祟要干坏事的人。朱尼尔把他俩拉到一起,用猎枪参差不齐的枪管戳着英曼的屁股。
维齐突然站起来,歪歪扭扭走到床边,躺下昏睡过去。
——出去看看我带了什么来,朱尼尔说。
——八分之一还是四分之一,没什么区别,我就知道她是黑鬼混血儿,朱尼尔说。
英曼好像在水底一样,缓慢而努力地走到前面的门廊上。他看到黑暗的路上隐约有物体在移动,形状模糊不清、数量不少。他听出了一匹马在喷鼻、一个男人在咳嗽,石头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有人打火,一盏灯亮了起来,接着是另一盏灯,又一盏灯亮起来。最后,英曼在明亮的黄光下,看清那是一队骑马的民兵,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群徒步的逃犯,戴着枷锁、垂头丧气,逐渐隐没在黑暗中。
维齐的眼睛离开杯子,抬头仔细看着那孩子。他对朱尼尔说,哎呀,我见过有些白人孩子肤色比她更黑,你觉得她是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还是更少?
——你不是我设圈套捕获的第一个人,朱尼尔对英曼说,我每抓到一个逃兵,就能获得五美元。
——从后面出去了,刚刚还在。
一个骑兵喊道,我们走还是不走?
——她在哪里?朱尼尔问。
但是,过了一个小时,他们还是没有离开。民兵把英曼和维齐跟一群囚犯绑在一起,把他们推到烟熏房的墙边上。被绑起来的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像行尸走肉般挪到墙根,所有人都无力地拖着步子、眼神茫然。从士兵沦为逃犯再到囚徒,最近的遭际让他们疲惫不堪,靠着墙根坐下往后一靠,马上张着嘴全无声息地睡着了,身体一动不动,连抽搐都没有。英曼和维齐却整夜坐着,睡意全无,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扭动一下被绑紧的双手,希望找到绳子松动的迹象。
——在,女孩说。
民兵点起了火堆,火焰一直烧到屋檐那么高,在几间屋子的墙上投下交错的光影。篝火的亮光让星星消隐,一连串的火星纷飞入夜空,然后消失在黑暗中。英曼觉得,真正的星星似乎集体商议决定一起逃走,好把星光洒向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山坡上,狗的鬼魂发出南瓜一般橙色的光芒,在树丛中乱窜。英曼转过头盯着火堆,一个个黑色的人影在篝火前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一个民兵拿出一把小提琴,拨动了几下琴弦调校音色,满意后便拉起琴弓,奏出一支低沉而单调的曲子。很快就听出,他一直周而复始地演奏同一个旋律,不但适合跳舞,而且假如拉的时间够长的话,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篝火映照着民兵的身影,他们一个个前俯后仰,捧着各种罐子和酒壶痛饮。随后,他们围着火堆跳舞,有时候可以看见他们跟莱拉或者另外一个姐妹成双作对,在暗影中摆出各种不堪入目的造型,尽情发泄着欲望。
——你妈在家吗?朱尼尔问道。
——这地方就跟他妈的窑子似的,维齐说,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收钱了。
没过多久,一个八或十岁的女孩从前门进来。她身材瘦长,脚踝和肩膀的骨骼纤细,皮肤是深奶油色,棕色的鬈发垂到肩膀下面。英曼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孩子。
没有马上轮到跟莱拉和她的姐妹们跳舞的人就自己跳。他们跳了一圈又一圈,痉挛般跳着踢踏舞,又弯腰又踢腿,时而低头看着地上的脚,时而仰面凝望着苍茫的天空。时不时有人对音乐着了魔,厉声尖叫起来,仿佛受了伤。
他们又喝了一会儿酒,英曼的酒劲冲上了头,昨天稀薄的晚餐之后,他除了豆荚什么都没有吃。维齐腹中空空如也,醉意来得更是猛烈,他脖子梗着坐在那里,朝下看着酒杯。
他们一直跳到所有人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朱尼尔显然已经烂醉如泥,他执意给英曼和莱拉举办一场婚礼。
——我估计把房子撬起来没问题,朱尼尔说,但是,我们这样住了很久,已经适应了一切,要是住在没有坡度的房子里,我们反倒会觉得很别扭。
——我走进房子,那高个子正要跟莱拉做成好事,朱尼尔说,我们应该给他们举行婚礼。
杠杆似乎在他的思维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他仿佛发现了可以解决一切难题的机械装置,任何事情出了差错,只要把杠杆插在底下,就可以把它纠正过来。
——你可不是牧师,民兵队长说。
——我们可以在矮墙那头装上杠杆,很快就能把房子抬平,他说。
——那个头发剃掉的小个子是,朱尼尔看着维齐说。
维齐看看四周,在屋里上坡下坡地走来走去,不时从杯子里啜一口。突然,他想到一个主意。
——该死,队长说,他看上去可不像。
在这样的房间里,通常的重力线已经不起作用,从瓶里倒一点酒到杯子里都成了一个难题。英曼刚倒酒的时候,完全没倒进杯子里,还弄湿了鞋子;后来,他找到了正确的角度和方向,成功地倒满一杯,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在餐桌上。他注意到桌子上到处都钉着桦树枝锯成的横档,这样杯盘才不会滑到地上去。
——你愿意做证婚人吗?朱尼尔说。
墙上挂着从书里和报纸上裁下的画片,有些跟倾斜的地板平行,有些不知道跟什么对齐,也许是用水平仪测过的。壁炉里的火闷烧着,几乎没有火焰,木炭上架着一口炖锅,正在焖煮的肉散发出一股臭味。灶台歪得厉害,冒出的烟直冲一边的墙壁,然后才沿着墙壁进入烟囱。
——只要我们办完能上路就行,队长说。
——我才不在乎它是死是活呢,朱尼尔说。他们来到房子前,走进厨房兼餐厅,朱尼尔马上从碗橱里拿出另一瓶酒和三个锡杯。屋里的地板就像个斜坡,英曼坐在桌边一把直背椅子上,不得不使劲用脚踩住地板,才不至于在重力作用下滑到矮墙那一头去。有烟囱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床,英曼看到他们甚至懒得把床脚垫平,只是稍微调了一下方向,让床头朝着高的一边。
他们从烟熏房前找到英曼和维齐,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用枪口指着,把他们带到火堆前。三个姑娘等在那里,那对黑发男孩也跟她们站在一起。民兵们走到一边看热闹,他们巨大的影子摇晃着投在房子的墙上。
——我很高兴它没有死,英曼说。
——到那边去,朱尼尔说。英曼朝莱拉走近了一步。此刻,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念头一下子清晰起来。他说,可是她已经结婚了。
最终,那条狗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三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回门廊下面。
——在法律上,她是结婚了。但是,无论在我的心里,还是在上帝眼中,她都没有结婚,朱尼尔说,快过来。
朱尼尔站住,只是看着。
英曼不情愿地站在莱拉身边。
——狗咬的不都是贼,维齐说。
——噢,太好了,她说。
英曼看着朱尼尔说,要不然,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头发挽成发髻,垂在脖子后面,像用发网束起来的那种,脸颊上涂了胭脂,但左边脸上朱尼尔留下的掌印依然红肿。她握着一把从篱笆围着的玉米地里摘来的一枝黄和紫菀草,垂在腹前,脚趾在泥地上喜洋洋地划着小圈。朱尼尔跟维齐站在一边,猎枪抵在维齐的尾椎骨上。
他们从路上下来,走到朱尼尔家的洼地,一只三条腿的癞皮小猎犬从门廊后面跑出来,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径直奔向英曼。比起狂吠的狗,英曼已经学会更加小心提防不叫的狗,没等它近身就踢过去,一脚踹到狗的下巴。那条狗立刻倒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泥里。
——该说的都由我来说,你只要说嗯就行了,朱尼尔对维齐说。
院子里堆着锥形的斗鸡笼子,是把没有削皮的树枝用忍冬藤扎在一起做成的。鲜艳的斗鸡从笼子里往外瞪着,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整个世界的存在,不过是为了给它们提供搏斗的机会。烟囱里升起稀薄的白烟,屋后什么地方,却冒出一股浓浓的黑烟,柱子一般冲向天空。
朱尼尔解开系在下巴上的带子,摘下帽子放在脚边的地上。他的脑袋上稀稀拉拉长着粗粝的头发,像是一片模糊的污渍,长在屁股上倒是更合适。他把猎枪抱在臂弯里,摆出一副正式的姿势,开始扯着嘶哑的嗓子唱起婚礼歌,听上去低沉阴郁,大致算是有点歌的样子,凄厉颤抖的曲调折磨着别人的耳朵。英曼勉强能听出,歌词的大意是死亡之不可避免,以及生活不愉快的苦果。那一对男孩双脚踏着节拍,仿佛他们熟悉并喜欢这支歌的主旋律。
这些话给维齐的兴奋浇了一盆冷水。过了一会儿,朱尼尔把酒瓶放回原处,又扛起了锯子,带着两人沿路转了一两道弯,到了他家的房子。朱尼尔家在路下方一片潮湿的洼地里,建筑面积很大,墙壁是木板条的。房子没有善加修葺,一面墙已经从河石垒的地基上脱落。因此,整个房子是倾斜的,仿佛正在向地心一头扎去。
朱尼尔唱完之后,开始了仪式的讲演部分,最显著的就是义务、死亡和疾病这几个词。英曼朝山坡下望去,鬼火又在树丛中穿行,他真希望那幽灵能过来把自己带走。
朱尼尔说,婚姻的经历让他相信,他应该娶个十三岁的女孩,把她养大成人,以适应自己的需要。他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觉得自己直到死去的每一刻都会活得很惨。他觉得自己唯一的解脱,就是趁她们睡着的时候,割断她们的喉咙,然后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或者逃进树林里,直到最后被狗追赶上树,像浣熊一样被开枪打死。
婚礼结束后,莱拉把花扔进火里,紧紧地抱住英曼,把一条大腿伸进他两腿之间。她盯着他的眼睛说,再见。
后来,朱尼尔的老婆把两个姐妹带来一起住,她们在淫荡方面跟他老婆不相上下。其中一个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说不清是什么种族,现在长到好几岁了——朱尼尔不知道确切的年龄——但他们受到的教养,比野猪好不了多少。令人费解的是,双胞胎的母亲跟这家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嫌给他们起名字麻烦,提起他们中某一个的时候,就朝那男孩的方向伸出大拇指,说,那个小鬼!
一个民兵走到他身后,用一把柯尔特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说:想想看,这女人刚才还是你的新娘,过一会儿,我要是扣动扳机,她就会微笑着用勺子把丈夫的脑浆从地上舀起来,包在餐巾里面。
朱尼尔说流浪的生活确实妙不可言,他所有的烦恼都是从娶妻定居开始的。结婚三年以后,她居然给他生了个黑鬼孩子。更气人的是,她拒绝说出生父的名字,剥夺了朱尼尔正当复仇的权利。他打算跟老婆离婚,但是法官没有准许他的请求,理由是他结婚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荡妇。
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英曼说。他们重新把英曼和维齐跟那些犯人绑在一起,押着他们往东方的路上走去。
——像斗鸡一样生活,那就是我的目标,他用充满渴望的嗓音说。
他们接连走了好几天。英曼的手腕被绑在一根长绳子末梢,绳子上还绑着另外十五个人,就像一队小马驹一样。维齐就被绑在英曼前面,垂着头艰难地往前走,还没有从自己的不幸中缓过来。队伍开始行进或停下来的时候,他都猛地朝前一冲,绑住的双手被拽到面前,仿佛突然想要祈祷似的。排在队伍前面的人,有的是白发苍苍的老头,有的几乎还是孩子,所有人的罪名都是逃兵或同情敌方,他们大多数都是穿着土布衣服的乡民。英曼猜想大家都会被送进监狱,要么就被送回战场打仗。有些人时不时对民兵喊叫,找出各种理由,解释自己是无辜的,根本不是他们想要抓的那类人。有些人低声咕哝着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是被捆着,手里要是有把斧头,他们就会把民兵从头到裤裆劈成血肉模糊的两半,他们会往尸体上撒尿,然后找回家的路。还有些人抽泣着乞求释放,呼唤想象出来的存乎人心的善念,来解救他们于困厄之中。
维齐的胃里空空如也,喝下去的烈酒已经让他晕头转向。他认为这故事妙极了,听朱尼尔讲完后,他大声喝彩,接着喋喋不休地说,男子汉就应该这样生活。
像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这些俘虏从土地上消失时,留下的痕迹不会比耕作时的犁沟更持久。你可以埋葬他们,用刀在木板上刻下他们的名字,然后竖在泥土里,然而,他们的一切——他们的恶行或善行,他们的怯懦或勇敢,他们的恐惧或希望,他们的模样和特征——很快会被忘却,甚至等不及凿在木板上的字迹受到风吹雨打的侵蚀而磨灭。他们弯着腰往前赶路,仿佛背负着早已被遗忘的过去生活的重担。
朱尼尔还说起旅途中,女人们纷纷投怀送抱,那劲头就像多米尼克鸡扑向对手一样。他记忆特别深的是个已婚女人,她丈夫邀请他在斗鸡的间歇到家中小住几天。她朝他暗送秋波,只要有机会就揩他的油。有一天,丈夫去耕地了,她去外面井里打水,弯下腰提水桶的时候,朱尼尔走到她身后,把她的裙子掀到背上。照他的说法,那女人裙子底下没有穿内裤,她踮起脚尖、撅起屁股,他就这么按住她,朝井口俯下身去……持续的时间,跟她摇上一桶水差不多,他说。他干完之后,便扬长而去,胳膊里抱着那只公鸡。他让英曼和维齐相信,他年轻时候的生活中充满了无数这样美妙的日子。我的艳遇可真是不少,他说。
英曼痛恨跟别人拴在一起,痛恨自己手无寸铁,尤为痛恨前进的方向跟自己的心愿南辕北辙。他往东走的每一步都是充满痛苦的倒退,走过了一英里又一英里路,回家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当太阳升起,阳光照耀着他的脸庞,他朝太阳的方向吐了口唾沫,只恨没有其他途径发泄怒火。
他们背靠着树干坐下,轮流传递着酒瓶。那人说他的名字叫朱尼尔,并讲起自己年轻时浪迹各地,靠斗鸡谋生的故事。他讲起一只特别出色的多米尼克大公鸡,它活着只为两件事:战斗和跟母鸡交配。一连几个月,它横扫眼前的一切对手,在史诗般的战斗中所向披靡,赢得了无数惊人的胜利。斗鸡在牲口棚里进行,每逢多米尼克鸡似乎要被击败了,它就一下子飞到棚顶的椽木上歇着,直到所有观看斗鸡的人开始冷嘲热讽,嘲笑声达到顶点时,它就像流星锤一样朝对手俯冲而下,只剩下泥里一摊鲜血和羽毛。
那一天和接下去的好几天,囚犯们都在一直赶路,彼此之间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有一天下午,一个民兵为了找点乐子,一溜跑到队伍尽头,用枪管把每个人的帽子撂到地上,谁要是弯腰去捡帽子,就会挨一下枪托。他们继续往前走,十五顶黑色的帽子掉在地上,仿佛路上留下的足迹。
——我还秘藏了不少瓶这样的酒,以备不时之需,他说。
他们没有任何食物果腹,水也只能在涉过溪流的时候弯下腰用手舀起来喝几口。由于克扣口粮,队伍里的老人变得特别虚弱,等到甚至用枪管戳着他们也走不动的时候,民兵就给他们喝掺了玉米饼碎渣的酪乳做的稀粥。他们的神志清醒一点以后,又继续往前走。
那人拿起锯子,正中间搭在肩头保持平衡,空着的手拿着那支锯得不成样子的猎枪。英曼和维齐跟着他走下坡,沿着溪流一路走去。那人清理了饮用水源之后,似乎心情很愉快,一路插科打诨。他们没走多远,他停了下来,用手摸了摸鼻子,使了个眼色,走到一棵大橡树旁边。树干齐眼睛的地方有个树洞,他抬起胳膊伸进去,拿出一个带瓶塞的棕色瓶子。
每个人都是以惯常的方式落到这个地步的,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直到落入从未预料到的境地,永无出头之日。英曼经常想着这些糟心事。现在除了被释放,他最渴望的就是看到朱尼尔鲜血直流。
——拿着,英曼说,免费的。
有些日子,民兵们押着囚犯走一整天,晚上睡觉;有些日子,他们白天睡觉,太阳下山的时候起来,整夜赶路。但是,每次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周围的景物都没有什么变化:茂密的松树林遮天蔽日,地上照不到阳光。景物如此单调,英曼觉得仿佛在一片黑暗中行走,就像在梦中逃离可怕的东西那样,迈着奇怪而缓慢的步子,无论如何努力,却总是跑不远。
——我开价两美元联邦币,或者五十块本州代币,维齐说,一下子兴奋起来。
同时,艰辛的跋涉也折磨着他的肉体,他感到虚弱乏力、头晕目眩、饥肠辘辘,脖子上的伤口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痛。他觉得伤口快裂开了,怕是要像在医院里一样吐出东西:望远镜的镜片、开瓶器、血淋淋的小开本《诗篇》[3]。
——假如你愿意要那把锯子的话,英曼对那人说。
英曼眼看自己往西走过的路程开始像松脱的毛线线团一样,在脚下散乱地纠缠。赶了几天路之后,他们在傍晚时分停下,囚犯们依然被绑在一起,没有食物,没有水喝。民兵像前几夜一样,没打算让他们好好睡觉,既没有给他们毯子,也没有生起火堆取暖。精疲力竭的囚犯们挤在赤裸的红土地上,像狗一样紧挨着睡觉。
——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那人说,我们有个干草棚可以睡觉。
英曼从书上读到过,一些关押在城堡里的囚徒会在木棍或石头上刻痕记日。这确实是个很有用的办法,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推算的日期是否准确,但是,他甚至连刻下记号的工具都没有。不过,也没有必要继续记日子了。深夜时分,囚犯们被一个民兵从浅睡中唤醒,他提着一盏灯,往他们面前照了照,让他们站起来。另外五六个民兵枪托着地,松松垮垮地站在一起,有些人抽着烟斗。他们当中领头的人说,我们商量下来,你们这帮子废物就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那人和英曼在上游的清水里洗干净了双手和前臂。
民兵们举起了步枪。
——不会的,那人说,我想也是。
俘虏中有个男孩,刚过十二岁,他开始跪下来哭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说,你们难道想在这里把我们全都杀死?
——我几天内都不会喝这里的水,英曼说。
一个民兵放下了武器,朝领头的人看去,说,我来当民兵,可不是为了杀死老头和小孩的。
他们把牛锯开后,小溪里到处都是牛的残肢,他们很快把它们拖到岸上,扔到很远的地方。溪水依然一片血红,英曼不由想起夏普斯堡的那条小溪。
领头的人对他说,你要么滚回去开枪,要么到下面去跟他们一起。
——他是个传道士,英曼说,这活跟他的工作相差太远了。
英曼眺望着黑黢黢的松林。这就是我最后的安眠之地,他在心里暗暗地说。
那人看着维齐,咯咯笑着,仿佛看见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情。胃太娇气了,他说。
子弹连声齐发,大人和小孩纷纷倒在四周。维齐朝前冲去,直到给绳子拉住,他在枪声中喊道,现在结束这卑鄙的行径还来得及。然后,他就给打穿了好几个洞。
维齐看上去很失望。那人抓住另一端的锯柄,两人几下就把牛头锯下来了。不一会儿,他们锯下了带着两条前腿的牛胸,接下去又把两条后腿从肚子那儿锯了下来。一大堆内脏和黑色的液体奔涌而出,释放出一股臭气。维齐看着,突然弯腰朝水里呕吐起来,一堆皂荚壳里的果肉泛着泡沫,顺水漂向下游。
射中英曼的子弹已经穿过了维齐的肩膀,所以冲击力不是很大。枪弹击中了英曼一边的发际线,穿过他的头皮和头骨之间,划出一道浅浅的沟槽,从他的耳后穿了出来。他倒下了,感到仿佛被一把板斧劈中,但他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丝毫无法移动,连眼睛都眨不了,而他也不想动弹。他能看到世界在周围继续运行,却感到自己身处其外,它似乎是在嘲讽人们的理解力。人们在他身边死去,倒下时仍然被绳索捆在一起。
——你们谁拿着另一头,他说。
扫射完毕之后,民兵们站在那里,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其中一个人中了邪似的开始发作,他一边手舞足蹈地蹦跳,一边唱起《棉眼乔伊》,直到另一个人用枪杆打了他的尾椎骨。最后有一个人说,我们最好把他们埋起来。
英曼来到溪边,捡起维齐扔掉的锯子,回来把锯子架在牛脖子上。
他们活干得很马虎,只挖了一个很浅的坑,把尸体横七竖八放进去,上面盖了薄薄一层土,差不多可以用来种土豆。埋完死人之后,他们骑上马扬长而去。
英曼想象得出,他们会在那里一直干到天黑,把牛撬起来、垫进石头,然后,再把牛撬起来,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小时又一小时,他们本来可以赶路和休息的大好光阴都流逝了。
英曼掉下去的时候胳膊肘挡在面前,正好有呼吸的空间。而且盖在他身上的土又松又薄,他躺在那里,怕是会先饿死,而不是窒息而死。他歇了一会儿,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泥土的气息向下牵引着他,他找不到力量可以把自己拉起身来,死去似乎比活着更容易一些。
——那就翻三次,维齐说。他已经完全被杠杆的神奇和工程作业的男子气概迷住了。
然而不到黎明时分,野猪就受到空气中血腥味的吸引,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它们用鼻子拱着地面,翻出死人的胳膊、脚和脑袋。英曼很快被拱了出来,他发现自己正瞪着一头大野猪青面獠牙的长脸。他的眼神中充满绝望、敌意和迷惑。
——这样是能滚到岸边了,英曼说,但是,牛还是会腐烂,掉回水里。
——呀,英曼喊了一声。
——那么,我们让它翻两次身,维齐说。
野猪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小眼睛闪闪发光。英曼从泥土里坐了起来,满心希望重新打点起精神,继续生活下去。英曼挣扎着站起来后,野猪对他失去了兴趣,回过头继续刨地。
——我们就算把牛翻个身,它也还是在水里,他说。
英曼抬头望着无月的天空,发现天上虽然有星星,却十分异常,他分辨不出任何熟悉的星座。看上去仿佛有人用棍子搅过,只剩下一片黑暗中散乱的星光,既没有形状,也没有意义。
英曼目测了一下牛到岸边的距离。
头部受伤总是如此,英曼流的血跟伤势完全不成比例,他满脸鲜血,沾满了泥土,因此面孔变成了赭石色的泥塑,像是面部特征尚未定型的早期人类。他找到了头皮上的两个洞,用手指碰了碰,发现伤口已经麻木,血块开始凝结。他用衬衫下摆擦了擦脸,却没有什么效果。随后,他弯腰使劲,拽着手上的绳子往上拉,很快维齐被拉出地面,像是从泥塘里钓起的一条大鲈鱼。维齐的脸上凝固着麻木而困惑的表情,双眼睁开,泥土沾在潮湿的眼眶里。
——我知道了,维齐说,我们可以先把牛撬起来,然后用脚把石头踢到下面撑住,然后找个更高的支点,从那里再继续撬,再垫进去更多石块。我们一遍一遍重复,这样牛就能翻过身了。
英曼看着维齐,并不为他的死亡感到过于悲伤,但他也不认为这是恶有恶报、正义得到了伸张。英曼目睹了太多死亡,在他眼中,死亡似乎是完全随机的事件。他已经数不清最近看到多少人死去了,但毫无疑问有成千上万人。你能想象出的五花八门的死法都有,有些你就是花上几天也想不出来。他变得对死亡习以为常,他在死人中行走,在死尸堆里睡觉,平静地把自己归入将死之人,死亡对于他而言,再也没有黑暗与神秘感了。他害怕自己的心灵已然留下太多烈火的烙印,也许再也无法变回一个平常人。
当英曼看着的时候,维齐跟那人已经锯好了三根粗棍子。转眼之间,他们已经站在齐小腿肚深的水里,把大石块垒起来当作支点,齐心协力打算把牛翻过身。但是无论他们怎样使劲,木棍只不过稍微让牛身动了几下。英曼下到水里,三个人一起压,这一回牛确实动了。但问题是,即便把木棍的一头压进水里,也只能把牛身抬高一英尺。然后,他们慢慢就使不出劲了,手一松,牛扑通一声掉回了水里。
英曼朝四周张望,找到一块锐利的石头。他坐到地上,用石头磨绑住双手的绳子,直到太阳升起,终于把绳子磨断。他又看了一眼维齐,他的一边眼皮开始松弛,现在几乎合上了。英曼想替他料理后事,但他连一把能埋葬的铲子都没有,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把维齐脸朝下翻过身来。
英曼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木头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人起劲地干活,但他们的热情显然用错了地方。他想起军队的工程师和他们手下的士兵,那帮人在建造桥梁或其他设施的时候也是劲头十足,但是,工程的实际价值跟这种热情完全不成比例,结果大量人力物力被浪费,最终只完成一件在英曼看来还不如不做的工作。
英曼背对着晨曦,开始往西走。那天早晨,他一直沉浸在木然和痛苦中,随着每一次脉搏,他的头开始一阵阵疼痛,脑壳快裂成无数碎片,掉在脚下。他从篱笆边采了一把蓍草,把羽毛状的叶子敷在脑袋上,用剥了表皮的草茎绑一圈固定住。蓍草有镇痛的力量,也确实起了作用。头上的草叶随着他疲惫的步履摆动,一上午时间,他就这样看着自己面前草叶的影子,一路向前走去。
——用不着去找棍子,我们可以自己锯,维齐说,我有把好使的锯子,我们干完活,也许你会愿意买下来。他跑上岸去找那把横锯,兴奋得像个第一次跟大人一起干活的男孩。
到了中午,他走到十字路口,脑袋里晕头转向,眼前摆着三条路,他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来路排除在外。他抬头看着天空寻找方向,但太阳高悬在头顶,可能往任何方向沉下去。他用手摸了摸肿起来的头皮,感觉到发际线下血块已经凝结,心想,我很快就会除了伤痕什么也不剩了。他脖子上在彼得斯堡留下的红色伤痕开始作痛,仿佛是在同情它的新兄弟,整个上半身都好像满是溃疡一样难受。他决定坐在铺满松针的路边,等待出现某些迹象或征兆,告诉他走哪条路更好一些。
——杠杆,那人说,假如我们能找到木棍,就能把它撬起来。
他半睡半醒了一段时间,看见一个黄皮肤的奴隶从路上走来。他赶着两头不成对的牛,一头红色,一头白色。牛拉着的爬犁上装着一些新木桶,还有许多黑色的小西瓜,像木材一样堆放整齐。那人看见英曼,将牛喝住。
那人没理会他的话,用绳子捆住了牛脖子。三个人拉住绳子用力拽,但是牛的尸体纹丝不动。
——全能的上帝啊,他说,你看起来像个泥人。
——我们可以试试把它拖上来,他说,但是这头牛很大,我们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他把手伸向爬犁,捏起拳头敲了敲两三个西瓜,选中一个扔给英曼。英曼在锐利的石头边缘把西瓜砸成参差不齐的两瓣,粉红色的瓜肉质地很密,点缀着黑色的瓜子。他像条饿狗一样,埋头啃起半个西瓜,然后又转向另外一半。
英曼看了看那人和维齐,然后看了看那头庞然大物般的公牛。他估计,起码需要一队驮马,才能把牛拉上来。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两瓣薄薄的瓜皮了,粉红色的西瓜汁顺着他的胡子流到路上。英曼盯着滴出的图案看了一会儿,想占卜出某种预兆或启示,他知道自己需要帮助,不管来路有多么奇怪。然而,不管他从什么角度看,那些土地上的印迹都没有显示出什么象形文字或图腾。他对自己说,那个看不见的世界抛弃了他,他本就没有吉卜赛的灵魂,只能独自在一个破碎的世界上流浪,既没有向导,也没有地图,除了磨难一无所有。
他解释说,前几天这头公牛走丢了,不知怎么死了。他说,这条溪流是他们的水源,原本没有味道,现在有股酸臭,因此他沿岸走过来寻找原因。他身上有一根绳子,也许他们可以一起把牛从水里捞上来。
英曼不再研究地面,他抬起头来,感谢那人给他西瓜。那个黄种人身体各处都很精瘦,但是脖子和小臂肌肉却很结实,穿着灰色的羊毛衬衫,袖子卷到肘部。
那人回答前沉默片刻,先把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伸进裤子底下,摸索某个在腹股沟作祟的小生物。他捏紧手指凑到眼前,好像是用又厚又黄的指甲啪的掐死了什么东西。他的手掌很宽,皮肤粗糙,上面结了一层白色的皮屑。
他的帆布马裤明显是给个子更高的人做的,裤脚管向上挽起了很高一块,下面是一对光脚板。
——你打算怎么把它弄出来?维齐说。
——快上爬犁,跟我来,他说。
旁边一棵树上斜靠着一支十铅径的单管猎枪,枪管似乎锯短了,以获得更宽的散射面,但既不常见,也不实用。用来锯枪管的工具也很粗陋,因为断面参差不齐,还是斜着切割的,跟枪管不成直角。
英曼一路坐在爬犁的后板上,背靠一只颜色鲜亮的木桶,刚砍下来的白色橡木散发出清香。他试着入睡,却难以成眠,只好恍惚地向下看着。爬犁宽宽的梣木滑板拖拽出两道痕迹,渐行渐远,消失在满是尘土的路尽头。一对平行线越是延伸到远方,相互之间的距离越是接近,这似乎蕴含着什么道理。他扯下绑在头上的蓍草,一片片扔到滑板轨迹之间的空隙中。
那人不算老,但年纪也不轻了。他的腰身很粗,圆滚滚的,从猿到马的所有雄性哺乳动物,到了成年后期都是这样。他戴着一顶老掉牙的黑羊毛高顶圆帽,尽管天不算太冷,他还是把帽檐放下来裹紧耳朵,用一根剑麻绳系牢,像一顶软帽一样包住他的脑袋。他的下颌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帽檐的阴影下,乌黑的眼睛向外瞟着,浮肿的眼睑半开半合,像一只猛禽。他有一张嘬起的小嘴,让英曼想起某种长吻巨鱼的鼻孔。战争初期他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在海边作战,曾见过这种鱼。
快到主人的农场时,那个黄种人让英曼爬进一只木桶,然后,他继续往前进入农庄,把爬犁上的货物卸到谷仓里。他把英曼藏在阁楼屋檐下的干草中,英曼在饲料堆里休息了好几天,又一次记不清日子。他一直闷头睡觉,奴隶们用猪油煎的玉米饼、青菜和烤得滋滋冒油的猪脊肉喂他。
他们站在那人身边,看了看浮肿的公牛。溪水拍打着牛肚子,成群的苍蝇叮在牛的嘴巴和屁股上。他们全都抱着胳膊,眼睛朝下看,姿势就像工人盯着不情愿干的活。
英曼双脚能站起来的时候,又准备往前赶路。他的衣服已经在水里煮过,洗干净,头上的伤好了一些,用一顶黑色的旧帽子遮盖起来,帽檐浸透了奴隶的汗渍。天上挂着半个月亮,英曼站在谷仓门口,跟那个黄种人道别。
他们说话间走到一棵皂荚树下,遮天蔽日的枝丫斜伸到路面上。两人没什么东西可吃,弯腰捡起铁锈色的长豆荚装满口袋。他们继续上路,用大拇指的指甲剥开豆荚,牙齿刮着里面白色的甜浆。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下面坡上站着一个人,他似乎对眼前的景象陷入了沉思。景象的主体是一头巨大的黑牛,死在了溪水分岔的地方。那人看到他们经过,便打了声招呼,问他俩是否愿意从路上下来,帮忙搭把手。英曼爬下坡去,维齐把锯子放在路边,也跟着下去。
——我得走了,英曼说,路上要先办件小事,然后,我就回家。
——那样世界就清净了。
——你听我说,那黄种人说,上个礼拜,一群联邦军战俘从索尔兹伯里监狱里逃了出来,现在路上到处是巡逻队,日日夜夜搜寻他们。如果你想要往那儿走,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抓起来。不过,即便你很小心,他们也有可能抓住你。
——谁能预料到我们什么时候会分开,维齐说,那样的话,我就连武器也没有了。
——那最好怎么走?
——我放在身边,分开的时候再给你,英曼说。
——你要去哪里?
——最起码,我想把自己的枪要回来。
——西面。
——太大太沉了,英曼说,你需要一把海军手枪,一支柯尔特或一支斯塔尔,重量又轻,拔枪又快。
——往北走,往威尔克斯的方向去,一路上都会有摩拉维亚教徒和贵格会信徒帮忙。走到蓝岭脚下,再沿着山麓往南走,或者直接跑进山里,顺着山脊往下走,回到你原来的路线。但是,人们说山上很冷,而且崎岖不平。
——我只是觉得,拿来做枪手的武器挺合适的。
——我就是从山里来的,英曼说。
——不行。
那个黄种人给了他一些玉米粉,用纸包起来,外面用麻绳扎好,还有一条咸肉和几块烤肉。然后,他花了一些时间,在纸上用墨水画了一张地图,等他完成之后,呈现在面前的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小房子和奇形怪状的谷仓历历在目,虬曲的树干上画着脸孔,树枝就像手臂和头发;地图的一角画着一个花哨的指南针;注释里用清晰的字迹写着,谁可以信任,谁不能相信。越往西面远处,地图越来越简略,直至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些连绵的弧线,象征山脉的形状。
——别这样,我不会弄坏的。
——我只走过这么远,他说,就走到过地图的边缘。
——不行,英曼说。
——你会读书写字?英曼问。
说到这里,维齐想起了自卫的问题,他说,让我看看你那支威力十足的枪。
——我的主人是个疯狂的人,他对那条法律不屑一顾。
——我不是说自己不该挨打,维齐说,很多比我更好的人被打得更惨呢,但我不打算再轻易挨别人打了。
英曼把手伸进口袋,想拿钱给那个人。他本打算慷慨大方一些,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剩下的钱都在挎包里,藏在了朱尼尔家的木柴堆里。
——远大的目标?英曼说。他看了看牧师结满痂的脑袋,有胖妓女在他眼睛底下割出的细伤疤,还有英曼在迪普河用枪打他留下的伤痕。你满口都是远大目标,身上倒是挨了不少鞭子,他说,你每一次挨打都是活该。
——我多希望能给你一些酬劳,英曼说。
——完全正确。我能说的就是,假如一个人打算遵照上帝的教义来生活,就不该太关心某把锯子属于谁,这样的琐事会影响远大的目标。
——反正我也不会要的,那人说。
——没有,我几乎没注意到。
好几个晚上之后,英曼站在倾斜的房子前面。那房子就像蹲在沼泽里的蛤蟆,窗户全都黑洞洞的。他轻声把那只三条腿的狗从窝里唤出来,从口袋里拿出梧桐叶包着的肉骨头扔给它。那条狗一路嗅着,悄无声息地跑过来,叼起骨头,消失在前门廊下面。
——别搞错了,上帝对财产的问题可没那么计较。他视金钱如粪土,而且处处表现出这种偏见,在降天火和发洪水这些事情上尤其如此。你见他降下天灾时顾及过谁的财产吗?
英曼跟着那条狗,走近房子,绕着屋后兜了一圈。那个大火堆现在不过成了地上一块冰冷的黑色瘢痕。他走向后门廊,背包还摊在地上,他仔细查看了一下,所有的东西都在,除了维齐的柯尔特手枪。他把胳膊伸进柴堆,探到挎包,隔着布摸了摸勒马特的枪柄。他把枪拉了出来,手枪的重量、匀称的手感,还有扳下击锤时发出的声音,都让他的精神振奋起来。
——你真是自作主张,随便对待别人的财产。我倒想听听,你在布道的时候,怎么用经义为此开脱?英曼说。
烟熏房的门下面透出亮光,英曼走过去,将门推开一道缝,往里面看。朱尼尔站在那里,在往一条火腿上抹盐。泥地上插着一把刺刀,连接步枪用的插口里插着一支蜡烛,跟银烛台一样好用。烟熏房的地面非常油腻,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光。朱尼尔戴着帽子,俯身对着火腿,脸被帽檐的阴影遮住了。英曼一下子打开门,站在光线下。朱尼尔抬起脸看他,但似乎没有认出他来。英曼朝朱尼尔走近一步,抡起勒马特的枪管,猛地打在他的耳根上,然后用枪柄对着他一阵乱打,直到他仰面躺在地上。朱尼尔不再动弹,鲜血不断从鼻子、脑门和眼角的伤口涌出,流到烟熏房黑色的泥地上,积成一摊血水。
——我会把这个卖给碰到的第一个人,他说。
英曼停手蹲了下来,小臂放在膝盖上,累得气喘吁吁。他把蜡烛从插孔里拧下来,因为蟑螂啃咬油脂的关系,蜡烛表面很粗糙。他把烛火凑近朱尼尔的脸,躺在眼前的人固然十分可恶,英曼却害怕人心莫非如此,没有什么真正的不同。他吹灭了蜡烛,转头走到外面。东方的地平线上,月亮正在升起,透出一片灰蒙蒙的亮光。山坡上的鬼火十分幽暗,焦躁不安地飘荡着,光芒越来越黯淡,直至说不清什么时候,完全消失在黑暗中。
维齐捡起锯子,扛在肩头继续上路,每走一步路,两头的木柄就弹跳一下,宽大的锯片振动着发出嗡鸣,就像单簧口琴一样。
那天晚上,英曼往北赶了一夜的路,穿过一座人口密集的村镇,各处窗口都亮着光,时不时有狗在吠叫。那个黄种人说得没错;骑兵在黑暗中来回巡逻,但英曼总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及时躲进树丛中。早晨雾气弥漫,所以不必担心炊烟会暴露自己,他在林中生起一堆火,煮了两条咸肉,把玉米粉也一起倒进水里,胡乱熬了一锅玉米粥。他在树丛中躺了一整天,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着的时候在地上辗转反侧。头顶的树上有三只乌鸦,正在折磨一条树上的锦蛇。它们停在蛇上方的树枝上,喋喋不休地聒噪着,时不时某只乌鸦就飞扑过去,佯装用闪闪发光的喙啄它。蛇用尽同类的老套恶毒伎俩,竖起身子,脖子膨胀起来,发出咝咝的响声,仿佛它有致命的毒性。但是,所有的把戏都只遭到乌鸦的讥讽和嘲笑,那条蛇很快就从树上离开了。下午大部分时间,乌鸦都继续栖息在树上,庆祝它们的胜利。英曼只要睁开眼睛,就看着它们,仔细地观察它们的行为和表达方式。他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只要人们愿意,就可以靠意念变成乌鸦的样子,尽管充满了黑暗的错误,他依然有力量从敌人面前飞走,或者用嘲笑让他们退却。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英曼看着夜色渐浓,似乎乌鸦无限膨胀起来,把一切都吞噬进了黑暗中。
——我可不管这些事情,我只知道路边有把锯子,被我发现了。
[1] 在美国南北战争中,黑旗有斩尽杀绝、不留俘虏之意。
他走过去捡起锯子。英曼说,伐木工走开去吃午饭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把山核桃树劈开锯成段。
[2] 该句出自《圣经·马太福音》,其中彼得(Peter)在俚语中指男性生殖器。
——看那里!维齐说,一把被遗弃的锯子,有人会花钱买的。
[3] 《圣经》旧约的一卷书。
中午时分,英曼和维齐经过一棵新锯下来的山核桃树,粗壮的树干跟道路平行,旁边放着一把长长的锯子,锯片上涂过油,没有丝毫生锈的痕迹,密密的锯齿刚磨过,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