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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关晓渝点点头:“她今天一早去锦屏镇了,说是要添置一些办公用品。”

“我成什么了?谁都喜欢……晓渝,你还是多跟周圆接触接触,再深入了解了解……”

“她自己?”

关晓渝笑了下:“周圆亲口对我说过,她,一直敬重你,而且喜欢……”

“冯小麦跟她去了。”

“什么一直?我和她接触,都是工作关系。”

“哦……甄世成那面,你和他谈得怎么样?”

“可能是保护。周圆对你不是一直……”

“谈了两次,对他的触动……应该有一些。”关晓渝拿出一瓶药,“我刚去医院拿了瓶胃药,琢磨今天什么时候给他送去,再跟他谈谈。”

刘前进又拿起相片仔细端量:“看这个女人的神态,像是被周圆突然打扰了……难道是——她正准备掏枪的时候被周圆发现了,怕她暴露?或者……周圆是故意来阻止她?保护我?”

刘前进拿过那瓶药,想了想:“给我吧,我给他送去。”

关晓渝摇摇头:“是我看见硬要的。听她说,好像是无意中照的。”

周圆和冯小麦走进大车店饭堂。

刘前进看完那张阿慧准备暗杀自己的照片,疑惑地看着关晓渝:“这个照片……她给你的?”

周大姑给阿宽递了个眼色。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去了刘前进的办公室。

伙计迎上去:“二位客官,吃饭呢还是住店?”

关晓渝知道,这个晚上她只能在这里跟她“挤一挤”,却无法同她“说说话”了。

冯小麦说:“吃饭,来两碗担担面。快点啊。”

关晓渝夜里醒来几次,每次都见周圆的眼睛睁着,小窗透进月光,她睁着的大眼睛一直亮晶晶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如水的月光映照的……

“好喽。担担面两碗!”伙计朝后喊着,引周圆和冯小麦到桌前坐下。

整个晚上周圆都不再多说一句话。

周圆看看柜台后的周大姑,又瞅了瞅一旁的冯小麦。

周圆像是没听见,一直在看那些照片,眼里噙着泪,泪水滴在照片上。

周大姑点头,喊住阿宽,在他耳边嘀咕着什么。

“周圆,快躺下吧,都几点了。”关晓渝已经催过她几遍了。

伙计端着托盘走来,阿宽接过托盘从冯小麦身后过去,故意手一歪,碗里的面汤洒出,溅到冯小麦身上,冯小麦被烫得一激灵,“哎呀”一声跳起来。

夜深了。关晓渝已经躺下,周圆仍坐在床前,看着照片上刘前进演讲时的各种姿态,还有那张阿慧掏枪的照片,有些走神。

“怎么干的活,烫坏了客人我要你的命!”周大姑慌忙过来,一边骂着阿宽,一边对冯小麦赔着笑脸,“对不住,对不住。烫着了吧?”

关晓渝说:“把这张照片给我吧。”

冯小麦抖着衣服,周圆不满地瞪着阿宽:“眼长哪儿了你?不知道小心点?”

“……我看着也像……不过……”周圆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言不及义,神态表情也不由自主地显出一些慌慌张张。

“对不住,对不住。来来,先脱下来,我再给你找身衣服。”周大姑又骂起阿宽:“这个月的工钱扣了,赔给这位同志买衣裳!”

关晓渝惊愕地说:“这个人在掏枪!她要暗杀刘场长?”

“别别,他也不是故意的。下回注意啊。老板,你水房在哪儿?我搓两把就得。”

周圆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周圆帮着冯小麦脱衣服:“我去吧。”

关晓渝看到一张阿慧神色慌张、手伸在提包里掏枪的照片:“这个人……”

冯小麦推脱:“不用,我自己来。”

关晓渝说:“这些照片都不错,看刘场长,多威风……”

“那哪行,我找人给你洗。”

照片上,是刘前进演讲中的各种姿态。

“真不用,我就把这块洗洗就得,还能穿。”冯小麦往外走。

关晓渝看着定影池边绳子上夹着的照片。

周大姑跟过去:“院子西头就是水房。阿宽,领客官过去,你给客官洗!听到没?”

周圆说:“好啊。”

阿宽点头:“嗯。”

关晓渝进来:“今晚儿想跟你在这儿挤一挤,说说话。”

周大姑看着伙计带冯小麦朝院子西头走去,回过身。

“哦,等等。”周圆定了定神,过去开了门。

又一个伙计端来两碗面,放到周圆面前,周圆问:“多少钱?”

关晓渝在门外应道:“开门周圆,是我。”

周大姑过来:“不要钱,刚才烫了客官已经是罪过了,哪还能要饭钱呢!”

敲门声又响起,周圆颤抖着:“谁?”

“吃饭付钱天经地义,何况我们解放军还有纪律。”周圆掏出那支蜡封竹管,递给周大姑。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周圆吓得一激灵。

周大姑压低声音:“上回的事唐司令很生气,再出这种事,你我都别想活啦!”

周圆紧张地收好纸条和竹管。

周圆面无表情。

插上门闩,把纸卷儿展开,里面是一节蜡封的竹管。纸上写道:速交情报站。

周大姑从柜子下边拿出一个盒子赶快塞给周圆:“交给鹤顶红。”

周圆拉开门闩出来,见四下无人,到窗台前取走纸卷儿,迅速回屋。

周圆看了眼盒子,麻利地塞进书包里:“干什么用的?”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在窗上的呼呼声。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听清楚了,不许拆封乱动。绝对不许!”

她小心地走到窗前,压低声音问:“谁?”

周圆点点头。

周圆正在定影池前洗着照片,听到外面响起有节奏的敲窗声,心里一慌,手里的照片掉进定影池里。

“不早了,吃完饭早点回去吧,那个盒子……不能有闪失。”

侯仲武左右望了望,悄悄靠近屋前,将一个纸卷儿放在窗台上,又在地上找块碎瓦片压在上边,听听屋里没有动静,然后有节奏地敲了敲窗户。

周圆怏怏不快地低头吃面。

山坡上的破仓库阴冷神秘。侯仲武从小路走来,他躲在一棵树后,放缓了脚步朝屋里看去。从窗口上可以隐约看到周圆忙碌的身影。

周大姑赶忙上楼,从竹管里面拿出纸条展开看:甄的男女事已露。

“你们也是,明知道凉地不能睡人,就那么扔了我一宿?啊?”刘前进不满地瞪着两人,很是有理的样子。

周大姑从院里出来。阿宽推着一辆自行车迎上,嘴里嘟嘟囔囔:“……发个报不行吗,非跑一趟?”

王友明说:“你在凉地上睡一宿,不痛才怪了。”

“不行。一是人家唐司令那回亲自上门造访,没见着咱;二是这姓甄的出了事,得核计核计。”

刘前进说:“不可能,没动我……这腰怎么……哎哟,”刘前进扭着腰,“一动这么痛……”

周大姑坐到车后座。车子拐上大道,向镇外跑去。

王友明说:“场长,人家侯监区长可是一指头没动你。”

“出了镇就快点蹬。前边寨子把马给我预备好了吗?”

“啊,我犯浑了?你……你打没打我啊,是不是打我腰了,我这腰现在还痛呢……”

“都预备好了,还是那两匹快马……”

侯仲武一笑:“当然是你!”

吉普车开到新锦屏附近山路的时候,周圆对冯小麦说:“小麦,在路边停一停。”

刘前进指着自己的鼻子,疑惑地说:“……我?”

冯小麦问:“干什么?”

侯仲武不语,逼视着刘前进。

“在这停,你说能干什么?喝那么多茶水……”

刘前进站下:“谁?”

冯小麦停下车。周圆背着包下车。

王友明要说,侯仲武拦住,摸着脸,看着刘前进:“不错,是让人打的!”

冯小麦从倒车镜里看着周圆拐到山后,冯小麦犹豫了一下,也下车。

“啊,有这事?”刘前进看到侯仲武脸上一块伤,“老侯,你这脸怎么了?是不是昨晚喝多了,跟谁干起来了?”

冯小麦跑到山后一块石头后面躲起来,却不见了周圆。

王友明说:“我看一斤也有了。你还说哪呢,昨晚我跟监区长送你回去,怎么把你往床上抬你也不干!”

不远处,是片树林。

侯仲武说:“65度老白干,你喝了……至少七八两有了。”

冯小麦向小树林摸去。

刘前进说:“老侯,昨天你拿的那酒多少度啊?我喝了不少吧,怎么今早醒过来我睡在地上了……”

冯小麦提枪四下查看,前面草丛一动,冯小麦躲在一棵矮树后,跑出的却是一只野兔。

刘前进在第十六监区转了一圈,侯仲武、王友明跟着他。

树林后,是一座小山。冯小麦想了想,不好再往前走了。

“酒哇!好啦,我得去看看侯仲武了,昨晚他挨了我一拳头……”

在那座小山的一块石头后面,周圆将盒子放到隐蔽处,揪了些野草掩盖住盒子,又做了一个记号。

“什么?”

冯小麦提枪来到山下,远处传来喊声:“小麦!冯小麦!”

刘前进说:“失态……失态——这真是个好词儿啊,你可能还不知道,昨晚上,我比你还失态了,这得感谢一样好东西。”

冯小麦听到喊声,回身返回树林。

关晓渝马上说:“不!你放心吧场长,以后……我不会再失态了!”

冯小麦从树林里跑出,拐过小山坡,见周圆正在车前四下张望。

刘前进看看她,说:“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晓渝,要不然……你还是离开新锦屏一段时间吧。”

周圆看到冯小麦,扬着手:“小麦!冯小麦!”

第二天,关晓渝来到刘前进的办公室:“场长,昨天晚上我不该那样……”

冯小麦跑来,看到周圆身上的包没有了。

关晓渝摸过枕头旁边的小镜子,狠狠地摔了出去……

周圆说:“你去哪了,我等了半天。”

侯仲武叹了口气,跟着王友明走去。

“我也解了个手。”

王友明过来拉侯仲武:“监区长,回去吧,这么晚了。关主任喝了那么多酒,别打扰她了。”

冯小麦上车,见周圆喘得厉害。她的身旁,放着那个背包,里面还是鼓鼓的。

门里没有动静。

回到新锦屏旧仓库,周圆疲惫地进屋,将背包放在桌上。而后就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桌上的背包,里面是些野草和碎石块。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侯仲武在门外喊:“晓渝,你睡了吗?晓渝”

周大姑和阿宽的两匹快马马不停蹄地奔到倒木沟,简单地寒暄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到甄世成。

关晓渝的脸上泪痕未干,和衣躺在床上。

宁嘉禾一手把玩着那支蜡封竹管,眼睛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纸条,沉吟着说:“这个甄世成……”

听脚步声远去,趴在地上的刘前进起来,他抓过桌上的水杯大口喝起来。

唐静茵看了他一眼:“办他还难吗?该怎么办,到时候周站长那边办就是了……”

侯仲武走进夜色里,王友明琢磨了下,还是跟了上去。

坐在一旁的周大姑点点头:“那个姓甄的露出来的,现在不过是‘男女事’……等我访查访查,看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不用。”

唐静茵抽着烟:“阿慧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以她的身手,大庭广众之下,暗杀毫无设防的刘前进,不应该出问题呀!”

“我跟你去吧。”

周大姑说:“唐司令,暗杀未遂,不能怪阿慧。省委礼堂保卫森严,也实在是难以下手……”

侯仲武说:“你先回去吧,我看晓渝去。”

“不过,阿慧那天的失手,是因为有个人妨碍了她的行动。”

王友明说:“今晚喝得确实太多了,你拿的那老白干也太冲了!”

周大姑问:“谁?”

侯仲武摸着半边脸:“真是个酒疯子!这如果传出去……他还像个领导干部嘛!”

唐静茵看着周大姑:“你的侄女!”

两人出去,带上门。

周大姑说:“那天我也在场,确实是不太得手,这事……应该跟周圆没有多少关系……”

侯仲武恼火地:“这个刘前进,酒德太差!就让他睡地上吧,醒醒酒!”

唐静茵摆了下手,咄咄逼人地:“行了,不要说了。看在你对党国一向忠诚的份儿上,我这次就不追究你们姑侄的罪过了,换了别人……哼!不过,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后果你应该知道。”

王友明、侯仲武扶着刘前进坐在椅子上,刘前进坐不稳,滑到地上,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两人将刘前进往床上抬,刘前进却死活不让动,嘴里含糊着:“……老侯,你走,你们都走,别踩我的床……”

周大姑站起来,沉着地说:“谢谢唐司令开恩,我会好好管教我侄女,我还要以唐司令为榜样,严格治军……噢,对不起我忘了,我已经无军可治、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站站长了……不过论起你我在国军里的阶级,好像都授的是上校军衔吧?当此国难当头之时,大家该精诚团结、同舟共济才是,唐司令不要动辄对什么人都火气冲天!”最后这一句,也是“火气冲天”。

几个人连拖带抱地把刘前进送回宿舍。

唐静茵又要发火,宁嘉禾递过一个眼神。

刘前进一下摔了酒杯,起身一把抓住侯仲武,朝侯仲武脸上就是一拳。

宁嘉禾打着圆场:“周站长,你的辛苦,我已多次向台湾报告过。周站长是党国不可多得的谍战俊才,往后我们要得到新锦屏更多的情报和消息,还需要周站长鼎力配合呀!把阿慧派到你那里,没有收到什么大的成效,你对她也要多一个心眼,别让她假戏真做,让甄世成给赤化了。”

刘前进脸一拉:“谁见笑?谁见笑?啊……谁?”

周大姑说:“阿慧干的那些事儿,共产党饶不了她,总指挥放心,她是不会反水的……至于我那侄女,她的心思……绳头儿在我手上把着,我会好好牵住她!”

侯仲武说:“刘场长,你冷静点!我和晓渝就快结婚了,我是最了解她的人,她今天确实喝多了,有点失态,让大家见笑了……”

宁嘉禾想起什么:“给‘鹤顶红’的东西……”

刘前进摆着手:“不多,我……没……没喝多!”

“转去了。”周大姑说。

严爱华说:“刘场长,你喝多了……”

唐静茵加了一句:“那可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新玩意儿啊,‘鹤顶红’收到后,会派上大用场了!”

众人一惊,刘前进醉眼朦胧地:“晓渝……那……能叫失态吗?她是为……为文捷掉的泪,她和文捷……那是姐妹……情,战友……情。你……你知……知不知道……啊?你……你懂……不懂……”

周大姑说:“总指挥,唐司令,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了。”

已经满脸涨红的刘前进一仰脖又喝下一杯,将酒杯往桌上一墩,指着侯仲武:“侯仲文!你……你放屁!”

宁嘉禾说:“我叫人送送你。”

侯仲武端起酒杯:“来,我替晓渝敬大家一杯,她刚才有点失态了。”

“不用。”周大姑往外走。

刘前进招手让冯小麦过来:“去看看关主任……”

宁嘉禾送到屋外,一回头,见唐静茵正盯着自己。

侯仲武也要去追,刘前进拦下他:“老侯!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她心里……放不下文捷。”

唐静茵淡然地说:“你对周她……可是照顾有加呀……”

周圆要去追,被严爱华悄悄拽住。

宁嘉禾平和地说:“静茵,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我们现在正处困境,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把他们的作用发挥到极致。这样才能更有效地打击共党。”

关晓渝推开侯仲武,哭着跑去。

唐静茵阴冷地一笑。

侯仲武过去抓住关晓渝胳膊:“晓渝,不要难过了,文捷同志不会白白牺牲的……”

冯小麦把周圆送回去,就来向刘前进汇报了两人去锦屏镇的情况,说到回来快到农场的时候,周圆要下车去“方便”一下时还挎着背包,刘前进警觉地问:“她是真去方便了?”

关晓渝操起酒瓶还要倒,被刘前进一把抢过去,厉声:“关晓渝!”

“这个……我没看见。不过,她回来的时候,那个包还在身上。反正这一路上,她都挺护着那个背包的。”

关晓渝一直扬着头,再放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个包里能装着什么?刘前进想了半天。

关晓渝一扬脖,将一盅酒倒进嘴里。

傍近黄昏了,新锦屏路上没有多少行人。侯仲武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投进路边的邮筒里。

众人看着关晓渝,关晓渝端起酒杯:“这杯酒,我是替……替文捷大姐喝的”

冯小麦悄悄跟着他,看着侯仲武朝山坡上走去。过了一段山路,侯仲武向后看看,下了山,进了一片小树林。

侯仲武又倒了一点酒。

这里,正是冯小麦之前来过的地方。他躲在石头后等了一会儿,也进了树林。

关晓渝看了眼刘前进,点点头。

侯仲武从一块石头后拿出盒子,走向一处崖壁。

刘前进说:“晓渝,你行吗?”

黄昏的树林里静悄悄的,冯小麦穿过树林,来到山下,又穿过石头砬子……

侯仲武倒了一点,关晓渝抓住酒瓶,“倒,再倒……”

暮色罩住山野,已不见了侯仲武身影……

关晓渝抬起头,盯着侯仲武。

冯小麦急出一身大汗。

侯仲武温温款款地劝着:“晓渝,你喝了不少了,不能再喝了!”

刘前进听冯小麦说把人跟丢了,很觉意外:“那片树林子外面就剩石头砬子了,应该能看到呀,他还能是土行孙,钻到地里去?他奶奶的!”

侯仲武给大家倒酒,倒到关晓渝处,只点了一下。关晓渝一把握住酒瓶:“倒啊!”

侯仲武回到他的住处,天已经黑透了。他插上门闩,从书包里掏出个盒子,打开。

周圆看了眼刘前进:“我知道。”

是一支钢笔和一个带天线的耳机。

侯仲武说:“那就少来点,刘场长怕你喝了对身体不好。”

侯仲武把钢笔和耳机拿出来,放到桌上,又发现盒底还有一张照片,拿出一看,照片上是两个拿着刀枪的人挟持着一个半老的女人。是周圆的母亲。

周圆说:“少给点嘛,人家高兴喝。”

侯仲武放下照片,拿起耳机戴到头上,又拿起钢笔,拧开笔帽,向钢笔吹了几口气。

刘前进拽了把周圆:“拉倒吧你,你当这是甜水儿哪……”

耳机里立即传来了吹气声。

周圆拿起杯子墩在侯仲武跟前:“喝就喝!我豁出去了!”

侯仲武的脸上浮现出阴冷的笑容,他慢慢地拧上笔帽,两眼直视着手里的钢笔。

侯仲武夸张地说:“哟!刘场长,有人给你保驾护航了……来,来,小周,你替刘场长多喝点吧。”

这支钢笔又通过老李头的手,转回到了周圆手上。这天周圆去农场医院拿药,出来时老李头喊住了她。提着垃圾袋的老李头讨好地说:“周干事,你的东西掉了。”

周圆起来:“场长,你少喝点吧,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圆看着老李头递过来的钢笔,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这……不是我的……”

食堂里,侯仲武在给众人倒酒。关晓渝看着侯仲武,脸上有些异样,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刘前进,刘前进吆喝着:“老侯,都满上,满上。”

周圆转身要走,老李头说:“拿着吧,这就是你的。”

见关晓渝走进食堂了,甄世成翻开小册子看,是一本《“三反”运动事例汇编》。他把小册子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又一脚把它踢到一旁。气呼呼走了不远,又站下,回身拣起小册子。

周圆再看老李头时,对方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内容,周圆抓过钢笔,转身跑了。

关晓渝将一本小册子塞给甄世成:“这个给你!”

回到旧仓库,周圆回手关紧门,划上门扣。这一路上,她的心都在狂跳,难道这个不起眼的老李头就是“鹤顶红”?周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老李头是建起农场后招来的院工,如果他是“鹤顶红”,那西迁路上自己接到的指令就没法解释了。周圆隐隐感到,老李头的突然出面,很有可能是“鹤顶红”遇到了什么麻烦,才绕了这么个大弯子。

甄世成停下,回头看着关晓渝跑过来:“怎么,又要跟我谈话?”

周圆在灯下看着钢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拧开笔帽,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也没有发现异常,倒是觉出这支笔不错。她把笔帽在桌子上磕了几下,里面果然掉出一个折叠的小纸条。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尽快送给刘前进!

甄世成匆匆出去,关晓渝在后面喊:“甄世成!”

再拿起笔,周圆的手有点抖了,她在心里说:“这种恶事,我不能再做了,不能再做了……”放下钢笔,她下意识地把手凑近灯:“我这手上……已经沾了太多好人的鲜血,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盯着灯下的钢笔,抱着头,闭上眼,“我该怎么办啊,上帝……”

“我有点发烧,你们喝吧。”甄世成走开,关晓渝想了想,跟出去。

后来,事过境迁好多年的后来,每当周圆想起她在新锦屏的那段岁月,就会想到当年她时常挂在嘴上的这句“我该怎么办啊,上帝!”说这话时,她心目中的“上帝”,其实已经具象在农场场长刘前进的身上了。

侯仲武拿着两瓶酒进来:“都在呐……看我整什么来了……哎,甄科长,你怎么走了?”

其实,冯小麦带着周圆从锦屏镇回来的那个静谧却并不安宁的夜晚,刘前进一直在他的办公室里苦思冥想地破解周圆那个背包的秘密。大有文章是肯定的,看来,他得明张直露地敲打敲打这个周圆了。

甄世成说:“不用了。”

夜深了,万籁俱寂中突然有人敲门。刘前进怎么都不会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甄世成。

关晓渝起身:“我送你回去吧……”

“这么晚了,有事啊?”刘前进让进甄世成。

“没事儿,我有药……”

甄世成嗫嚅着:“想跟您谈点私事。”刘前进注意到了他这句话里的“您”字。

刘前进说:“发烧赶快找大夫去。”

“私事?……啥私事?”

甄世成咳了两声,说:“着凉了,嗓子疼,唱不了了……”说着站起来,“场长,我有点发烧,先回去了。”

甄世成坐下,看了眼刘前进,掏出烟点上,半晌不吭声。

刘前进像是突然发现了甄世成的存在:“哎,世成,你啥时候回来的?不是上锦屏镇了吗?刚刚我还打听你回来了没有,今天高兴,我还想听你唱两嗓子呢……”

刘前进一把将甄世成手里的烟抢去:“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磨磨叽叽,给个老娘们都不换!”

刘前进说:“拉倒吧,我现在才发现,这卖嘴皮子的活,也不轻快。”

甄世成看着刘前进,终于下了狠心似的开口了。

严爱华笑了:“刘场长是天生有才……”

“场长,我犯罪了!我中了敌人的美人计,被他们拉下了水,而且我把咱们这张监区地形图拍了下来,给了敌人!我色胆包天!我他妈昏了头!我罪该万死、我死有余辜!要杀要剐您一句话……”

周圆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刘场长演讲不拿稿,连麦克风都不用,现场问答,妙语连珠。他说到情真处,让许多人流下眼泪……我就不该替刘场长写什么演讲稿,害得我白忙乎了大半宿!”

仿佛是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了,甄世成越说越快,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说完,他猛地站起,一撩衣服,掏出一副手铐,咔嚓、咔嚓两声脆响,他把自己的双手铐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刘前进脚前。

关晓渝说:“咱们英模报告团的演讲反响很大,好几个单位都想请刘场长去做报告。”

面对眼前这突然、急速发生的一切,刘前进真是愣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跪在眼前已是满头大汗的甄世成,知道他不是在闹着玩。

后来,在新锦屏场部小食堂里,摆了一桌简单的酒席。桌边坐着刘前进、关晓渝、甄世成、严爱华、周圆、王友明等人。甄世成坐在关晓渝对面,一直冷着脸。

甄世成的眼泪下来了:“场长,你别折磨我了,你说怎么处置我吧!其实……也许……你早就什么都知道了……”这回,他把“你”这个字又改回来了。

侯仲武他是自始至终全神贯注地介入其中……但是这样的一个终局,令他懊丧不已,气恼到了极致!

刘前进拉起甄世成:“坐起来说吧。”

只有一个人,侯仲武。

在甄世成鼻涕眼泪的述说中,刘前进一直不做反应。直到听完,他还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甄世成更是慌了:“场长,我怎么办呢……”

大礼堂一角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在热热闹闹的喝彩和掌声中悄然开始,又悄然结束,只有短短的一两分钟。几乎没有谁感觉到和注意到这个过程。

刘前进拿过毛由扔给甄世成:“先把你那猫尿擦一擦!”

周大姑走到周圆身旁,咬着牙低声说了句:“你活腻啦!”

甄世成抓起毛巾胡乱地抹着眼泪。

周圆转头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刘前进。再回头看阿慧时,却见她已经起身朝外挤去了。

尽管甄世成跟阿慧的事刘前进早就听冯小麦说过,甄世成叙述中多少打了点折扣,他倒也能接受。让他最恼火的是甄世成不光犯了“花事”,居然还当上了特务。依自己的心思,当时真想掏出枪给他一枪把子,然后送到大牢里等着处理。可一想到甄世成拍的那张监区地形图不过是废纸一张,他才多少平息了点火气。这小子能迷途知返,还算是有救。安抚下自己的怒气,静默了一阵子之后,刘前进才说:“那你说,你既然犯了这么重的罪,为什么还来告诉我?跟他们跑了不就得了?那边不是有那么个勾人魂的女人吗?”

阿慧从包里抽出手,恼火地盯着周圆。这时,刘前进已在掌声中走下主席台。

甄世成不哭了,身子却还没缓过劲来,不时地要抽一下:“我反复掂量了好几天,我想,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败了,这么几个散兵游勇,国民党也蹦跶不了几天,我跟他们跑就是敌我矛盾了,一定是死罪!”

阿慧望着台上的刘前进,右手插进提包里,手枪抽出了一大截。突然闪光灯一亮,阿慧下意识地一惊,她慌张的神情被定了格。

“那就是说,如果现在国民党依然强大你就跟他们跑了,是吗?”

掌声中,刘前进起身敬礼。

甄世成尴尬地看了一眼刘前进:“但是我要是向您向组织交代了罪行,或者戴罪立功什么的,可能就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大不了我坐几年牢!”

周圆紧张起来,过来碰了下周大姑,周大姑将周圆挡到一旁,示意她躲开。周圆还是从周大姑旁边过去,眼睛一直盯着阿慧。周圆甩开周大姑,往阿宽跟前凑去。

刘前进站起来,在甄世成身边走了半圈:“甄世成呀,甄世成!你可真坦白!也可以说真实在!我从来还没遇到过或是听说过,像你这么和盘托出自己真实想法的罪人!你让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从这一点上来看,你又真是聪明!”

周大姑警觉地左右张望。

“聪明个屁!我昏了头!我是个大傻瓜!”

周大姑挡住战士的目光。阿慧把手伸进提包里,摸索着。

“一个犯了死罪的人,又自己把自己救回来,这人不聪明?太聪明了!这是大聪明啊!”

大礼堂侧厅,几名穿便衣的战士在走动着。冯小麦不经意地看了眼阿慧,阿慧赶快低头。

甄世成长出了一口气:“听场长这么一说我还有救。”

阿慧沉着地鼓掌。周圆注意着阿慧。

“那就看你自己了!”

听众们赞同地鼓掌喝彩。

“刘场长您下命令吧,我该怎么办?”

“看这么行不行,我就不自个瞎白话哩,同志们有什么要问的,你们就问,我来答,看这样中不中?”

“你先回到他们那儿。”

听众席又传出笑声。

“刘场长是想将计就计?”

台上,刘前进说:“在我头里那几位英雄讲得挺精彩,轮到我这个压轴儿的报告团团长来讲呢,还难为咧。照着稿子讲吧,嘴笨的像我们山东人穿的棉裤腰似的;不照着稿子讲吧,叫记者手里的照相机‘唿啦’一闪,肚子里的词儿全闪乎没哩。我现在是下又下不去台,讲还讲不出来,难为死我哩……”

“哎呀!甄世成!真没看出来你还懂得兵法!”

周圆看到阿慧,阿慧也发现她,两人在这一瞬都怔愣了一下。

“这点事我都翻来覆去想好几天了!”

坐在前排的周圆和各报记者都不失时机的抢拍,阿慧混迹其中。不远处,周大姑在观察情况。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你先回去,装作没事似的,我们先研究一下你的问题。”

听众鼓起掌来。

甄世成点点头,抹了把汗转身就走,没到门口,他站住了,转回身说:“刘场长,我还有句话要说!”

刘前进看到台下的周圆,迟疑着把讲稿揣进兜里:“活了三十来年咧,头一回照着一张纸儿来说话,怪别扭的。我不照它念了,肚子里有什么就往外掏什么,大家说行不行啊?”

“怎么你这么坦白,竟然还没说完?”

台下又爆出一阵笑声。

“我……我……我真爱上了阿、阿慧……就是那个女特务……她也爱上了我……”

刘前进念着稿子自觉不舒服:“这个……我念得别扭是吧?”

“你爱上她,可能。但她真的也爱上了你?那可是经过色情训练的女特务!”

刘前进继续念:“我叫刘前进,是修筑新锦屏有史以来第一条公路的现场总指挥……”

“我觉得,她的感情有了变化,最重要的是她……她怀了我的孩子……”

台下听众哄笑。刘前进从兜里掏出演讲稿,照本宣科:“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你们好!”听众热烈鼓掌。

“噢!……这可复杂了!”刘前进摸着脑袋,“你这个叫‘直觉’,没准是真的。”

“现在,我开讲啦。我是个山东人,是吃地瓜梗子长大的。地瓜就是你们说的红苕吧?山东叫地瓜。这吃地瓜梗拉嗓子,把嗓子拉粗咧,声大传得远,你们都能听得到。就是不好听,像破锣似的。”

“请你相信我,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她策反过来。”

听众中有两个人的眼神很特别:阿慧和周大姑。

“她手上可有我们战友的鲜血!”

听众们笑起来。

“我让她立大功!我就不信阿慧如果立了大功我们还定她死罪!最多让她坐几年牢吧?”

刘前进指着麦克风粗门大嗓地:“我用不着那个玩意儿。我也不说广播电台里京腔京调的啥普通话了。我就说我们老家山东的普通话,你们能够听得懂,肯定。我转转文吧,怎么说呢,你们听着会觉得——亲切。是不是啊同志们?”

“坐几年牢?那你怎么办?”

冯小麦站在台口边上,警觉地望着台下。

“我陪她坐牢,或者我在外面等她!”甄世成说到这儿眼泪流了下来,但目光似乎很坚定。

当刘前进想再试声时,听众们未闻其声,先把耳朵捂上了。

刘前进被感染了,他拿起水杯掩饰自己:“行了,你先回去吧。”

大礼堂四周的高音喇叭发出了刺耳的噪音,听众们下意识地捂上了耳朵。

“谢谢场长,谢谢场长……”甄世成躬了几躬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回身来抬了抬戴手铐的双手,尴尬地叫道:“场长……”

刘前进冲着话筒大声地:“喂!”

“你小子是聪明!你是大聪明!”刘前进为甄世成打开手铐。

刘前进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英武地走上讲台。

这个夜晚,刘前进肯定是不能安安稳稳睡觉了。这个可恶的甄世成,居然成了敌人手上的一个棋子,一件杀人武器。他本来是重罪当诛的!可是……这小子要“回头”了!怎么办好呢?他得好好想想了。还有那个周圆,她的问题也得尽早解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