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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甄世成向周大姑交出打火机的第二天,就回到了新锦屏,那个阿慧,他现在真是又爱又恨,明知道是她把自己拉下了水,却偏偏还对她喜欢得不行。

阿慧过去轻抚着甄世成的后背:“行啦,别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我也不愿你这样。有我在,以后我妈不会再逼你了,啊……”

甄世成逼着自己尽早尽快离开锦屏镇,心里想的是就此跟阿慧一刀两断,毕竟还是自己的命要紧哪。

甄世成一下蒙了,回头伏在被子上哭起来,手捶着被子。

刚回到农场,关晓渝就来找他谈话了。甄世成觉得自己这一阵算是走了霉运。关晓渝和侯监区长要结婚的事在农场早传开了,他听了之后很觉得窝火,这也是前一段时间他更愿意待在锦屏镇的一个原因。本来想着跟阿慧搭上了算是遇到了件好事,没想到自己却一脚踩进了陷阱里。看到关晓渝站在面前,甄世成心里的怨恨便不由生出,如果不是因为她,自己或许还不会走到眼前的地步。

阿慧一愣,甩手给了甄世成一记耳光:“我的第一次都给你了,我还害你?啊?你还这么说!你真是个正人君子,谁害得了你?”

“有事啊?”甄世成淡淡地看了关晓渝一眼,又低头打起他的算盘来。他突然觉得手脚发凉,不知所措了。下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已经成了一种无奈的掩饰。

甄世成突然大声:“什么咱俩?是你把我害了!”

关晓渝站在桌前,半天没说话,只盯着甄世成看。

阿慧转过身:“世成,你冷静点!你要这样,就把咱俩都害了。”

甄世成的心里打起了鼓,他知道能让关晓渝主动来找他的事,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现在人家已经成了农场的副场长,更是要以领导的身份来跟自己谈话了。那就谈吧,毕竟她还没拿着枪来跟自己谈。该来的,现在就要来了。能是什么结果,他也不愿多想了,顺其自然吧。

甄世成坐起来:“急什么?我脑袋都快保不住了能不急吗?啊?能不急吗?”

甄世成放下手上的活计:“有事你就说吧,老这么站着干什么。”

阿慧不高兴了:“世成,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咱俩走到现在这一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根本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你急什么?”

关晓渝大约也看出了什么,轻声说:“咱们出去走走吧世成,这屋子里太闷了。”

甄世成急了:“什么做点事,你们想得轻巧!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是逼着我往火坑里跳!”

也许是刚才关晓渝的一声“世成”和是外面清凉的空气使然,甄世成和关晓渝走在通往场部外的一条山路上的时候,确实觉得身心松快下来,甄世成这时多多少少地又回到了他一贯的伶牙俐齿。只是,他尽量轻松愉快的样子里,还是显出些造作和不自然。

“她不过就是觉得你欺负了我,让你帮着做点事……”阿慧说着,把甄世成抱得更紧了。

甄世成掩饰地咳嗽了一声:“主动来找我谈话,你这可是第一次啊。”

甄世成绷着脸:“你和你阿妈说,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我不会再干啦。”

“要是没事,我可不希望找你谈什么话。”

阿慧看着一副苦脸的甄世成,小心地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说得这么绝情?谈什么?直说吧。”

可是云散雨歇之后,甄世成还是心事重重。

“我也不绕弯子了,你和大车店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关晓渝单刀直入。

阿慧撩弄着甄世成,两人倒在床上……旧梦重演,小无常揭下鬼脸,现出如花容颜。

甄世成并不觉得惊讶:“是冯小麦说的吧?他根本不了解情况。”

甄世成叹了口气。

“甄世成,我是代表刘场长来跟你谈话的。你要这样,我就不谈了。”

阿慧关上房门,走到甄世成身边,把他搂在怀里:“还愣着干什么?金元宝是你的了,我这个人也是你的了……”

“其实也没什么。谈就谈吧,挺正常的,军民鱼水情嘛。”

周大姑向阿慧递了一个眼色,拿着打火机走出门去。

关晓渝盯着甄世成:“鱼水情?甄世成,我说话是有根据的!大车店这湾水,你再这么趟下去……弄不好会要了你的命!”

甄世成看了看金元宝,又看了看周大姑和阿慧,将盒子盖好,推开。

甄世成顿时无语。

周大姑说:“这是给你的奖赏。”

关晓渝说:“现在的斗争形势很复杂,有些事你可能知道,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你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甚至犯了罪,组织上希望你能悬崖勒马,别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滑进罪恶的深渊,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甄世成吃惊地看着。

甄世成站住,关晓渝也站下盯着他。

周大姑慢慢翻开漆盒的盖子,一只金光灼目的小元宝静静地卧在里面。

“关晓渝,你吓唬我?”

阿慧小心地擎着一个精巧的漆盒,笑盈盈地走到甄世成面前。

“因为我们是老同学,我和你说话才直来直去。我不希望在这么好的阳光下,在这条小路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世成,我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也许有句老话你现在还用得上——”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慧,拿上来!”

“什么话?”甄世成盯住关晓渝。

“只此一次,以后我再不干了。”

关晓渝一字一板:“回头是岸!”

“干得好!”周大姑高兴了。

再回到屋里坐到桌子前的时候,甄世成看到桌子上那些个大小账本、报表、纸笔全都在动,动得他眼花缭乱。一把大算盘静静地躺在桌子中间。满盘大算珠油光锃亮,泛出一股如蒸的紫气……

甄世成点了点头。

甄世成叼着一根烟,怔怔地看着算盘。

周大姑举了举打火机:“东西在里面吗?”

桌子一角有一只烟灰缸,缸里已经盛满烟蒂。

甄世成把打火机交给了周大姑,转身想走,阿慧把他拉回来。

小小办公室里烟雾弥漫。

一走进大车店,甄世成就被阿慧拽进了她那间小屋里,后面跟着周大姑。

甄世成又拿出根烟,叼在嘴上,手颤抖着擦了根火柴,没点着,又拿了一根,颤抖着擦着,点上烟……在氤氲烟气中,他看见他在刘前进办公室拍下来的那张图被放得更大,赫然张挂在大车店周大姑的一间大房子里……

甄世成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那个拍了照的打火机揣在上衣口袋里,压得他胸闷气短心口疼,夜里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旦睡了就十有八九会做噩梦。而且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周大姑成了满脸恶笑的女闫罗,她身边的小无常龇牙咧嘴地向他走来,他正想躲开,小无常忽地揭下鬼脸,现出了阿慧如花的笑脸……思来想去,甄世成明白了,他是前程险恶而又后退无路了。他只能去大车店拿着打火机交差,以后远离他们就是了。

甄世成睁大眼睛,手,下意识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关晓渝说的那句“回头是岸”又回响在耳边。可是,他甄世成现在还可能“回头”吗?他怎么“回头”啊!

关晓渝笑得很灿烂。侯仲武盯着这张照片,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女人,原来的的确确是真爱过自己的。可现在,她的爱……还是真的吗?

那张新锦屏劳改农场监区分布地形图,没在周大姑的房间张挂起来,倒是张挂在了倒木沟的山洞里。阿慧把这张图带回来交给宁嘉禾和唐静茵,让两个人很是满意。

桌子上,有一张侯仲武和关晓渝的合影照片。他拿过照片,躺在床上看着。

唐静茵兴奋地说:“这张图不但有监区分布,还有共军的驻守标志,太好了!有了它,新锦屏了如指掌,我们的行动就能确保成功!”

回到宿舍,侯仲武解下腰带和手枪,丢到桌上。看到窗户上新换的插销,他更觉得心烦。

宁嘉禾实实在在对阿慧说了句:“你辛苦啦!”

关晓渝走后,他突然心烦意乱起来,什么也干不下去,什么也不想干了,把办公桌上的东西胡乱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

阿慧淡然地一笑。这个在唐静茵身边长大的阿慧,心里浮泛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像是清愁,又类乎是淡淡的思念和惦记……

侯仲武点头,盯着关晓渝。

农场办公室里,刘前进、关晓渝、严爱华、侯仲武、王友明、周圆正在开会。

“暗道口?……”

周圆一直在翻看报纸。

关晓渝盯着侯仲武。侯仲武说:“我发现了一个暗道口,就在我宿舍里。下次你来,咱俩下去看看。”

报纸上有一张她拍的照片:“公路通车典礼”的大彩门及彩门附近欢乐的人群。桌上摆满的几份报刊上都登着雷新公路通车典礼的照片和文章。

侯仲武点点头:“我想告诉你件事。”

王友明说:“这公路一开通,咱们新锦屏的山门就打开了!”

关晓渝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上午我来送材料,直接去了你宿舍。见你宿舍的窗户开着,就跳进去了,想看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要洗……”

刘前进说:“省委通知我们组织一个英模报告团,推了半天也推不掉,为这事,程部长还臭骂了我一通。说我不知好歹。这事……”

“我还想问你呢……”

侯仲武插了一嘴:“程部长骂得对,往脸上贴金的事,哪有往外推的。”

关晓渝拿过小圆镜,自语:“怎么会掉在你那儿……”

严爱华说:“对呀刘场长,你应该去。”

侯仲武直视着关晓渝:“我在宿舍拣到的。”

周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谦虚使人进步啊!这种事刘场长要是能拒绝……我看也是一种高姿态!”

“怎么在你这儿?”

众人反应各异,都不言声地看向刘前进。

侯仲武犹豫了下,从口袋里掏出小圆镜:“在我这儿。”

周圆放下报纸,抬起头,也看着刘前进。

“我的小镜子……”

周圆在心里悄悄地说:“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大傻瓜,那种场合太不安全了!”

“找什么?”侯仲武问。

关晓渝把手上的铅笔调了一个头,伸到周圆下巴底下轻轻戳了一下,又往桌上敲敲:“喂,大文人,你什么意思嘛,你不能用……用大家一下都能听明白的话说呀?”

关晓渝伸手在口袋里摸着。

周圆笑了:“我说的还不明白啊……”

侯仲武给关晓渝擦拭着泪水:“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刘前进站起来:“我是听明白了,小周我谢谢你……”

侯仲武走过去抱住关晓渝:“文捷同志……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晓渝,坚强点!咱们一定要把文捷同志没有完成的使命担负起来!”

周圆看着刘前进,满足地抿嘴一笑。

“我刚刚才知道……文大姐……被特务暗杀了……”关晓渝强忍着,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刘前进说:“刚才我给大家说程部长骂我不知好歹……其实呢,说实在话,我心里是美滋滋地在骄傲,在自满,还挺享受的……”

侯仲武一下站起来:“牺牲了?怎么牺牲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家笑起来。

关晓渝顿了顿:“文大姐牺牲了……”

刘前进又说:“周圆同志可是一下就看明白我了,还指出来了,只不过她并不是直截了当,而是转了个弯儿,她是在批评我呀……”

侯仲武佯装疑惑:“那文捷怎么安排的?”

周圆忙说:“我不是——”

关晓渝神情黯然地说:“今天上级任命我做劳改农场的副场长,接替文大姐的工作……”

刘前进说:“啥不是啊?你说的对!不过,我不想去,那是因为……在那么些人的场合下讲话,我不知该咋说……”

侯仲武看着关晓渝,他想不出关晓渝会怎么跟他谈,要跟他谈什么。

周圆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前进。

“本来没想来,后来想想,还是该来和你说说……”

刘前进笑笑:“我这人最打憷讲话,一说就跑到南朝北国去了,还不把人家都给说睡着了?小周,当着同志们的面,我得求你……”

看到关晓渝推门进来,侯仲武稍感意外地说:“怎么这时候来了?”

周圆瞪大眼睛:“求我……”

关晓渝走进第十六监区办公室的时候,侯仲武坐在办公桌前抽烟。他这些日子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了。

刘前进说:“求你帮我写个发言稿。”

“我知道怎么做。放心吧,场长。”

会后,大家散去,刘前进一个人在办公室整理着什么。

“侯仲武那边的事,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可以对他采取行动。”

周圆进来。

关晓渝点头,起身要走。

刘前进看着周圆:“哎,怎么又回来啦?”

“还应该尽快开个干部碰头会,范围不要太大,通通气、打个招呼,也表明一下我们场部党委对他这事的态度……”

“这话说的,走了就不能回来啦?”

“我马上找他谈。”

“能,你能,说吧,有什么事?”

刘前进点点头:“也好,你先跟他谈谈。老班长也跟我说过,觉得甄世成这人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态度都还不错,但又说他‘是个问题人’……让老班长说对了,他就是有问题。他的问题也许还不止是乱搞男女关系。你跟他的谈话要抓紧,别让他越滑越远了。”

“又开始这么严肃了,你这脸这么一绷,我有什么话也吓回去了!”

关晓渝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先批评教育一下吧。这个人……依我对他的了解和这一阶段的接触来看,他并不是个很复杂的人。要不,我先摸摸情况再说吧。”

刘前进赶紧一松脸,调整着肌肉:“是吗?这样行了吗?”

冯小麦出去后,刘前进把那包煎饼丢到一边,愤愤地说:“这个甄世成,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鸟,乱搞男女关系,败坏部队声誉……得给他纪律处分,不能再叫他当后勤科长了!”

周圆笑了:“这还差不多!”

“小麦,甄世成那边,你再留心观察着点。”刘前进说。

“什么事呀?周干事?——小周同志……小周……我怎么老不知道叫你什么合适,怎么老不顺嘴呢?”

冯小麦向刘前进和关晓渝汇报了在大车店他看到和听到的甄世成的一些情况。

“人的名字呀,不在于叫什么,关键是怎么叫,对方是谁?什么场合?你是严肃的、生硬的,还是亲切的……温柔的……”

甄世成走出没多久,刘前进和关晓渝就回来了。

“哈哈,学问还真不少!快点,喜欢我怎么叫你吧?”

冯小麦笑笑。

“小周——要温柔地叫,至少亲切一点的吧!”

甄世成掐灭烟:“那我走了,我没事……走了啊……替我说几句好话啊……”

“好!就这么定了!小周,有什么事吗?”

冯小麦看了他一眼:“刘场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还等他啊。”

“凑合吧,不给你提更高要求啦!哎!你不是叫我帮你写发言稿吗?”

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缕烟雾。

“哎谁呢?叫你帮忙我这场长就必须降格成——‘哎’啦?成何体统!”

甄世成走到地形图前,调整一下打火机的角度,“啪”的一声,打着了火机。

“看看,你那生硬劲又来了!——我走了——”

墙上贴着有驻防标志的新锦屏劳改农场监狱分布地形图。

“给我站住!”喊完这句,刘前进的语气又温柔下来,“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啊!”

甄世成笑了下,说:“一点破煎饼……”说着,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栽到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看了墙上一眼。

刘前进这次实际上是真有点不高兴了。多少给你个脸儿,你这小丫头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高兴,肯定是真的,可叫他发真火,他还实在是真发不起来——他事后分析过自己,他是不忍心、不舍得动不动就对她发火。分析的结果是,他已经真的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和谁都不一样的小丫头。

冯小麦说:“让我捎给他不就得了,你还专门跑一趟。你还说我会来事,我看甄科长比谁都会来事。”

周圆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你那发言稿怎么写呀?都写什么呀?”

甄世成把煎饼放在桌上:“也没什么事。刘场长爱吃这一口,我给他弄了点……”

“啊!写什么还要我教你?我要会写还找你写?”

冯小麦说:“我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你要有什么事,回头我跟他说吧。”

“那当然,领导让人家写发言稿,就得自己提思路!我要乱写一气,写成了我自己的想法,领导一看不是他想说的,那我不白写了?关键是耽误事呀?”

甄世成拿着一包煎饼进来:“刘场长不在?”

“哦……那倒是……这写什么呢?”

冯小麦在整理桌上的报纸。

“你就跟我说说,你原来怎么样,现在怎么样,未来怎么样……”

刘前进和关晓渝在十六监区后山上说话的时候,甄世成已经在场部门口转悠了半天。他确信刘前进不在办公室,便走了进去。

“原来呀……我从小没爹没娘,是个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那年老班长随着队伍到我们村征军粮,我跑前跑后跟了他五天。最后老班长跟首长说我没家,人又机灵,就让我进了部队。在部队上我炊事班、连长的勤务员什么都干过,……那年我跟连长说,我要上战场打仗!连长给我一脖溜子说,还没枪高呢,打仗?一边去!我说,连长你别小看人,你让我打一枪五十步外的那棵树,打不着,我再也不提上战场的事!连长不理我,我就一个劲儿磨他。连长烦了说,警卫员把你的枪给他打一枪!我拿过警卫员的枪照着五十步开外那棵树就是一枪。连长说,警卫员过去看看!警卫员跑过去就喊,连长,这小子还真打着了!连长眨巴着眼,不信,说,蒙上的吧?再给他一颗子弹!我拿过枪又打中了!连长说,再给他一颗!”

刘前进斟酌着:“说吧,让他彻底放心,这样,他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得更长些。其实,文捷和马大虎的事……我和你说过的,侯仲武他是早就有数了的。”

周圆急着插话:“又打中了?”

关晓渝沉吟:“那文大姐牺牲的事,跟不跟侯仲武说?”

“那还用说!连长说,小子!什么时候练的?跟谁练的?我说,连长,你先别急,看我下面还有节目呢!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警卫员那杆枪拆了,又一眨眼功夫装上了!连长这回可看傻眼了,连着说,当兵的料、当兵的料!我明天要不发你枪,我就埋没人才了!”

刘前进点了点头。

周圆一直敬佩且饶有兴味地听着刘前进的叙说。

“这是不是说,彭书记的事还在调查?”

“那你这一套到底跟谁学的?”

“现在还没有……很快会有的。”

“哪个队伍里没有个把神枪手哇!我没事就缠着他们教我打枪,看他们拆枪、擦枪、装枪!”

“那彭书记的事呢?有没有什么说法。”

“后来呢?连长第二天真发你枪了?”

刘前进想了想,说:“对了,刚才我跟程部长通了个电话,鉴于新锦屏目前的情况,上级任命你为农场的副场长,接替文捷的工作。公文过几天下来。程部长的意见,让你赶快进入角色开始工作。”

“当然了!……嫌我太矮,发了我一只小马枪!战场上,连长不让我离他左右,他让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他不在,就把我托付给老班长……我的枪法越打越棒。”

“你去太显眼了,这事……我总得面对他的,还是我自己去吧。”

刘前进一边炫耀着一边竖起大拇指。

“我和你一起去吧。”

周圆心里敬佩,但却撇着嘴。

“等一会儿,我再去看看。”

“咱不光枪法好,打起仗来还勇猛顽强。老班长老说,前进那小子,一听见枪炮声,眼珠子就瞪红了!小牛犊子似的往前冲!”

“事情已经出了,急也没用,得先想个办法套套他,再做打算。”刘前进琢磨着。

“老班长说,你也没少犯错误呢!”

关晓渝焦灼地看着刘前进:“……小圆镜如果真掉在他房间或是地道里,我和他的事就彻底暴露了。”

“嘿!你怎么老提人家走麦城的事呢!我这过五关斩六将刚说到兴头上——你这不打击我的积极性吗?”

关晓渝去十六监区,事前和刘前进打过招呼。刘前进在十六监区的后山坡等着她。看到神色不大对头的关晓渝急匆匆跑过来,刘前进就估计到可能出了什么事。

“公正地看待自己,你的报告才真实可信!”

他把小圆镜揣进口袋,脸上现出一种意味很复杂的笑。

“……噢,那倒是——下面该说什么啦?”

他俯身拾起小圆镜,顺手推开放在床底的箱子,露出了那个洞口。

“现在!你这个出生入死的战斗英雄现在怎么想。”

一道亮光一闪,侯仲武一愣,顺着亮光看到小圆镜。镜子背面镶嵌着他和关晓渝的合影。

“现在?现在嘛——英雄无用武之地呗!”刘前进有些黯然神伤,“你说,我这百步穿杨的枪法,总不能对着这些犯人使吧?……更不能对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洋学生使吧?每天我的手都痒痒的!——可程部长说了,解放了!千万个像我一样的战斗英雄都无用武之地了!难道还不活了?解放了,先是整顿社会治安,然后是祖国建设!所以,我很快就想通了。首先我就把到监狱工作当成另一场战役打了!你看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流血牺牲把这一万多犯人转移到这么远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新锦屏,程部长说这是创造了人类史上的奇迹!我听着,那叫高兴!这比打一场胜仗不差吧?”

侯仲武打开房门进来四下查看着。这次他看得很仔细。

刘前进在这样忘情地介绍他自己的时候,他可能并没意识到,对周圆这种女孩子来说,这样面对面的提问、倾听和倾诉,实际上是一种十分重要的思想交流,更是很重要、极为难得的情感的沟通。思想这东西,要进步要提高,日积月累固然重要,但某个节骨眼上的飞跃作用往往更大;而情感,这东西就更加奇怪啦,男女关系这种情感的提升啊变化啊,往往是一个瞬间的眼神儿,一次似不经意的谈话,两颗心那么一碰撞,就发生奇效了!

坏了,小圆镜不见了!

现在,刘前进和周圆在办公室里这次谈话,应该就是一个好例证。相信这两个人在今后无论过去多少年,经历多少事,他们都不会忘记在一个叫做新锦屏的小地方,在劳改农场一间很普通的办公室里的这次异乎寻常的谈话。

关晓渝终于走出洞口,用手摸了摸脸,又看看手,手上沾了不少黑灰。她下意识地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小圆镜。

周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前进,心思和情感都紧紧地跟随着刘前进的话飞扬起来,飞扬得很高很远……

她继续摸索前行,一群蝙蝠飞出洞口。

刘前进大概看出小丫头有点走神儿了,突然问:“你发什么愣啊你!听见我说‘比打一场胜仗都不差’吗?”

扑愣愣,一群蝙蝠飞起来,吓了她一跳。

周圆眨巴一下她的大眼睛,赶紧收回她的“神儿”,愣头愣脑地说了一句:“当然不差!那,你对未来怎么想?”

关晓渝顺着天然石阶朝前走去。

“未来……这未来还真不好说……哎!国际歌你会唱吧?”

地道内不远处有一束微弱的光柱,让黑暗的地道有了些光亮。

周圆点头:“会呀!”

侯仲武盯着插销看了会儿,一把抓起来转身就走。王友明笑了笑,又接着看他的报纸。

“跟你说吧,我们老家山东的戏呀,我爱听也爱唱。可我到了队伍上后,第一次听文化教员教我们这首歌时,把我给震住了。”刘前进小声唱了起来,一边唱还一边做着解释,“‘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啥叫饥寒交迫?你懂吗?我可懂啊。饿和冷是啥滋味?我可太懂了!‘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你没受过苦吧?因为你们家是有钱人,不可能受苦!就这两句,那调儿、那词儿出奇的好,听得我汗毛都乍起来了!血就往脑门上冲啊!——嘿!你说奇不奇!这第三句就是……‘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这写歌的就像摸着我的脉在写!那天,文化教员一边教我们唱,一边讲,我哭得鼻涕眼泪的。不知咋的,太喜欢这歌了!我不明白最后一句‘英特耐雄纳尔’是啥意思,文化教员告诉我,是共产主义!我又说共产主义是啥意思?文化教员说,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房子住,都有土豆烧牛肉吃!——当时我听了,倒是明白,可没太在意。这些年打仗,南征北战地到处走,看到眼里的到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没房子住的穷人,可怜呐!穷人多富人少!我这叫生气呀!这我才慢慢体会到,英特耐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是太不容易的事了!我得当一个最大的战役去打了!——打一辈子!”

王友明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窗户插销:“你不是让我给你领个这个吗?给。”

刘前进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坚定!眼里冒出一种异样的光。

“有一会儿吧。”

周圆的大眼睛里涌出泪水。

王友明抬起头:“没有啊?她什么时候来的?”

周大姑伏在柜台上,熟练地拨拉算盘,核对着账簿。

侯仲武跑回办公室,见王友明正坐到桌前看报纸,随口问道:“友明,晓渝没来啊?”

甄世成恹恹地走进门来。

关晓渝想了想,退身钻进地道口,回身拉过板子和皮箱,掩上了地道口。就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只她随身带着的小圆镜从衣袋里滑出,静静地留在了侯仲武的床下边……

周大姑抬头:“哎呀,你来了,快坐下。”

关晓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挪动了一下皮箱,没想到皮箱下面的一块板子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黑黑的口子。关晓渝搬开箱子,揿开板子,面前出现了一个地道口。

甄世成坐下:“阿慧呢?”

赶忙锁上门,他又急匆匆朝监区跑去。

周大姑好像“闻”出甄世成哪里不对了,一边忙她的活,一边随便说了句:“她去昆明办点事,顺便上医院看看妇科。”

侯仲武四下看看,并无异常,看到窗户虚掩着,他过去带上,出了屋子。

甄世成叹了一口气,起身欲走。

关晓渝屏住呼吸,注视着侯仲武移动的腿脚。

周大姑仍未抬头:“别长吁短叹了。告诉你个喜事,阿慧怀上你的孩子了!”

门开了,侯仲武进来。

甄世成刚要出门,又转回身子:“这事……阿慧回来了就知真假,你别想再蒙我!”

屋外响起开门锁的声音,关晓渝已经别无选择了,她转身钻进床下,躲在一只大皮箱后面。

周大姑扔过一把钥匙:“你自己上屋里待着去!我没工夫儿和你闲磨牙。”

关晓渝在宿舍里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走到窗前想按原路跳出去,这时,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关晓渝闻声一惊。

甄世成抓起钥匙,看了看,表情复杂地朝阿慧的房间走去。

“是吗?那我走了。”侯仲武匆匆跑去。

周大姑抬头,颇有深意地睃一眼甄世成。

“要结婚了,高兴的吧。”严爱华开着玩笑,“哎,我刚才看见晓渝往十六监区去了。”

刚进阿慧的房间,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干什么好。后来掏出小算盘才找回自己的魂儿似的坐下来。

“严副院长啊,没事儿,大夫说我有点血压高,给开了点药。”侯仲武扬了扬上里的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盘,成了他的须臾不可离身之物,成了他的魂儿了。他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心有暗结的时候,都要和他的算盘说说话。现在,他闭上眼睛,拨弄着算盘珠子,对周大姑开骂了——“这个特务老婆子……打我一巴掌又丢颗甜枣给我……她是想一直拽住我、拖住我……往死里拽我、拖我呀……这个特务老婆子,她杀个人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想到周大姑毒死陈老板那一幕,甄世成立刻就浑身冒汗。每次都冒汗。

值班室里的严爱华看到侯仲武,跑出来打招呼:“监区长,你怎么了?”

甄世成睁开眼,擦了把汗,习惯地一晃算盘。

这时,侯仲武已经看完病,从药房拿了药,在走廊里边走边看服用说明。

门突然被拉开,现出周大姑一张笑脸,手上端着一盘水果。

侯仲武的宿舍整洁有序,床上的被子和枕头都有棱有角,规规矩矩。关晓渝用手敲了敲墙,并没有什么异常。她站在屋子中间,仔细打量着每个角落。

周大姑放下水果:“快吃点,这都是今天才从园子里摘的。”

走过十六监区办公室的时候,关晓渝从窗户看见王友明在低头写什么东西。她思忖了一下,便匆匆地朝侯仲武的宿舍走去。侯仲武的住处原本僻静,又是上班时间,关晓渝这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上。绕到宿舍的后面,趴在后窗上朝里张望,不想窗户居然一下推开了。她跳进屋去。

甄世成下意识地拿起算盘,又放下。

关晓渝事先就知道了,这个时候,侯仲武正在农场医院的诊室里等着看病。

周大姑看了眼算盘:“甄科长,这又是在算计哪笔账呀?”

“那还用说,我还得多吃两块喜糖哪!”严爱华笑呵呵地说。

甄世成冷着脸子。

严爱华已经听说了关晓渝准备结婚的事,一见面就对她直道“恭喜”,关晓渝虽然心里难受的要命,还是得佯装喜悦:“到时候你可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啊!”

“不用算计啦,这回你是赚大了!又是老婆又是孩儿……”

结婚申请批下来之后,关晓渝像是跟侯仲武走的更近了。为了送份文件,她特地来到第十六监区。经过医院门口,跟严爱华碰了个正着。

“好了!用不着拿这事蒙我!”

他转头看着车外的连绵群山和万里晴空,突然有了一种魂飞魄散、人在天外的空茫感。前程未卜,可怕啊!

周大姑立即阴了脸:“别给脸你不要脸!一遍一遍地‘蒙我’‘蒙我’,你还没完啦!”

甄世成强作欢颜地笑笑:“真的没有……”

甄世成在心里骂:“死特务老婆子,翻脸比脱裤子还快。再不跟他们一刀两断,我就彻底完了。”

“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吧,老闷在心里容易得病。”

甄世成偷看了一眼周大姑,周大姑阴冷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屋。

甄世成回头看了眼冯小麦:“没有。”

甄世成又开始拨拉算盘。

“有什么心事吧?”

算盘声越来越大,甄世成听来,像铺天盖地的洪水要把这个世界淹没!

甄世成摇摇头:“没事。”

黄昏的时候,锦屏镇大车店外来了一辆黄包车,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是新锦屏医院的院工老李头。

坐在后面的冯小麦探过身子:“甄科长,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老李头给了拉车人车钱,四下看看正要进门,阿宽横在门口,上下打量这个一瘸一拐的老头,说:“哎,你走错门了吧!”

甄世成擦了把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狗眼看人底的东西!”老李头指指自己的瘸腿,扔出一句:“告诉周大姑,说有个瘸老头找她!”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了,他已经掉进了一眼可怕的、深不可测的陷阱里。

老李头的派头还真是镇住了阿宽。他犹豫了一下,小跑着去了。

周大姑指点着说:“这是镜头,点烟的时候,镜头一定要对准地形图。”

周大姑在算账,阿宽进来:“外面有个瘸老头,说要找大姑。”

甄世成拿起打火机看着。

周大姑一怔:“瘸老头?他怎么来了?不到万一,他不会出来呀……”

周大姑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一支香烟,然后把打火机放到甄世成的面前:“这个打火机是个微型照相机,只要你对着那张地形图,用它点上一支烟,事情就算办完了。”

“他谁呀?”阿宽问。

松绑之后,他们让他坐在桌边,阿慧依在他身边。

周大姑没顾得上理会阿宽,匆匆出去。不一会儿,恭恭敬敬把李老头迎进大厅,让阿宽看得一愣一愣的。

从昨天夜里他被捆绑起来,到天明时被逼无奈接受了那只特制的打火机式微型照相机……直到现在,那一幕幕惊心画面、还有周大姑那张可怕又可憎的多变嘴脸在他眼前过电影似的来来回回地闪现,没完没了,挥之不去——

周大姑猜的不错,“不到万一,他不会出来”——老李头儿是来给她传一个急信,要她配合宁嘉禾、唐静茵的人,刺杀刘前进!

从锦屏镇回农场的路上,坐在车上的甄世成几乎无话,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呆呆地,一句话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