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原著小说 > 冷箭 > 第28章

第28章

刘前进点了下头:“有问题。”

“这……有问题吗场长?”关晓渝的眼里充满焦灼。

关晓渝似乎已经意识到什么,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刘前进站下,看着关晓渝:“我把老侯支走,是想跟你说说……你们结婚的事。”

刘前进说:“侯仲文……不是侯仲文!”

“场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关晓渝先开了口。

“侯仲文……不是侯仲文?……场长,我听不明白……”

侯仲武的这步棋,确实“将”住了刘前进。他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关晓渝开口。

“这个侯仲文的真名叫侯仲武,是国民党特务!”

侯仲武头也不回地走去,他冷笑了下,心中暗想:“刘前进,我倒要看看,这下一步棋,你们怎么走!”

关晓渝一下子定住了,半天,她缓过劲来:“不对,侯仲武是他弟弟,这个我知道,侯仲武是国民党上校军官,还是侯仲文大义灭亲,亲手把他击毙了呢!这个问题侯仲文早向组织上说明清楚了。组织上对这件事也专门进行过调查,不会有问题的。”

冯小麦挠挠头:“刘场长刚才不是说‘特殊任务’吗?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晓渝,你冷静点!你听我说,真的侯仲文……侯仲文同志,已经被他杀害了……”

出了场部大门,侯仲武停下,回头问冯小麦:“你知道马大虎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吗?”

关晓渝怔愣着:“那这个人……是冒名顶替?”

刘前进送到门口,看着两人离开。

刘前进点头:“是。”

侯仲武在前,冯小麦在后,两人慢吞吞地往外走。

“那他……”关晓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是!”冯小麦跑来。

“侯家这两兄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棒儿。”

刘前进喊:“……那个谁,冯小麦,替我送送监区长。”

“双胞胎?”

“那行,我先回去了。”侯仲武起身,看看关晓渝,慢吞吞地往外走。

“事实的真相,是侯仲武开枪杀死了他的哥哥侯仲文,然后借侯仲文的名字潜伏到革命队伍里,妄图配合土匪救出关在监狱里的敌人!”

刘前进像想起什么:“老侯,要不然……”

“这是……文大姐外调的……结论?”

关晓渝看看侯仲武。

“文捷同志……昨天已经回到锦屏镇了,可就是昨天,侯仲武在锦屏镇把她杀害了。马大虎也牺牲了,是在刚离开侯家坝子不久被暗杀的……”

“一些提法上不大妥当,我没想好怎么提,你坐下,咱俩先碰碰。”

关晓渝目瞪口呆……

关晓渝问:“什么问题?”

她首先想起的是文捷走后不久,她和侯仲武在机要室的一次谈话。话题是从侯仲武在会上对彭浩问题的辩解引出的。当时自己还夸奖他发言精彩,有理有力有节,让很多同志都大感惊讶,说平时只知道侯监区长的政策理论水平高,没想到他的辩论口才也这么好。侯仲武问她是谁说的,她说是文捷。侯仲武说要找文捷去问问,她脱口而出的是“你上哪去问啊?她外调去了……”紧接着,她又想到昨天在锦屏镇买东西的一幕幕:侯仲武说是要上茅房,回来后他还一次次地回头朝邮电所张望。现在想来,他当时分明是刚杀害了文捷逃离出来,而自己竟然还充当了这个杀人恶魔的“掩护人”……

“……这个,我回头看看再说,耽误不了事。那什么——”刘前进拿过桌上的文件,“我正想找你呢晓渝,有几份急件,我觉得写得有点问题,咱俩得碰碰。”

关晓渝浑身颤栗、抽搐起来,全无血色的脸上像被骤然而至的暴雨浇过一样,满是冷汗。

侯仲武和关晓渝都盯着他。

刘前进把茶缸子放在关晓渝面前:“晓渝,喝口水吧……”

刘前进终于抬起头,他放下结婚申请,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

关晓渝慢慢抬起头,盯着刘前进,眼里涌出泪水:“是我……害了文大姐……”

侯仲武一直在翻看桌上的报纸,不时抬起头跟关晓渝说几句话。

刘前进不敢让关晓渝再哭下去,他将那份结婚申请推到关晓渝面前:“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程部长让你尽快去军分区报到。对侯仲……武,就说是临时任务。这样,他就见不着你了。”

刘前进接过结婚申请的那一刻,心里就充满了怒火。与其说他是在低头看着这份结婚申请,不如说他是借着这个机会一直在琢磨措词,在设法平息心中的怒气。

关晓渝眼神空洞,拿过那张结婚申请,一条条机械地撕着。

面对这份结婚申请,关晓渝知道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希望能在刘前进这里找到解决的办法。

刘前进说:“晓渝,要不……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

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侯仲武也是彻夜未眠。关晓渝的感觉是对的,上半夜一次,下半夜一次,总共两次他打着手电从第十六监区来到场部找刘前进。他还特意到关晓渝窗外去转了两次。他提出“十一”结婚的打算之后,关晓渝并没有他料想到的那样兴奋。这是让他觉得有点意外的。难道关晓渝察觉到了什么?他能用做试探的最有效手段就是不断“逼婚”。正因为这样,他提出自己先写一份结婚申请,让关晓渝来修改。可她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令侯仲武更加不安,好在她还跟自己去锦屏镇购置了结婚用品,这多少让侯仲武心里踏实了一些。当然,在镇上除掉文捷是一个重大的“意外收获”。思来想去,侯仲武又写下了一份结婚申请,一大早就拿来找关晓渝,这回他提都不提修改的事,只说“写了一个晚上,如果你同意,咱们现在就去找刘场长签字。”

关晓渝慢吞吞起身,朝外走。

侯仲武说:“我俩商量下这个决定,主要是想参加‘十一’农场举行的集体婚礼,这样也简单点,不必再操办了……”

刘前进跟在后面:“你马上回去收拾一下准备走,明天一早,我让冯小麦送你!”

刘前进像是没听见侯仲武的话,只顾低头看着。

冯小麦进来。

“这件事……我应该……早跟刘场长说一声……”侯仲武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知道这个时候提出结婚……有点不太合适,农场工作千头万绪,彭书记又……”

刘前进说:“把关主任送回去。然后……从现在起,一直到明天早上,不许任何人靠近关主任宿舍,就说是我的命令……关主任要整理重要文件,不许任何人打扰她!听到了吗?任何人!”

刘前进一时懵了,他茫然地接过结婚申请。

冯小麦回答:“是!”

关晓渝掏出结婚申请:“场长,这是我和侯仲文同志的结婚申请,你看看吧……”

冯小麦刚走,刘前进又觉出不对劲,又把冯小麦喊回来,让他把关晓渝送到一间空着的女管教宿舍去,“把门从外面锁上。你给我躲起来,每隔两小时开一次门,问问她有没有事。”

刘前进看着关晓渝:“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为什么要锁在屋里?”冯小麦不解。

关晓渝轻声说:“刘场长,是有件事要麻烦您。”

“你别管,照着做就行了。”刘前进挥手让他赶快去。

侯仲武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关晓渝:“你说吧。”

关晓渝起初不听冯小麦的劝阻,执意要回自己的宿舍,后来明白了刘前进的用意,才去了空着的一个女管教宿舍,把自己捂在被子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通。哭得死去活来。为文捷也为她自己。

“老侯啊,你想得太不切实际了。行了,这事以后再说,你们俩一大早一起跑来,有什么事吗?”

刘前进从早到晚米水未进,在办公室一直待到深夜。白天,那张被关晓渝撕成一条条的结婚申请又被他一条条地对好,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一条条的纸想心事。

“那怎么会?我直到现在都深信彭书记绝对不是内鬼!他现在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卧薪尝胆,等待时机,等洗清冤情后,重新出来为革命、为党工作。”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老彭、文捷、老班长,你们都不在了,我跟谁商量商量啊……侯仲武潜伏到现在,他一定有更大的阴谋……我们现在还不能动他……可晓渝一走,侯仲武一定会警觉……这道难题,我怎么解啊……”他好几次摸起电话又放下,最终决定还是不把这道难题扔给程部长。先把晓渝安排好再说。至于侯仲武那边,静观其变吧,好在他被动我主动!

“活着?在哪儿活着,你不会说他跑到山上土匪窝了吧?”

侯仲武被冯小麦送出场部大门,回到第十六监区他的办公室,就一屁股坐在桌前,开始拼命地抽烟。他很快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一是他仍心存侥幸,再也是为“大事未了,壮志未酬”,他心有不甘。琢磨了半天,他起身去了机要室,跟他料想的一样,关晓渝果然没在,一个年轻的小文书说她去锦屏镇了。侯仲武心存疑问,又去了关晓渝的宿舍。让他意外的是,房门上挂着明晃晃的一把锁,他在门口听了听才离开。走到半路,他又意识到什么,拐道去了女管教宿舍,看到每个房门上也都上着锁,他才离开。

“没有。不过,凭我的直觉,彭书记应该还活着!”

屋里的关晓渝听到门口熟悉的脚步声,惊吓出一身冷汗。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缓过一口气。这时候,她才暗自敬佩刘前进想的周到。

刘前进摇摇头:“还没有。你听到什么了?”

转了一大圈的侯仲武回到办公室,终于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下一步,他的想法居然跟刘前进高度一致——静观其变吧。

侯仲武坐下:“刘场长,彭书记有消息吗?”

翌日清晨,一辆吉普车停在女管教宿舍门口,关晓渝匆匆上了车。冯小麦说:“关主任,场长让我先送你去宿舍,带上你的东西,咱们直接去军分区。”

刘前进说:“坐吧。”

关晓渝平静地说:“去场部吧。”

刘前进看着侯仲武,侯仲武沉静如常。

看着关晓渝走进办公室,刘前进开始多少有点意外,但很快的,他就明白关晓渝要干什么了。

“马大虎……我让他去干点别的事,特殊任务!”刘前进将“特殊任务”说得一字一板。

刘前进:“晓渝……”

侯仲武看了眼跟在他俩身后的冯小麦,问刘前进:“这怎么……马大虎呢?”

关晓渝看着刘前进:“刘场长,我想清楚了,我还留在新锦屏,还和侯仲……和侯仲武结婚……”

刘前进一下惊醒了,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你俩……坐,坐。”

说到“结婚”两个字,关晓渝的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下来了。她背过身去,擦去泪水。

屋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侯仲武和关晓渝走进来。

刘前进尽管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想不到关晓渝会这么直接这么决绝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沉默了很久才说:“这太残酷了,晓渝……”

刘前进把冯小麦打发走了,他坐在办公桌前一时竟不知干什么好了。疲惫、困倦突地袭来,他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关晓渝抬起头看着刘前进:“……刘场长,我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我。我要和这只恶狼……周旋下去——直到剥下他的画皮!”

刘前进想要说什么,忍住了。

刘前进站起来:“不行!既然已经知道他是魔鬼,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落入他的魔爪!”

“等马大虎回来,我就不跑了。”

关晓渝也站起来:“场长,这件事容不得我们去多想了。事情到了现在,已经不容我有半步的退缩了。我必须去完成这个特殊任务。”

“没事不用老往我这儿跑。”

刘前进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关晓渝了。

“我知道。”

关晓渝说:“刘场长,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从部队到地方又回到部队……我走过的每一步,哪步走好了、哪步走偏了,你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侯仲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你还能把实情告诉我……我心里清楚:这是对我的信任,是对我这个年轻的老战士的高度信任……刘场长,请你继续对我的这种信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甄科长那边,小麦,你还要给我长点精神头。听到没有?”

刘前进注视着关晓渝。

冯小麦点点头。

沉默。

“你管别人说什么!彭书记的事,以后会有个说法的。你不要听别人瞎说。”

刘前进站到关晓渝跟前:“这样做……晓渝你听我的话。你还是先到军分区那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场长,彭书记……真的出事了吗?我听别人说……”

“不要再想了,没有什么可再想的了,眼下,这肯定是最稳妥的办法。我现在有任何变故、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会觉察得到。这一路走来,有那么多的战友连生命都搭上了,我做出这点儿牺牲,实在不算什么。”关晓渝掏出重新写好的一份结婚申请:“我重新写了一份,你签字吧,场长!”

刘前进琢磨着:“……小麦,你还别说,你这个评价还真挺对。”

刘前进久久地看着那张纸,推开那张纸,别过头去。

“没什么,甄科长对谁都不错,感觉像个生意人。”

关晓渝抓起桌上的钢笔递过去:“场长,你就签了吧!”

“甄科长那边……怎么样?”

刘前进不动。

刘前进的心一沉。

关晓渝绕到刘前进前面,又递上了钢笔:“场长……”

“我跟甄科长回来,他那边没什么事。我就过来了。马大虎临走时,告诉我他出去几天,让我没事就过来,帮着他照顾照顾场长。”

刘前进缓缓接过钢笔,在结婚申请上一笔一画写下了“刘前进”三个字。泪水忽地涌到眼圈,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关晓渝拎着那张纸像影子似地飘出了他的办公室……

“你怎么在这儿?”

从场部办公室走到第十六监区,关晓渝感觉走了一上午。从觉察自己在恋爱了开始,再从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便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她觉得,这路上的花花草草树木石头都成了她的好朋友,它们知道她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犯愁;它们知道她关晓渝做过多少好梦,它们还在等着见证那些梦变成现实呢……但是从现在起,一切都不一样了。今天她要向这路上的一切,郑重地道别;她要告诉它们,为了一个庄严的使命,关晓渝要变成另一个关晓渝了!

刘前进拉开办公室的门就想喝水,端起搪瓷缸子却是空的。他一回身,冯小麦捧着暖瓶走来:“刘场长……”

关晓渝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还特地绕到曾经和侯仲武一块散步的山坡上坐了两个小时。山涧的溪水跳动着流向远处,好像把她的一些梦也带走了。

刘前进是黎明前赶回场部的。当吉普车的前照灯远远地照亮场部大院的时候,他耳边还响着程部长的话:一定要做好关晓渝的工作,保护好她的安全,明天(现在就已经是“明天”啦)就让她来军分区报到。

冯小麦远远地跟在关晓渝的后面,远远地但始终不敢让关晓渝离开他的视线。这是刘前进对他下达的死令。刘前进当时的神情让冯小麦有些吃惊,他不知道在关干事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事情可能很大,又似乎与侯监区长有点什么关系。

一晚上关晓渝都觉得恍恍惚惚。白天从镇上买回的床单和其它结婚用品,都堆放在床上、桌上,刚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她曾把大床单打开铺在床上,看了又看。到了晚上,每次里出外进,一拉开门,在照度不够的灯光映照下,那一床色泽艳丽的大床单便有了一种扑面而来的、要捆着她裹着她的奇妙感觉。可是到后来,她坐在桌旁,再看这些白天买来的东西的时候,渐渐地,便老是觉得文大姐微笑着在向她走来、走来,并且一遍遍地在说: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晓渝……再后来,她觉得有两次吧,是两次,老侯在她门口窗前走过两次(她总也没能从他与众不同的脚步声里熟稔地判断出他或来或去的方向),她不想在这个晚上再见到他,于是关掉灯,在黑暗中捱到了天亮。

冯小麦看到,在快到第十六监区的小树丛里,关晓渝还弯下腰掐了几枝花。这让他更糊涂了。

新锦屏农场的干部大都住在场部宿舍里,侯仲武原先也住场部宿舍,后来他主动要求去第十六监区找了间房当宿舍,说那样更方便工作,他不怕多跑路。关晓渝的宿舍离机要室和场部机关的其他领导住处都不远。

侯仲武没想到关晓渝今天会来找他。

在新锦屏劳改农场,因了这件事,有三个人今夜注定是不能安卧塌上了。他们是关晓渝、侯仲武和刘前进——虽然他们各自的感受不同,切入事件的身份和角度又迥然相异。

他整夜都在抽烟,办公桌上的烟缸早已堆满了烟蒂巴,门、窗虽然大敞着,屋里还是弥漫着浓浓的烟味。

前边说过,关晓渝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儿”,用刘前进的话说,“关晓渝同志,她是一个小老革命。别看年龄不大,但革命经历丰富,是个成熟的老战士。”但毕竟,她需要面对的、也许马上就要挑明的这件事,实在是太残酷了啊!关晓渝她挺得过来吗?

他要“静观其变”,这个“变”,多半要“生”在关晓渝身上——但是她居然来到十六监区找他了。这有点出乎侯仲武的意料了。

关晓渝在左思右想中把自己的“热度”降下来了。降下来“热度”,她的思索会更趋冷静、客观。这样,她面对即将突发的事变、情变,才不至于把自己放倒。她一直没有把侯仲武给她的结婚申请“修改”好,就是想让这件事冷却一下,这样既听了刘前进“不要操之过急”的告诫,也希望等到文捷“外调回来”有了结果再说。

侯仲武接过那张结婚申请,看了看,抬头看着关晓渝:“你又新写了一张?”

她马上要和自己深爱着的侯仲文打结婚申请了。她从此要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这个她将钟爱一生的男人了——在她心目中,他应该就是个好男人:老革命,成熟、稳健、正直、义气,而且他对她的爱,更还含着父亲对女儿的那种特别的温暖,这是她特别珍重她和他的恋情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但是那天刘前进告诫她“不要操之过急”的谈话,还有文捷劝她“外调回来”再说的语气,都分明暗含着某种因由。可他俩到底在担忧什么呢?从江滨出发,直到一路走来在新锦屏落脚建农场,老侯的所言所行大家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啊!特别是在彭浩的问题上,大家觉得、特别是她关晓渝觉得,老侯是敢直谏、敢负责的英雄,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人,能会有什么问题?

关晓渝说:“重新写的,刘场长说你写的不好。我只得再写一份了。”

关晓渝是个例外。

侯仲武笑笑:“刘场长还这么认真。这种东西,不过是跟组织上招呼一下。”

都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会大减,或者说“恋”得“热度”越高智商越低。

关晓渝说:“你也不太负责任了。一辈子的大事,不认真哪行?我可不想敷衍。”

程部长一拍桌子:“这可是……是个大麻烦!”

侯仲武站起来:“你眼睛怎么了?这么红,还有点儿肿……”

刘前进叹了口气:“他们两个……好上了……”

“刘场长说有几份材料不行,拿到军分区挨批评了,他批了我一通,我受不了……”关晓渝说的很委屈,居然眼圈又红了,眼泪盈了出来。

程部长不解:“关晓渝怎么了?”

“工作的事,哪能一点闪失没有,别哭了。”侯仲武从椅子背上拿过毛巾递给关晓渝,“以后结了婚,我会更疼你的。”

刘前进点点头:“只是这样一来,关晓渝怎么办呢……”

关晓渝看了眼侯仲武,羞涩地一笑,可眼里的一丝苦涩还是没能藏住。

“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侯仲武不动声色地看着关晓渝,轻叹一声,把关晓渝揽在怀里。

刘前进说:“那就让他再活些日子,看看还能玩出什么招数。”

关晓渝见过侯仲武之后,回来跟刘前进讲了侯仲武的反应和表现,说:“刘场长,你不用叫小麦老跟着我了。现在还没到侯仲武对我下手的时候。”

程部长说:“这个‘鹤顶红’潜伏到现在,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

刘前进想想有道理,下午就带着冯小麦去了筑路工地。尽管好些日子没来了,步入正轨的筑路工程还是很让他放心。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回到指挥部,里面坐着的一个人让他大出意料。

刘前进坐在桌前,敲着脑袋。

是侯仲武。

刘前进和程部长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黄昏。

中午他跟关晓渝的一番接触,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为此,下午他特地到了场长办公室,就是想再试探一下刘前进的反应。听说刘前进到了筑路工地,他便特地到食堂弄了些酒菜直接来了。这一次,他就是要和刘前进来一次“短兵相接”。

刘前进一甩手打了个响指:“得了,是侯仲文,没跑了!不对,应该叫他侯仲武了……”

“老侯,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刘前进意外地说。

年轻人想了一下:“个子挺高,眼睛挺大,别的……我没大注意,对了,他的下巴上好像有块疤……”

侯仲武站起来:“有日子没到工地来看看了,也不知道我们监区的犯人表现怎么样。下午听说你来了,我也跑过来看看。顺便,带了点好东西。”

刘前进盯着年轻人:“那个人长什么样?”

“什么好东西?”

高参谋伸过头,看到这两照泛黄的照片,他也大吃一惊。马上,他把那个看见侯仲武从电话间出来的年轻人叫过来,坐在程部长、高参谋、刘前进面前。

“今晚别打夜班了,咱俩喝酒!”侯仲武指了下桌子上的一个油纸包。

程部长接过照片,将两张照片并列在一起。

“喝酒?”

程部长和高参谋起身。

侯仲武打开油纸包,是一只烤山鸡。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瓶白酒,放到桌上。

彭浩轻叹一口气:“那已经是侯仲武了,他是把侯仲文打死以后,冒名顶替去的党校……”

刘前进不解地看着。

刘前进逼视着彭浩:“你在党校见到的人,是侯仲文还是侯仲武?他下巴上有没有疤?”

“怎么,咱俩就不能坐在一起喝酒吗?”侯仲武盯着刘前进。

刘前进看着侯仲武的照片,侯仲武的下巴上有一块显眼的疤痕。

刘前进笑着:“能,当然能。不过,喝酒总得有个由头啊!”

彭浩点着侯仲武的照片:“你看看这儿……”

“今天你批了我和晓渝的结婚申请,还不应该请请你啊。”侯仲武笑道。

刘前进对照两张照片看着:“这……这都一样嘛……”

“这个理由不错,行,这酒可以喝。”

彭浩慢吞吞把手伸向兜里,掏出一张油纸包着的东西,刘前进接过,打开,里面两张照片:一张是侯仲武身着国民党军装的照片,一张是侯仲文穿着解放军军装、披红戴花的照片。

侯仲武说:“那个理由是开玩笑。还有一个理由,是让你多给我们工区批点儿细粮,改善改善生活。”

刘前进懒懒地说:“行了高参谋,你也不用跟彭浩斗智斗勇了。老彭,到底怎么回事,你赶快都给我说出来!你还想把人急死啊!”

“批点儿细粮没问题。你们工区提前完成了任务,应该奖励嘛!”

高参谋坐下:“这就对了,你再巧舌如簧,也是诡辩!”

侯仲武坐到桌边。

彭浩活动着手腕,摇摇头。

刘前进回头喊:“小麦,拿两个碗来。”

高参厉声说:“彭浩,你跑了一大圈,还是没有跑出人民武装布下的天罗地网。现在,你还想说什么?”

“是!”冯小麦答应着跑去。

程部长佯装没看见,咳嗽了一声。刘前进坐到程部长身旁。

侯仲武说:“刘场长,你那个通信员马大虎还没回来啊?他这趟出去,时间可够长的。”

战士给彭浩松绑,怎么也解不开背后绳子的疙瘩。刘前进掏出腰刀,过去一刀挑断绳子。高参谋不满地看了眼刘前进,又看程部长。

刘前进说:“快了吧……你老惦记我通信员干什么?你看好了,他回来我叫他跟你。”

程部长说:“给他松绑。”

一瓶白酒就这么在言来语去中快喝完了,两个人的舌头都有点大了。

高参谋已经站在一张桌子后,旁边有几个空座位。

侯仲武说:“前进啊,你是领导,一队之长,一场之长……”

程部长也很激动。

刘前进说:“你是老革命,老同志……”

程部长进来,彭浩要站起来,被他身后的押解战士按下。

“我这个老同志经常批评你,指责你,对你这位领导不够尊重,我向你道歉。来,敬你!”侯仲武端起酒碗。

彭浩见到刘前进,嘴角牵出了一丝笑意。这丝笑意,却像一把刀子在刘前进的心里狠狠挖了一下。

刘前进没动酒:“同志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正常,你不用道歉。”

刘前进推开提审室的门,一眼看到坐在凳子上的彭浩,他已经瘦的变了个人似的……

“你不接受我的道歉,是不给我面子,我自罚!”侯仲武喝了一大口酒。

刘前进“呼”地站起来。

刘前进递过一条山鸡腿:“你吃口菜,压压酒。”

高参谋推门进来:“程部长,彭浩说有重要情况跟你说!”

“我吃个土豆不行?”

刘前进这才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你当彭浩是傻大兵呵,敌人劫杀他们那回——就是高参谋叫人押他那回,那是真悬、真危险!可以想象,彭浩那一回可真是不易:好人坏人都惦记抓他……这一把不一样,彭浩如果不是内鬼,他一定急奔着回来,越快越早越好……最不希望文捷有意外的人,就应该是他!”

刘前进递过烧土豆,侯仲武拿起一个就咬了一口。

“彭浩的身份没弄明白以前,我们在找他,敌人也在找他——彭浩一旦掉到他们手上,你小子想过没有,那会是什么结果!啊?”

刘前进手一指:“你没扒皮!”

“这不可能!他要是想杀文捷,一路上早就动手了,用不着到了锦屏镇再杀。这个道理,你该明白!我把这事先瞒下来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彭浩紧随文捷去侯家坝子的事要是让你那个高参谋知道了,还不定会分析到什么吓人的程度……”

侯仲武摆摆手:“吃土豆还扒皮,你也太奢侈了!红军长征,草根树皮都吃不到,能有带皮土豆吃就不错了!”

程部长放下了声调:“保护文捷?现在文捷就是被他杀的!”

“那是,那是。”

“这个……我是这么想过。不过,我也担心文捷和马大虎的安全。就琢磨着如果他不是内鬼,去了也能保护文捷他们……”

“你别光说话不喝酒啊?”

“你撒谎!”程部长气急败坏,“你守住秘密就是想等他回来拿到证据再说!我还不知道你!”

“我喝,我喝。”刘前进一碗酒下肚,看着侯仲武,伸出手,“给我支烟,老同志。”

“我是怕……万一他再耍什么花样……”刘前进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说不过去。

侯仲武说:“咦——对了,我一直就想问问你,你不抽烟,可是老爱弄支烟在手上搓弄着玩……怎么回事呵你?”

刘前进狂喘不止地站在门边,程部长瞪着他,大声说:“你早知道彭浩去了侯家坝子,为什么不报告?”

刘前进接过侯仲武递来的烟:“我和彭浩……对,是和彭浩,那是咱们在江滨出发前,程部长说我,‘你小子又抽又喝,快五毒俱全了……’他要我把烟酒都戒了,还叫老彭监督我……这玩意儿,我得一点点来啊。”

刘前进的吉普车疾速驶进大院,车刚停稳,刘前进跳下车就朝楼里跑去。

侯仲武说:“烟戒就戒了吧,酒不能戒。你说这彭浩……”

高参谋退出去。

刘前进忙制止:“咱今天不说他。来,喝酒……”

高参谋欲言又止,程部长朝他挥挥手:“我一个人呆会儿……”

桌子上的烧土豆、烤山鸡都已经吃光,只有一堆鸡骨头和土豆皮。一瓶酒已经喝光,另一瓶也所剩不多。

程部长吐出嘴里的一口烟:“等会儿吧,等刘前进来了再说。”

侯仲武似有醉意:“今天我借酒壮胆,还要给你提意见……”

程部长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高参谋,高参谋有些不自在地:“我已经安排好了,马上提审吧!”

刘前进也有几分醉意:“有意见你尽管提!‘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者改之,无者加免’嘛!”

高参谋进来:“程部长,人总算押到了!我真怕再出个什么意外,又让彭浩溜掉了!”

“你对部队来的同志和对地方来的同志不一视同仁,一碗水没端平!”

程部长办公室里,浓烟滚滚,大号烟灰缸里已积满了烟蒂。程部长一根根抽着烟。

“你指出来,我怎么不一视同仁了?一碗水怎么没端平?”

这时,吉普车在前、大卡车在后,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军分区大院。全副武装的战士上前打开车门,戴手铐的彭浩被押下车。

“我向组织反映过咱们内部有问题,可能有内鬼,你就开始调查,可调查来调查去,调查到我们几个从地方来的同志头上了!”

侯仲武若有所思。

刘前进刚要说什么,侯仲武伸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有没有这事吧?”

战士答:“场长中午就走了。”

“我成天忙修路,忙完公事忙私事,忙得我脚打后脑勺,根本就腾不出工夫搞什么调查!”

侯仲武问:“刘场长在吗?”

侯仲武脸子一拉:“你不说真话。谁是内鬼,我不知道,可我感觉到,你怀疑我是内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彭书记出了事之后,我看你这根弦绷得更紧了!”

侯仲武来到场部,门岗的战士向他敬礼。

“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感觉?高参谋不是已经认定彭浩是内鬼了吗?”

关晓渝接过东西。

侯仲武一笑:“你蒙我?你信彭书记是内鬼吗?我的感觉不会错!我告诉你,我虽然是从地方来的,转业前我也是部队干部。保卫延安,我参加过青化砭伏击战,羊马河伏击战,蟠龙攻坚战,立过两个三等功一个二等功,从排长、连长一直升到独立营营长。你说,我这个跟国民党反动派拼过刺刀的钢铁战士,立过赫赫战功的人民功臣,能是内鬼吗?”

前面不远是农场办公区。侯仲武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关晓渝:“你先回去吧,我去跟刘场长汇报点事。”

“是你多心了,没有人怀疑你……”

侯仲武说:“这个人工作积极肯干,当初把她调到医院,我还有点不太舍得放走哪。”

“那一回,我救人受了伤,你派人给我写材料,树我典型,群众都以为我这回该升职了。可是,忙乎了一阵子,后来什么事也没有了。你要不怀疑我是内鬼,怎么能没有下文呢?”

“严院长挺有意思。”关晓渝看着严爱华的背影融进场部大道两侧浓浓的树荫里。

刘前进哈哈大笑。

严爱华喜眉笑眼地走开。

“你笑什么?”

侯仲武笑着:“到时候你可一定去啊!”

“没想到,你这么成熟的老同志还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好啊,到时候可得多吃几块你俩的喜糖,我跟老领导的交情可不浅哪。”

侯仲武不解:“常识性错误?”

侯仲武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们想参加‘十一’集体婚礼。”

“你的升职问题,那是组织机密,在党委没有讨论上报、上级组织部门没有批准之前,谁也不会向外透露,你也听不到风声。这是常识,你应该懂得呀!”

严爱华看到关晓渝手里提着个印花床单:“哟,这么喜庆……你们……要结婚了?”

“文捷同志当了副场长,连严爱华都是副院长了,可是我……对了,文副场长怎么还不回来呵?”

“我跟晓渝去买了点东西。”侯仲武满脸喜悦。

“你怎么回事呵老侯!说好了的,今天咱俩喝酒——只说咱俩,你怎么老是东拉西扯个没完了你!”

两人提着东西走来,迎面走来的严爱华和一个女管教看到他们,老远打招呼:“关干事、侯监区长,你们大包小包干什么哪?”

侯仲武端起酒碗:“好,咱俩喝酒!”

关晓渝点点头。

二人碰碗。

侯仲武和关晓渝的车子快到场部了。侯仲武情绪极好地柔声问关晓渝:“晓渝,咱们东西也不多,提着下车走走吧。你看,天气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了,指挥部里没了声音。冯小麦扒门瞭了一眼,桌上摆着两个空酒瓶,一堆山鸡骨头和土豆皮。侯仲武伏在桌上睡觉,打着响亮的鼾声。刘前进也趴在桌上睡觉,鼾声比侯仲武更响。

另一条山路上,刘前进疯了一样地开着车,也正往军分区急赶。刚才程部长开始只是让他立即赶到军分区,并没有说什么原因,在他的一再追问下,程部长才说出彭浩在锦屏镇被抓到了,他杀了文捷。刘前进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恨不得立即见到彭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相信只要见到彭浩,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了。

冯小麦走进来,看了看,从屋角拿过折叠行军床,打开。他又从卷柜里拿出枕头和毛毯,放到床上。

山路上,吉普车在前、大卡车在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军分区疾驶。卡车上,坐着戴手铐的彭浩,他的两旁,是持枪的战士。吉普车上,坐着见证侯仲武行凶后逃走的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冯小麦推搡着刘前进:“场长,醒醒!”

“给我。”程部长接过电话,“刘前进,彭浩有消息了。你马上到军分区来!马上!”

刘前进被推醒,含糊不清地问:“干什么?”

电话接通,高参谋说:“刘场长,我是——”

“上床睡吧!”

程部长未予理睬,点起一支烟,又指了指电话。高参谋不情愿地抓起电话:“接新锦屏农场办公室。”

刘前进看了看侯仲武:“老侯……怎么在这?”

高参谋不动:“有这个必要吗?”

“他喝多了。”

程部长思忖着,突然下令:“打电话给刘前进,让他现在就赶到军分区。”

“啊,我想起来了……他是老同志,让他上床睡吧。”

高参谋一时语塞:“……是不是……有更大的阴谋?”

冯小麦迟疑着。

程部长意识到什么:“他已经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刘前进一挥手:“快扶他上床睡!”

“不是,他是从外面回来,好像是要回新锦屏。”

冯小麦只好拉起侯仲武,放到床上,拿过毛毯盖上。

程部长问:“他是要逃出去?”

鼾声响起,刘前进伏在桌上睡着了。

高参谋脸上闪着兴奋:“我已经派人把他押过来了。这次派了两个班,他是插翅也难逃了!”

冯小麦从衣架上拿过军大衣,披在刘前进的身上。

程部长一惊:“啊!彭浩杀了文捷?”

冯小麦悄悄地出去。

程部长正在办公室看文件,门“嘭”地推开,高参谋冲进来:“程部长,彭浩抓住了!他在锦屏镇还杀了人!杀了文捷!”

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