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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文捷说:“如果真有敌人一直跟着我,你拿什么保护我?”

彭浩说:“现在,你要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

彭浩下意识地摸了把怀里:“我有枪。”

文捷不语。

文捷四下看着。

文捷伸手摸枪,彭浩一把抓住文捷的手:“你现在可以不相信我,不过,只要回到新锦屏。到时候我是人是鬼,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彭浩说:“我知道了情况之后,本来想给前进挂个电话,把‘鹤顶红’的事告诉他,可是,这里的电话线全被敌人破坏了。你打上电话了吗?”

彭浩逼过来:“你是不是怀疑我?”

文捷沉默。

文捷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怎么会……”

彭浩苦笑着摇了下头:“本来想拍封电报,可琢磨再三,还是谨慎一点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彭浩说:“有人比我还早到了一步,他们把侯妈妈杀害了!”

文捷盯着彭浩看了几秒钟,这几秒钟让两个人都感到很是漫长。

文捷惊的合不上嘴。她盯着彭浩,眼神里闪着疑惑。

终于,文捷先开口说:“老彭,对不起……侯妈妈和马大虎的死……都太突然了……现在,我真的不能相信你。请你原谅,如果你不是内鬼,你就把你的枪交出来!”

彭浩说:“我刚去过侯家坝子,跟你们前后脚。”

彭浩一听急了:“文捷,我说过,我要用这个保护你!”

文捷说:“你知道鹤顶红是谁了?”

“交出来!”文捷面色冰冷。

彭浩说:“你和马大虎突然消失不见了,那个‘鹤顶红’不会毫无察觉。”

彭浩无奈地掏出枪,迅速塞给文捷。

文捷说:“我出来外调只有刘场长和关晓渝知道,他们两个绝对不会有问题!”

周大姑远远地瞭着这一幕。她看不清细节,但她感觉到这两个人中间出了什么问题。这样好,这样可能更好下手、得手,是老天爷在帮自己的忙。

彭浩一惊,他警觉地四下看着:“一定是敌人想杀人灭口!你的处境也很危险!敌人一直在跟踪你们。他们已经知道你和马大虎来外调的事了。”

看到彭浩和文捷又进了候车厅,周大姑领着阿宽在热闹的小街上四下张望,她的目光被一个筐子里的猪仔吸引了:“老弟,这个猪娃子咋个卖?”

文捷的眼圈红了:“马大虎他被人暗害了……”

老乡伸出一个巴掌比划了一下:“急着回家。便宜喽!给钱就卖!”

彭浩说:“总算找到你了,就你一个人?”

周大姑掏钱,阿宽说:“大姑,买这个做什么?”

候车厅门前,商贩在吆喝杂七杂八的买卖。有卖瓜子、香烟的,还有卖鸡、鸭、猪仔的。走过这条热闹街,来到僻静处了,文捷才开始上下打量起彭浩:“你怎么会在这里?”

周大姑不理,高兴地看着小贩将猪仔装进筐子里。

彭浩的出现,是周大姑万万没想到的。这个新情况,让她且喜且忧。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这里碰上会发生什么事。看来只能静观其变伺机下手啦。要是一石打俩鸟,能把他们一块儿都收拾了,就再好不过了。

阿宽接过筐:“这……这东西还能在咱店里养着?”

周大姑低声:“放屁!喝出人命不是给咱添乱吗?”说着将缸子里的水泼掉,扔到一旁。

周大姑带着阿宽走到僻静处站下,从手提箱里掏出一个小方盒子摆弄了一下,用布包了包,放进筐底,又用稻草盖了盖。这是一颗美式微型定时炸弹。阿宽明白过来。

阿宽笑笑:“大姑,你心眼真好使。”

周大姑说:“送上车,让猪娃子陪着他们,解个闷儿吧。”

文捷的那个缸子留在了座位上,有人去拣,周大姑上前抢过缸子:“这是我的。”

阿宽说:“那一车人……”

周大姑悠悠然:“哪能不管哪,人家送上门来了。”

周大姑说:“顾不了啦……要怨就怨他们自己命不好,碰上灾星了,去吧。”

“不管他们了?”阿宽问。

阿宽提着猪笼子走去。

阿宽起身欲跟出去,周大姑拉住阿宽。

买了票的乘客等着发车。车门打开,人们蜂拥而上,阿宽过来,看到文捷和彭浩上了车。也跟着上去。

彭浩过来,拽起文捷,匆匆出了候车厅。

文捷和彭浩找了个座位,彭浩打量着周围的人。

文捷放下茶缸,站起来:“你……”

阿宽提着猪笼子上车,随手将猪笼子放下。

不错,真的是彭浩。

司机喊:“往里走,往里走,马上开车!”

这一声叫喊虽然声音不大,却足可惊得文捷一愣。她转头循声望去。

阿宽往里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回身匆匆下车,冲周大姑点了下头。

“文捷!”

周大姑说:“咱把他们送上路吧。”

文捷端起茶缸吹着,往嘴里送去……

汽车门关上,司机伸头朝着车前挡路的行人大喊:“闪开闪开!车走了!”

周大姑走开。

司机用力按着喇叭,人们让开……

周大姑自语:“这孩子,亲死个人咧。”

周大姑、阿宽都松了口气。

孩子妈抱走孩子,周大姑笑吟吟地看着孩子走开。

汽车驶出车站,周大姑惋惜地:“好戏看不上了,留给别人看吧……”

周大姑帮着哄孩子:“哟,哟,快看看摔坏了娃儿没,看这娃儿多乖……”

汽车拐过街角,驶去。

文捷拍着孩子,孩子妈妈跑过来。

周大姑舒了口气:“这几天脏死了,找个地方洗个澡,睡个觉,明天回家!”

周大姑悄然将小纸袋里的药粉倒进缸子里。

客车上,文捷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面无表情。彭浩坐在她旁边,正盯着面对自己的一个男人吃东西。

一个小孩蹒跚着走来,周大姑一伸脚,孩子被绊倒,“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文捷忙去拉扶孩子。

文捷见状,从包里拿出块大饼,碰了碰彭浩,彭浩接过,看了眼文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块大饼转眼不见了。文捷又拿出一块,彭浩犹豫了下,接过。

文捷将缸子放在身旁,缸子里的水冒着热气。

“怎么饿成这样?”

周大姑手里握着一个小纸袋,凑到文捷旁边坐下。

“我留了点钱给侯家坝子的村长,让他帮着处理一下侯妈妈的后事,兜里就……”

文捷买了车票,坐到候车厅靠角落的地方,送茶水的女工给旅客倒着水,文捷拿出包里的搪瓷缸子也接了水。

文捷“哦”了一声,好久再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怎么会知道我外调的事?”

街上,文捷匆匆而来,进了车站大门。周大姑和阿宽撂下吃了一半的饭,跟着跑进车站。

“这个……等回到新锦屏,我会告诉你。”彭浩嗫嚅着。

周大姑没说错,文捷要回新锦屏,确实是“必定得走这个车站”的。只不过,周大姑这回是歪打正着罢了。文捷请镇政府的同志帮忙安排好马大虎的后事,就匆匆赶往车站。马大虎的突然遇害,周边几十里方圆的电话通讯设施都遭受破坏,让她觉察到敌人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他们怕她把消息传出去。所以她决定还是先回新锦屏,尽快把侯仲武的情况让刘前进知道。至于到江东外调彭浩的事,只能先放一放了。

文捷盯着彭浩看了看,转过头望向窗外。

周大姑说:“她要是不能插翅飞出去,必定得走这个车站。”

汽车驶进一个山洞,一片漆黑……

阿宽说:“她要是不来怎么办?”

坐在候车厅里的周大姑一直在看表。过了好一阵子,她站起来对阿宽说:“走吧,出去听听,该有动静了。”

小伙计给周大姑续上茶水,周大姑谦恭地谢着。小伙计走开,周大姑给阿宽挟着菜:“快吃,咱们等的客人应该快到了。”

周大姑和阿宽刚走出车站,就有爆炸声清晰地传来。

汽车站对面的一个小饭店里,周大姑和阿宽一边吃着饭,一边盯着进站口的大门,他们在等着文捷的出现。

阿宽看周大姑,周大姑低语:“阿弥陀佛,可惜了那一车的人……又大都是年轻人……没法子啊,天不假年哪!可惜喽……”她居然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彭浩在这个时候也来到了镇上。听镇邮电所的人说电话通讯设施遭到了破坏,他便直奔汽车站而来。

在第二天返回新锦屏的车上,周大姑一直是兴奋的,她好久没这么痛快了。堂堂国军上校情报官,而今只能蛰伏在一个边远小镇的大车店里……

店老板气喘吁吁地跑来:“怎么就出人命了……啊?快报官……”

现在,总算是干了件痛快事……好哇!

小旅馆水房里,马大虎的遗体上盖了块床单,文捷失神地握着马大虎冰凉的手。

既然“侯仲文”的画皮已经撕开,那就应该还原他,叫他侯仲武了。

店里一个小伙计急三火四地跑来:“老板,出事了……”

从跟刘前进谈过那次话之后,关晓渝的心里总是怕着一件事,她怕侯仲武来找她。她怕侯仲武真拿着结婚申请来找她。偏是怕什么什么就来了,这天中午,侯仲武真的是拿着写好的结婚申请来了:“晓渝你看看,我写的不大好,你再给润色润色。”

“那谢谢老太太了。”店老板送出门外。眼见着两人坐上人力车走了,他才喜滋滋地攥着钱转身进店。

关晓渝接过结婚申请,尴尬地笑了笑,紧张的脸都红了。

周大姑佯装生气:“拿着,开店不容易!”

侯仲武看着红了脸的关晓渝:“怎么,还不好意思啊?那行,你回头再看吧。改好了之后,咱俩一块去找刘场长签字。”

店老板连连摆手:“用不着这么多。太多了!太多了!”

侯仲武坐下:“今天过来,我可是公私兼顾。一是过来再研究研究几个犯人的卷宗,看看从哪一方面入手,对他们的改造更有利。再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趁着明天休息,咱俩去趟锦屏镇,看看买点什么。别等刘场长大笔一挥,批准侯仲文、关晓渝同志结婚——给咱们弄个措手不及啊!”

周大姑递过钱:“好,挺好,这几天也没睡这么个好觉了。”

“你等着啊,我拿卷宗去!”关晓渝掩饰地笑笑,转身走开。

一大早,周大姑和阿宽提着简单行李走进前堂。店老板满脸是笑地迎过来:“哟,这么早就走啊?老太太,睡得好吗?”

侯仲武到机要室来确实是想好好看看犯人的卷宗,宁嘉禾跑了,裘双喜死了,鲁震山提前释放了,傅明德的身份也已经大白于天下,几个重犯里,剩下还有点“嚼头”的一个人就是小痦子了,可他这个人……离要找的那个参谋次长,也太远了啊。至于那个苟敬堂,侯仲武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周大姑说:“把那一屋子人都杀了,弄不好咱俩都得搭上。赶快睡吧,明早赶快离开这儿,在路上除掉她。”

他装模作样地在关晓渝拿来的一堆卷宗里翻了翻,重点看的是小痦子的卷宗。可看半天,确实没有看出什么疑点来,他还了卷宗便回监区了。这个小痦子的举止言行,还有一些事,常常叫侯仲武心生疑窦。也许,这个小痦子……他是根“藤”?“顺藤”是可以“摸瓜”的啊……

“对不住,对不住,走错门了……”满脸是笑的周大姑扫了眼屋子里的人,退出来关上门。躲在周大姑身后的阿宽跟着她回了房间。一进门,阿宽便不屑地说:“就那几个娘们,你还怕我还收拾不了?”

小痦子在和几个犯人扫走廊,他看到侯仲武,讨好地鞠了一躬:“报告政府,我们已经扫了两遍了,还有什么活尽管吩咐。”

之后,周大姑敲开几间女房客的屋子,都没见到文捷。她又推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屋里的人都没睡沉,望向周大姑。窗前一张床上的文捷,转身看了看周大姑。

侯仲武说:“小痦子,你近来表现不错,才让你在监区里面干些杂活,这个,你应该清楚吧?”

周大姑在门口望风,阿宽手脚麻利地把马大虎的尸体拖进小水房的什物库里。周大姑用盆接了水冲洗掉地上的血迹。不一会工夫儿,小水房里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静了下来。

小痦子连连点头:“清楚,清楚,谢谢侯监区长抬爱。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

“噢,谢谢啊。”周大姑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马大虎弯腰去帮着捡。站在他身后的阿宽突然举起匕首扎下去……

侯仲武拿过一份“主动坦白问题,争取得到宽大”的材料推到小痦子面前:“这个,你好好看看。”

“有。”马大虎打着哈欠。

小痦子接过认真看着。

周大姑端着一个脸盆堵在门口,和颜悦色地说:“哟,小兄弟,这里有热水吗?”

侯仲武盯着小痦子说:“在十六监区里,你的身份可是很特殊啊……”

马大虎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从蹲坑里出来,见一个人正在外间小水房里洗脸。马大虎看了一眼也没在意,就往门口走。洗脸的人起身,正是阿宽。他手里的毛巾包着匕首。

“报告政府,您的话……我听不懂……”小痦子一头雾水。

文捷说:“这边的情况虽然清楚了,可彭书记的事……还是得去一趟。”

“你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懂吧?”侯仲武一拍桌子:“行了,你还要给我装到什么时候!你不要以为有些事你装在心里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做梦的时候还有说胡话泄露天机的时候,你可不要‘聪明了一世,懵懂在一时’呀!”

马大虎不解:“彭书记的事不都弄清楚了吗?还去干什么?”

侯仲文盯着小痦子,说出这句接头的暗语。他实指望小痦子有所反应,不想小痦子竟还是一副傻乎乎的表情:“监狱长,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啊。我可是什么都交代了!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呀!”

文捷和马大虎是傍晚才到的镇上。听说方圆几十里的电话通讯设施都被特务破坏了,文捷本来试图去镇政府给刘前进拍个电报,可偏偏镇政府的电报员到省城开会去了。两人只得找了家干净的小旅店住下。马大虎以为明天一早就可以坐车往回返了,文捷告诉他明天得一大早坐船去江东。

侯仲武指指小痦子的鼻子:“你小子……我看你是不想好了!错过机会,你要后悔一辈子!”

让周大姑和阿宽没想到的是,走廊上他们居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马大虎。进了房间,打发走了店老板,周大姑对阿宽说:“既然在这里碰上了,也算咱们和那两个人有缘,明天就省事了。先打发那小子上路吧。”

回到监舍,小痦子一屁股坐在床铺上,顺势倒下。

“有,有,老太太,您跟我来。”老板在前引路,周大姑和阿宽跟在后面。

“怎么垂头丧气的?”苟敬堂幸灾乐祸地说,“你可是管教眼里的红人。什么时候侯监区长放你出去啊?”

周大姑和蔼地问:“老板,有上好的房间吗?”

小痦子闭着眼:“侯监区长看错人了,偏要说我有什么事情没交代。”

“没事,没事……您住——”

“他那是诈你!那一套我早领教过了。”苟敬堂不屑地一笑,走开。

阿宽站到一旁,周大姑和颜悦色看着老板:“对不起了大兄弟,我这孩子不懂事,您别在意。”

郑运斤过来,坐在小痦子身旁,低声问:“那你到底有没有没交代的事情?”

周大姑厉声:“阿宽,怎么说话呢!没教养的东西!”

小痦子睁开眼,看着郑运斤:“督战官大人,你不也有没交代的事吗?”

阿宽骂道:“屁话!这时候不住店跑你这儿来干什么!”

郑运斤说:“你要知道什么,尽管揭发好了,没准还能减个几年刑期,或者干脆就像鲁震山那样,提前释放了,这也算我郑某人做了点好事,不枉咱们同监一场。”

周大姑和阿宽进了小店,店老板迎出前堂:“二位,住店呢?”

小痦子坐起来:“郑长官,你别拿我穷开心好不好?我这号人,只要有人管吃管住,在哪都一样。咱可比不了你这位督战官大人,在这里身份比我们高,等到出去的那一天,就更成了香饽饽了。”

从侯家坝子出来,周大姑和阿宽赶到小镇已经是半夜时分了,两人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店住下,想明天一早去车站堵截文捷和马大虎,借机把两人杀掉。在大车店接到“鹤顶红”的情报,他们紧赶慢赶到了侯家坝子,还是比文捷晚到了一步。从老乡嘴里知道文捷和马大虎当天离开了侯家坝子,周大姑就放心了。因为文捷肯定是错过当天早晨唯一的一趟车了,要走只能等到第二天。这也是杀了侯母之后,再晚她也要和阿宽赶回小镇的原因。

郑运斤低声:“只要你听我的,我出去以后绝不会亏待你!”

现在,侯母不早不晚地恰好在这个时候被暗杀,也说明敌人知道危险正在逼近自己。这虽然不大可能是侯仲武直接所为,但至少和他有关系。这件事也一定与对他的“外调”有关系……彭浩迅疾联想到正匆匆行走在回新锦屏路上的文捷和马大虎。他们肯定是内鬼外敌联手追杀的目标。根据村长的讲述,彭浩推断他有可能在途中撵上文捷和马大虎,而且还可能与追杀他们二人的“外敌”遭遇上。

小痦子盯着郑运斤:“督战官大人,你可不要诓我玩啊……”

从进到侯家坝子开始,彭浩就被接二连三令他惊诧不已的事弄得心里也像涌起狂波巨澜,弄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侯仲文——不!是侯仲武,正以多种面目从波澜中向他走来、走近……彭浩的心境反而渐渐归于平静了。他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判断!要抓紧行动!那个杀了侯仲文又冒侯仲文之名隐藏在我们队伍中的敌人,他应该就是“鹤顶红”了!必须尽快铲除他!尽快!

周大姑和阿宽顺顺当当回来了。一进大车店,小伙计就兴奋地朝店里大喊:“掌柜的回来了!”

彭浩沉思着。

周大姑笑吟吟地问:“这几天店里没事吧?”

“她再三嘱咐我这件事要保密,说回去跟部队上汇报以后,再做打算。谁知道,他们前脚刚走了,仲文他娘就出事了,我就弄不明白了,难道能是侯仲武派人来杀了他自己的娘,要灭口?”

“没事,都挺好的。”小伙计接过周大姑手里的小包袱。

“文捷走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事就好。快给我烧水,好好洗个澡,这趟门出的,累死个人!”周大姑说着,跨进店里。

“这上哪里知道。这还是那天文同志问出来的,仲文他娘说了我才明白过来。”村长叹着气,继续说:“仲武顶替了仲文以后,就进了队伍里,这个秘密,仲文他娘一直憋在心里,可一想到死了的仲文,她就觉得对不住孩子。所以成天到仲文的坟上哭。”

甄世成正从楼上下来,后面跟着冯小麦。

彭浩问:“这件事当时你们都不知道吗?”

周大姑热情地打招呼:“哟,甄大科长,又来进货了?”

村长点点头:“回来过!三年前吧,仲文他爹周年祭日那天晚上,这个兔崽子偷摸回来了。就是那一回,兄弟俩谈崩了,仲文让仲武跟着他去向人民政府自首,仲武不干,两个人就撕把起来了,仲武那个混蛋就撒了野动了枪,打死了仲文……”

甄世成笑着说:“周大姑,听说你串门去了?”

“侯仲武当了国民党以后,回来过吗?”

“去看我个老姐姐,多少年没见着了,见着那个亲哪!说什么也不让我走,一唠扯起来就没完没了。我哪能不走啊,这店里还一大摊子事呢。”

村长指着侯仲文戴光荣花那张,说:“这张像,仲文他娘一直挂在老屋墙上显眼的地方,不晓得这几天为啥子给摘下,放起来了。这一张——”村长指着侯仲武的照片,“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是仲文娘死了后,我在她家收拾东西时找出来的,和仲文这张一起找到的。我还寻思这两天送到乡政府去呢。”

“是啊。你快歇着吧,我出去有点事。”甄世成告辞,和冯小麦出去。

彭浩看着照片。他想起一次会上,为侯仲文下巴上形同弯月的这块疤痕,还引出一番离题的话来。当时,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在他和侯仲文一块上党校的时候,侯仲文就跟他说过这块疤是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纪念,关晓渝更是敬佩地称这是块“光荣的疤”、“革命的疤”……

周大姑看着甄世成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退去。

村长指着侯仲武的照片:“你看他下巴这儿,这个坏蛋小时候就淘,这是八九岁的时候,在山上放羊摔在石头上磕的。这以后,坝子上的人认他们哥俩,就看谁嘴巴子上有疤。”

“大姑,水烧好了。您看,一会儿吃点什么?”阿宽过来问。

“那怎么办呢?”

“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咱们俩!”笑意又回到了周大姑脸上,她看着阿宽的眼神里,透着赏识。

村长指着照片说:“这哥俩啊,长得那个像,别说生人认不出来,就是他娘,有时候还认错了呢。”

周大姑一直觉得,这一趟“远门”出的可谓顺风顺水。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她自以为得计炸掉的那辆车,在炸响时竟然连一个人都没伤着!

彭浩将两张照片对照着。

事情是这样的——

彭浩接过照片。照片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侯仲文微笑着。

彭浩和文捷坐的那辆汽车从山洞里出来,驶上土路。跑了没多远,就在路上慢慢停下了。司机打火,汽车没有发动起来,连着打了几次火,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

村长又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你再看看这个。”

司机揭开车盖检查了一通,看到一个管路被烧焦了,无奈地回头对大家喊道:“对不住了,都下车吧!车坏了!”

“双胞胎?”彭浩仔细看着照片。

旅客们嚷起来:“咋回事嘛!”

村长指着照片:“这是侯仲武,仲文的双棒子弟弟。”

司机下车:“开不了了。下车,下车!把自己的东西都带齐!我回去再叫辆车!”

他不解地问:“这是——”

众人不满地下车,彭浩和文捷挤在人群里下车。

彭浩接过一看,照片上是一个酷似侯仲文的国民党军官。

很快,车上空空荡荡。

村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递给彭浩。

司机看到那个猪笼还在车上,朝旅客大喊:“谁的猪娃子落下了?啊?”

彭浩强忍泪水,点了一下头。

司机追着走开的旅客:“谁的猪娃子忘了拿?啊——”

村长看着彭浩,问:“莫不是……文同志说的那个背黑锅的同志……就是你?”

身后突然“轰”的一声炸响……于是,这一声轰响就传到周大姑耳朵里去了,让她着着实实痛快了好几个时辰。

彭浩的眼圈潮润了。

本来,彭浩和文捷是想等换的车来了再坐上的。可突然的爆炸让两人都意识到这次祸事是敌人冲着他们来的。看来,两个人早就暴露在敌人的视线里了。汽车的突然抛锚不但让敌人的暗杀计划流了产,还保全了一车人的性命。这是让彭浩和文捷最感安慰的一点。只是他们不能再坐这趟车了。这次突然的爆炸,也让文捷终于彻底相信了彭浩,她说:“老彭,要不是你,我早被特务暗杀了。我竟然还糊涂地怀疑你……”

“文同志说,这件事她必须得弄明白,要不然,他们一个……什么同志,就要背一辈子黑祸了。”

彭浩说:“不说那些了,换上我也会跟你一样。我们没被特务炸死,算是万幸了。”

村长细细微微地给彭浩描述了文捷如何艰难地找寻侯老太太,而老人家又如何地先是躲着她,后来见了面又冷淡她,终是不肯开口的经过说了一遍。

文捷掏出手枪递给彭浩:“老彭,委屈你了。”

“啊?……”彭浩又一大惊。

彭浩看着手枪,眼圈里竟然有了泪水,他拿过手枪,抹了把眼泪:“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文捷,你别笑话我啊。”

村长摇摇头:“文同志想给部队和农场打电话,也没打成。电话全都坏了……再说,这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这几年,光看着仲文他娘三天两头到坟上哭鼻子抹泪,一提到她死去的那个儿子,老婆子就受不了。你们文同志来外调,她也一直躲着。这个文同志也是了不得,要不是她,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侯仲文……其实已经死了三年多了……”

文捷也有些动情:“老彭,被同志误解的滋味,我也尝过。”

“这件事,乡武装部没通知部队上吗?”彭浩焦急地问。

彭浩长舒了口气:“快走吧,现在还不是我们倾诉委屈的时候。”

村长叹了口气:“在她儿子坟前死的,乡武装部的同志来看过,说是……叫人拿匕首攮死的……”

文捷和自己的这次谈话,让彭浩事后只要再想起来,就会像犯了心绞痛般的痛苦不堪。为了别再秧及他人的性命,也为了摆脱敌人的跟踪,两人在山路上堵了个当地老乡的马车,拉了一程之后又倒了一遍汽车,才到了锦屏镇。

彭浩大惊:“死了!怎么死的?”

车子一驶上新锦屏的街道,彭浩就激动起来。他想象着凌若冰知道自己回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想,再见面的时候自己一定不要流泪,从自己在新锦屏农场被关进狱中,他已经在凌若冰面前掉了太多眼泪了,他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不像个男人了。

“对,对,是这个名,他们的介绍信我都看了,一点不错。可是,你来晚了一步,仲文他娘已经死了!”

下了车,彭浩终于压下了心头的激动。他知道,这个时候还不是他跟凌若冰儿女情长的时候,彭浩说:“咱们不能直接回农场,那样会打草惊蛇。”

“叫马大虎。”

文捷想了想:“先给刘场长挂个电话,把情况说明一下……”

村长的表情神态这才松快下来:“对,是叫文捷,还有个年轻后生,姓……姓马,叫——”

再往前走就是镇邮电所了,彭浩指着前面:“快走吧。”

“对呀,我跟侯仲文同志在一个部队上。这几天,是不是有位叫文捷的女同志来过?”彭浩盯着村长。

文捷说:“鹤顶红现在是狗急跳墙了,再不赶快抓住他,还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坏事来。”

彭侯终于赶到了侯家坝子。他真是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啊。他找到村长家,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之后,村长警惕地打量着彭浩:“你也找仲文他娘?”

两人并肩走去。他们都断然没有想到的是,侯仲武这时候居然也在锦屏镇上!

然而,当一场惊天情变真的劈头盖脸地倾压到她的身上、心上,她还能承受住吗?

邮电所前的街道上,侯仲武和关晓渝走来,关晓渝被货摊上的各色被单吸引,看得很投入。一旁的侯仲武四下看着。

关晓渝和一般的女孩子一样,很容易陷进恋爱的甜蜜和幸福中。但是,关晓渝又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不知是多年来部队政工工作的历练,还是与生俱来的自律力使然,她即便身处热恋的甜蜜和幸福之中,还是能够冷静、理智地来端量和审视自己。

彭浩和文捷来到邮电所门前。彭浩拉开门先进去,文捷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两个年轻人抢在文捷前面,文捷把他们先让进去。

一夜无眠的还有关晓渝。文捷的话,刘前进的话,都似乎在向她暗示什么,让她等着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什么,难道他们都在怀疑侯仲文?开始文捷说等她“外调回来再说”虽然也让她感觉出点什么,但她当时还没有别的联想。现在刘前进也劝她“不要操之过急”,这就不同寻常了。关晓渝突然觉得被一种似无来由的恐惧拽住了:关于文捷出去“外调”的事,她曾不经意地对侯仲文说过啊!这难道会带来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吗?

四下张望的侯仲武看到了文捷。在他吃惊的目光注视下,文捷进了邮电所。

侯仲文那张他看不明白的脸,加上关晓渝说的话,搅得刘前进又是一夜无眠。

侯仲武怔愣了片刻,将手上的东西放在货摊上,对关晓渝说:“我去趟茅房,一会儿回来。”说着,还轻轻拍拍关晓渝,“你先看着,等我啊……”

刚才关晓渝提出的事情还真一下子难着刘前进了。从锦屏镇回来,他便要通了彭浩工作过的江东地委的电话,请他们帮助查找彭浩的下落。在等待消息的这两天里,他脑子里一直转着的事便是琢磨彭浩回江东的真实目的。后来他突然想清楚了,彭浩去的一定是侯仲文的老家。就在关晓渝来找他之前,他刚跟通讯团要了接往侯家坝子的电话。但是,接线的战士回话说,侯家坝子和周边乡镇的电话一天前就全被切断了。刘前进突然意识到,外敌——内鬼,他们的判断或情报可能已经先于他,变成某种行动了!而且,他们的魔爪很可能已经伸向了侯家坝子。想到侯家坝子,刘前进的面前便闪现出侯仲文那张端然却又多变的脸。现在侯仲文想要和关晓渝“打结婚申请”了,晓渝来“请示”他了,他该当如何?

侯仲武朝邮电所跑去,边跑边摸出什么东西藏在衣袖里。

她离开时,刘前进把她送到院外,还让战士把她送回宿舍。

邮电所的四个电话间是被分割开的,彭浩和文捷站在靠墙的电话间外。一个女人打完电话出来,彭浩说:“我去交钱,你进去吧。”

关晓渝没想到刘前进会是这个态度。有一瞬间,好像就是一瞬间,关晓渝有点神不守舍了。

彭浩走开,文捷进去。

“这个……”刘前进琢磨着,“一辈子的大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

文捷拿起听筒,里面没有声音。她放下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拿起电话,里面有了声音,文捷压低声音:“请接新锦屏农场场长办公室。”

“那倒没有。场长,今天监区长跟我提出想打个结婚申请。”关晓渝看着刘前进。

电话占线。

刘前进摇摇头:“没怎么,我就觉得……觉得……你俩岁数差得大了点,会不会……有隔阂啊,说话什么的……毕竟差了那么多,是不是说不到一块去,我担心这个。”

文捷焦急地听着电话,电话里传来接线员的声音:“请稍等一会儿,对方还在占线。”

“挺好的。场长,是不是……”关晓渝隐约觉出点什么。

侯仲武出现在电话间外,他盯着电话间里打电话的文捷,目光露出前所未有的凶残。他左右看看,轻轻推开门。

“你们处得……怎么样?”

文捷拿着话筒,里面传来接线员的声音:“电话接通,请通话——”

关晓渝红了脸,顿了顿,点点头。

侯仲武站在文捷身后,从袖口顺出匕首……

“哎呀,我这脑袋……”刘前进拍了把脑门,“晓渝,我这个场长太不称职了,你是不是要说跟老侯谈恋爱的事?”

电话里传来刘前进的声音:“喂,我是刘前进,你是谁啊?”

关晓渝犹豫着:“有件事,我和侯监区长……”

“喂,刘场长——”文捷刚说了这几个字,一只手伸过来,按下了电话叉。

“……有事啊晓渝?”刘前进看着关晓渝。

文捷一回头,看到的是侯仲武一张极度扭曲、嘲讽的笑脸……

回到场部,关晓渝看见刘前进还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便进了屋。

此时此刻,刘前进正对着话筒大声喊着:“喂,说话啊!”他看看话筒,又放到耳边,“喂喂——”

关晓渝还是无法回绝他,推说晚上还有两份文件要处理。侯仲文送她回去,临分手时又说,等写完结婚申请后再来找她。

这时,侯仲武已经拉开电话间的门快步走出去,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差点撞上他,年轻人看着侯仲武匆匆跑去,小声骂了一句。

侯仲文抱住关晓渝:“这些我也考虑过。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的烦心事,我想给你、给我都找一点高兴的事。再说,我们总这样来往影响也不好,还不如把婚事办了,我们也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这两天咱们就打个结婚申请吧,不要再拖了……”

彭浩跑来,他推开电话间的小门,见文捷正倚靠在电话旁,焦急地问:“联系上了?”

关晓渝点点头。

电话听筒悬在半空。文捷早已气息全无,脊背上的鲜血汩汩流出……

侯仲文拉起关晓渝的手,亲昵地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新锦屏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彭书记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俩这个时候谈婚论嫁,你一定觉得有些不合时宜。”

彭浩一把抱住文捷,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

“怎么不了解?从江滨出发,我们就在一道,长途跋涉,风风雨雨,并肩战斗,出生入死……这么长的时间过来了,怎么能说我对你还不了解,只是……我想……”

街市那边,关晓渝已经挑好一床被单,回头找侯仲武,侯仲武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面带微笑地问:“挑好了?”

看到关晓渝犹犹豫豫的样子,侯仲文有点不安了:“晓渝,你是不是觉得对我还不太了解。”

关晓渝展开床单:“怎么样?”

关晓渝没想到侯仲文会这么直接就提到了结婚的事,她一时里不知如何回应他了。她没有回应,也是因为想起文捷外调前说过的话,希望他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发展太快,一切等她“外调”回来再说。可这句话,她怎么能跟侯仲文说呢?

侯仲武看了眼:“眼光不错。”

“农场‘十一’要举办集体婚礼。我听说有十来对呢。晓渝,我们也结婚吧。”侯仲文亲了亲关晓渝的额头。

侯仲武要掏钱,关晓渝说:“我都交过了。”

关晓渝扬起脸,看着侯仲文。

关晓渝收拾好被单,侯仲武提起脸盆等物品,两人走去。侯仲武回头朝邮电所望了一眼。

侯仲文把关晓渝揽入怀中:“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吹这首歌吗?”

几个解放军战士匆匆跑进邮电所。

这一天里,侯仲文一直心绪不宁。吃过晚饭,他约关晓渝到了远离监区的山坡上散步,还特地带上笛子。侯仲文又吹起那首《妹妹送哥上前方》,关晓渝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新锦屏农场那边,刘前进焦急地对着话筒大喊:“快给我查一查,刚才的电话是从哪儿打的!”刚才的那个电话一断,他就突然激灵一下,身子发冷,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