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若冰跑下楼梯,一下抱紧了彭浩。
凌若冰大惊:“……是你!”
柳春燕即刻明白过来,兴奋的泪水“哗”地流下,她跑出去把鲁震山拉进屋里,鲁震山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半天才反应过来:“彭书记……”
彭浩顺着凌若冰的声音抬头,摘下帽子,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胡子拉碴的一张脸。
彭浩睡了一整天,当他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点上了灯。凌若冰看着焕然一新的彭浩,也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泪水肆意流淌……
凌若冰从楼上下来,看到彭浩说到:“老乡,你哪里不舒服啊?”
柳春燕进来,傻兮兮地笑着说:“行了,这高兴的事你俩怎么还哭起来没完了。饭做好了,快吃饭去!”
彭浩终于要“现身”了。
这一顿饭,四个人吃的很沉闷。柳春燕故意找着轻松点的话题说:“彭书记,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明早去菜市场给你买。”
他在心里对彭浩说,兄弟,是内鬼把你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生死未卜,你如果不在这个人世了,到了阴间钟馗也会为你讨一个清白。你如果还活在人世,那你就快点给我现身啊……
凌若冰说:“他胃肠不好,不能随便吃东西。”
刘前进在他的办公室里整理卷柜,一把蒙古腰刀从杂物里滑出,落地。刘前进捡起,拉开刀鞘,抽出刀把玩着,突然做了一个刺杀状:“拿命来——内鬼!”
柳春燕叹了口气:“对呀,我忘了彭书记胃肠不好的事了。”
鲁震山和柳春燕的反应虽然自己早已经想到了,可彭浩心里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痛。
彭浩笑笑:“胃肠不好也是件好事呀,如果我胃肠没有毛病,就不会因为拉肚子躲过那一劫了。”
彭浩走到诊所门口的时候,鲁震山正在外面卸门板,他回头看了一眼彭浩,根本没认出来。柳春燕觉出有人走进诊所的门,扫了一眼彭浩说:“稍等会儿啊,还不到开诊的时间。”
鲁震山说:“彭书记你大难不死,以后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从在晨曦中远远看到锦屏镇开始,彭浩的心情就好起来,他自信他的这副病容、这身穿戴,还有这种让人躲犹不及的穷愁潦倒的感觉,别说小镇上早起匆忙赶路的人们不会注意他,就是“凌氏诊所”的人怕也认不出他是谁。
彭浩放下筷子:“我大难不死……可是,押解我的那整整一个加强班的警卫战士……可能……全都牺牲了。我逃出来了,我从那片林子逃进山,昼伏夜出,又跑到这里……我大难不死,躲过了一劫……可谁能听我解释我的大难不死……我解释得清吗……那一个班的战士牺牲了,而我,却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彭浩在他一瘸一拐的逃跑路上反反复复想过的这些,现在全说了出来。凌若冰、柳春燕、鲁震山都不插话也不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锦屏镇的街道在喧嚣中醒来。匆匆忙忙的路人和生意人都不会注意到一瘸一拐的这个男人。一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宽沿帽子扣在他头上,这顶又旧又破的帽子下边,是一张坚毅瘦削的脸庞。
夜深了。锦屏江的旺水季节又到了,江水奔涌的声音随风飘来,在静夜里听来分外真切。许是白天睡了太多觉的原因,这个夜晚,彭浩失眠了。一晚上,他想的都是下一步怎么办,是回新锦屏农场找刘前进,还是到军分区找程部长,抑或直接上军区为自己“申辩”,找回一个清白之身……这三条路,都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根本的问题是,只有抓到真正的内鬼他才能重见天日。
有研究人员说,“心灵感应”其实是人身上的某种“场”或曰“气场”在特定条件下和特定环境里发生、出现的一种现象;又说,“气”就是生物电波……如此说来,“心灵感应”就不应被视为是玄妙、神秘和无聊的了。就在这个晚上,也许正是彭浩、凌若冰二人的“心灵”相互“感应”之时,还有人——所有这些天想彭浩想的头痛,也让彭浩因为想他们而想得头疼心痛的那么几个人,他们的“心灵”也是不断地在“感应”着。他们是刘前进、文捷,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小阁楼的小窗敞开着,仰可看寂寥苍天,俯可观喧腾的锦屏江。彭浩站在窗前,却感到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彭浩从公路石基下缓缓闪出身,盯视着远去的吉普车……
凌若冰端来早饭放在小桌上:“吃饭吧。”
车灯亮起,吉普车开走了。
彭浩看着凌若冰:“在这鸽子笼里囚着,我会发疯呵若冰……”
凌若冰无奈地停下脚步,鲁震山过来拉着凌若冰:“走吧!”
“你必须静下心来,待在这儿等……等文捷外调回来。”
战士帮腔:“是啊凌医生,刘场长让我们一定把你保护好,快走吧,别出什么事了!”
彭浩一惊:“文捷去外调了?调谁?”
“快走吧凌医生,这里太危险了!”鲁震山督促。
“调侯仲文,还有……你。”
司机说:“这路上经常有动物什么的跑过去……”
阁楼下面,柳春燕的喊声传上来:“凌医生!凌姐!你下来!快点……”
“不会,我明明看到了……”
“你等一下,先吃饭……可能有急诊了。”凌若冰仄着身子从小木梯走下阁楼。
鲁震山说:“凌医生,你是不是看差了?”
“我拿到了……”柳春燕站在木梯旁,急不可耐地把一个皱皱巴巴残损的纸卷递到凌若冰手上,“上面还有彭书记的相片……”
漆黑的夜里,不见人影。
凌若冰指指上面阁楼,柳春燕急忙捂住嘴。
四个人往回走着,战士和司机拿手电照着。
彭浩从阁楼木梯口探出头:“那是什么……”说着,慢慢走下木梯。
司机只好停车,凌若冰下车,鲁震山也跟下去。司机和押车战士一起提枪下去。
昨天就有来看病的人说,镇街上贴了好多抓人的告示。开始凌若冰并没有在意,今天早上柳春燕去买菜,她突然想起这件事,就让柳春燕留心一下,没想到,告示上抓的人真的就是彭浩。
凌若冰厉声地:“停车!”
那张皱巴巴、残损的纸卷展平了,放在桌上。
“算了吧,凌医生,万一……”鲁震山劝道。
柳春燕看着桌上的东西:“看了这个……所有人恐怕都要怀疑彭书记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呀。”
凌若冰决绝地说:“他要是土匪就劫车了,停车,我下去看看!”
“光说有什么用,侯监区长倒是慷慨激昂跟高参谋理论了半天,除了解解气,不还是什么什么事不顶。”凌若冰看着彭浩。
司机也帮腔:“是啊,上回军分区一个加强班在这路上还出事了哪。”
彭浩若有所思:“是啊,在新锦屏农场,也就侯监区长坚定不移、始终如一地认定我彭浩不是内鬼。”
“别管了,万一碰上土匪怎么办?”鲁震山说
凌若冰从彭浩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味。
凌若冰回头望着:“唉,路上好像有个人,走路一瘸一拐的……”
彭浩接着说:“你们不觉得,侯监区长哪里有点不对头吗?”
吉普车疾驶而过。
柳春燕突然说:“是有点不对头……我跟凌医生说过,大菊跳了崖莫名其妙地就那么死了,好像跟侯监区长有关系……大菊有一回悄悄地对我说,她嫁到侯家坝子里的时候,看见过侯监区长的一张……相片。”
仿佛真的是“心灵感应”在作怪,从刘前进的办公室出来后,凌若冰的所有心思都集中在了彭浩的身上。她分明感到彭浩正一脸病容,一身疲惫地从远处走来,很快就要走到她跟前了,她已经能够感觉到他的鼻息了……可是他又突然消失了。吉普车颠了一下,凌若冰睁开眼睛,抹了把脸上不知何时滚下的泪水,突然,在前照灯的光束里,她看见路上有个男人一瘸一拐地走着。男人像是被后面的灯光吓到了,慌忙躲到路边。
彭浩问:“是什么样的相片?”
他昼伏夜出,艰难地、一瘸一拐地往锦屏镇走去。那天逃出后,他先是躲进了树林里,然后又跑进了大山。一个猎人帮他去掉了身上的手铐脚镣,他又在山上养了几天伤,才出来了。他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地突然从人间消失,他知道这对所有认识他的人来说都成了一个大悬念。这个悬念好比一张巨大的网,悬展在他的头顶上,现在是好人坏人都急于找见他啊!所以,刻不容缓地,他必须尽早赶到锦屏镇。以他现在的状况,他只能去锦屏镇了。因为那里有凌若冰。
柳春燕说:“我也问过大菊,她硬是不肯再多说了。可从那以后,对了,从侯监区长找她说了一次话以后她就老是满脑子心事,不爱说话,老偷着看侯监区长……再后来就跳了崖。”
彭浩仍然活着。活得非常艰难。
彭浩看着凌若冰:“我应该去一趟侯家坝子……那里离我后来工作过的一个地方不太远。若冰,你得帮帮我。”
凌若冰装好手枪匆匆出了场长办公室。快到了医院才突然想起,鲁震山托她跟刘前进说的话她居然给忘了。她只顾想着刘前进那句“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话,和他说话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了。
凌若冰不惊不怪地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早点去吧。你的伤我看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身体太弱。要不,让鲁震山跟你一块去吧。”
刘前进意味颇深地:“拿着吧,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
柳春燕马上说:“那让他赶快准备准备。有鲁大哥陪着,凌医生也放心。”
凌若冰诧异地看着刘前进。
彭浩说:“那不好,锦屏镇情况复杂,他得留在这里。再说两个人目标太大了……”
刘前进突然想起什么:“凌医生!等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这个……你拿着。”
凌若冰手忙脚乱地在整理衣物。柳春燕从来没见过凌医生还会这样手忙脚乱。到了晚上,她又把大包袱打开,把衣服摊开在床铺上,又重新整理。
凌若冰点点头:“那我走了。”
彭浩走进来,笑着说:“你以为我是去过日子啊!”
“你放心,一有消息我就立即告诉你。当然啦,你在锦屏镇那边要是也有了老彭的啥消息,也得快点告诉我啊。”
凌若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慢慢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枪:“你带上这个吧。”
“刘场长……要是有什么消息了,能不能……”凌若冰看着刘前进。
彭浩看着枪:“哪来的,是刘前进给你的吧?”
刘前进摇摇头。
凌若冰莫名惊诧地看彭浩,眼里慢慢涌上泪水。她即刻想到刘前进说的那句话:“拿着吧,说不定会有大用处的。”
凌若冰接过水放在桌上:“不了,趁天还没黑,赶回去还来得及。我就是想问问……彭书记有没有什么消息。”
“只有这个臭小子,才会对我这么心细。”彭浩拿过枪,眼圈慢慢盈了泪。
刘前进倒了杯水递给凌若冰:“坐啊,凌医生。怎么急着走了。住一宿嘛。”
月亮从小窗照进来。彭浩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把枪,凌若冰在一旁看着,幽幽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信任你。”
凌若冰虽然改变了身份,但是每次见到刘前进,还是有些拘谨。进到场长办公室,和刘前进打过招呼,就那么站在桌前。
彭浩放下枪,专注地看着凌若冰。
“好,我说说看。”凌若冰去了。
在如水的月光下,凌若冰沉静、秀美、圣洁,像一尊雕像。
鲁震山说:“我出狱的时候,问过王大队长,我有把腰刀不见了,王大队长说那东西属于凶器,进来的时候给没收了……你帮我跟刘场长说说,能不能找找还给我……”
凌若冰被看的有些不自然:“你说话呀,怎么不回答我……”
“什么事?”
彭浩缓过神来:“噢……你这个问题,太突然啦。我为什么从来不问你,你为什么信任我——是这样吧?”
“你去吧。”鲁震山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凌医生,有件事我想麻烦你……”
凌若冰点点头。
“我怕诊所里有病人,还是早点回去吧。装完车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刘场长问点事。”
“其实……我是没想问,是不知道该怎么问,也是怕……不敢问。说到底,是……为什么要问呢?”
鲁震山抬头看看天:“不是说明天回去吗?现在往回走,肯定要赶夜路了。”
凌若冰拿过彭浩的一只手,握着。
凌若冰说:“咱们抓点紧,还是赶回去吧。”
彭浩的手翻转过来,握住凌若冰的两只手:“若冰,我知道你信任我……”
午后,凌若冰带着鲁震山和周圆、关晓渝一起回到农场。在医院里挑了一些药装上车。
凌若冰站起来,把彭浩轻轻拢进怀里。
周圆没马上接她的话茬,过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说了半句话:“是啊,政治生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彭浩就这样任由凌若冰把他拢在怀里。
关晓渝说:“怎么能没有意义?政治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还重要啊!”
凌若冰仍是幽幽地说:“在新锦屏,在这个天底下,还有一个真正信任你的人……”
周圆咬了口糖人:“这……我说不好……不过,反正他已经这样了,是好人是坏人还有意义吗?”
彭浩抬起头,一下变得神色黯然了:“现在未必了……连着出了这么多解不开的事……”
“你觉得彭书记能是坏人吗?”
“相信我的话吧老彭,你得相信刘场长,这对你现在,很重要……当然,他现在也是两难。没有办法不信任你,又没什么办法弄清那些事……可不管怎么说,他和我,对你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周圆说:“看来彭书记真出事了,你看,冯小麦都另外安排任务了。”
彭浩站起来,神情庄重地说:“单是为了若冰你,和我前进兄弟……为了你们对我的这份……感觉,我得活着回来!”
周圆和关晓渝挤进人堆,关晓渝将一个糖人给了周圆。
二人重又相拥在一起。这回是彭浩主动,他紧紧地拥抱着凌若冰。
关晓渝说:“不了。凌医生还和我们一块回新锦屏去拿药哪。时间不早了,我们走了。再见啊,冯小麦。”
锦屏江喧腾不息,江声浩荡……
甄世成回头看看:“买点菜和干货。哎,我明天回新锦屏,咱们一块回去吧,我雇了十几匹马的驮子呢。”
昨天,刘前进在办公室看材料。甄世成抱着一堆纸卷进来:“刘场长,我去大山铺、观音镇,还有锦屏镇又划拉了一些‘告示’。”
关晓渝看着甄世成身后:“这是……”
刘前进问:“没人管你吗?”
周圆说:“他说请咱们吃饭。”
甄世成说:“基本没有。谁管这些闲事呵,风吹雨淋,娃娃们撕扯着玩儿……各道口、镇子上见不着几张了。”
甄世成笑着:“太巧了,我刚才还跟周圆说,早碰上你们就好了。”
刘前进说:“好。要是碰上有人干涉,不让你揭……还是那句话……”
关晓渝掏钱,已经有人把钱替她交上了,关晓渝回头:“呀,甄世成!”
甄世成兴奋起来:“我把我的证件亮出来,就照刘场长你教我的那几句话那么一说——‘我们是在执行军区首长的指示’,巡逻、站岗的一听,谁还敢拦我管我!”
周圆朝后面指着。人影中,可见关晓渝拿起一个糖人。甄世成挤过去,周圆和冯小麦跟在后面。关晓渝拿了两个糖人:“这两个我都要了。”
刘前进笑笑,用脚把甄世成放在地上的《告示》纸卷,一下一下划拉到墙角垃圾桶跟前。
甄世成丝毫不掩饰他的惊喜:“晓渝来了?在哪儿?”
刘前进自言自语:“贴两天意思意思行了,还没完没了了。”
周圆板着脸:“谁是你最想见的啊?”
“我差点忘了!刘场长你猜我看见谁了?柳春燕!柳春燕也偷偷揭走了一张。”甄世成临出门又说了这么一句。
“谁啊?”
刘前进坐回桌前,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感觉令他既兴奋又焦灼。似乎,外边吹进来的风里都夹带着彭浩的气味。他整整想了一夜,他觉得应该去锦屏镇看看了。
“还有一个,你最想见的人。”
吉普车缓缓驶进锦屏镇镇口附近停下,穿着便衣的刘前进下车。他看看四周,指着一处树林对开车的战士说:“把车开到那边儿吧,走的时候我去找你。”
甄世成朝周圆身后看看:“你一个人来的?”
街上热闹起来了。穿着便装的刘前进不急不忙地走来,很快便融进南来北往的人群中。
“吃过了!知道你在这儿就不吃了,肯定饶不了你。”
“凌氏诊所”所在的这个法兰西风格的小楼,虽然久未修葺,几十年的风剥雨蚀已然使之尽显老态,但是在锦屏镇,它还是有几分鹤立鸡群的味道。镇上那些茶肆酒楼菜摊粮店的门前总是不断人流,相比之下,诊所门口就清静多了。刘前进在人流中远远望着诊所敞开的大门,望着楼顶敞开的小窗,思忖一会,大步走去。
甄世成喜出望外地:“是你呀,小周。哪阵风把你吹到锦屏镇来了?吃饭了吗?我请客。”
柳春燕在楼下一张桌子后低头填写诊单。
周圆挤过来,在甄世成肩膀上拍了一下:“往哪儿看呢?”
刘前进敲了敲桌子,柳春燕一抬头,大惊:“……场长!”
甄世成闻声,在人群中寻觅。
“眼瞪那么大干什么?凌医生在吗?”
甄世成挎着黄布包,带着冯小麦在人声鼎沸的菜场上采购,五六个挑着箩筐的脚夫紧随其后。周圆看到甄世成,兴奋地跑过去:“甄科长!”
“……在,在楼上,你等着,我去找。”
周圆和关晓渝吃完饭,先到镇政府去办了事,就在街道上转起来。午后的锦屏镇街道依然热闹,十村八寨来的那些老乡,还在起劲地吆喝叫卖他们各式各样的山货。关晓渝看到一个艺人在吹糖人,好奇地凑过去看着。
“不用,我自己去找吧。”刘前进上楼,柳春燕慌张地跟到楼梯前。
看完纸条,周大姑说:“阿宽,快收拾一下,你得跟我出趟远门了。”
刘前进上了二楼。
阿宽站在一旁。
柳春燕高喊:“凌医生!凌医生!”
周大姑揭开密封的竹管,抽出一张纸条看着。
刘前进意识到柳春燕在报信,加快了上楼的速度。刘前进马上就要到诊室了,正要推门,门开了,凌若冰出来。
关晓渝掏钱的时候,周圆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手向后伸去,阿宽接过周圆手里的竹管。两个人笑笑闹闹地说着话,阿宽起身出了饭店,飞快地跑回了大车店。
凌若冰也是一惊,回手带上门:“刘场长,你怎么来了?怎么穿这么一身?”
周圆说:“那你来吧,不和你争了,下回我请啊。”
“我办点事……怎么,有病人?”刘前进往屋里指了下。
阿宽在周圆身后的椅子上坐下。
凌若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一间屋子:“过来吧。”
“不用不用,我带钱了。”两人争抢着拿钱。
凌若冰引着刘前进经过走廊往旁边屋走。刘前进下意识地往病室看了眼,跟着进了旁边一间小诊室。
“10个吧。再来两碗粥。”关晓渝掏钱,周圆说:“今天我请客吧。”
刘前进坐下。凌若冰倒了杯水放在桌上。
小伙计过来:“你二位来几个?”
刘前进打量着小诊室:“病人多吗?”
关晓渝招呼:“伙计!”
“还可以。”
阿宽在门口,往里看了看,走进来。
“这里人来人往,有没有什么情况?”
周圆指着一张桌子:“那有位子。”
“挺正常的,没什么情况。”
“去你的。”关晓渝笑着拍了她一下。
“土匪活动还是很猖獗啊……锦屏镇也不可能太平了。”刘前进喝了口水,“等程部长再来,商量一下,咱们这诊所不光要看看病,还应该起点别的作用……”
周圆说:“让你再给他捎几个回去呗,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凌若冰低着头,沉思着。
关晓渝捅了周圆一下:“你什么意思啊。”
刘前进突然问:“彭浩……还没什么动静?”
“这里的吊炉饼好吃,那回你给侯监区长捎回去几个,他不也爱吃吗?”
“……但愿他没事吧。”凌若冰这句话有点顾左右而言他了。
正是中午饭口时间,饭店里已经没有空位了,关晓渝说:“这么多人,咱们换个地方吃吧。”
“他知不知道你到锦屏镇来了?”
两个人一到锦屏镇,便被阿宽撞上了。他尾随在两人身后,跟着到了镇上的马家吊炉饼店。
“知道……”
或许是鹤顶红知道了周圆已经被怀疑的事,让她把情报直接送到锦屏镇大车店。关晓渝没有想到周圆会来找自己一块去锦屏镇,自从她跟踪周圆之后,关晓渝再看到周圆便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感觉。周圆却好像完全没有觉察,依然跟她口无遮拦,随时随地会讲起女孩子间的私房话。关晓渝在征得刘前进的同意之后,便跟周圆一起去了锦屏镇。
“这就好……他知道你在这儿就好了。”
周圆哼着歌回到旧仓库,走到门前正要开门,一下愣住了。门旁的石头上划着个浅浅的“十”字,她四下看看,佯装系鞋带,顺着石缝摸到一节竹管和一张折叠的纸条。她恹恹地打开门,走进去。
凌若冰抬起头:“怎么就好了?”
周圆回转身,乐了:“我当然也‘功利’啦。我就是要拿一块香皂,一盒蛤蜊油,叫你这么高兴一下……”
“那他一定会来找你。”
刘前进忽然笑起来……“你个小丫头,你说我‘功利’!你不‘功利’吗?你说!”
“……会吗?”
周圆一下不高兴了,“你怎么这么功利啊!非得有什么事才来找你吗?”说着就要走。
刘前进肯定地说:“会。目前这种情况,在他心里,你是最能够让他信赖的。”
“好,为了咱们新锦屏,我收下。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凌若冰看着刘前进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对视着。
“当然了!你是咱们新锦屏的代表,应该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刘前进站起来:“就这样吧,我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吧。”
“用上这东西,我就年轻了?”
刘前进又到了先前走过的那间诊室,凌若冰下意识地看了眼刘前进,眼里闪过一丝慌乱。
“男人也可以用啊!你看你,洗脸用的是猪胰子,洗完脸,也不擦雪花膏,手都裂出口子了,脸上灰土土的,三十来岁的人,像个小老头儿啦!”
刘前进下楼的脚步放慢了,一级一级地越来越慢,他突然停下,转身看着站在楼梯口的凌若冰:“凌若冰同志……我以新锦屏农场场长的身份和名义,还……以我……老彭大哥兄弟的名分,请你和我说句实话,彭浩是不是已经在你这里了?”
刘前进打开纸包,是一块香皂,一个蛤蜊油,“这是女人用的东西,给我干什么?”
凌若冰望着不上不下的刘前进,两人的目光又一次长久对视着。刘前进的目光里满含着期待、焦灼和实实诚诚的信赖。她终于没能抵得住这种目光,轻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从江滨到新锦屏,周圆和大家一路走来,好像没有谁不喜欢这个爱说爱笑爱哭又有好性格的小丫头了。小丫头面对刘前进的时候,常常更是一种随和任性的样子,这反倒弄的刘前进恼不得气不得进退无所措了。虽然那天晚上彭浩跟她提过周圆值得怀疑的事,回来后文捷也让关晓渝跟他说及周圆的疑点,可不知怎么,刘前进在心底还是很排斥这些说法。同时,他在心里还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就是要跟她周旋一下,看看她到底是人是鬼。“我还真就不信我会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
刘前进三步并成两步蹿上楼梯,凌若冰推开诊室的门,屋子里却空空荡荡。
“你打开看看。”周圆眨着眼睛。
凌若冰稍显惊慌,转身上了小阁楼。刘前进跟在后面。
“什么呀?”
阁楼上也是空空如也。床头桌子上,放着一只烟灰缸,还有一盒火柴,仍是那种“火人”牌商标图案的。
“送给你的。”周圆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他手上。
“他能去哪儿?”刘前进问。
周圆在门外敲门,喊了一声“刘场长”,不等回应就进来了。刘前进拉上墙壁上的帷幔,回身问:“周圆啊,有事吗?”
凌若冰斟酌有顷,说:“他说要回一趟他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
彭浩下落不明,刘前进的心一会儿像被谁拽着悬起来,一会儿又好比叫人给掏空了。有时,他一整天也不出办公室的门,就那么坐着呆呆地想。再不就拉开墙上的帷幔,没完没了地看那张新锦屏地图上,彭浩神秘失踪的那个路段。他用红笔在那里已经圈了好几个红圈圈了。
刘前进自语:“他工作过的地方?”
“私情……”侯仲文走了很久,关晓渝还在琢磨这两个字。侯仲文说“咱俩……谈私情……“昨夜里,她是在琢磨着侯仲文的这句话,还有他说话时极少见的那种高兴和放松自己的神情态度入睡的。然而关晓渝怎么也料想不到,她同侯仲文昨天傍晚在档案室的那次看似并没什么不正常的谈话,会令她悔恨终生……
刘前进出了诊所,又在锦屏镇找了一圈。他明白这种找寻十之八九也是徒劳。如果彭浩想见他,就不会不辞而别。
侯仲文笑着说:“当然有事,要不,咱俩这不成了利用工作之便谈私情了嘛。”说着,掏出一份材料,“我给军分区领导写了份情况汇报,是关于高参谋处理彭浩的。”
坐在疾驶的吉普车上,刘前进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凌若冰说彭浩要回“工作过的地方去看看”这句话。汽车下了一段坡路,司机提着桶下去加水,刘前进也下了车,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山峦。
“你来肯定有事。不然,你是不会轻易来我们这里的。”关晓渝说话的语气里,多了些嗔怪的意味。
落日衔山,四野一片空寂。
侯仲文顿了顿:“我开句玩笑,问什么问,我那样也太不知好歹了。”
刘前进想起在农场和程部长待在一起的那个晚上,他曾说过彭浩不会回老家,回滇东那几个他工作过的地方也不大可能,他当时还说过,“最主要的,他如果不是内鬼,绝对不会背着这么个黑锅去那些地方”。可现在,他居然真就去了。刘前进的心一下子被惊愣和疑惑填满了。“彭浩,你究竟要干什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呀!”刘前进对着空空的大山狂喊。
“你上哪去问啊?她外调去了……”
太阳落进远山。
“那我得找她去问问。”侯仲文一本正经地说。
远山、树丛和路边的吉普车,渐成剪影。
“文大姐。”
刘前进的喊声在山间回荡。
“是谁?”
在另一条山路上,一个彝家汉子和一个彝家孩子赶着一群羊走来。一队巡逻的解放军相向走过。正在比划着和孩子交谈的汉子回头望望走远的解放军,转过脸来——他正是彭浩。
“算了,不告诉你了,告诉你你好翘尾巴了。”
其实刘前进到凌氏诊所的时候,彭浩确实躲在里边。听到柳春燕的那一声报信的吆喝,彭浩还犹豫了一下,到底该不该跟刘前进见这个面。凌若冰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应该让刘前进帮着他出个主意,可彭浩还是觉得这样太唐突。这时候把刘前进扯进来,非但不会起到好作用,还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不能见他,先不见他吧……
“你说得我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谁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
山路旁是茂密的树林。山路不远处设着哨卡,雨檐下,贴着那张通缉令。
“你可能还不知道。”关晓渝说,“你那通精彩发言,有理有力有节,让很多同志都大感惊讶,说平时只知道侯监区长的政策理论水平高,没想到你的辩论口才也这么好!”
执勤的解放军战士在检查行人,不时对照一下通缉令上彭浩的照片。
“没那么夸张吧,我只是说了一下自己对高参谋在处理这件事上的不同意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我是对事不对人。”
彭浩拉低了草帽,还在犹豫着。五六个扛着圆木的山民走来,其中一个人显得挺吃力,彭浩赶快过去,用肩头顶了顶,山民回头朝他点头致谢。过哨卡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圆木上避开了战士的视线。
关晓渝说:“才不是呢!你那天把大家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事实还没有搞清楚,高参谋凭什么那么说彭书记,你把他质问得得哑口无言那就对了!”
一个战士从另一侧过来,与彭浩擦肩而过。彭浩的额头沁出冷汗。
侯仲文拍拍脑门:“对对,看我这脑子,赶上糨糊了。那天,我是有点失态。”
晚上,彭浩终于来到了另一个镇上。在一家小店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他赶到汽车站上了车。
“当然知道,第一次的分析会我还参加了呢,你是太想着为彭书记据理力争了,都忘记我也参加了那个会。”关晓渝直白的夸赞,反倒使侯仲文不知如何是好了。
再说说文捷吧。
“这阵儿的事儿挺多。那个高参谋来调查彭书记,你知道吧?”
文捷和马大虎不歇不息地一路风尘赶到侯家坝子,却并不顺当。侯家老太太避着躲着儿子战友的探访,似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晚上,在村长的陪同下,两人又走进了侯家。
昨天傍晚,她正在档案室整理东西,侯仲文敲门进来,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好几天也没看见你。”
文捷终于打开了侯家老太太的心锁,解开缠绕在侯仲文身上的一团难解之谜。
关晓渝今天的心情很不错。昨天洗过的军装今天穿在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味道。晨风吹拂中,走在通往农场办公楼的那条有树荫凉的小路上,关晓渝突然想小声唱个什么歌……从彭浩失踪,紧跟着高参谋来调查彭浩,到周圆成了特务嫌疑人,这些日子她老觉得像要大病临头,胸口郁结着什么,压着她不想吃也不想睡,可是今早怎么就一下又有了好心情?是因为侯仲文。